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枯叶落屋檐
小镇的脉搏沿着那条唯一的柏油路跳动。
清晨,碾过湿漉漉青石板路的自行车铃声分外清脆,载着学生的二八大杠车轮旋转如飞;午间,热气蒸腾的饭香从敞开的门扉里肆无忌惮地溢出来;黄昏时分,小百货商店门口便成了男人的王国,香烟的云雾盘旋缭绕,天南海北的闲话嗡嗡作响。这脉动恒常安稳,近乎闭目塞听。
不知何时,角落里悄然嵌进了一个沉默的核——流浪婆。她是何时像一片枯叶被风卷落在百货商场那宽大却冷漠的屋檐下的无人知晓。日子自顾自地流淌,她也自顾自地蜷缩在那里,成为屋檐下生长出的一块暗沉苔藓。
她的日子,便是垃圾堆的轮回。清晨,当清洁工老张佝偻着背,拖着沉重的铁皮垃圾箱,在石板路上撞击出空洞的回响时,她便醒了。她并非去争抢,只是耐心地等待。等到老张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她便像一道无声的影子,飘然而至,蹲伏下去。馊臭的汁液浸透了她枯瘦的手指,腐烂的菜叶、爬着蚂蚁的鱼骨、干硬的馒头碎屑……她仔细地翻拣,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虔诚。她那浑浊的眼珠,在垃圾腐烂的微光里,竟偶尔闪过一丝专注的微芒。这便是她的食粮。
在小镇上,人们对流浪汉、流浪婆的统一称呼——疯子。目光扫过她时,是迅速避开的冷漠,抑或是掺杂着猎奇与不安的短暂停留。
只有少数心肠软的人家,会隔三差五端出一碗剩饭,递给她一件淘汰的旧衣。
肉铺的胖阿英嗓门洪亮,心肠也算柔软,有时剁肉的间隙瞥见那身影,便会让小女儿跑过去递上一个隔夜的硬面馒头。阿英会说:作孽哦,也是条命哩。语气里是居高临下的怜悯。
收废品的跛脚老李,沉默寡言,推着他那吱呀作响的三轮车路过时,偶尔会默默地在她那个豁了口的洋瓷碗边,放上一两个压扁的塑料瓶。
她接受这些馈赠时,面上并无波澜。唯有在某个无人预料的时刻——或许是午后的死寂里,或许是深夜的黑暗中——她会陡然爆发出那种令人脊背发凉的桀桀桀的笑声。笑声干涩、突兀,如同生锈的铁片在砂石上刮擦,毫不掩饰地从她胸腔里迸发出来,惊飞屋檐下打盹的麻雀,也惊得路过的人一个趔趄。
2
寒夜惊魂笑
更怪异的是,她会兀自仰面躺倒在冰冷肮脏的地面,把两条枯瘦得如同冬日树枝般的腿直挺挺地举向灰蒙蒙的天空,两只脚掌便在空中兴奋地、忘乎所以地拍打起来,啪啪啪的声响,单调又诡异。没人知道那一刻是什么念头穿透了她混沌的意识之光,也没人关心。人们只是愈发确信了她的疯,那双腿脚奇怪的拍击节奏,成了烙印在镇民脑海深处最直观的疯癫符号。
寒冬的威力终于在小镇毫无保留地施展出来。北风像无数把冰冷的小刀,贴着地面刮过,钻进每一道砖缝,剥蚀着人们身上仅存的暖意。
那个清晨,霜像一层惨白的盐粒,严严实实地覆盖了屋顶、枯枝和寂寥的街道。
家里的灶台是我冬日清晨的灯塔。父亲是镇上数得着的白案师傅,天不亮就起身劳作。蒸笼叠得老高,白茫茫的水汽汹涌翻滚,在冰冷的厨房里弥漫、升腾,最终顽强地顶开窗户的缝隙,向冻僵的户外宣告暖意的存在。
浓郁的麦香和肉香混合在一起,成了对抗严寒最有力的武器。我揣上新出笼的两个肉包,滚烫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塑料袋灼着掌心,这是寒日里最实在的慰藉。
通往中学的石板路冰冷坚硬。天色是沉重的铅灰,路灯尚未熄灭,昏黄的光晕在冰霜的折射下显得更加微弱。
行至百货商场那巨大而沉默的屋檐下时,我下意识地朝那个熟悉的角落望去。她果然醒了。
