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嫁给了我的死对头,陆景辞。
签结婚证书的时候,笔尖划过纸张,发出一种刺耳的声音,像刀子在刮我的骨头。这哪是结婚,这是我们苏家百年老店的卖身契。我身上这件红旗袍,是仓促间买来的,廉价的布料磨着我的皮肤,又痒又疼,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这不是嫁衣,是囚衣。我恨他,也恨这身囚衣。可为了保住祖母拿命换来的苏记招牌,我别无选择。这场荒唐的联姻,是我必须吞下的、最屈辱的毒药。
1
婚礼简单得像一场交易的签约仪式。没有宾客,没有祝福,只有苏记老铺里那股我闻了二十多年的、混杂着豆粉与桂花香的空气。可今天,这股熟悉的甜香,闻起来却像是在为我的屈辱上香。
我面前的男人,陆景辞,刚刚成了我法律上的丈夫。他脸上没什么表情,那双眼睛深得像口古井,平静地看着我,就好像在欣赏一件刚刚到手、有点小毛病的古董。
仪式一结束,我逃也似的躲进了后厨。这里是我的领地,每一块案板、每一口铜锅都让我感到安全。我必须赢下中华名点大赛,这是保住苏记唯一的路。而这场被迫的合作,就是我的战场。我要用我苏家最正统的手艺,把他和他那套偷来的技艺,彻底钉在耻辱柱上。
没想到,他也跟了进来。
他没看我,目光落在了案板旁那罐猪油上。那是我亲手熬的,凝白得像一块玉,是我苏家招牌同心酥的灵魂。
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平得像一杯凉白开:你这猪油,炼得很好,火候纯熟,是苏家的根本。
我心里咯噔一下,还没来得及戒备,他话锋一转,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我的骄傲:可惜,在‘中华名点大赛’的评委席上,坐着的不是二十年前只求一口荤香的老主顾。你的‘根本’,会成为你初赛出局的‘墓志铭’。
他话音刚落,我感觉自己后背的汗毛瞬间就立了起来。那不是愤怒,是野兽被猎人瞄准时最本能的恐惧。这恐惧迅速被滔天的羞耻感淹没,然后才一起炸开。
我抓起身边的面团,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在案板上,面粉轰地一下炸开,像一场无声的爆炸。
我抬起头,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用尽我全部的力气,让每个字都像冰刀子:住口!我苏家的东西,轮不到你来评判!
我以为我的爆发,至少能让他变一下脸色。
可他没有。他只是微微侧了下身,就躲开了飞溅的面粉。然后,他平静地拿起一块干净的抹布,旁若无人地,开始擦被我弄脏的案板。
我看着他用抹布一点点擦掉我爆发的痕迹,那个动作冷静得像是在擦掉一件与他无关的垃圾。
很好。陆景辞,我不仅要用这块猪油,我还要用它熬出我苏家百年的骨气,在赛场上,亲手给你浇筑一座洗刷不掉的耻辱柱。你等着。
2
中华名点大赛的初赛现场,亮得像个手术室。空气里飘着上百种甜香,可闻在我鼻子里,没有一种能让我安心。这里的一切都是不锈钢的,冰冷,没有人情味。我站在这里,像个穿着古代铠甲、误入现代战场的士兵。我唯一的武器,就是案板上那块凝白如玉的猪油。
陆景辞没有再和我大吵大闹。他的方式,比吵架更诛心。
备赛的时候,他一声不吭地把一本美食杂志放在我的操作台边,翻开的那一页上,用红笔重重圈出了几个字:清爽、复合、低负担感。我假装没看见,把那本杂志推到一边。过了一会儿,他又递过来一张打印纸,上面用图表清晰地标注着猪油和黄油的饱和脂肪酸含量对比,冰冷得像一份体检报告。
他越是这样冷静理智,我心里的火就烧得越旺。
晚意,他终于开口,声音还是那么平,我不是在否定传统,我只是希望我们的作品,能被这个时代的评委听懂。
我的东西,不需要翻译。我冷冷地顶了回去,手里的擀面杖捏得死紧。我脑子里一遍遍回放着祖母的面容,回放着我亲手撕碎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个下午。我放弃了那么多,不是为了今天在这里,被一个窃贼的后代教我怎么与时俱进的。
我更加偏执地,用最古老、最纯粹的手法,完成了那盘承载着我所有骄傲的同心酥。
按照比赛惯例,作品送上评委席后,我给自己留了一枚备用。在后台的休息区,我把它送进了嘴里。
酥皮碰到舌尖的那一瞬间,我最熟悉的味道,背叛了我。
记忆里,祖母手制的同心酥,猪油的荤香是润,像上好的丝绸滑过舌面,最终与豆沙的清甜融为一体,留下满口醇厚的回甘。可我嘴里这一块,那股荤香却变成了糊。它像一层滚烫的、凝固的猪油膜,死死地封住了我的喉咙,粗暴地堵死了豆沙馅所有想要呼吸的孔隙。我尝到的不是融合,而是霸道的、一边倒的吞噬。
我复刻了祖母所有的手法,却做出了一份只剩下油腻、没有灵魂的赝品。
