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世界由物证、逻辑和冰冷的卷宗构成,坚不可摧。直到我遇到了沉默。他是商业伙伴离奇命案的唯一嫌疑人,也是我职业生涯中遇到的最坚固的心理堡垒。常规的审讯手段对他完全无效,要攻破这座沉默的孤岛,我必须亲自登陆。所以我向他提出了一个荒唐的建议:结婚。这不是求婚,这是一封战书,一张24小时的贴身搜查令。我以妻子的名义搬进了他那间永远飘着黄油和糖霜香气的公寓,将一场贴身监视变成日夜不休的心理攻防战。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那股甜蜜的香气,和他无言的温柔,正一点点瓦解我用程序正义筑起的高墙。我开始害怕,在这场攻防战里,先被攻破的,会不会是我自己
1
审讯室的灯光惨白得像手术刀,将我和对面的男人——沉默——分割在两个世界。我的世界由规则和秩序构成,那是我在三年前雨夜屠夫案的废墟上,亲手为自己加固的囚笼。而他的世界,似乎只由沉默构成。
但最先攻击我的,不是他的沉默,而是他身上那股顽固的黄油甜香。
它像一种精神渗透,丝丝缕缕地钻进这个充斥着消毒水味的房间,与我记忆深处那个雨夜混杂着铁锈和雨水的血腥味,形成一种温暖对撞湿冷的、令人作呕的感官冲突。这气味不是一种简单的味道,而是一种立场,一种对我所构建的秩序世界的无声嘲讽,让我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烦躁。
我启动了教科书里所有的审讯技巧,试图在他平静的表面撕开一道口子。当我将案发现场的血腥照片推到他面前时,我期待看到恐惧、惊讶,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动摇。但他没有看照片,甚至连眼皮都没垂一下。他只是抬起眼,静静地看着我。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挑衅,只有一丝让我心头发冷的……洞悉。仿佛他看到的不是一个正在审问他的警察,而是一个可悲的、正在伤害自己的困兽。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被他反向审视了,我所有的专业伪装都被他那一眼看得干干净净。
我所有的攻击都像石子投入深海。他的沉默,和三年前那个施暴者的沉默一模一样,那是一种密不透风的墙,将一切窥探都隔绝在外,让你所有的努力都显得无比愚蠢和可笑。
审讯彻底失败。我感觉自己被他的沉默和那股甜香联手击溃了。这份无力感像电流一样击中了我,瞬间将我拖回那个该死的雨夜——那位浑身瘀伤的母亲,她绝望的眼神,和我因证据不足而公式化说出的那句我们会跟进的。最终,我等来的是她的尸检报告。沉默的沉默,让我再次体会到了那种被程序和规则缚住手脚,眼睁睁看着真相溜走的刺骨寒意。
一股混杂着极度挫败感和愤怒的情绪冲上我的大脑,但我强行将它压了下去。比愤怒更强烈的,是对重蹈覆辙的深层恐惧。我不能再让一个嫌疑人就这么走出我的视线,不能再让另一个雨夜屠夫案在我手上发生。这份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我的喉咙,也点燃了我内心某种被压抑许久的、近乎野兽般的偏执。常规手段已经无效,要攻破这座堡垒,我必须亲自登陆。
我面临着一个足以颠覆我整个职业生涯的十字路口。遵守规则,放走沉默,然后在他周围进行常规布控——这几乎是重演三年前的悲剧。或者,抛弃我父亲教给我、并且被我奉为圭臬的程序正义,使用一种极端的、前所未有的方式,将自己变成一枚楔子,强行打入他的生活。
在对过去的恐惧和对真相的偏执驱动下,我做出了一个疯狂的决定。
我结束了审讯。在他起身准备离开时,我叫住了他。我走到他面前,屏住呼吸,主动迎向那股侵略性十足的甜香,仿佛穿过敌人的火力网。我没有看他的眼睛,而是伸出手,用指尖掸掉了他肩膀上一点根本不存在的灰尘。这个动作冰冷而亲密,像一封无声的战书。然后,我抬起头,用我一生中最冷静、也最疯狂的语气,说出了那句话:
我们结婚吧。
这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一封战书。一封既是对他的终极入侵,也是对我自己发起的、一场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惨烈宣战。
2
我的战场从审讯室转移到了他的厨房。
以未婚妻的名义搬进沉默的公寓后,我迅速将这里改造成了我的狩猎场。微型窃听器藏在烤箱的散热口,针孔摄像头伪装成调味罐上的商标,我的笔记本电脑24小时连接着警局内网,随时分析他的一举一动。我像一个冷静的生物学家,将他视作培养皿里的样本,等待他暴露出一丝一毫的菌丝。
但他没有。
他依旧沉默,只是这份沉默换了场景。他会像没看见我那些刻意摆在客厅的、摊开的案卷一样,准时烘焙他的甜点。黄油和面粉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公寓里那股甜香比在审讯室里浓郁百倍,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我包裹。
攻守的易位感,是从一些微不足道的细节开始的。
我熬夜分析案情,他会在我睡着的沙发旁放一条毯子。我因为毫无进展而忘了吃饭,他会默默把一份温热的餐点放在我手边。我深夜回家,总会看到玄关处为我留着一盏昏黄的灯,旁边还有一杯温度刚好的热牛奶。