不知哪位好心人扔给她一件过于肥大的旧棉袄,那厚重的深蓝色棉絮包裹着她,如同一只笨拙的茧。然而,这厚重的茧并未能周全地护住她。棉袄下摆大大地敞开着,露出里面同样破旧单薄的灰色裤子,布料薄得几乎透光,下面是一双同样裹着破布条、赤脚塞在不知何处捡来的破旧塑料凉鞋里的脚。那凉鞋硬邦邦的,根本无法抵御寒气。她整个身体以一种极度僵硬的姿势蜷缩着,紧紧地贴着冰冷的水泥墙根,仿佛想把自己缩进墙体本身。她的头颅深深埋在那件宽大的棉袄领子里,一动不动,像一尊被遗弃在极寒之地的石像,只在呼出的气息碰到冰冷的空气时,才凝成一缕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白烟,转瞬即逝。
她面前,那只豁了口的洋瓷碗,空荡荡地立在冰冷的地上,碗底结了一层薄薄的霜。
掌心里肉包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塑料袋,固执地提醒着我。犹豫只在瞬息之间。我蹲下身,解开塑料袋,小心地取出一个包子。那圆润的、散发着腾腾热气的白胖家伙,被我轻轻放进了她那结霜的洋瓷碗里。碗底的白霜瞬间被融化出一个圆形的湿痕,蒸汽袅袅升起,在清晨冰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像一道微弱却执着的生命信号。
她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温度惊动了。埋在棉袄领子里的头颅极其缓慢地抬起。一张完全被污垢、冻裂的口子和无法辨识的岁月痕迹覆盖的脸露了出来。
她的目光先是迷茫地扫过那只突然冒出热气的瓷碗,然后缓缓地、极其吃力地向上移动,最终定格在我的脸上。那眼神浑浊不堪,像两口积满淤泥的深潭,毫无生气地映出我模糊的轮廓。
然而,就在那一刹那,也许是碗里升腾的热气唤醒了她皮囊深处某种蛰伏的本能,也许是眼前这张年轻的脸庞触动了某根早已锈蚀的记忆之弦——她嘴角的肌肉极其古怪地向上牵扯,露出了一个异常扭曲的笑容,一大半稀疏、发黄的牙齿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
紧接着,那令人心悸的桀桀桀声便从她喉咙深处冲了出来!声音不大,却像生了锈的锯齿狠狠拉扯着我的神经。这笑声并未像往常一样一发不可收拾,只在短促地响了两声后便戛然而止。
她依旧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只是浑浊的眼珠死死地钉在我脸上,嘴角那个凝固的、露出黄牙的笑纹更深了,如同刻上去的一道丑陋疤痕。
一种难以名状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远比外面的寒风更刺骨。我几乎是踉跄着后退一步,转身逃离那凝固的注视和诡异的笑容,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
跑出很远,那笑声似乎才姗姗来迟地、断续地、微弱地追了上来,如同幽灵的叹息,若有若无地缠绕在冷冽的晨风里,最终被风彻底撕碎、带走。
3
消失的疯婆
那只冒着热气的肉包,静静地待在冰冷的洋瓷碗底,蒸汽慢慢微弱下去。碗边那道深邃的豁口,像一只永不闭上的、嘲弄的眼睛。
日子依旧如同乡间那条不紧不慢的小河,按部就班地流淌,冲刷着人们的记忆。
屋檐下的那个蜷缩的身影,如同河床上一块沉默的石头,存在得久了,便成了背景的一部分,熟悉到令人视而不见。
她的桀桀怪笑,她那双举向空中拍打的脚,渐渐融入了小镇日常的噪音图谱——肉铺斩骨的钝响、茶馆里瓷器的磕碰、放学孩童的喧哗——不再能轻易惊起波澜。
人们习惯了她的存在如同一块无法清除的污渍,它就在那里,忍受着,也被人忍受着。
冬去春来,绵长的雨季浸润了小镇。雨水带着料峭的寒意,斜织着,无孔不入。