我呆呆地坐在那里,手里捏着剩下的半块点心,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这种来自内部的、彻底的自我否定,比任何人的批评都更让我崩溃。
所以,当首席评委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来时,我甚至没有感到意外,只剩下无尽的冰冷和羞辱。
他先是客套地赞扬了传统技艺,随即话锋一转:但可惜,这份传统并没有与时俱进。猪油的厚重感,形成了一种‘无效的口感负担’,完全掩盖了馅料的细腻,不符合由‘新味觉’等行业领导者所倡导的‘轻盈、复合、无负担’的现代美食审美。一份好的作品,应该让品尝者感到愉悦,而不是被过时的厚重感所绑架。
新味觉——程皓的名字像个幽灵,从评委的嘴里飘了出来,将我的失败和我最鄙视的资本标尺,牢牢地钉在了一起。我不仅输给了时代,还输给了我最看不起的敌人所定义的游戏规则。
这是双倍的、公开的处刑。
在评委的点评声中,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周围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世界变成了一场无声的默剧。我没有愤怒,也没有流泪,只有一种巨大的、无边无际的羞耻感,仿佛被人剥光了衣服,将我内心最偏执、最可笑的坚持,赤裸裸地暴露在万千目光之下。我僵硬地坐在那里,像一尊被骄傲碾碎后、又被羞辱风干的雕像。
我输了。我赌上苏记的命运去捍卫的正统,恰恰是亲手将我们推向深渊的元凶。我的人生信条,我为之牺牲一切的骄傲,被现实击得粉碎。
老铺账台上,那封银行的最后催款通知,冰冷地等待着宣判我的死刑。
我被逼到了悬崖边上。唯一的选择,就是去向那个我最恨的人低头。这个认知,比失败本身,更让我感到绝望。
3
陆景辞的公寓,是苏记老铺的彻底反面。
这里没有一丝烟火气,只有冰冷的玻璃、光滑的金属和被精确计算过的灯光。我站在他那光洁如镜的地板上,感觉自己像个沾满面粉的、不合时宜的旧时代幽灵。他的开放式厨房里,那些我叫不出名字的德系厨具闪着寒光,像一排排等待解剖我的手术刀。
我把所有屈辱和绝望都压在舌头底下,挺直了脊背,用尽全身力气,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像是在乞求。
我要跟你谈谈合作的事。我说,抢在他开口前,用一种冷漠的商业口吻抛出了我的底牌,合作可以,但苏记的核心工艺,你不能碰。你只能做辅助。
我以为他会反驳,会讥讽,会用他那套与时俱进的理论把我批得体无完肤。
可他没有。
他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我心慌。然后,他一言不发地转身,从书房一个古朴的木盒中,取出了一卷用锦布包裹的东西,小心翼翼地铺在我面前的茶几上。
那是一卷残破的、边缘泛黄的古谱。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我苏家的祖传之物。
不对,有细微的差别。
把你家的那半卷拿出来。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手脚冰凉,但还是鬼使神差地,从贴身的口袋里取出了那份我日夜守护的、苏家的半卷残谱。
当我颤抖着手,将两卷残谱对上时,奇迹发生了。那参差不齐的断裂处,如同失散百年的恋人,严丝合缝地、完美地拼接在了一起。八个龙飞凤舞的古篆大字,跨越了百年的隔阂,完整地呈现在我眼前——
同心同德,和合为上。
我从小听到大的、关于陆家窃贼的故事;我为之牺牲掉大学录取通知书、并以此为荣的守护;我赖以生存的、对陆景辞那份正义的仇恨……所有的一切,都在这八个字面前,变成了一个天大的、可悲的笑话。
真相没有带来解脱,反而带来了更深的、被我自己的人生所背叛的痛苦。
我没有嘶吼,也没有哭泣。我只是死死地盯着那拼接完整的八个字,感觉全身的血液都被抽干了,大脑一片空白,甚至有些耳鸣。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指,一遍遍描摹那道曾经象征着背叛的断裂处,如今它却成了同源的铁证。
我猛地抽回手,踉跄地后退了一步,仿佛那张古谱会烫伤我。
就在我大脑一片空白时,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开始持续地、疯狂地振动起来。那不是一声提示音,而是一种催命符般、不间断的急促震颤,粗暴地将我从百年恩怨的废墟里,强行拖拽回冰冷的现实。我烦躁地、只想让它立刻安静下来,伸手将它掏了出来。屏幕上,一个银行应用推送的、刺眼的红色警告弹窗正占据着整个界面:
【尊敬的苏女士,您的商铺抵押贷款最后还款日为明日18:00,逾期将启动强制清算程序。】