这些无声的温柔像水滴,持续不断地砸在我用程序和规则筑起的高墙上。我告诉自己,这是心理战,是比沉默更高明的攻心手段,企图用温情麻痹我的警惕。但我的身体却诚实地接受了那条毯子,喝掉了那杯牛奶。我开始感到一种分裂,作为警察的我在高度戒备,而作为江晚的我,防线正在被一点点瓦解。我感觉自己不是在狩猎,而是在被驯养。
转折发生在我搬进来后的第七天。
案件毫无进展,我焦躁得像困在笼子里的狼。沉默看出了我的烦躁,他从厨房里端出一小块精致的黑巧克力慕斯,递给我。那慕斯黑得像墨,表面光滑如镜。
尝尝。他说了这两个字,声音很低。
我盯着那块慕斯,第一反应是里面有毒。但随即又推翻了这个可笑的想法,杀一个警察他没那么蠢。我挖了一勺放进嘴里,浓郁的可可香气瞬间炸开,带着极致的丝滑和甜美。但就在那甜味到达顶峰的瞬间,一股强横霸道、带着植物根茎气息的苦涩味,如同一根钢针,猛地刺穿了那层甜蜜的伪装,直击我的味蕾和神经。
那不是咖啡的苦,也不是可可的苦,而是一种带着侵略性的、近乎药味的苦。
我的大脑像被电击了。
三年前,城中富商周正德在家中毒身亡,那是我刚调入重案组接手的第一个悬案。现场找不到任何毒物痕迹,唯一的线索,是法医在死者胃容物里检测到的一种未知生物碱,尸检报告的附录里有一句不起眼的描述:该生物碱残留物,经实验员主观品尝,呈现出一种与马钱子碱类似的、极具侵略性的植物性苦味。
就是这个味道!
我猛地抬头看向沉默,他正平静地回望着我,眼神里没有挑衅,也没有温度,像是在确认我是否收到了他发出的信号。我的心脏开始狂跳,浑身的血液瞬间变冷。这不是巧合。他不是在挑衅我,他是在给我线索!他用一块蛋糕,重启了一桩我几乎已经放弃的悬案。
就在我被这巨大的信息量冲击得几乎无法思考时,门铃响了。
沉默起身去开门,门口站着一个穿着定制西装、笑容完美的男人——林皓,死者的商业伙伴,也是我最初怀疑过、却因有完美不在场证明而排除的人。
阿默,听说你遇到了点麻烦,我来看看你。林皓提着一个水果篮,语气亲切得像是家人,这位是他看向我,眼神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探寻。
我的未婚妻,江晚。沉默替我回答,语气平淡。
林皓的脸上闪过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惊讶,但立刻被更热情的笑容掩盖。原来是江小姐,你好。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以未婚妻的身份和他周旋。林皓表现得无懈可击,他对沉默的关心,对案情的愤慨,对警方的期待,一切都完美得像提前排练好的剧本。我像看戏一样看着他表演,直到他准备离开。
他在门口换鞋时,状似无意地回头,拍了拍沉默的肩膀,用一种安慰的口吻说:别太担心,我相信警方会查明真相的。我听说,他们现在已经把侦查方向重点放在熟人作案上了,很快就能排除你的嫌疑。
我的血液,在这一瞬间彻底凝固了。
重点放在熟人作案上,这是昨天下午我们重案组内部刚刚敲定的最新侦查方向,除了专案组成员,绝不可能有外人知道。
林皓那张完美无缺的笑脸,在我眼中瞬间撕裂,露出了底下冰冷而狰狞的轮廓。他不是在安慰沉默,他是在警告我。他在告诉我,警局有他的人,我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监视之下。
他带着胜利者的微笑离开了。公寓的门关上,那股甜香仿佛也瞬间消散,只剩下刺骨的寒意。我看着身边依旧沉默的沉默,一个可怕的念头击穿了我的所有防线——我不是猎人,沉默也不是我的猎物。从我向他提出结婚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踏入了林皓布下的棋盘。我和沉默,都是他的棋子。
这场所谓的贴身监视,从头到尾,可能都只是一个被设计好的笑话。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恐惧。恐惧没有用,现在,游戏规则改变了。我走到沉默面前,拿起那块只吃了一口的慕斯,将剩下的一大半全部塞进嘴里。那股极致的苦涩味再次席卷而来,但这一次,它没能击溃我,反而让我变得前所未有的清醒。
我要继续扮演这个被蒙在鼓里的、愚蠢的监视者,我要让林皓相信,他的棋子正在按照他的剧本移动。
而我真正的反侦察,从这一刻,正式开始。
3
我的反侦察始于一场自我羞辱式的表演。
我需要让林皓相信,他的棋子——我——正因为找不到线索而濒临崩溃。所以,我故意打翻了厨房的一整排调料瓶,任由那些玻璃瓶在地上摔得粉碎,然后又像个疯子一样,拿起一个早就空了的饼干铁盒,对着它徒劳地、疯狂地摇晃。那空洞的哐当声响彻整个公寓,就在那噪音达到顶峰的一刹那,我竟真的感到一阵晕眩,那徒劳的动作仿佛击中了内心深处某个同样空洞的地方。有一秒钟,我几乎忘记了这是表演,那份濒临崩溃的绝望是如此真实,甚至让我自己都感到恐惧。
就在这场表演中,林皓那句看似不经意的话,像幽灵一样从我记忆的角落里浮现出来:
沉默这个人啊,就是个念旧的老古董,他最宝贝的就是他奶奶那本从不让人碰的旧食谱了。
这句话在当时听起来是闲聊,但现在,它像一个闪着红光的巨大路标,精准地指向了林皓为我准备好的真相。
我按照这个指引,假装无意中翻到了那本摆在书架最高层、书页已经泛黄的旧食谱。我的指尖触碰到粗糙的封皮时,没有发现线索的惊喜,只有一种踏入陷阱的冰冷恐惧感。这不是一次发现,这是一次赴约,一次由真凶亲自为我安排的赴约。
