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灼灼烈火 > 第一章

谨以此文,纪念所有为了捍卫国土而牺牲的,有名的以及无名的英雄。
——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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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苏迷迷糊糊睁眼,坐起来的瞬间,冷风钻进暖烘烘的被窝,冻得她一激灵。
身旁没有人。
她揉着眼睛,提提踏踏往外走,用含混不清的奶音喊:爹爹……阿娘……
你们在哪里
她推开门,大风伴着黄沙扑在她脸上,像刀割一样疼。
不远处有一堆火,两个人。
男人佝偻着腰,把手上的纸钱放在火上,看着它一点点被火焰吞噬:对不住了,你们把命都丢在了这里,我们却连纸钱都烧不起几张。
他松手,看着灰烬在空中飘扬,飞的漫天都是。
当家的。旁边的女人裹紧了大衣,却还是全身发冷:上面真的不要这片土地了吗那么多人把命留在这里,他们……
她抹了把泪,抖着声音问:他们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了
男人沉默了很久,才说:可能有自己的打算吧。
什么样的打算才会把自己的土地拱手让于他人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
很久以后,男人看着在风中跳跃的火焰,说:明天,你带着紫苏回娘家吧。这里太危险了。
朝廷已经把这里送给了侵略者。那些蛮子惯会烧杀抢掠,之前就敢,现在这里已经是他们的地了,行事更是没了顾忌。
他听说过那些被蛮子掳走的女人的下场,他不想自己的夫人也经历这些,也不想自己的女儿在这些野蛮的人的压迫下长大,那是他唯一的女儿,应该快快乐乐,幸幸福福的长大。
趁着他们还没来,走吧。
那你呢你想干嘛
男人咧嘴一笑:我要替朝廷守好这片地,等他们来收复这里。到时候,我就也是风风光光的大功臣了。
不行,你不走我也不走。女人态度非常坚决,从来没有一次像这样强硬的反对相公的要求。
那紫苏怎么办男人反问。
女人一滞。对啊,不走紫苏怎么办她还那么小,那么小,不该面对这些。
爹爹,阿娘。紫苏顶着寒风钻进女人怀里,轻轻蹭了蹭,抬头看他们:我们要去外祖母家了吗
她年纪尚小,不明白为什么阿娘不愿意回外祖母家。明明她之前回去一次就能高兴好久。
男人揉了揉紫苏的头:对啊,要去外祖母家了,紫苏开心吗
紫苏用力点头。
那我们以后都住在外祖母家好不好
紫苏歪着头想了想,问:那以后都见不到阿雅姐姐了吗
男人顶着紫苏亮晶晶的眼神,艰难的点头。
也见不到胖胖他们了吗
男人点头。
爹爹也来吗
男人摇头,眼泪从眼角滑落。
紫苏啊了一声,瘪了瘪嘴:那我不要去外祖母家。
虽然外祖母家的天气很好。有好多好吃的好玩的,但是没有爹爹,没有阿雅姐姐,也没有胖胖他们。
她不要。
紫苏,听话。
紫苏用力摇头,在男人耐心哄了她许久之后,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不要走!我不要和爹爹分开!
