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十六年,我被父皇亲手戴上金冠送进和亲銮驾。
草原大汗用铁链锁住我的脚踝:中原的瓷器,摔碎了才最好看。
故国送来的珠宝贺礼里却藏着绝子秘药。
遗民唾骂我:胭脂马,早该死在关外!
后来我踏碎王帐归来,身后是十万草原铁骑。老太监匍匐呈上圣旨:恭迎镇国长公主回朝!我烧了圣旨暖酒:本宫回来,只为掀了这吃人的龙椅。
永昌十六年的冬,来的格外的早。
料峭的风卷着未尽的寒意,刀子似的刮过宫墙根下枯黄的草茎,也刮过端坐于镜前的我——大周朝的元羲公主。镜面映出一张精心描画的脸,雪白脂粉敷得匀净,唇上点着最正的大红口脂,珠玉叠翠的赤金凤冠沉沉地压在头顶,沉得脖颈生疼。而这冠冕在不久前,是父皇亲手为我戴上的。他的指尖冰凉,滑过我鬓边时还带着细微的颤。
羲和,他唤我的小字,声音像被砂纸磨过,浑浊低哑,目光却像淬了毒的钩子,死死钉在我脸上,此去关山万里,你是大周的体面,亦是万民的福祉。
呵,体面福祉这沉甸甸的金冠,便是压在我脊梁上的秤砣,称量着我这瓷器在蛮族铁蹄前能换得几刻安宁。此刻,鸾驾在宫门外候着,朱漆描金,垂着明黄的流苏,华丽得刺眼,像个巨大的、移动的囚笼。车轮碾过御道平整的青石板,发出空洞的辘辘声响,一下一下,都敲在心上。帘外,是帝都鳞次栉比的屋脊和灰蒙蒙的天空。风卷起帘角,送来几声压抑不住的、细碎的呜咽,那是随我远嫁的宫人。我闭上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点锐痛提醒着我,不能哭。瓷器若是碎了,那便一文不值。
关隘的雄浑轮廓在风沙中显现,戍卒沉默得像一块块冰冷的铁。踏出关门那一刻,身后的土地仿佛瞬间沉入冰冷的深渊,隔绝成另一个世界。扑面而来的风裹挟着粗砺的沙石和浓烈的、从未闻过的腥膻气,令人窒息。举目望去,是无边无际、枯黄翻卷的草浪,一直涌向铅灰色的、低垂的天穹。这就是草原,辽阔、蛮荒,带着一种原始而强悍的压迫感,碾碎了帝都宫墙内所有精巧的雕琢。
王庭的金顶大帐在视野里膨胀开来,像一头蛰伏的巨兽。鼓号声骤然撕裂长空,沉闷、原始,带着心脏都随之共振。无数披着皮袍、面孔黝黑粗糙的北狄人涌了出来,目光肆无忌惮地黏在我身上,像无数只带着倒刺的手。他们的欢呼如同滚雷,在旷野上回荡,淹没了鸾驾最后一丝属于中原的矜持。
巨大的王帐内,蜡烛燃烧着,噼啪作响,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牛羊油脂和烈酒混合的怪异气味。王座高踞在上,铺着厚重的虎皮。一个高大的身影陷在皮毛之中。阿史那刹罗,草原的大汗。他并未起身,鹰隼般的目光穿透摇曳的光影,直直向我袭来。那目光里没有半分对新娘的审视,只有一种近乎冷漠的玩味,像是在打量一件新得的、易碎的猎物。侍从端上一个沉重的木盘,盘底铺着深色的绒布,上面躺着一副银器——不是杯盏,而是一副打造精巧的脚链。银环打磨得光滑,中间连着细密坚韧的银索,在烛火下泛着冰冷刺目的光。
一个会说些生硬周朝官话的狄人贵族上前一步,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声音却洪亮得足以让帐中每一个人都听得真切:尊贵的可敦,这是大汗赐予您的礼物!象征您如明月般纯洁无瑕,也象征您从此与大汗血脉相连,永世不离!