我翻开书页,在夹层里,找到了那个微型U盘。它没有品牌标识,通体是那种廉价的亮面塑料,上面甚至印着一个幼稚的、笑脸表情的卡通图案。那个微笑在此刻看来,就像一个来自真凶的、无声的嘲弄。
我把它插入我的加密笔记本,里面的内容让我如坠冰窟:几封邮件备份,完美地记录了沉默和死者因为核心配方而发生的激烈争执。那些威胁的言辞,带着一种甜腻又血腥的味道,让我胃里一阵翻搅。
其中一封写着:你敢动‘奶奶的秘方’,我就敢用你的血,来给我的下一个黑森林蛋糕调色。
另一封更直接:别逼我,我能用糖霜裱绘出最美的玫瑰,也能用同样的手,把你那张贪婪的脸,砸进滚烫的焦糖里。
这就是动机,是铁证,是我过去梦寐以求的终结者。
这份证据构成了完美、封闭、不容置疑的证据链,足以让我立刻逮捕沉默,风光结案。我握着那枚冰冷的U盘,手心却在冒汗。我那个被程序正义训练了十年的大脑,正在用一种近乎咆哮的声音对我尖叫:上交它!逮捕他!这是你作为警察唯一正确的选择!
但,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闭上眼睛,将所有情绪都关在门外,只留下一个精英刑警的专业分析。
第一,为什么是林皓一个本该是受害者朋友的局外人,为什么要特意向我提起这本食谱他的动机是什么
第二,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这份能一锤定音的证据,偏偏在我开始怀疑他之后,就如此恰到好处地出现了
第三,为什么这么完美邮件里的威胁太过戏剧化,太过符合一个天才蛋糕师的人设,完美得就像是照着剧本写出来的台词。
我睁开眼,盯着屏幕上那些血腥的文字,得出了一个让我浑身冰冷的结论:
这份完美,本身就是最大的破绽!
我的世界再次分裂。我的专业判断告诉我这是陷阱,但我的职业信仰却要求我必须相信眼前的铁证。我陷入了职业生涯最痛苦的抉择,而这个抉择的场景,我他妈的该死的熟悉。
这不就是雨夜屠夫案吗历史在以一种最残酷、最戏谑的方式重演。
三年前,我因为死守程序、缺乏证据而铸成大错,放走了一个魔鬼。
这一次,我将因为死守程序、相信一份被精心伪造的完美证据,而亲手将一个可能是受害者的男人送进地狱,再放走另一个魔鬼吗
我的人生,难道就是一个在悲剧的循环中来回奔跑的笑话吗
我的职业信仰发出震耳欲聋的警报,父亲的声音在我脑中回响:情感是正义的天敌!。但这一次,对抗它的不只是我那该死的直觉,还有我赖以为生的、冰冷的专业逻辑!
我做出了一个足以毁灭我整个职业生涯的决定。
我没有将U盘上交。
我死死地将它攥在手心,金属的棱角深深地嵌进我的掌纹,然后将它塞进了我风衣最深的内袋。那个冰冷的金属仿佛烙在了我的皮肤上,也烙在了我的灵魂上。
我站起身,缓缓走到那扇能映出我倒影的黑暗窗户前。
玻璃里的那个女人,眼神里有一种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破釜沉舟的决绝。
那不是江晚警官了。那个恪守规则、试图赢得父亲认可的模范警察,已经被我亲手杀死了。
镜中的我,是一个赌徒。
我缓缓抬起手,不是敬礼,也不是擦拭眼泪,而是用两根手指,精准地、模仿我父亲在法庭上敲下法槌的动作,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轻轻地敲了下去。
咚。
一声轻响,判决生效。被宣判死刑的,是过去的江晚。
4
我不是江晚警官了。
我是个罪犯,一个藏匿着致命物证的骗子。
那枚U盘在我风衣最深的内袋里,像一颗正在发热的恶性肿瘤。它贴着我的皮肤,滚烫,沉重,带着一种病态的脉动,每一次跳动都在提醒我刚刚犯下的罪行。我背叛了我的警徽,背叛了我的导师,背叛了我过去赖以为生的、冰冷的一切准则。
公寓里那股标志性的、甜腻的黄油香气,此刻像浓雾一样包围着我,让我喘不过气。它不再是温暖的伪装,而是我堕落的背景音,每一丝甜味都像在嘲讽我内心的苦涩。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罪恶感和随时可能被揭穿的恐惧,像两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咙。
就在我快要被这股窒息感吞噬时,手机响了。
屏幕上跳动的两个字,让我的心脏瞬间停摆——导师。
张立国的电话。
我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我深吸一口气,用颤抖得几乎握不住手机的手,划开了接听键,撒下了我职业生涯中第一个,也是最无耻的谎言。
导师。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
有新发现吗电话那头,张立国的声音一如既往,没有温度,像一块冰冷的钢铁。
……还在排查,我强迫自己镇定,暂时没有重大发现。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那几秒钟的静默,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然后,张立国用他那标志性的、不带任何感情的语气,追问了一个极其刁钻的细节。
我记得现场勘察报告提过,死者厨房的调料架有轻微移位,但没有倾倒。你二次排查时,有没有留意到架子底座的灰尘痕迹有什么异常
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这个问题太过精准,像一把手术刀,瞬间剖开了我所有的伪装。我根本没留意过!我的注意力全在那本食谱和U盘上!