百货商场那宽阔的屋檐不再是完美的庇护所。风裹挟着冰冷的雨丝,蛮横地扫荡着角落。
流浪婆缩在墙根更深的地方,那件曾经帮她御寒的旧棉袄吸饱了湿气,沉重地压在她瘦削的肩背上,颜色愈发暗沉,散发着一股浓重的霉味。她像一块即将腐朽的木头,一动不动。
有时路过,能看见她稀疏黏腻的头发贴在额头上,雨水沿着她脸上深刻的沟壑蜿蜒流下。
那只豁了口的洋瓷碗里,不再是空的,而是积蓄了浑浊的雨水,漂浮着几片枯叶和尘埃。
她的咳嗽声在雨声中显得破碎而微弱,如同破旧风箱的喘息。
偶尔有打着伞匆匆经过的妇人,瞥见雨中这凄惨的一坨,会飞快地挪开目光,低声嘟囔一句造孽,脚步却丝毫不停。
夏夜的空气黏稠闷热,一丝风也没有。人们纷纷搬出竹椅板凳,占据百货商场门口这块难得的宽敞地界纳凉。
男人的烟头明灭不定,女人们摇着蒲扇,絮叨着家长里短。孩子们在昏黄的路灯光影下追逐嬉闹。
流浪婆的角落被笼罩在更厚重的阴影里。嗡嗡的闲谈中,她的话题总是不经意间冒出头来。
哎,昨夜里又叫唤了,那声音瘆人,吓得我家妞妞直哭。胖阿英用力扇着蒲扇,一脸嫌恶。
可不是嘛,开杂货铺的赵婶接话,前儿个我还看见她又在路上躺着蹬腿,光天化日的,成何体统!也不怕丢人。
丢人她哪还知道丢人脑子早坏掉了!旁边的老陈吐出一口烟圈,依我看,就是镇上太惯着这些‘废人’了,白占地方,还影响咱们评‘文明卫生镇’呢!听说又要创建了
废人两个字被他咬得很重。
黑暗的角落里,那个身影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又被更深的夜色吞没。
调皮捣蛋的小武学着那桀桀的笑声,怪叫两声,引来周围大人的几声斥责和更多无可奈何的摇头叹息。
人群的喧闹与阴影里的死寂,如同两个泾渭分明却又诡异地彼此依存的世界。
白露过后,秋风一日紧过一日,卷起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落下。
小镇的空气里开始弥漫起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息。街道被清扫得格外干净,连角落里的陈年积尘都被仔细铲除。斑驳的旧墙上,一夜之间刷上了崭新的、充满力量的标语——整治环境,创建文明新家园!热烈欢迎上级领导莅临指导工作!红底白字,鲜艳得刺目。
变化悄然而迅疾地降临到流浪婆身上。
先是百货商场那个总板着脸的保安老陈,语气生硬地驱赶她:走走走!别在这躺着!像什么样子!走远点!
她茫然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映着老陈制服上锃亮的铜扣,身体却像生了根一样无法动弹。
老陈作势抬起脚,她才像受惊的动物般,缓慢而笨拙地拖着那件破棉袄,挪到了旁边一条更窄、更脏的小巷口。巷口正对着一个散发着浓重馊臭味的泔水桶。她默默地靠着泔水桶旁边的墙壁重新蜷缩下去,姿态比以往更加佝偻卑微。
紧接着,一些陌生的、穿着灰蓝色制服的身影开始频繁出现在小镇街头。
他们步履匆匆,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街道的每一个角落,神情严肃,手里拿着记事本和小型对讲机。
他们的视线如同无形的探照灯,掠过店铺的门楣、街道的卫生、聚集的人群,自然也毫不留情地落在了小巷口那个突兀的、散发着不和谐气息的存在上。其中一个领头模样的人眉头紧锁,对着旁边的镇政府陪同人员低声说了几句,手指明确地指向流浪婆蜷缩的方向。
一种无声的紧张感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父亲蒸包子的间隙,偶尔会站在热气腾腾的灶台边,撩起围裙擦擦手,望向窗外冷清的街道,叹口气:唉,又要折腾了。他脸上的皱纹在蒸汽里显得更深了些。