话毕,帐中爆发出一阵更响亮的哄笑和口哨声,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恶意。几个粗壮的狄人侍卫走上前来,他们的手粗粝得像沙石,带着不容抗拒的蛮力,猛地按住了我的肩膀和手臂。冰凉的银环瞬间扣上了我的脚踝,锁扣咔哒一声合拢,严丝合缝。那金属的寒意透过薄薄的丝履,噬咬着皮肉,直钻骨髓。
阿史那刹罗终于动了动。他微微前倾,庞大的身躯在王座上投下浓重的阴影,几乎将我完全笼罩。他端起面前巨大的金碗,灌了一口浑浊的烈酒,喉结滚动,酒液顺着胡须滴落。他抬起眼,嘴角咧开一个森冷的弧度,目光落在我脚踝那点刺目的银光上。中原的瓷器……他的声音低沉浑厚,如同滚过地面的闷雷,每一个字都裹挟着酒气和血腥味,摆在架子上看,有什么意思他顿了顿,舌尖舔过齿列,像在回味某种快意,摔碎了,听个响儿,才痛快。
锁链冰冷的重量拖在脚下,每一步都发出细碎却清晰的金属摩擦声,在这空旷、弥漫着膻腥气的毡帐里,格外刺耳。我成了王庭里一件奇特的摆设,一个带着脚镣的可敦。狄人的目光如影随形,好奇、轻蔑、赤裸裸的欲念,混杂着不加掩饰的嘲笑与侮辱。粗粝的羊奶膻味令人作呕,硬得硌牙的肉干在齿间留下铁锈般的腥气。我强迫自己吞咽,喉头像被砂纸磨过。脚踝处,银链磨出的细碎伤口在每一次挪动时都带来尖锐的痛楚,被汗水一浸,如同无数细小的针在反复扎刺。夜里,我蜷在铺着冰冷兽皮的矮榻上,锁链硌着骨头,那点细微的声响在无边的死寂中无限放大,敲打着紧绷的神经。
日子在煎熬中缓慢爬行,一年又一年。一日,王庭外忽起喧哗。几个风尘仆仆、穿着破烂周人服饰的汉子,被狄人兵士粗暴地推搡着押了进来。他们形容枯槁,身上带着鞭痕,眼神浑浊绝望。为首一个年长者,须发皆白,步履蹒跚。
跪下!拜见可敦!押送的狄人小头目用生硬的官话呵斥,一脚踹在那老者腿弯。老者踉跄着扑倒在地,挣扎着抬起头。当他的目光触及我身上华贵的狄人服饰,尤其是我脚踝处那无法忽视的银链时,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先是一刹那的惊愕,随即猛地燃起一簇扭曲的火焰。那火焰里没有他乡遇故知的暖意,只有刻骨的怨毒和鄙夷,仿佛看见了世间最污秽不堪的东西。
他死死盯着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声音,猛地啐出一口带血的浓痰,嘶声咒骂:呸!胭脂马!下贱的货色!早该死在关外!死在鞑子手里!省得污了我大周的土地!
那嘶哑的诅咒如同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进耳膜。
周围的狄人爆发出震天响的狂笑。有人模仿着老者的腔调怪叫:胭脂马!哈哈,好名字!
还有人吹着下流的口哨,目光在我身上剐来剐去。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掐得生疼,才勉强压住那几乎要撕裂喉咙的尖叫。脚踝的银链冰冷刺骨,仿佛要将我钉死在这片被诅咒的土地上,承受来自故土和异域的双重凌迟。那老者被拖走时,回头投来的最后一眼,那淬毒般的怨恨,烙印般烫在眼底。
深秋的风已带上了凛冽的寒意,卷起枯草在帐外打着旋儿。一队来自帝都的使者抵达了王庭。他们穿着熟悉的、代表皇权的朱紫官袍,在狄人粗犷的皮袍和毡帐间显得格格不入的精致,也刺眼得紧。为首的使者是个面白无须的中年内监,脸上堆着过分谦卑又疏离的笑。他在王庭侍卫的引领下,恭敬地向我行礼,姿态无可挑剔,但眼皮低垂着,目光始终落在我脚下那片肮脏的毡毯上,仿佛多看我一眼都会污了他的眼。
奴才奉陛下及皇后娘娘旨意,特来拜见公主殿下,他的声音尖细平板,像用尺子量过,陛下与娘娘日夜悬心,挂念殿下在塞外安泰。特命奴才送来些许宫中旧物,聊慰殿下思乡之情。愿殿下善自珍重,勿负天恩。他身后两个小太监小心翼翼地抬上一个沉重的、镶嵌螺钿的紫檀木大锦盒,放在我面前的地毡上。那锦盒华美异常,散发着熟悉的、属于宫廷的沉水香气。内监躬着身,亲手掀开了盒盖。瞬间,珠光宝气几乎晃花了眼。里面整齐摆放着:一套点翠嵌红宝石的赤金头面,光华璀璨;一串粒粒浑圆的东海明珠项链,珠辉玉映;几匹流光溢彩的云锦,绣着繁复的鸾凤牡丹。都是价值连城之物,是帝都宫廷才能拿出的手笔。我的目光却死死盯在珠宝和锦缎的缝隙之间。那里,极其隐蔽地塞着一个更小的、不起眼的青玉扁盒,不过寸许长,颜色几乎与铺底的绒布融为一体。若非我对宫中这些传递隐秘物事的把戏太过熟悉,根本难以察觉。心猛地一沉,像坠入了冰窟。指尖冰凉,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颤,拨开那串耀眼的明珠项链,取出了那个冰冷的青玉小盒。盒盖严丝合缝。深吸一口气,指甲用力一撬。咔哒一声轻响。盒内,没有书信,没有只言片语。只有一颗龙眼大小、色泽深褐、表面光滑得诡异的药丸。一股极其微弱的、混合着奇异甜腥和苦涩的怪异气味,悄然弥漫开来。