这个无声的、冰冷的画面,与茶几上那两卷承载着百年恩怨的古谱形成了最残酷的对撞。古老的谎言刚刚坍塌,现代的绝境便已逼至眼前。我被困在了真相与现实的双重废墟之中,无处可逃。
最终,是屏幕上那抹红色将我从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现实的压力压倒了一切。
我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陆景辞,用一种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声音做出了决定:我跟你合作。
我顿了顿,加上了最后一道防线,那是我仅剩的、也是最后一文不值的骄傲。
但只是为了赢下比赛,保住苏记。别指望我相信你,更别指望我原谅你们陆家。
4
陆景辞的厨房就是我的刑场。
这里的一切都在审判我,审判我苏家二十年来坚守的手感和经验。电子秤精确到0.1克,定时器冷酷地读秒,连油温计的红色指针都像是在嘲笑我过去靠一根竹筷子判断油温的神技。
豆沙和坚果的比例,3.7比1。多0.1克,坚果的油分就会影响豆沙的细腻度。
糖浆熬到117摄氏度,一分不能多,一分不能少。用眼睛看你的眼睛有热成像功能吗
搅拌机用3档,搅打7分钟。你的手腕能保证每分钟的转速都恒定不变吗
他每说一句话,都像是在我苏家的牌匾上钉一颗钉子。我咬着牙,一声不吭地按照他的指令操作。我的手在抗拒,我的肌肉在尖叫,它们习惯了面团的温度,习惯了凭感觉撒下的那一把糖,习惯了用手腕感受馅料的劲道。而现在,我像个提线木偶,身体的每一寸都在执行敌人的命令。
最让我感到屈辱的是,我的身体,这个我锤炼了二十年的身体,正在可耻地、飞快地适应这套没有灵魂的科学方法。它像个叛徒,精准地记住了那些冰冷的数字,流畅地执行着那些机械的步骤。我感觉自己正在被他驯化。
终于,他接了一个电话,走去了阳台。
厨房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和那一堆闪着寒光的仪器。我看着操作台上刚刚完成了一半的馅料,一股邪火从心底烧了起来。
我就不信。
我就不信没有了那些所谓的精确数据,我苏晚意连一份馅都做不出来!我偏要用这套我最鄙视的方法,来证明它到底有多荒谬!
我深吸一口气,像是奔赴一场注定失败的战斗,独自一人,将他刚才教的所有步骤完整地复刻了一遍。每一个数字,每一个步骤,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像刻在脑子里一样。
当最后一味辅料被机器均匀地卷入豆沙,当机器停止轰鸣的那一刻,一股我从未闻过的、复杂而清雅的香气,像一只温柔的手,瞬间扼住了我的喉咙。
那不是苏家那种醇厚单一的甜香,而是一种……有层次的香。豆沙的清甜是基底,烘烤过的坚果碎释放出温暖的油脂香气,还有一丝我叫不上名字的、类似柑橘的清冽气息在顶端跳跃,将所有味道完美地黏合在一起,甜而不腻,香而不冲。
我用刮刀铲起一抹,馅料呈现出一种近乎完美的、丝滑油润的质感,色泽是均匀的、诱人的焦糖色。
我成功了。
我做出了一份我苏晚意这辈子都从未做出过的、完美的馅料。
这份完美,像一记最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我的脸上。它用一种不容置辩的方式告诉我:我过去二十年的坚持,我引以为傲的正统,我鄙视的一切,才是对的。
我的骄傲、我的信仰、我赖以为生的专业尊严,被这盆完美的馅料,彻底击得粉碎。
巨大的羞耻感和愤怒瞬间淹没了我。我不是创造了它,我是释放了一头专门吞噬我自尊的怪物。我不能让陆景辞看到它,不能让他看到这个我亲手缔造的、证明我自己是个笑话的铁证。
我抓起刮刀,第一下铲下去,那完美的馅料柔顺地卷起,散发出更浓郁的香气,那香味像魔鬼的邀请,让我的手腕一软。我憎恨这瞬间的犹豫!我发出一声低吼,不再是一刀一刀地刮,而是疯狂地、胡乱地、将那盆完美的证据,捣烂、碾碎、捅进了垃圾桶的深处。黏稠的馅料撞在桶底,发出一声沉闷的、令人作呕的噗声。
就在我刮下最后一刀时,厨房门口的光线暗了一下。
陆景辞回来了。
他站在那里,没有说话。他的目光越过我,落在了那个不锈钢垃圾桶里,落在那一滩被我亲手毁灭的、完美的证据上。
我以为他会暴怒,会质问我为什么要浪费食材。
可他没有。他只是沉默地看着,一动不动。然后,他慢慢抬起头,看向我。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质问,甚至没有鄙夷。那是一种……我看不懂的,深不见底的痛惜。仿佛被倒掉的不是一盆馅料,而是别的什么更重要的东西。
他无声的审判,比一万句指责更让我窒息。我感觉自己像个被当场抓获的小偷,浑身赤裸,狼狈不堪。
在极致的羞耻中,我听见自己用一种尖利又沙哑的声音开了口,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看什么看!我搞砸了,不行吗!