我没问,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沉甸甸的。家里晚饭桌上的气氛也凝重起来。
母亲往我碗里夹了一筷子炒青菜,欲言又止:……那疯子婆子,这两天不知道躲哪儿去了……也好,省得被那些穿制服的看见,惹麻烦……
父亲闷头扒饭,含糊地应了一声:管好自家灶台的火就够了……少惹事。
一天,两天……那个蜷缩在巷口泔水桶旁的深蓝色身影,彻底消失了。连同她那只豁了口的洋瓷碗,一起不见了踪影。
起初几天,偶尔还有人经过时下意识地瞥上一眼,带着一丝残留的好奇或习惯性的探寻。很快,连这短暂的注视也没有了。仿佛那里从来就只是一块光秃秃的、散发着馊臭的墙角。
清扫垃圾的老张依旧每日拖着铁皮箱走过,巷口的泔水桶依旧散发着浓烈的气味,只是少了一个在垃圾堆里翻找的身影。
风卷着地上的废纸和尘土打着旋儿,填补了那块空白。
没有人公开谈论她的消失,仿佛她的存在和离去,都不过是尘埃的一次轻微扰动,微不足道。只有小百货商店门口男人们的闲聊话题,在几天后短暂地触及了这个空白。
嘿,清静了!那疯婆子总算弄走了吧有人啐了一口唾沫。
早该清理了,脏兮兮的,看着就晦气。另一个附和道。
听说……弄到交界那边去了老刘头好像提过一嘴……第三个声音压低了些。
管他弄哪儿去!只要别在咱们镇上碍眼就行!第一个声音带着终结话题的决断。
烟头被摁灭在地上,发出轻微的滋声。话题迅速转向了今年的粮价和即将到来的庙会。
那块墙角留下的空白,迅速被新的、更鲜活的小镇新闻覆盖、填平。
4
血染的真相
她的消失,如同投入池塘的一颗微小石子,涟漪尚未散开,水面已重归平静。
只有那个豁了口的洋瓷碗,或许被哪个拾荒者顺手捡走,或许被扫进了垃圾堆,彻底湮灭在尘埃里。
对于小镇绝大多数人而言,屋檐下那块阴湿的角落,仿佛从来未曾有过什么不同。
尘埃落定,一切如常。
小镇的日头依旧升起又落下。
两年多时光,在少年人身上足以催生出显著的变化。
我升入了高中,生活的重心渐渐挪向了县城,小镇的人和事,包括那段关于流浪婆的模糊记忆,也如同褪色的旧照片,被时光的尘埃覆盖,沉入心底某个不再轻易翻动的角落。
直到那个沉闷得令人窒息的夏日午后。
蝉鸣像是无数架破旧的纺车,在滚烫的空气里开足了马力,发出尖锐而不知疲倦的噪音。
阳光炙烤着大地,连柏油路面都似乎变得软塌塌的,蒸腾起扭曲的热浪。
我因学校临时放假回到镇上,百无聊赖地坐在自家店铺门槛内的小竹凳上,贪图着门洞里穿过的一丝微弱凉风。
对面修车铺的老王叔和几个常聚在一起闲扯的男人躲在巨大的梧桐树荫下,各自占据着一个小马扎。汗水浸湿了他们单薄的背心,紧紧贴在身上。
树荫下又多了一个人——邻村开农用三轮车跑货的吴大哥。他人爽快,嗓门也大,常年奔波让脸庞黝黑粗糙。
他刚从县里拉了一车化肥回来,满头大汗,咕咚咕咚灌下老王叔递过来的一大缸子凉茶,满足地抹了把嘴。
这鬼天气!他喘着粗气,解开领口的两颗扣子,热得牲口都要受不了!
闲扯了几句今年的雨水和收成,话题不知怎地,拐到了镇上这些年的变化上。老王叔感叹着街道越来越干净,新开的店铺也多了。
吴大哥点点头,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咂了咂嘴,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些,带着点隐秘的分享欲:说到干净……嘿,老王叔,你还记不记得前几年,上头有大领导要来咱们县里视察那回事儿
老王叔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哦!你说创‘文明卫生县’那阵风动静可闹得不小!