她哭的撕心裂肺。
女人截住男人的话头:就这样吧,实在不行我们再走。
但两人心里都清楚,他们不会再走了。
男人叹口气,还是点头同意了。
大不了之后托人把紫苏送走。
女人很浅的笑了一下,低头哄着紫苏。
男人拿起放在身旁的烈酒,就着呼啸的风声,和着满腔的苦涩,一口一口的喝,直至天明。
里正一夜没睡,天不亮就站在祠堂前,看着逐渐聚集的村民——每家出一个代表,林林总总十几人,连祠堂前的院子都填不满。
他沉沉叹息。
这原本是一个很大的村子的,后来蛮子入侵,连年打仗,留在这里只有风沙,连饭都吃不饱,于是就有越来越多的人离开了这里,往南,往东的都有。
也有人来到这里,是周围的村子那些,被蛮子抢了,杀了,烧了,没有能力走或者是不想走的人。
还有许多孩子。这世道太乱了,走几里就能碰到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容易的不可思议。
看天色差不多了,他清了清嗓子,待到周围安静下来以后,才说:大家都知道朝廷要撤军了吧
他环视周围,那一张张熟悉的或者不熟悉的脸:要走的出来,清点一下人数,大家路上一起走,结个伴也安全些。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动。
要走的都站出来,不要偷偷摸摸的,没人会说你什么的。里正拔高了些许声音。
还是没有人动。
里正还想再说什么,却被一个壮汉打断了:村长,别说了,俺们都不会走的。
对啊。有人附和:要走的人已经走完了。
怎么,是塞内不好还是都没有老婆孩子里正看着他们:我警告你们,不许逞英雄,现在不走,以后可能就走不了了。
你。他指向男人:你不是还有一个才几岁的女儿吗你忍心让她吃苦吗
男人笑了:小丫头不肯走,哭着闹着要留下来。
他半真半假的炫耀:不愧是我老陈家的种,和她爹一样有志气。
里正瞪着他,半天之后败下阵来,只是最后问了一遍:真的没有人走了
好好想想,仔细想想,不要意气用事,这可能是最后的机会了。
那壮汉嚷嚷起来:反正俺不走,俺家就在这里,要是俺连家都不要了逃跑的话,俺到了底下是会被俺爹瞧不起的,会被人戳着脊梁骨说俺是个孬种的。俺才不做孬种。
俺爹俺娘都在这里呢,俺不能把他们单独留在这里。
里正听了一圈,他们都有各自留下的理由,要不就是和蛮子有血海深仇。见劝不走,他也不再坚持,而是扬声说:既然大家都想好了要留下来,那我们就商量一下怎么守住这里,莫不能再让那些蛮子进来了。
带我一个。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伴着声声驼铃传来,粗布麻衣的青年从骆驼上跳下,对着满眼黄沙露出近乎怀念的表情。
众人哗然。
那是里正的小儿子,是个有出息的读书人,是他们这个贫瘠得只剩黄沙的地方出的唯一一个官。
你小子怎么回来了不在京城当你的大官了。里正也惊诧,责备的语气里却带着笑意。
那是他的儿子,能回来他自然高兴,说明他没有被京城的繁华冲花了眼,忘了自己来自哪里。
但是现在这种情况,为什么还要回来
爹爹您在这里,我又能去哪儿呢青年给了里正一个大大的拥抱:难不成爹爹不欢迎我回来
你小子净瞎说。里正不轻不重的拍了青年一下。
青年嘿嘿一笑,转头就接手了他爹的工作,却在深夜无人时猛灌烈酒。
西北的酒不像京城,绵里藏刀,它很直接,像烈火滚过喉咙,像敌人刀下不屈的亡魂。
他说谎了,京城不会再有人来了,割地也不是权宜之计。
对于那些王侯贵族来说,只要不影响他们享乐,怎么样都可以。
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
他不同意,但人微言轻,不仅改变不了什么,还被调到那蛮荒之地任职,说是看中,其实就是流放。
他咽不下这口气,也不想自己的孩子以后无家可回,更不想失去以后面对自己祖先与后代的底气,所以干脆辞官,和他爹一起。苦就苦点儿,没关系,他还年轻,能吃很多苦。
这是他们的地,这里是他们的地盘。
所以一寸都不会让,一寸都不能让,就算死也要死在这片地上。
议和条约签订后的第三个月,村子里来了一群穿着破破烂烂盔甲的战士,那是不肯放下武器迎接外敌踏入国土的军士。
将军带头抗旨,固执的守在前线,一步都不肯退。
所以蛮子三个月来都没有踏上这片土地一步。
里正亲自迎他们进村,把他们能给的,最好的东西都摆在他们面前。
村子里已经好久没有这么高兴过了。在他们看来,将军是朝廷的人,将军在这里就意味着朝廷并没有放弃他们。
所以割地议和果然只是权宜之计。