我梗着脖子,用尽全身的力气瞪着他,仿佛声音越大,就越能掩盖那个让我崩溃的完美真相。
谎言是我身上那件唯一干净的厨师服,而他,就是那个看穿了衣服之下,我早已被羞耻的油污浸透了的敌人。
5
我和他之间,再也没有任何交流。
厨房里那份压抑的沉默,像一块浸了水的厚棉布,死死地蒙在我的口鼻上,让我喘不过气。我们像两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在各自的岗位上,机械地重复着动作,谁也不看谁。我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像针一样,时不时地落在我身上,但我一次也没有回头。我怕一回头,就会看到他那双洞悉一切的、带着痛惜的眼睛。我承受不起。
就在我快要被这窒息的沉默逼疯的时候,手机叮地响了一声。
是一条短信,来自一个陌生号码。
【苏小姐,我是程皓。不知是否有幸,能请您喝杯茶】
程皓。新味觉的首席发展官。那个在初赛的审判词里,被评委奉为行业领导者的名字。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但随即,一种扭曲的、近乎解脱的感觉浮了上来。这封邀请,就像在这间密不透风的囚室墙壁上,突然裂开了一道缝。缝外面是什么,我不知道,但至少,那是一个逃离这里的机会。
我没有回复,只是默默地脱下围裙,拿起外套就往外走。
你去哪儿陆景辞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这是那次对峙后,他第一次主动跟我说话。
我脚步没停,头也没回,只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你管不着。
茶馆很雅致,空气里浮动着淡淡的檀香,和苏记后厨那股油腻的烟火气是两个世界。程皓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深色西装,坐在我对面,姿态优雅地为我斟上一杯茶。他不像我想象中那种盛气凌人的资本家,反而温文尔雅,眼神里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关切。
苏小姐,他把茶杯推到我面前,声音温和得像春风,我冒昧请您来,是因为我打从心底里,尊敬您这样的手艺人。
我握着茶杯,没有说话,只是戒备地看着他。
他仿佛没看到我的冷淡,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父亲,也是一位老匠人,做漆器的。我亲眼见过他那种不被时代理解的痛苦和固执。所以,我比任何人都明白您在坚守什么。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插进了我心中最柔软、最委屈的那个锁孔。我的肩膀,不自觉地松懈了一丝。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变化,叹了口气,话锋一转,开始不动声色地攻击我痛苦的根源。
我也理解你和陆先生的处境,他看着我,眼神真诚得毫无破绽,但恕我直言,他首先是个商人,其次才是点心师。他那套所谓的‘融合创新’,本质上是用资本逻辑去解构传统。你是一位真正的匠人,而他……只是想把你的艺术品,变成流水线上的商品。你们根本不是同路人。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在为我内心深处的偏见和委屈代言。他把我从一个搞砸了馅料的失败者,重新定义成了一个孤独的守护者。
就在我被他的理解麻痹了所有警惕心之后,他终于抛出了他的方案。那是一份加了糖的毒药,甜得让我几乎无法抗拒。
苏小姐,‘新味觉’愿意全资收购‘苏记’。
我心里一沉,刚想开口拒绝,他却抬手制止了我。
您先听我说完。我们承诺,将永久保留‘苏记’的独立品牌和实体店铺,并投入巨额资金,将其打造成我们‘国风系列’的旗舰。而您,将继续担任‘苏记’的唯一主理人,拥有完全的、不受任何人干涉的创意自主权。
我的呼吸停滞了。
他看着我震惊的表情,微笑着抛出了最后一击,也是最致命的一击。
我们唯一的条件就是,您必须立刻、马上,和陆景辞先生解除所有的合作关系。
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动摇了。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这个提议,像一道神光,照亮了我所有的困境。它能解决银行的债务,能保住祖宅和招牌,能让我摆脱与陆景辞之间那种令人窒息的捆绑。最重要的是,它能拯救我——那个因技不如人,而只能靠发疯似的毁掉一盆完美馅料来掩盖自己无能的苏晚意。
程皓的提议,像一座为我量身打造的金色桥梁,能让我优雅地绕开那片必须向陆景辞低头学习的、屈辱泥泞的沼泽。它承诺给我一场不需要承认自己失败的、体面的胜利。
程皓看出了我的动摇,他微笑着,补充了最后一句,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当然,作为合作的一部分,我们需要共享‘苏记’的核心配方,以便我们的研发中心进行标准化量产。
标准化量产
我重复着这几个字,感觉它们像烧红的烙铁,烫着我的舌头。
祖母临终前抓着我的手,一遍遍念叨的身与铺存,艺与魂共的祖训,像警钟一样在我耳边炸响。