可不嘛!吴大哥一拍大腿,唾沫星子在燥热的空气里飞溅,那阵子,县里镇上,鸡飞狗跳!要求严着呢,街面要干净,不能有碍眼的……尤其是那些个流浪的、脑子不灵光的,都得‘转移’!不能留在街上给领导添堵!他特意加重了转移两个字,嘴角扯出一个略带嘲讽的弧度。
对对对,是有这么回事。老王叔和其他几个人都想起了那段日子。
吴大哥的眼神变得有些飘忽,似乎在回忆某个不太舒服的场景:那些天可把我们这些跑运输的折腾坏了。镇上派出所的人牵头吆喝……喏,就张所,还有几个联防队的,挨家挨户通知,让我们这些有车的,轮着出车,帮他们把那些‘废人’拉走……
他顿了顿,拿起茶缸又灌了一口,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喉间发出含糊的咕噜声,仿佛那口凉茶下去得颇为艰难。
我记得……前年还是大前年来着轮到我了。他的语气变得沉闷下去,像被湿透的棉花堵住了,那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冷得很,比现在还叫人难受。联防队的小李,还有两个小年轻,押着人过来了……我那辆破三轮,硬是给塞了好几个……一个个都那个样子,蓬头垢面的,他用手在脸前胡乱比划了一下,神情带着嫌恶又混杂着不易察觉的恻隐,有的傻笑,有的哭,还有一个老头,裤子都系不牢……
树荫下的闲聊声彻底消失了。蝉鸣显得更加聒噪刺耳。老王叔他们几个都停下了摇扇子的动作,目光聚焦在吴大哥那张汗涔涔的脸上。
里面……吴大哥的声音陡然变得艰涩,像是砂纸在摩擦粗糙的木头,里面就有你们镇上百货商场屋檐下那个……那个流浪婆子。他猛地抬起头,目光扫过我们几个,仿佛在确认我们是否知道他说的是谁。他看到了我瞬间僵硬的表情。
是她老王叔皱紧了眉头,那疯癫婆子……也被你们拉走了
嗯。吴大哥沉沉地应了一声,眼神躲闪开来,不再看任何人,只是死死地盯着自己沾满油污和灰尘的鞋尖。他那只握着茶缸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那一路……本来还算消停。车开得不快,往北边,跟隔壁县搭界的那片野地开的……那些人也闹腾累了,大多缩在车厢里打盹。他语速变得极慢,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极其费力地抠出来的,半路上……也不知过了多久……车厢里突然炸了锅!鬼哭狼嚎的!还有……还有人在尖叫!不是平常那种疯叫,是……是那种疼极了的惨叫!听得人头发根都竖起来了!吴大哥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绷紧了,额角的青筋微微跳动。
我赶紧靠边停车!跳下车厢打开后挡板一看……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声音骤然变得尖厉而急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我的老天爷啊!车厢里……全是血!湿漉漉、黏糊糊的一大片!那个流浪婆就倒在血泊里,身子蜷得像只虾米……她身上那件蓝色的破棉袄……前襟的地方全被血浸透了!暗红暗红的……还在往外冒!
蝉鸣声消失了。世界只剩下吴大哥粗重而颤抖的喘息,以及空气中那令人作呕的、仿佛真实弥漫开的血腥气。
我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胃里翻江倒海。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个冬日清晨,洋瓷碗里袅袅上升的热气,和她那浑浊的眼珠、扭曲的笑容……紧接着,这画面被一股汹涌的、浓稠的暗红粗暴地覆盖、撕裂!
那扇记忆中的旧木门轰然倒下,门缝里涌出的不再是虚幻的想象,而是吴大哥口中描述的、带着铁锈腥气的真实液体,粘稠得令人窒息。
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向下拉扯,拽得生疼,几乎无法呼吸。口腔里泛起浓重的铁锈味。
是……是哪个干的老王叔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
……还有一个男的疯子,吴大哥的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充满了恐惧和厌恶,就缩在角落……手里……死死攥着一块碎玻璃片!尖口子上……还滴着血!他停顿了一下,仿佛那景象烙在视网膜上灼痛难忍,他脸上……还冲着我……嘿嘿地笑……吴大哥的声音扭曲变形,模仿着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又戛然而止,只剩下粗重的喘息。
那婆子……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她怎么样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艰难。
吴大哥重重地垂下头,肩膀垮塌下去,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压垮了。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用近乎气声的音量嗫嚅着:
还能咋样……奶子……咳……胸脯那里划了好长一道血口子……血跟开了闸的水龙头似的往外滋……人当时就……就只剩出气没了进气……脸白得像纸糊的……
他猛地抬手抹了一把脸,不知是擦汗还是掩饰什么,小李……联防队那个小李,当时脸也吓白了,骂了几句脏话……赶紧从他那破制服兜里掏出个脏兮兮的手帕还是破布啥的,胡乱按上去……可那血……根本止不住!一下子就把那布全沁透了……
他似乎耗尽了力气,大口喘着粗气,眼神空洞地望着远处被烈日烤得发白的路面。
后来呢旁边有人紧张地追问。
后来吴大哥抬起头,脸上是一种混合着麻木和恐惧的神情,嘴角扭曲了一下,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还能有啥后来人命关天谁的人命一个疯婆子的命小李哆嗦着用对讲机报告情况……那边估计也懵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话,让赶紧……赶紧开到原定的交接点去!说那边……那边有人处理!