我那零点几秒的迟疑,在电话的静默中被无限放大,成了一个无可辩驳的罪证。
我最终含糊其辞地回答:……痕迹不明显,还在分析。
这个回答,不符合平时那个专业、严谨的江晚。这个瑕疵,成了压垮一切的最后一根稻草。
张立国没有戳穿我。他只是用平稳得可怕的语气,下达了一个让我血液冻结的命令:
很好。今晚收队前,把现场搜集到的所有电子物证,包括存储设备,全部登记入库,并提交初步的检验报告。我明早开会要用。
说完,他便挂断了电话。
嘟——嘟——
忙音像丧钟一样在我耳边回响。我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手机从我无力的手中滑落,砸在地板上,发出一声脆响。
我不是那个运筹帷幄的重案组组长了,我只是一个谎言即将被导师揭穿的骗子,一个被逼入死角的赌徒。
这不是一个常规要求,这是他基于我那一瞬间的迟疑而设下的、一次精准的压力测试。一个无法拒绝、不容辩解的最后通牒。他已经开始怀疑我了。我的赌注,即将面临强制清算。
我被逼到了悬崖边上,只有两个选择,而每一个都通向毁灭:
交出U盘,沉默会被立刻定罪,真凶将永远逍遥法外,而我,将成为那个毁掉一切的蠢货。
不交U盘,我就是公然抗命,罪加一等。张立国会亲自来这间公寓搜查,然后,他会亲手给我戴上手铐。
恐慌像潮水般将我淹没。我下意识地将手伸进口袋,死死攥住那枚U盘,它的金属外壳冰冷刺骨。我不能坐以待毙!我必须行动!
我的大脑在极度的压力下,迸发出了一个孤注一掷的、更加疯狂的计划。
这枚U盘里的邮件备份太过完美,完美得就像伪造的。但我需要证据,需要能证明它被篡改过的技术证据。我无法在这间公寓里做到,唯一能做到这一切的地方,只有市局的技术科法证实验室。
我决定了。
今晚,就在张立国设定的最后期限之前,我要利用我的权限,潜回我最熟悉的地方。
我要像个小偷一样,夜探警局技术科。
我知道,技术科新更换的门禁系统,在每晚零点会有一个三十秒的重启窗口期——这是我唯一的机会。我必须从这枚完美的物证内部,挖出能证明它是一个陷阱的证据。
我要用一场更大的罪行,来证明我犯下的第一个罪行,是正确的。
5
午夜。
空气是冷的。我的心是冰的。
我像个真正的罪犯一样,躲在市局对面的阴影里。我熟悉这里的一切,包括我此刻正死死盯住的那扇门——技术科的后门。这套全新的高保安防门禁系统,是我的杰作,是我去年亲自监督安装的。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它没有记录在官方手册里的秘密。
当初,我力排众议,坚持给系统留下了一个三十秒的工程师后门,密码只有我和导师知道。我的理由是:为了应对任何可能导致系统瘫痪的紧急情况。
现在,我就是那个紧急情况。我正在用我曾经的功绩,来背叛我自己建立的秩序。
23点59分。
我看着手表上的秒针,一格一格地跳动,每一下都像在敲击我的心脏。我的呼吸和那节拍同步,短促,压抑。
还有十秒。
五秒。
时间归零。
我像一头捕食的猎豹,从阴影中猛冲出去。柏油路面在我的脚下飞速后退,我的肺像要炸开。三十秒,我只有三十秒。
冲到门前,指尖在密码器上飞速按下那串早已烂熟于心的指令。绿灯亮起,电磁锁发出微弱的咔嗒声。
门开了。
我闪身而入,反手将门带上,门在我身后自动落锁。
成功了。
我靠在冰冷的门板上,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顺着额角滑落。四周一片黑暗,只有服务器指示灯在单调地闪烁,像无数双窥探的眼睛。这里的一切都那么熟悉,空气中那股消毒水和电子元件混合的味道,都曾是我安全感的来源。但今晚,我是一个入侵者。
我不敢开灯,摸黑走到我最常用的那台分析终端前,开机。主机发出的低沉嗡鸣声,是这死寂空间里唯一的声音。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枚U盘,那个幼稚的笑脸在屏幕幽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诡异。我的手在抖,但我强迫自己稳住,将它插进了USB接口。
屏幕亮了。我熟悉的分析界面跳了出来。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来吧,只要让我找到一丝文件被修改过的痕迹,一点点时间戳的异常,就够了。只要一点点,我就能证明这不是我的背叛,而是一次自救。
进度条开始读取。
百分之十……百分之五十……百分之九十……
我的希望在随着那蓝色的进度条一点点升起。
然而,就在进度条即将走满的瞬间,它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鲜红的、占据了整个屏幕的警告弹窗。
上面只有一行字。
访问被拒绝。权限覆盖者:张立国。
那行红字像烧红的烙铁,瞬间烫掉了我视网膜上所有的图像,世界只剩下嗡嗡的耳鸣。
啪!