我猛地清醒过来。
我看着程皓脸上那份恰到好处的共情,此刻在我眼中,只剩下资本家对猎物冷静的估值。他不是要保护我的艺术品,他是要买走它的灵魂,然后复制无数个没有灵魂的躯壳。
我的后背瞬间挺直了,像一株被踩倒后又顽强站起来的草。
我靠着这股仅存的、拧巴的骨气,做出了决定。我没有碰他推过来的那份意向书,只是端起面前那杯已经凉透的茶,一饮而尽。然后我站起身,看着程皓,用一种我自己都感到意外的平静声音说:
程先生,谢谢你的茶。但‘苏记’的魂,不卖。
说完,我转身就走。
那份因拒绝而生出的脆弱骄傲,很快就在身后那片死寂中蒸发了。我忍不住回头瞥了一眼,隔着雕花木窗,我看到程皓并没有生气,甚至没有一丝意外。他只是拿起一块方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我刚刚用过的那个茶杯的杯沿,脸上带着一抹淡淡的、意味深长的微笑。
那不是一个谈判失败者的表情。
那是一个猎人看着猎物,骄傲地挣脱了一个小小的陷阱,却不知自己正一头撞向另一张早已布好的、无形大网的表情。
6
决赛前夜的厨房,空气像凝固的猪油,又冷又硬。
我和陆景辞之间,隔着一张巨大的不锈钢操作台,那距离,像一条无法逾越的冰河。我们谁也没有再提那天下午的事,但那件事就像一个看不见的鬼魂,盘踞在厨房的每一个角落。
我们在为决赛的点心和合酥做最后的准备。这道点心的名字,此刻听起来是天底下最讽刺的笑话。
和合酥的成败,全在那一张水油皮上。水与油,两种本不相容的东西,要在面点师的手中达到完美的平衡,才能造就那入口即化、层层分明的酥皮。
而我,失败了。一次又一次。
第一团面,水加多了,黏腻得像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我烦躁地把它扔进垃圾桶。
第二团面,油放早了,水油分离,面团粗糙得像块砂纸。我咬着牙,再次把它扔掉。
第三次,第四次……案板上的面粉越来越少,我的耐心也一并被耗尽。挫败感像藤蔓一样缠住了我的手腕,我越是用力,它就缠得越紧。我引以为傲的手感,那份融入血脉的肌肉记忆,在陆景辞那套冰冷的科学方法面前,仿佛彻底失灵了。
我狠狠将手里那团再次失败的面团摔在案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够了!我低吼出声,也不知道是在对谁发火,我不做了!
厨房里死一般的寂静。我撑着操作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眼眶烫得吓人。
就在这时,我感觉到身后有了一丝动静。
陆景辞打破了沉默,他一言不发地走到我身后。我能感觉到他身体的热度,像一堵墙,将我所有的烦躁和狼狈都圈了起来。我僵着背,以为迎来的会是又一轮冰冷的嘲讽。
可他没有。
他的手伸了过来,不是抢夺,也不是指责,而是用一种极其轻柔的力道,覆在了我握着面团的手背上。他的手掌很大,很干燥,温度透过我的皮肤,像一股暖流,瞬间熨平了我炸起的每一根汗毛。
放松,他的声音很低,就在我耳边,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你的手太僵硬了,面团能感觉到。
他的手掌包裹住我的,引导着我的手指,用一种缓慢而坚定的节奏,重新开始揉捏那团被我摔得不成形的面团。水油皮,讲究的不是对抗,是引导。你把它当敌人,它就处处与你为敌。你要顺着它的性子,让水抱着油,而不是逼着油融进水。
那一刻,时间仿佛变慢了。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闻到他身上一股不同于厨房油烟的、干净的皂角清香。在他的引导下,我那双不听使唤的手,竟然奇迹般地找到了节奏。那团原本粗糙的面团,在他的掌心和我的指尖下,一点点变得光滑、柔软、富有弹性。
我下意识地抬头,在他专注的、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看到了一个极小的、完整的自己。那里面没有鄙夷,没有嘲讽,只有揉面的我和被揉的面团。
那一瞬间,我心里那堵坚硬的冰墙,悄无声息地裂开了一道缝。透过那道缝,我看到的不是输赢,而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可能性。
就在这难得的、近乎和谐的氛围中,我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发出一声尖锐的提示音。
叮——
那声音像一根毒针,瞬间刺破了厨房里这层脆弱的温情。
我像被惊醒一般,猛地抽回了手。陆景辞也愣了一下,收回了手。我们之间,又恢复了那段冰冷的距离。
我有些慌乱地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一封新邮件,来自一个匿名地址。而那标题,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了我的眼睛:
【你信任的盟友,与你看不见的真相】
我的心脏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扼住了我的喉咙。指尖发着抖,我点开了那封邮件。
邮件正文空无一字,只有一个PDF附件。
我点了下载,打开。
白纸黑字的标题,是那么的冰冷刺眼——
《新味觉与陆氏集团合作意向书草案》