他猛地提高了音量,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讥讽,猛地挥手一指北边:处理到了地方,就是一片荒坡林子!屁都没有!只有另外两个镇上的联防队员在那等着!小李和那两个小子,像卸掉一车瘟猪似的,把剩下那几个还能动的疯子连拖带拽弄下车……那个划人的男疯子也被他们捆起来了……至于地上那个……他喉咙里发出一串含糊不清的音节,眼神再次躲闪开去,用力地又灌了一口凉茶,仿佛要把什么东西冲下去。
小李他们也慌了神!那婆子当时就剩一口气吊着……谁也不敢碰!最后……最后是那两个接手的联防队员,骂骂咧咧地,从他们开来的破面包车上扯下一条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破麻袋……就那么……就那么把人囫囵个儿塞了进去!像……像装一袋破烂土豆……
吴大哥的声音彻底哽住了,脸色灰败,麻袋……麻袋底下立刻就洇出一大片红的……然后……然后他们就把麻袋扔上了面包车后座……车门‘嘭’地一关……就……就那么开走了……
空气彻底凝固了。
蝉鸣再次疯狂地炸响,如同尖锐的嘲笑,刺得人耳膜生疼。
阳光毒辣地泼洒下来,我却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四肢百骸都冻僵了,牙齿抑制不住地咯咯作响。胃里翻腾得厉害,早上吃下的东西在喉咙口灼烧。眼前只剩下那条破麻袋,洇开暗红的轮廓,在颠簸的面包车后座上,被拖向未知的、黑暗的终局。
那……后来呢她……死了有人不死心地追问,声音发颤。
吴大哥猛地抬起头,眼睛布满血丝,直勾勾地看着发问的人,嘶哑地低吼道:后来谁知道!谁在乎!一个疯子婆子!拉走了就是拉走了!扔哪儿了死了活了开车的知道个屁!扔给下家,就完事儿了!谁还管谁敢问谁……谁他妈的……
他后面的话被剧烈的咳嗽和粗重的喘息淹没。他不再说话,只是死死攥着那个空了的搪瓷茶缸,指关节捏得死白,整个人筛糠般抖动起来,仿佛要把刚才讲述时强行压下的恐惧和目睹的残酷,通过这剧烈的震颤全部抖落出来。汗珠顺着他黝黑的脸颊滚落,砸在尘土里,无声无息。
树荫下死一般的沉寂。
老王叔他们几个脸色都极其难看,眼神复杂地交换着,最终都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或含糊不清的低语,各自扭开了头,望着远处白花花的路面发愣。
蝉鸣越发肆无忌惮地嘶吼着,阳光透过梧桐树叶的缝隙,筛下滚烫的光斑,烙在皮肤上,我却只觉得置身于数九寒天的冰窟窿里,冷得血液都要凝固。
那只豁了口的洋瓷碗,曾经短暂地盛放过一丝怜悯的温度,最终映射出的,却是这冻彻心肺的人间寒凉。
吴大哥走了很久以后,树荫下依旧笼罩着令人窒息的沉默。老王叔他们几个也闷闷地散了,各自拖着沉重的步子离去。
那骇人的细节如同剧毒的孢子,一旦被讲述出来,便在灼热的空气中悄然扩散,附着在每个人的记忆褶皱里。它没有被公开谈论,却在私下的碰面、眼神的交汇中无声地传递、发酵。
几天后,我去找住镇西头的同学小海。路过那个已然空置了两年多、对着泔水桶的巷口时,下意识地望了一眼。
墙角空荡荡,只有几只绿头苍蝇围着泔水桶嗡嗡飞舞。然而,就在巷口那片被阳光晒得发白发烫的泥地上,我赫然看见了一点暗红色——很小,只有指甲盖大小,像是一块凝固的油漆,又像是一滴早已干涸的血迹,顽强地嵌在泥土的缝隙里。
心猛地一抽,我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走开。那点暗红却像一枚烙印,深深烫在了眼底。
晚饭时,父亲照例切开一个咸鸭蛋,金黄的油流了出来。我端着碗,食不知味。沉默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声音干涩地问:爸……以前百货商场那个……那个流浪婆子……她后来,真没人知道去哪儿了吗