头顶的灯,毫无征兆地全部亮了。
突如其来的强光刺得我睁不开眼,我的右手先于大脑做出反应,闪电般摸向腰间——却只摸到一片空荡荡的皮革。
那个落空的、本能的战斗动作,让我彻底僵住了。
我被缴械了。
等我适应了光线,放下手时,我看到了站在门口的那个人。
是张立国。
他穿着一身整齐的警服,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里,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失望。那眼神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瞬间刺穿了我所有的侥幸。
完了。
他的目光越过我,落在我身后的办公桌上。我顺着他的视线,透过他办公室的玻璃墙看进去——在他的办公桌上,在台灯柔和的光晕下,赫然放着一枚U盘。
一枚和我手里这枚一模一样的、带着幼稚笑脸的U盘。
那一刻,我全明白了。
他早就知道了一切。他知道我藏了物证,甚至可能在我之前就拿到了真正的U盘。他换掉了它,给了我一个假的,一个他设置了权限陷阱的诱饵。
今晚的一切,他不是在等我的报告,他是在等我自投罗网。
我被带进了他的办公室。那枚作为诱饵的U盘被他随意地丢在桌上,和我试图分析它的罪证并排放在一起。
我张了张嘴,还想做最后的挣扎:导师,你听我解释,这是个陷阱,是林皓……
够了。他打断了我,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档案,推到我面前。档案上贴着一张年轻男人的照片,笑得很阳光。照片下面,是两个我从未见过的字:李伟。
五年前,缉毒队最有前途的卧底,张立国看着那张照片,声音里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沙哑,他坚信自己能凭一己之力挖出幕后黑手,所以截留了关键情报,绕开了所有程序。最后,他的尸体在码头的集装箱里被发现,身上有三十七处刀伤。
他抬起头,目光像两把手术刀,将我凌迟。
我不会眼看着你变成第二个李伟。
那句话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击中了我的心脏。我所有的辩解、所有的挣扎、所有的不甘,都在这一瞬间被彻底击碎,化为乌有。
原来,在他眼里,我不是一个试图揭开真相的警察,只是一个即将失控、重蹈覆辙的李伟。他不是在审判我,他是在……拯救我。用一种最残忍、最彻底的方式。
我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扯起,肌肉因僵硬而抽搐,喉咙里发出一声类似干呕的、破碎的笑声。
我明白了。我说。
桌上已经放好了一份辞职报告和一支笔。我没有再看他一眼,拿起笔,在签名栏上写下了我的名字。江晚。那两个字,此刻看起来陌生得可怕。
警徽,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还有你的配枪。
这个时刻终究还是来了。
我的手伸向胸口,那枚警徽的金属边缘硌着我的指尖,冰冷,沉重。我曾经以为,我会戴着它直到退休的那一天。我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将它从制服上剥离下来。那个动作很慢,每一下都像是在撕扯我自己的皮肉。
我把它放在桌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然后是枪。我解开枪套,将那把陪伴了我三年的配枪拿了出来,退下弹匣,放在警徽旁边。它曾经是我手臂的延伸,是我正义的化身。现在,它只是一块冰冷的钢铁。
我被剥夺了。
我被剥夺了身份,剥夺了信仰,剥夺了我赖以存在的一切。
我站起身,没有再看张立国一眼,转身走出了办公室,走出了技术科,走出了这栋我曾以为会奉献一生的市局大楼。
外面的空气依旧冰冷,城市的霓虹灯模糊成一片没有意义的光斑。我像一个游魂,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周围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但这一切都与我无关。我被我的世界放逐了。
我在一个路口停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屏幕上还亮着警局内网的APP图标,通讯录里塞满了同事和线人的名字,相册里有我和队友们庆功时的合影。那是我作为江晚警官存在过的全部证明。
我划开屏幕,找到设置选项,一步步点进去。
恢复出厂设置。
一个对话框跳了出来:【此操作将清除此手机上的所有数据。】
我没有丝毫犹豫,按下了确定。
屏幕黑了下去,几秒后,开机
лого
再次亮起,像一个初生的、一无所有的婴儿。
世界,终于彻底安静了。
6
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从未如此刺耳。
我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行尸走肉般地走进沉默的公寓。空气里那股又甜又腻的黄油和糖霜的味道,不再是温馨的港湾,反而像一大块融化后凝固的猪油,用虚假的甜香封死了我的呼吸道,让我窒息。
我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警徽、配枪、身份……张立国亲手从我身上剥离了这一切。他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堆无可救药的垃圾。我甚至连一句辩解的话都说不出口,因为他说得对,是我自己,亲手埋葬了作为警察的江晚。
我把自己扔进客厅那张柔软得过分的沙发里,双眼失焦地望着天花板上华丽的水晶吊灯。光线折射出虚幻的彩虹,像一个美丽的谎言。这里的一切都太干净,太甜蜜,衬得我肮脏不堪。
我是一个被放逐的人,而这里,是我唯一的、可耻的避难所。
不知过了多久,茶几上沉默随手放着的平板电脑屏幕忽然亮了,一条新闻推送弹了出来。我的目光被那几个黑色的宋体字死死钉住:
【市局警员江晚因涉嫌渎职违规,已被停职调查……】