我的视线死死地钉在合作方那一栏:陆氏集团(法人代表:陆振华)。
陆振华,陆景辞的父亲。
我发疯似的向下滑动,核心条款像一个个烧红的烙铁,烫进我的脑子里:全资收购苏记品牌、保留其独立运营、共享核心配方以进行标准化量产……
每一个字,都和那天程皓在我面前说的一模一样!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
刚刚他掌心的温度,他耳边的低语,他眼里的倒影……那道冰墙裂缝后透出的、微弱的可能性,所有的一切,瞬间都变成了精心设计的、最可耻的表演。我拒绝了资本的诱惑,我像个傻瓜一样守着我那可笑的底线,而我所谓的盟友,却早就背着我,和我的敌人握手言和!
我算什么一个用来抬高收购价格的筹码一个被他们父子俩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可悲的傻子
血液疯狂地冲上头顶,我抓着手机,像一头发疯的母狮,冲到陆景辞面前,将那冰冷的屏幕狠狠地怼到他的脸上!
这是什么!你给我解释清楚,这是什么!我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
陆景辞的目光先是定在屏幕上,脸上的平静第一次碎裂开来,满是震惊。随即,他的视线猛地从手机上抬起,却越过了我因愤怒而扭曲的脸,直直地落在了我们身后那块刚刚共同完成的、完美无瑕的面团上。
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那不是单纯的错愕,而是一种……毁灭性的痛惜。
但在那一刻,在我眼中,那不过是一个阴谋败露的同伙,在惊慌失措地看着他们的作案工具!
我像个傻瓜一样拒绝了程皓,守着我可笑的底线……而你呢你父亲呢早就跟人家谈好了!我歇斯底里地吼道,刚刚……刚刚那算什么教我揉面是在可怜我,还是在欣赏我这个傻子被你们父子俩玩弄于股掌的样子!你从一开始就算计好了一切!
他的震惊,他的痛惜,在我看来全都是被当场拆穿的伪装。我刚刚萌生的所有信任,在那一瞬间,被碾得粉碎。
我猛地后退一步,转过身,看着案板上那块光滑柔软的、承载了我片刻希望的面团。
它看起来那么完美,也那么碍眼。
我抬起手,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一拳砸了下去。
噗的一声闷响,那团完美的、充满生命力的面团,在我拳下瞬间塌陷、变形,又变回了它最初的样子。
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
我终于明白了。就像我们之间这可笑的、虚假的合作,从头到尾,就是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
我缓缓收回沾满面粉的拳头,转过身,用一种冰冷到极点的、死灰般的眼神看着他,一字一句地宣判:
合作到此为止。从现在起,你我之间,只有仇恨。
7
决赛的灯光,比初赛时更亮,也更冷。亮得像要把人灵魂里的所有肮脏都照出来,冷得像一场公开的、盛大的葬礼。
我的葬礼。
我像一具行尸走肉,站在操作台的一端。陆景辞站在另一端。我们之间隔着不到两米的距离,却像隔着一条冰封的、死了几百年的河。
我拒绝和他有任何交流。
他递过来一把刮刀,我没接,转身从工具架上拿了另一把。我们需要同时给面团称重,我故意抢在他之前,用一种近乎粗暴的动作把面粉倒进盆里,不多不少,正好打乱了他准备好的节奏。我们的合作,成了一场无声的、尴尬的互相拉扯,像两个被强行绑在一起的仇人,每动一下,绳子就在彼此的骨头上勒得更深一分。
这份来自内部的、毁灭性的不协调,很快就引来了评委和镜头的注意。我能感觉到那些探究的、带着一丝嘲弄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背上。我不在乎。我就是来输的,我要用这场注定的、难堪的失败,为我那可笑的信任,画上一个耻辱的句号。
意外,就在这时发生了。
旁边一组的选手因为过度紧张,没拿稳架子上一口刚熬好糖浆的锅。那口锅从高处倾斜,一整锅滚烫的、金黄色的、足以瞬间把人烫到骨头里的糖浆,像一道致命的瀑布,直直地朝着我泼了过来!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身体比思想先一步僵住,我眼睁睁看着那片金色的、致命的液体在我瞳孔中迅速放大,连尖叫都忘了。
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黑影猛地从我身边冲了过来。
是陆景辞。
他一个箭步跨过了我们之间那条冰封的河,用他整个后背,为我挡住了所有。
世界在那一瞬间,被一种暴力又恐怖的声音和气味所占据。
我先是听到了刺啦——一声,那不是水浇在火上的声音,那是滚烫的糖浆活生生地浇在血肉之躯上,把蛋白质瞬间烧焦的声音。紧接着,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气味钻进了我的鼻腔:糖浆那甜到发腻的焦香,混着一种无法形容的、蛋白质烧糊的腥臭味,那是死亡和痛苦的味道。
我的视线死死地钉在他身上。我看见他背上的厨师服瞬间就被烫穿、融化,紧紧地黏在他迅速红肿起泡的皮肤上;我看见他因剧痛而猛然绷紧的下颚线,那块肌肉凸起,仿佛要将牙齿生生咬碎。