将军只是笑笑,告诉他们援军没有那么快到来,却并没有多解释什么。
能说什么呢告诉这些凭着一腔热血守着自己家乡等着援军的人你们等的援军不会来了告诉他们被他们视为救星英雄的他其实早已背叛了朝廷
太残忍了,这些只要他们知晓就可以了。反正只要他们在一天,这些普通人就不会有事。
酒过三巡,大家都混熟了,跳动的火光映在每个人脸上,像是照亮了能看得见希望的未来。
村里的一个年轻人突然把酒壶摔在地上,跪在将军面前:将军,您带上我吧,带我去杀那些蛮子。
现场慢慢安静了下来。
将军想把他扶起来:有话好说,先起来,你不必跪我。
年轻人摇头,死活不肯起,再抬头时脸上满是泪痕,在火光的照映下闪闪发光,眼底刻骨的恨意几乎溢出来:将军,您带上我吧。
将军看着他的眼睛,半晌之后,他先移开了视线:我答应你,你先起来。
年轻人如释重负,又哭又笑的对将军磕头。
里正的目光越过火堆,看向远方胡杨的剪影。
那个年轻人带着满身鲜血来到这里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的。
他是另一个村子的,在朝廷征兵的时候没去,因为要照顾家里的老爹和刚新婚不久的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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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朝廷打不过蛮子,就只能任由蛮子为非作歹。
他的夫人被蛮子看上了,他和他的老爹跪在地上求他们放过他的夫人,甚至把给老爹攒的棺材本都拿了出来。
那个蛮子的小头目轻蔑一笑,告诉他们,只要跪在地上学狗叫,叫满一百声,他就放过他们。
这是耻辱啊,刻骨的耻辱,是只有拿起刀,只有用血才能洗刷掉的耻辱。
但他能怎么办呢他的夫人还在他们手上,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其他办法,就只能照他们说的做。
他们做了,蛮子却没打算做。
于是他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的夫人被凌辱,甚至自家老爹也因为阻止他们被活生生打死。
于是耻辱变成了仇恨。
当晚,他的夫人,连带着她腹中尚未成型的胎儿,一起吊死在房梁上。
于是仇恨变得刻骨,变成了活下来唯一的原因。
但他只是一个农民,只知道如何种出最好的庄稼,只知道在集市上给夫人挑选用最柔软舒适的布料做成的新衣。
他不知道怎么才能冲刷这份耻辱,也不知道该怎么用血肉滋养这份仇恨。
更不知道怎么在被仇恨吸食的只剩下一副皮囊之后,按着老爹和夫人的意愿好好活下来。
里正沉沉叹息,专注的看着在夜色中舞动的火焰。
算了,人各有命,不可强求。
将军好不容易安抚好年轻人,赶忙转移话题。
他很钦佩这个村子的人,不仅有勇气留下来,还能想出如此多的防御手段。
村子附近的陷阱一处接一处,还都不是普通的陷阱,谁来了都得吃一个大亏。
那当然啦,坐在另一个火堆旁的姑娘骄傲的接话,那些可都是我爹设计的。
她是村里铁匠唯一的女儿。铁匠在做铁匠之前是个猎户,习过几个字,看过几本兵书,这次为了对付蛮子,把毕生所学都放在了村子周边的陷阱上,也不管什么道德不道德的,所有可能有用的东西都一股脑儿的往上堆,为了防止蛮子摸到门路还会时不时更换陷阱的位置。
他曾经拍着胸脯打下包票,说如果蛮子能毫发无损的进出,他就跟着蛮子姓。
确实,本来蛮子就自大的看不上他们,更不会想到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村子外竟然还有这么多的陷阱,要是进来,少说也得脱层皮。
哎,将军。那姑娘开玩笑似的对将军说:你要不也捎我一个吧。
阿雅,不要胡闹。将军还没说什么,铁匠就已经先开了口:这么危险的事情,你一个姑娘家家的掺和什么
阿雅撇撇嘴。她随了来自江南的母亲的柔和外貌,哪怕做这种不雅的动作都显出一股俏皮味道。
自小在西北长大的姑娘脾气也随了西北,豪爽,奔放,就算对着自家阿爹也什么都敢说,却不会让人心生烦躁:怎么,只有你们能处理,我们女子就只能什么都不能做的待在家里被你们保护
这位姑娘,这话你就说的不对了。将军放下酒壶:若不是你们女子在我们外出时烧火做饭,处理杂事,准备干粮,我们怎么会这么容易成功你们帮我们解决了后顾之忧,就是帮助我们得胜,所以你们也是功臣,不存在什么都不能做的情况。