那行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我的视网膜上。我的大脑,那片因绝望而变得迟钝麻木的沼泽,瞬间被这股灼痛惊醒。
这不是新闻。
这不是对我职业生涯的宣判。
这是一份公开的死亡通知。
它在向那个躲在暗处的凶手宣告:那个碍事的警察江晚,已经被拔掉了爪牙,解除了武装。她现在只是一个平民,一个孤立无援的女人,一个可以被轻易抹除的物证。
他知道我被停职了。他一定知道。
他会来的。
这个念头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劈开了我混沌的思绪。心脏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血液倒流,四肢冰冷。
就在这一刻——
叮咚——
门铃响了。
那声音清脆悦耳,却像法医解剖时,手术刀第一次划开皮肤的声音,精准、冰冷,宣告着内部的一切都将无可挽回。
我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全身的肌肉绷得像一块石头。我赤着脚,像一只受惊的猫,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贴着墙根滑到了门边。
我的呼吸停滞了,胸口疼得厉害。我贴在门上,小心翼翼地凑近猫眼。
猫眼那小小的、扭曲的圆形视野里,出现了一张温文尔雅的脸。
是林皓。
他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休闲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挂着那种恰到好处的、带着一丝歉意的微笑,仿佛只是一个碰巧路过的朋友,前来拜访。
可他的眼睛里没有笑意。
那双透过镜片看过来的眼睛里,是鬣狗发现腐肉时的贪婪和兴奋。那是一种毫不掩饰的、看死人的眼神。
他就是来灭口的。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住了我的心脏,几乎要将它捏碎。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怎么办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没有枪。没有警徽。没有支援。我的手机被我自己恢复了出厂设置,通讯录里空空如也。沉默很可能正戴着耳机,沉浸在他那个隔音效果一流的烘焙工作室里,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
这间甜蜜的公寓,此刻变成了一个为我量身定做的、插翅难飞的牢笼。
不开门他会想办法撬锁,或者干脆破门而入。我只是在延迟自己的死期,并且会死得更惨。
开门我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要如何对抗一个处心积虑前来灭口的男人
死局。这是一个绝对的死局。
门铃又响了一声,叮咚——,耐心又从容,像猎人戏耍掌中猎物的哨音。
那一声催命符般的声响,反而把我从极致的恐惧中逼了出来。那条缠绕心脏的毒蛇,勒出了一丝滚烫的血性。
我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规则、程序、身份……这些东西在保护我的同时,也束缚着我。而现在,我一无所有。我不再是江晚警官,我只是江晚。一个被逼到悬崖边上,除了这条命什么都可以不要的疯子。
一个被剥夺了规则的猎人,远比穿着制服的警察更危险。
林皓,你以为我是一只待宰的羔羊。
但你错了。
这里不是你的屠宰场,是我的猎场。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的颤抖,缓缓伸出手,握住了冰冷的门把手。
7
门开了。
林皓那张假笑的脸,出现在门口。
我按照剧本,将自己伪装成一头刚刚被拔掉爪牙、彻底失去斗志的困兽。我的眼神空洞,身体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整个人散发着一股被彻底击垮的、腐烂的气息。
他很满意我这副样子。那双藏在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
不请我进去坐坐吗江……警官。他故意拖长了警官两个字,像在品尝一道美味的点心。
我没说话,只是麻木地侧过身,让他进来。
公寓里那股甜腻的香气,此刻成了我最好的舞台背景。它甜蜜、无害,足以麻痹任何捕食者的警惕心。
我听见从公寓最深处那间隔音的烘焙工作室里,隐约传来一阵沉闷的、机器搅拌黄油的嗡鸣,像另一个世界的心跳。沉默对门外这场即将上演的生死搏斗,一无所知。
林皓脱下外套,随意地搭在沙发扶手上,彻底封死了我冲向大门的路线。他像主人一样,在我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开始了他那套猫捉老鼠的、充满优越感的说辞。
你知道我最讨厌什么吗江小姐,他整理了一下袖口,仿佛在掸去不存在的灰尘,混乱。意外。沉默那个蠢货把事情搞得一团糟,到处都是血,毫无美感。而我,最擅长的就是把失控的东西,重新纳入完美的秩序。
他顿了顿,眼神里的嘲弄变得像针一样锐利。
就像那枚U盘。我比你自己更了解你这种警察——偏执于程序,又自以为有点小聪明。那份‘完美’的证据,就是我亲手为你准备的。
然后,他从口袋里缓缓拿出的,不是刀,也不是枪。
而是一支装着透明液体的、小巧的玻璃注射器。
data-fanqie-type=pay_tag>
针尖在灯光下闪过一丝冰冷的寒芒。
别担心,不会有痛苦的,他用一种近乎温柔的语气说,法医只会认为,一个因渎职而身败名裂的前警察,选择了用过量药物结束自己的生命。很合理,不是吗这才是完美的闭环,完美的秩序。
完了。
这一刻,我所有的控场企图、所有的心理战术,都被这支小小的注射器彻底击碎。他不是来搏斗的,他是来执行一次精准、安静、不留痕迹的清除。
一阵纯粹的、生理性的、冰冷的恐惧,像冰水一样从我的头顶浇下。
就在我快要被这股恐惧彻底淹没的瞬间,一个冰冷的幽灵闪过我的脑海——雨夜屠夫案里那位母亲绝望的脸。是它!就是这个该死的、不计后果的直觉,曾将我推入深渊!