医护人员冲上台,要将他紧急抬下去。就在他被搀扶着、踉跄地经过我身边时,他用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猛地挣脱开——我甚至听到了他因牵动背部伤口而倒抽一口冷气的声音——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臂。他的手滚烫,力道却大得惊人。他强迫我看向他,那双因剧痛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濒死的、急切的嘱托。
他的嘴唇翕动着,从喉咙深处挤压出几个破碎的、沙哑到几乎听不清的字眼。
核桃仁……不是笨拙!是藏锋!苏家……是为我们挡刀……那个承诺……就在‘和合酥’里!完成它!
这几句话,像一道惊雷,在我脑子里轰然炸开。
我所有的傲慢、所有的偏见、所有自以为是的仇恨,在他这句用血肉铸就的嘶吼面前,被炸得粉身碎骨。
比赛被紧急中断十分钟。
陆景辞被抬了下去,生死未卜。全场死寂,所有的灯光、镜头和目光都像聚光灯一样,打在我一个人身上。我独自站在操作台前,泪水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模糊了整个世界。
我算什么我到底都做了些什么我嘲笑他处理核桃仁的手法笨拙,我骂他是窃贼……原来,我才是那个眼盲心瞎的疯子!我用最恶毒的语言,攻击着他为我筑起的、最坚固的盾牌!
滔天的悔恨和愧疚,像滚烫的糖浆一样,将我的五脏六腑都烧成了一片焦土。
裁判走到我面前,声音放得很低:苏小姐,你……还能继续吗
继续我怎么继续我的灵魂已经被掏空,只剩下一具被无尽的悔恨填满的、空洞的躯壳。
我抬起泪眼,视线落在我们面前那只完成了一半的和合酥上。那个被他用血肉捍卫的承诺,那个我们两家共同守护的秘密,就静静地躺在那里,等待着被完成。
我不能让他白白牺牲。
我必须完成它。不是为了我自己,不是为了苏记,是为了他,为了那个被尘封了百年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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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深吸一口气,用颤抖却异常坚定的声音,对裁判说:
我能。
8
我能。
这两个字从我嘴里说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声音不大,却像一颗钉子,把我摇摇欲坠的魂,死死地钉回了这具躯壳里。
裁判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转身走下台。
我面前那块巨大的倒计时显示屏,血红色的数字开始无情地跳动:09:59,
09:58,
09:57……
整个赛场安静得可怕,连空气都凝固了。所有的摄像机,所有人的眼睛,都像审判的灯光,聚焦在我一个人身上。我能听到解说员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充满了不确定:苏小姐选择了独自完成比赛……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不可能吗
我伸出手,想去拿起那团被我砸烂的面。可我的手抖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叶子,根本不听使唤。我眼前晃动的,全是陆景辞的后背,耳边反复回响的,是那一声滚烫糖浆浇在皮肉上的刺啦声。那股甜腻的、烧焦的、混着血腥味的气味,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地掐着我的喉咙。
悔恨和恐惧,像两头野兽,在我的身体里疯狂地撕咬。
我试着去擀开酥皮,可那张薄薄的皮,在我颤抖的手下,就像我那份被撕碎的信任一样,脆弱不堪。只一下,它就破了。一个丑陋的、无法弥补的口子。
完了。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身体里的力气,好像顺着那个破口,全都泄光了。我撑着操作台,眼泪一滴一滴砸在冰冷的不锈钢台面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就在我彻底绝望,准备放弃的时候。
我的手,好像忽然有了自己的想法。
它们自己动了起来。
我没有去看,也没有去想。我只是闭上了眼睛,任由那份已经刻进我骨头里的肌肉记忆,来掌控我的身体。我好像感觉到了,有一只干燥又温暖的手掌,正轻轻覆在我的手背上。耳边也响起了他那低沉的声音,不是命令,也不是嘲讽,是那天晚上,他在我耳边说过的话。
放松……你的手太僵硬了,面团能感觉到。
你要顺着它的性子,让水抱着油,而不是逼着油融进水。
我的肩膀,奇迹般地松弛了下来。我的手腕,不再发抖,变得柔软又有力。水和油,在我掌心那奇异的温度下,不再是对抗,而是像久别重逢的恋人,温柔地、缠绵地拥抱在了一起。开酥,擀皮,包馅……每一个动作都流畅得不像是我自己能做出来的。
那不是我一个人的手感,那是我们两个人的。
当最后一枚和合酥被我轻轻放在烤盘上时,倒计时只剩下最后十几秒。它完美得像一件艺术品,酥皮的层次均匀细密,收口处圆润光滑,没有一丝瑕疵。
可这份完美,像一根针,狠狠扎进了我的心脏。
这不对。这份完美,是对他用血肉为我挡灾的背叛!这份作品里,没有他!