阿雅一怔,很快笑道:说的也是,是我狭隘了。
她话锋一转:但是我还是想和你们一起上阵杀敌,就像妇好,花木兰一样。
她很认真的看着将军:阿爹从小教我习武,我会很多兵器,也可以和阿爹一较高下。我不想做只能被你们保护的弱者,这会让我觉得我很没用,我这些年来所有的付出都是没用的。
将军沉默许久,才说:这么着急做什么,我又不是说不带你。只是,只要我们还在一天,你们就不需要担心这个问题。这是我们的职责,你这样迫不及待,也会让我们觉得我们很没用,所以你要尽快取代我们。
好了好了,喝酒喝酒。里正赶忙打圆场。
好啊,喝酒,大家一起。里正的小儿子站起来,对着空寂的天地举起酒壶:第一壶,敬我们的土地。
他将酒往空中一撒,其他人也纷纷有样学样。
第二壶,敬所有为了保护我们的土地而牺牲的将士。
青年又拿起一壶酒,倒在了黄沙上。
夜空下,火焰突然蹿高,像欢欣自己被人记住的魂灵。
第三壶,敬守着这片土地的我们。青年将烈酒一饮而尽,抬头时眼里是跳动的火光。
将军咽下最后一口酒,看着微微发白的天色,平静的说:我们要准备走了。
他起身拎起自己的头盔,对他们说:希望我们之后还有机会见面。
半个月之后,将军再一次出现,带着十几个浑身是伤的士兵。
蛮子动真格了。将军由着阿雅给他包扎伤口,却无奈又愧疚的对着里正和青年说:我们的人死了大半,只剩下了这十几个,现在已经顶不住了,只能往后撤。
里正佝偻着腰,这几个月来,他越发的衰老下去,像是把所有的生命都献给了脚下的土地一样。
青年扯出一个笑:没关系,我们都在这里,我们一起,绝对不能让他们越过村子去了。
哪家的孩子不是孩子死了那么多人,他也于心不忍啊。
这些原本还有无数未来的年轻人就这么一点儿水花都没有的死在了这战场上,甚至到死都还背负着背叛朝廷的骂名。
退到这里也好。他们在没有任何补给和希望的情况下坚持了这么久,也应该退下来休息休息了。
这种事不应该只有这些将士承担,他们也是这片土地养育的孩子,也理所当然的该为守护这片土地出一份力。
他们虽然都只是普通农民,但谁说农民就不能上阵杀敌了呢
士兵在成为士兵之前,不也是普通人吗
留在这里吧。最后是里正拍的板:我们人多,也有补给,你们留在这里也有一个休息的地方。
他的目光飘得很远:我们也不能一直躲在你们身后啊。
退了就退了吧,没事。总归,没有放弃这里。
将军伤的没有那么重,他坐在门槛上,看着村子中心升起的篝火。
这边地不好,粮食收成都不太行。青年在他旁边坐下:为了能撑更久,爹爹让大家把食物交了上来,每天村子里一起煮饭。
将军应了一声。
接下来的日子才是最难熬的。
在蛮子持续几年的骚扰下,他们已经几年没有好好的种出过东西了,种下去的作物大多都被蛮子糟蹋了,之前还能从外面买粮食,但是现在这片土地已经是蛮子的了,两边又都没开放互市,他们根本就买不了粮食。
这边太荒,遍地都是黄沙,什么吃的都没有,现在还有余粮,以后呢
他们能够撑多久
他们还能够坚持多久
两人都不再说话,专注的望向在逐渐消失的太阳和慢慢降临的夜幕中升起的火焰。
后悔吗青年突然问。
后悔放弃自己的地位,自己的家人,自己的一切,守在这个注定会落入外敌手里的,荒凉又贫瘠的地方。
将军看着缥缈的火焰,沉沉吐出一口气。
他之前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只是觉得做都做了,再思考这些毫无意义,还不如多想一下怎么在蛮子的进攻下坚持更久。
他想了很久,才说:后悔,后悔没把我夫人和老娘安顿好再留下来,后悔没告诉她们我背叛了朝廷,但是没有背叛这个国家。
当时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几乎是五雷轰顶,过于浓烈的情绪促使着他当场就做了决定,甚至没有再思考一下。
但是如果不做这个决定,不留下来,他会后悔一辈子的,会觉得自己一辈子抬不起头的。
他的土地,他们的土地,就在他眼下,在他的护送下,送给了恨不得剥皮拆骨的敌人。
在打仗的时候,他想过可能会打不赢,但那也是最后的最后,逼不得已的认输,绝对不是像现在这样,为了苟且偷生,为了寻欢作乐,甚至不惜将自己的土地拱手让人。
但我那时就在想啊,大家都不想打仗,有的人做梦都想回家,却能在圣旨下来的时候几乎冲到前线当场和觊觎我们土地的蛮子同归于尽。既然大家都不想让,那就不让。
他说着说着就笑起来:这可是一辈子只有一次的硬气机会,如果成了,那可是光宗耀祖的事。