不!
一个更响亮、更原始的声音将那幽灵彻底撕碎:那一次,我因为犹豫而失败;这一次,我将因为犹豫而死亡!
这声内心的咆哮像一道惊雷,彻底炸碎了我的枷锁。我不再是那个在规则和直觉间挣扎的警察,我只是一个想活下去的猎人。
公寓不再是公寓,它变成了一张三维战术地图。
我突然回想起前几天,沉默失手将一整袋50磅重的进口面粉掉落在厨房门口的地面上,那沉闷的撞击声几乎被机器声完全掩盖,但我却清晰地感觉到脚下的地板传来一阵低沉的、足以穿透骨骼的震动。那一刻,工作室里机器的嗡鸣声出现了零点几秒的停顿。就是它!
我眼角的余光锁定了几个关键坐标:右手边,沉默放在茶几上的一个沉重的陶瓷马克杯;正前方,烤箱门光亮的金属表面,可以像镜子一样反射出身后的动静;左前方,通往厨房的通道,以及通道旁那个摆满了玻璃瓶的调料架。
林皓站起身,向我逼近。
针尖离我的距离,从三米,缩短到两米。我被死死地压在沙发里,退无可退。
我看着步步紧逼的林皓,脸上那副惊恐的表情没有变,但我的声音却突然变得异常清晰而冷静。我用言语精准地攻击他那建立在童年创伤上的、对失控的恐惧。
林皓,你最大的失败,就是你以为一切都在你的掌控之中。但你永远无法掌控人心。你以为那块慕斯里的苦味,只是沉默的求救信号吗
我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在他因我的话而出现一丝错愕的瞬间,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向整个公寓,更是向那扇紧闭的工作室门,发出了我的信号,也是我的战吼:
不!那也是在告诉我,你这种人精心炮制的甜蜜谎言背后,真相总是苦的!
喊出这句话的同时,我没有扑向林皓,而是猛地将整个身体向侧面倒去,用尽全力,将那个沉重的玻璃茶几,朝着我记忆中能产生最大地面震动的厨房入口方向,狠狠地撞翻过去。
茶几翻倒,上面的玻璃杯、遥控器、沉默的平板电脑,伴随着刺耳的巨响,狠狠地砸向了那个摆满了瓶瓶罐罐的调料架。
而茶几沉重的实木底座,则以一个完美的角度,重重地、沉闷地,撞击在了厨房门口那片坚硬的地砖上。
8
撞击的巨响被玻璃破碎的尖锐噪音淹没。我重重摔在地板上,翻倒的茶几在我与林皓之间划出一道脆弱的防线。他因这突如其来的失控而愣住了一瞬,随即,那张伪善的面具被彻底撕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的、野兽般的暴怒。
就在他即将越过障碍扑向我的瞬间,那扇我寄予了全部希望的工作室的门,砰地一声,被人从里面猛地撞开。
沉默冲了出来。他身上还系着那条洗得发白的围裙,脸上沾着一点面粉,眼神里写满了惊愕与困惑。一个血腥的、三方对峙的困兽之斗,在这间飘着甜香的公寓里,瞬间引爆。
林皓疯了。他一脚踹开作为障碍的茶几,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般冲过来,目标明确地将我与沉默分割开。沉默下意识地挡在我身前,而林皓则发出了最恶毒的心理攻击,他指着沉默,对我尖声笑道:你以为他是谁救世主江警官,问问他,问问他是怎么失手把人推倒,后脑勺磕死在料理台上的!
这句话像一颗子弹,瞬间击中了我最脆弱的地方。我的大脑在战斗和分析之间疯狂撕扯——我赌上一切去相信的男人,真的是一个过失杀人犯吗这致命的犹豫,让我出现了一个零点五秒的破绽。
林皓抓住了我那瞬间的动摇。他一记重拳将沉默打得踉跄后退,随即猛地冲向我,一把揪住我的头发将我狠狠掼向厨房。我的后背撞上冰冷的橱柜,几乎喘不过气。他将我死死地按在料理台上,那支闪着寒光的注射器再次对准了我的脖颈,他的声音在我耳边放大,充满了胜利者的残忍与虐待的快感:没错!他杀了人,而我,只是好心地帮他‘完善’了一下现场而已!