父亲夹菜的手顿在半空。昏黄的灯光下,他脸上的皱纹仿佛瞬间加深了许多。他放下筷子,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劣质的白酒,辛辣的味道让他微微皱了皱眉。他没看我,浑浊的目光越过我的头顶,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唉……一声长长的叹息,沉重得如同推开一扇腐朽多年的木门,作孽啊……听说是……上面有命令,被清理走了……具体去哪儿了,谁说得清他顿了顿,又喝了一口酒,声音更低,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疲惫和冷漠,一个疯子,活着受罪,死了……说不定还是解脱。这世上的苦命人多了去了,管不过来的,管好自己碗里的饭就行了。
母亲在一旁默默地听着,给父亲碗里添了一勺米饭,又给我夹了一筷子菜,低声道:吃饭吧……别想那么多,都过去了。
碗里的咸蛋黄依旧流着油,金灿灿的,却再也勾不起半点食欲。
父亲那句解脱像冰冷的钢针扎进心底。
那点巷口泥地上的暗红,吴大哥描述的破麻袋下洇开的血迹,还有父亲此刻疲惫而冷漠的侧脸,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绝望的粘稠感,堵在胸口。
我放下碗筷,胃里沉甸甸的,填满了冰冷的石块。
窗外的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吞没了所有的光。
日子恢复了表面的平静。小镇居民们默契地不再提起那个名字,那个身影,以及那个午后树荫下惊心动魄的讲述。
生活继续沿着固有的轨道运行:肉铺的胖阿英依旧大声吆喝着招揽生意,只是偶尔在递出肉包子时,眼神会有一瞬间不易察觉的恍惚;茶馆里的闲谈依旧热烈,只是当话题无意间触及疯子、流浪之类的字眼时,空气会突兀地安静那么一两秒;小百货商店门口的闲聊依旧热闹,但那个蜷缩在屋檐下的存在,似乎真正永远地从人们的话题里剔除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只有那个曾经属于她的角落,被象征性地清理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崭新的、墨绿色的塑料大垃圾桶,桶身上印着几个已经有些褪色的白色大字:创建文明县城,共建美好家园。
它规整地矗立在那里,吞噬着人们丢弃的废物。桶盖掀开时,散发出的气味,混杂着一丝残留的、若有似无的馊臭。
第二年深秋,我考上了省城的大学。临行前一天,我独自在黄昏的小镇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告别。
穿过那条熟悉的小巷时,一阵冷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和尘土。
鬼使神差地,我又走到了百货商场那个巨大的屋檐下。暮色四合,檐下的阴影比记忆中更加幽深。那个角落,那个曾被她长久占据、又被崭新垃圾桶取代的地方,此刻空着。
风大了些,卷起一张破旧的报纸,哗啦啦地贴着地面滚动。就在报纸被风吹走的瞬间,墙角的地面上,一个灰扑扑的圆形物件暴露出来——赫然是那只豁了口的洋瓷碗!
它静静地倒扣在地上,碗沿那个熟悉的豁口依旧锋利如犬牙。碗底沾满了干涸的泥垢、落叶的碎屑和难以名状的污渍。
我蹲下身,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伸出手指,指尖触碰到冰冷的搪瓷。犹豫了片刻,我轻轻地将那只碗翻转过来。
碗底凝固着一块暗红色的、坚硬如铁的污渍。它牢牢地镶嵌在搪瓷的纹理深处,如同风干的、永不融化的冰霜。那不是泥土,也不是铁锈。它凝固着一种无声的控诉,一种被彻底遗忘的残酷真相。
夕阳最后一抹惨淡的余晖,斜斜照进这阴暗的角落,恰好落在那块暗红色的污渍上。那点凝固的色彩在昏黄的光线下,反射出一种冰冷、幽暗的光泽。它像一只来自深渊、永不瞑目的眼睛,冷酷地、直勾勾地凝视着我,也凝视着这人间的一切光亮与尘埃。
寒风穿过屋檐,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我猛地缩回手,仿佛被那冰冷的目光灼伤。那只倒扣的碗,碗底凝固的暗红,如同一个永恒的、关于抛弃与遗忘的冰冷印记,深深地烙在了那个黄昏,也烙进了我再也无法轻松前行的生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