光宗耀祖确实,他们国家的子民哪怕不懂政治,哪怕做梦都想着停战,也绝对不会同意割地,只不过人微言轻,皇权至上,不得不从。
将军收了笑,良久,才说:议和前几天,蛮子刚屠了我一整个前锋营。
他望着远方:不愿投降的都死了,尸体被一把火烧了,和沙混在一起,找都找不回来。
那么多年轻将士啊,命都交代在这里,还是没能拦住朝廷议和。
我的儿子也在那个前锋营里。将军从怀里摸出一封被保管的很好的书信,眼睛却一直看着燃烧的火堆,眼里隐隐泛着水光: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封家书写的是:此乃吾国之境,非外敌可肆意进犯之处,理当死守,所以不退,不降。
青年沉默许久,说:你应该为他骄傲。
是啊,我为他骄傲。将军笑笑,把那封书信好好的收回怀中:但我还是希望他能活着。
但斯人已逝,他现在能做的也就只有守住这片土地,至少不能给他儿子丢人。
青年看着玩闹的孩童。当时,他们的父母不是没想过把他们送走,是他们自己死活不愿意走。
他们可能不知道留下来代表着什么,但已经模模糊糊的明白离开意味着什么。
会好的。他突然说。
会有人接替他们的。
一定会有人长长久久的守着这片土地的。
蛮子不会在这片贫瘠之地上浪费自己的资源的,只要他们久攻不下,只要他们死守这片地,就一定可以等到蛮子放弃的一天。
等到了那一天,朝廷或许就可以收回这里。
将军看了他一眼,末了笑了笑:嗯,会好的。
但是日子一天天过,这么多人,总要吃饭。
粮食越来越吃紧,里正坐不住了,他派着几个青年人往塞内走,只想着说混入塞内,再买些粮食回来。
但这谈何容易。
蛮子早就发现了这里,为了攻下这里,已经全面封锁了村子,连河流都被切断。
要不是青年有远见,早早开始存水,只怕他们这个村子现在已经被敌人攻破。
出去都尚且艰难,更何况带着粮食回来
而且就算出去了,能不能成功混入塞内也犹未可知,这一趟出去基本就是送死。
但是不去不行,不去就是等死。
将军在村子周围发现了驻扎的军队,那绝不是为了对付他们才留下来的。
不得不说,蛮子有嚣张的资本,他们确实强大。
日日骚扰他们的只是其中一小部分,甚至可以说是私人行动,就已经让他们焦头烂额。
如果这些军队一起出动,会发生什么
将军很清楚,蛮子并没有满足于朝廷割让的这一块几乎寸草不生,只有黄沙的地方。
他们的目的是丰饶的塞内,现在按兵不动只是因为没有发作的借口。
而一旦这里死攻不下,就会成为引发新一轮战争的导火索。
到时候,他们都是罪人。
但他也知道,蛮子也是孤注一掷,把所有的生机压在了这一场战争上,他们本就生存艰难,又适逢冬季,如果他们打不进塞内,就会面临着弹尽粮绝的绝境。
但一旦他们成功了,塞内的所有东西都会被洗劫一空。
一定不能让他们得手。
阿雅悄无声息的出现在沉思的将军身后,冷不丁问:将军您在想什么
你怎么在这里将军被惊了一下,下意识的不想他们为这件事烦心:没什么。
阿雅与铁匠近来日日争吵,不论阿雅怎么说,铁匠就是不同意她跟着将军。
她也像是认命了,这两日没有再提起要和将军一起出去的事情。
这若是让阿雅知道了,怕是又要旧事重提。
阿雅没追问,只是说:吃饭了。
好的。将军起身,往村子中心走去。
阿雅落在身后,若有所思的看着将军的背影。
不过几日,阿雅就从村子里消失了。
铁匠找疯了,把整个村子里里外外找了几遍也没找到阿雅。
里正坐在门槛上喝着酒,脸色难看得很。
阿雅是出去找东西吃的时候不见的,现在找不到,估计就是落在了蛮子手上。
一个清清白白,漂漂亮亮的姑娘落到蛮子手上能有什么好下场
只是可怜铁匠中年丧妻,现在老年了唯一的女儿又要遭遇这种事情。
又过十几日,当村子已经接近弹尽粮绝的时候,阿雅又出现了。
她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几个蛮族侍从,高高在上风风光光的进了村子。
她昂着头,对曾经的亲人好友不屑一顾。
青年一见,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脸色铁青的上前呵斥:阿雅,你已堕落至此了吗竟然讨好蛮子!你对得起你爹吗
跳动的火光映在他脸上,让他看起来像极了青面獠牙的恶鬼。
阿雅嗤笑一声:怎么。我自己得来的东西,怎么就对不起我爹了
她环视一圈,脸上带着讥讽的笑意:看看你们现在,还能坚持多久
青年沉默不语,脸色依然难看。
他们已经没有粮食了。
铁匠从人群中挤出来,指着阿雅的鼻子大骂:你给我下来!