他用持着注射器的手压制着我,另一只手在空中比划着,享受着我的恐惧:我拿起那个平底锅,在他印上指纹后,对着已经死了的尸体,又来了一下!这样,才符合‘激情杀人’的完美剧本,不是吗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味自己的杰作,补充了一个致命的细节:我随手抓起炉灶上那把沉重的铸铁煎锅……
就是这一瞬间,林皓这句话里的一个词,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脑中所有的迷雾。
铸铁煎锅
不!
我的大脑瞬间调出了我第一次地毯式搜查这间公寓时的记忆存档:这间厨房的炉灶上永远一尘不染,没有任何锅具。而那把唯一的、符合沉重描述的铸铁锅,是一把方形的、带棱纹的牛排烤盘,它一直被收纳在水槽下方最左侧的橱柜里!
他在撒谎!
这个发现像一剂强心针,瞬间驱散了我所有的犹豫和自我怀疑。我的信任不再是基于虚无缥缈的直觉,而是建立在冰冷的、无可辩驳的逻辑之上。我那被雨夜屠夫案的阴影压制了三年的刑警本能,在这一刻彻底苏醒。
他比我高大,力量占绝对优势,硬拼是找死。我需要一个均衡器——剥夺他最强的武器:视力。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着被击倒在地、正挣扎起身的沉默,发出了我警察生涯中最后一个,也是最清晰的指令:
面粉!
沉默立刻明白了我的意图。他忍着剧痛,抓起身旁那袋散落的面粉,用尽全力朝我们这边扬了过来。白色的粉末瞬间弥漫了整个厨房,像一场浓厚的、呛人的大雾。林皓的眼睛被迷,发出一声怒吼,手上的力道一松。
我获得了宝贵的喘息之机。但我们依然被困在狭小的厨房里。
我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我放弃了所有格斗技巧,转而执行一个同归于尽式的陷阱计划。我没有再喊出任何指令,因为我的行动就是最清晰的指令。我不再试图挣脱林皓的钳制,反而猛地转身,用我的整个身体死死地缠住他,将全部的体重化为一股冲力,拼死将他朝着那个一直在嗡嗡作响、已经预热到最高温的烤箱方向拖拽。
沉默在迷雾中看清了我的意图,他嘶吼着从另一侧扑过来,和我一起,用身体的全部重量,合力将林皓的头和手臂,死死地按在了那扇滚烫的、足以瞬间造成三度烫伤的烤箱玻璃门上。
林皓发出了不似人声的惨烈嚎叫。我能清晰地听到皮肤接触滚烫玻璃时发出的滋啦声,一股头发烧焦的蛋白质恶臭瞬间钻进我的鼻腔,那股灼热的气浪扑在我自己脸上,烫得我脸颊生疼。那支注射器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当远处的警笛声终于由远及近,清晰可闻时,他已经彻底失去了反抗能力,瘫软在地。
战斗结束了。
公寓里弥漫着一股古怪的气味,是面粉、血腥、汗水和黄油甜香的混合体。我和沉默都受了伤,我们靠着料理台,大口地喘着气,谁也说不出一句话。
门被撞开,冲进来的是全副武装的同事,以及走在最前面的张立国。
他看到公寓内的狼藉、瘫倒在地的林皓、以及我们两个伤痕累累的幸存者时,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出现了一丝裂痕。他的目光从我红肿的脸颊,滑到沉默嘴角的瘀伤,最后落在我那只死死攥着手机、保持着录音界面的手上。
我看着屏幕上跳动的红色时长,用一种缓慢而郑重的动作,按下了那个停止键。
取证结束了。这是我作为警察,最后一个任务的完成。
张立国走了过来。他什么也没问,只是蹲下身,试图从我手中拿走那部作为关键物证的手机。我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已经失去了知觉,像鹰爪一样死死地扣在手机上,他不得不一根一根地将它们从屏幕上掰开。当手机离开我手心的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一部分灵魂也被抽走了。
他站起身,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了我因力竭而微微发抖的肩膀上。
先去医院,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不再冰冷,然后,写一份详细的报告给我。
我看着他,点了点头。
当现场被封锁,法医和技术人员进进出出时,我和沉默被带到角落的沙发上,进行简单的伤口处理。公寓里乱得像一场风暴过境,但我们两个之间,却异常安静。
等所有人都忙碌起来,我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到咖啡机前。我为他,也为自己,煮了两杯最浓的黑咖啡。
我将其中一杯递给他。他默默接过,温热的陶瓷杯身,暖着我们两个冰冷的手指。我们之间不再需要言语,这场共同踏过的生死,是比任何誓言都更牢固的信任状。
窗外,天已经开始蒙蒙亮了。第一缕阳光穿透城市的薄雾,洒了进来,给这片狼藉的废墟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沉默低头,看着杯中那深不见底的黑色液体,然后抬起手,用指尖轻轻擦掉了我脸颊上一点干涸的血迹。他的动作很轻,像是在擦拭一件稀世的珍宝。
我没有躲。
我只是端起杯子,迎着那道刺破黑暗的晨光,将那滚烫而苦涩的液体,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