我疯了一样地四下张望,视线最后落在了调料台那一小碟鲜红的红曲粉上。
我伸出食指,像蘸着朱砂的判官,重重地在那红色的粉末里按了一下。然后,我抬起那根沾满鲜血的手指,看着面前那枚完美无瑕的点心,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按了下去。
就像盖上一个血色的印章。
叮——
比赛结束的铃声,响彻全场。
那一刻,我终于虚脱般地瘫软下去,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决堤而下。
作品被端上评委席时,全场哗然。所有人都被那惊人的酥皮层次所折服,但更让他们不解的,是那枚点心正中心,那个突兀的、刺眼的、像一滴血一样的红色指印。
首席评委品尝过后,放下了筷子,久久没有说话。最后,他拿起话筒,声音里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近乎敬畏的复杂情绪:这件作品,在技艺上,已经登峰造极。但……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但这个指印……它尝起来,是苦的。不,是咸的。像眼泪。我不知道作者经历了什么,但这枚点心,让我第一次尝到了一种……心碎又完整的感觉。它有生命。
我赢了。
当我拿着那座沉甸甸的奖杯,站在领奖台上时,我没有笑。我对着台下成千上万的观众和镜头,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这道点心,叫‘和合酥’。我一直以为,‘和合’指的是水与油的融合,是技艺的巅峰。直到今天我才明白,苏家祖训‘同心同德,和合为上’,真正的意思,不是点心,是人。
真正的和合,不是两种食材的完美相融,而是当危险来临时,有一个人,会毫不犹豫地用自己的后背,为你挡住全世界的滚油。这个奖,不属于我,属于我的丈夫,陆景辞。
说完,我深深鞠了一躬,在雷鸣般的掌声中,转身走下台。
程皓就等在台下,脸上那份温文尔雅的笑容第一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彻底看穿的狼狈。
恭喜你,苏小姐,他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你讲了一个很好的品牌故事。
我看着他,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我轻轻地摇了摇头,说:程先生,你错了。那不是故事,那是我的命。苏记的魂,是用命换的,不是用来卖的。你永远不会懂。
说完,我抱着奖杯,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再也没有回头。
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呛得人鼻子发酸。
陆景辞躺在病床上,整个后背都被纱布厚厚地包裹着,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我抱着奖杯,轻轻地走到他床边,把他从睡梦中惊醒了。他睁开眼,看到是我,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一丝慌乱。
我们……赢了吗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把那座金色的奖杯,轻轻放在他的床头柜上,然后点了点头,眼泪又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我们赢了。我说。
他看着我,好像想笑一下,却因为牵动了伤口,疼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我再也忍不住了,俯下身,用手轻轻碰了碰他没有受伤的手臂,带着哭腔骂道:
陆景辞,你这个傻子!谁让你给我挡的!
他看着我哭得一塌糊涂的样子,竟然真的笑了出来。那双眼睛,亮得像藏着两颗星星。他用那只没受伤的手,慢慢地、却无比坚定地,握住了我的手。
那锅糖要是泼下来,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头,重重地砸在我的心上,‘和合酥’,就真的只剩一半了。我不能让它再等一百年。
那一刻,我所有的恨,所有的怨,所有的不甘和委屈,都烟消云散了。我握紧他的手,俯下身,在他的额头上,轻轻地印下了一个吻。
窗外的阳光照了进来,暖洋洋的。苏记后厨那股闻了二十多年的豆粉和桂花香,好像也顺着阳光,一起飘了进来,奇异地,还混着一丝医院里消毒水的、刺鼻却令人安心的味道。
这一次,这股复杂的味道闻起来,是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