爹爹。阿雅表情僵了一瞬,随即又变成了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模样:你和我走吧。
胡闹!铁匠胸脯不断起伏:我平时是这么教你的吗我教你的,礼义廉耻,家国情怀,你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我怎么了。人活着不就这一遭,为什么要为了根本不在乎我们的朝廷受这么多苦阿雅根本不为所动:我今天是来通知你们的,两天后大人们就要踏平这里了,念在你是我爹,我好心前来带你走,别不识好歹。
火光跳动了一下,蹿高了些许,像是正在燃烧的愤怒。
阿雅。铁匠怒气冲冲的看着她,半晌,声音突然软了下来,整个人像是瞬间衰老了下来:他们只是对你有一时兴趣,回来吧,等他们对你失去兴趣之后,你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阿雅不以为然:大人都已经告诉过我粮仓在军营西北角这种大事,对我绝不会是一时兴趣。
你非要这样执迷不悟是吧铁匠被气的够呛,指着她半晌说不出话。
阿雅笑了:爹爹我最后问你一遍,你走不走
走个屁,我死也要死在这里!铁匠瞪着她,像在看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
不走就不走吧。阿雅撇撇嘴,示意身后的侍从丢下几袋子粮食:拿着这些粮食,走吧,去塞内,别蹚这趟浑水,这是我对你最后的仁慈。
铁匠双目发红,看着骑马离开的阿雅,大吼:你要是走了就别回来,我就当我没你这个女儿。
阿雅脚步不停,只是回过头讥笑一声:我还不想有你这个爹呢。
看着阿雅离开,铁匠一下瘫软在地上,眼泪一滴一滴掉下来。
他不住的喃喃:怎么就这样了呢
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呢
青年怔在原地,突然抬步追了上去。
所幸阿雅还没有走远,他还能追得上。
阿雅。青年在阿雅骑着的高头大马面前站定,眼中全是哀求:回来吧阿雅,他们不是什么好人,回来吧。
你不是最想上阵杀敌吗怎么就和敌人混在了一起
阿雅定定的看着他,忽的笑了。
她说:对啊,我想上阵杀敌。既然这边没有办法实现我的愿望,那我就去另一边。
青年如坠冰窟。
他知道蛮子那边是有女将军的,但他没想到阿雅会为了这个背叛国家。
生我养我的是父母,不是朝廷。他们连年征税,大家都快活不下去了,我从小就活的艰难,为什么还要忠诚于那个狗屁朝廷阿雅冷冷瞥了他一眼,绕过他往前走:死了劝我回去的这条心吧。
青年没再追上去。
铁匠没走。虽然愤怒无奈至极,但还是留下了阿雅带来的那些粮食。
他们需要食物。大人们还可以撑一撑,但小孩子不吃东西就活不了了。
他把粮食全部交给了里正,自己沉默的坐在火堆旁喝酒。
他对里正说:把阿雅从族谱里除名吧。
里正同意了。
外出侦查的将军这时才带着满身的疲惫回到村子。
找不到。他狼吞虎咽的吃着东西,也不管什么礼仪:他们看的很严,我们潜不进去。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只要烧掉他们的粮仓,这次的战争就一定打不下去。
但是找不到。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天气越来越冷,蛮子坐不住了。
他们这次打仗没有拿到他们想要的东西,如果不打进塞内,他们还是熬不过这个冬天。
青年端着碗坐在原地,犹豫了许久,才把刚刚阿雅和他们的对话一字不落的说给将军听。
她说粮仓在营地的西北角,可以信吗最后,青年问将军。
将军望着火堆:不是我们可不可以信,是我们不得不信。
我们没有时间了,只能相信她。
里正放下碗,突然起身,扬声问:有没有要走的
这真的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火堆旁安静了下来,没有人说话。
里正,你现在问俺们走不走,是不是看不起俺们啊一个壮汉重重把碗放下,随意的抹了抹嘴。
我们留下来都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怎么现在真碰到了就退缩了呢
我们不会走的。虽然我们不懂什么大道理。但我们的家在这儿,只要我们还活着,就不会让外敌踏进我们家里。
青年看着熟悉的面孔。突然笑了。
好。他高声道:那我们就一起留下来。
怎么能让蛮子们欺负到我们头上去呢这样对得起我们的将士们吗
有这么多将士的魂灵庇佑着我们呢,我们一定会守住这里的。青年看着烧的格外旺盛的火焰,笑道,语气笃定。
两天后,将军带着仅剩的几名士兵在夜幕降临之前离开了村子。
他们没点火把,摸着黑前往蛮子的营地。
今晚蛮子有一部分去打村子,人相对比较少,他们也想不到在村子被攻打的时候会有人摸到他们的营地,所以今晚是最合适的时机。
但不管怎么样,这里都不是他们能轻易混进去的地方。
所以当他们在粮仓边上被发现的时候,将军一点儿都不意外。
他们有备而来,每个人身上都挂着好几个酒壶,里面满满当当装的都是火油。
这玩意儿可是好东西,沾上一点就灭不掉,用水用沙都扑不灭,越扑火反而会沾得到处都是。
今晚正好有风,西北风,这火只要点起来就能烧掉大半个军营。
小头目轻蔑的看着满身沙尘,连盔甲都没有穿的他们,傲慢的命令手下的士兵上前抓捕他们。
将军奋力搏杀,但敌强我弱,势单力薄,很快就落入下风。
眼看着就要被抓住,将军突然笑了。
他抓起一个酒壶往旁边的士兵身上洒,又抓起一个往自己身上倒。
最后,他打开了腰间别着的一个小筒,塞子被打开的瞬间,火苗舔舐而上,轻易就点燃了将军身上的衣物。
惊呼声响起,将军狠狠撞向刚刚被洒上火油的几个士兵,身上着了火的士兵四散,整个阵型瞬间溃不成军。
将军哈哈大笑着,冲向了不远处的粮仓。
为我们的土地!
为我们的土地!身后的将士齐声高呼,一个一个把火油往自己身上倒,向粮仓冲去的时候还不忘一路点着更多东西。
他们本就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的,从来没有想过能活着回去。
大火烧起来的时候,阿雅在靠近中心的营帐中,柔若无骨般的倚在异族人怀中,声音娇柔:大人~,别分心嘛~
帐外士兵慌乱的呼喊声传来,大人不悦的皱起眉,准备起身出去看看。
阿雅拉住了他。
昏黄的火光下,阿雅对着他向来只有讨好的眼里,浮现出了烈焰般灼热的仇恨。
尖锐的发簪刺穿他的喉咙,拔出时带出一连串污秽的血液。
阿雅的手颤抖着打断了桌上的灯,火焰在桌上蔓延开来,把所有重要的东西都付之一炬。
她笑了,抓起大人的剑,掀开帘子出门,一连砍杀了好几个毫无防备的士兵。
粮仓在营地西北角,今夜有大风,从西北吹来,火蔓延的很快,没过多久就和从中心烧起的火连成一片。
阿雅倒在血泊里,哪怕已经笑不出来了,但还是在努力的咧嘴笑。
火焰点着了她身上的衣服,滚烫的温度中,她感受到的不是痛苦,而是解脱。
是从内而外的净化。
她已经有点儿看不见了,挣扎着起身,抱住不知道是谁的大腿,像那时不肯走的孩童抱住父母的腿一样,死都不松手。
她恍恍惚惚的想到两天前,她对着青年说出的那一番话。
她没有说谎,这里确实可以实现她上阵杀敌的愿望。
天亮时,大火仍在燃烧,直到天黑才烧完了所有能烧的东西,被剩下的士兵扑灭了。
他们坐在满地黑灰中,终于有人想起了昨天晚上去进攻村子,但直到现在都没有回来的同伴。
但当他们到达村子的时候,看到的却是满地焦尸,幼小的孩童摇摇晃晃的从村子里走出,挡在他们面前,对他们说:这是我们家。这是我们的地方,你们不许过来。
这里是我们家,我不同意你们进来。
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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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感来源于2025年福建省全国一卷高考语文作文题和《百妖谱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