绝子药。
宫廷秘制,无色无味几乎可溶于水,唯独这极淡的、带着一丝甜腥的苦涩尾调,是它无法完全掩盖的标记。我曾在那位被打入冷宫、最终病逝的柳美人药渣里,嗅到过一模一样的味道。
父皇,母后……这便是你们千里迢迢送来的慰藉这便是你们对一个远嫁女儿、一个和亲工具最后的珍重
我死死攥着那冰凉的玉盒,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一股冰冷的火焰从脚底直冲头顶,烧得四肢百骸都在颤抖。脚踝的银链似乎骤然收紧,勒得骨头发痛。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狄人粗鲁的谈笑,使者虚伪的恭维,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只有那药丸散发的、带着死亡甜腥的苦涩气息,丝丝缕缕,钻入鼻腔,刻进肺腑。
原来,故国早已将我除名。我不仅是狄人眼中的瓷器,更是故国急于彻底抹去的污点。一件用完了、最好无声无息消失的工具。指甲深深掐进玉盒边缘,几乎要嵌进肉里。那冰冷的触感和药丸的死亡气息交织,将最后一丝名为元羲的温软彻底杀死、碾碎。心底某个角落,传来瓷器彻底迸裂的脆响,尖锐刺耳,再无修复的可能。
王帐厚重的毡帘被猛地掀开,裹挟着雪粒的寒风灌入,吹得烛火疯狂摇曳。阿史那刹罗大步踏入,带着一身浓烈的酒气和血腥气,像是刚结束了一场围猎。他猩红的披风下摆滴着暗色的污迹,靴子上沾满泥雪。鹰隼般的目光扫过帐内,带着狩猎归来的亢奋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最终落在我身上。
可敦,他声音洪亮,震得帐顶似乎都在嗡鸣,带着酒后的粗粝,今日猎了头好大的白熊!剥了皮给你做褥子!他随手将沉重的佩刀解下扔给侍从,目光瞥见我脚踝的银链,嘴角习惯性地勾起那抹残忍的玩味,这链子,戴着可还舒服夜里听着响儿,睡得可还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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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大笑着,径直走向主位,庞大的身躯陷进铺着厚厚熊皮的座椅里,震得矮几上的金杯都晃了晃。他抓起酒囊,仰头痛饮,烈酒顺着胡须流淌。帐内侍立的狄人亲卫们也跟着发出低低的哄笑,目光在我脚踝处逡巡。
就在这时,一个纤细的身影端着巨大的铜盆热水,低眉顺眼地从侧帐走进来。是云奴,那个被阿史那刹罗新收不久、据说来自江南水乡的舞姬。她身姿窈窕,穿着薄薄的纱衣,在这苦寒之地显得格外单薄,步履轻得像猫,将铜盆放在大君脚边。阿史那刹罗显然兴致颇高,醉眼朦胧地伸手去捏云奴的下巴,粗声笑道:还是我的小云儿贴心,知道本汗……
话音未落。
寒光乍现!
前一秒还柔弱如柳的云奴,眼底骤然掠过一丝淬毒的决绝。她手腕一翻,那看似用来绞热布巾的、边缘磨得异常锋利的铜盆豁口,竟闪电般朝着阿史那刹罗毫无防备的咽喉狠狠割去!动作之快,之狠,带着玉石俱焚的惨烈!
噗嗤!
利器入肉的闷响在帐内炸开!滚烫的血箭猛地飚射而出,有几滴甚至溅到了我的裙摆上,温热粘稠。
然而,那豁口并未如愿割断大汗的喉咙。千钧一发之际,阿史那刹罗凭着野兽般的本能猛地向后一仰!锋利的铜豁口只深深划开了他左侧脖颈到肩胛的大片皮肉,伤口深可见骨,鲜血瞬间染红了他半边身子!
啊——!
剧痛让阿史那刹罗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狂吼,酒意瞬间化作暴怒的赤红。他蒲扇般的大手本能地、带着千钧之力狠狠挥出!
咔嚓!
骨骼碎裂的脆响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云奴像一片被狂风卷起的枯叶,整个人被那恐怖的力量扇得横飞出去,重重撞在支撑大帐的粗壮木柱上,又软软地滑落在地。她的头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歪向一边,脖颈显然已经折断,口鼻中涌出大量鲜血,身体只抽搐了几下,便彻底不动了。那双曾妩媚含情的眼睛,圆睁着,空洞地望着帐顶,凝固着无尽的恨意与不甘。
变故发生得太快,只在电光石火之间!
帐内的狄人亲卫们这才反应过来,惊怒交加的吼声几乎掀翻帐顶!数把雪亮的弯刀瞬间出鞘,寒光森然,杀气腾腾地将我围在中间!他们的眼睛因震惊和愤怒而充血,像一群被激怒的恶狼,死死盯着我这个唯一在场的外人。
阿史那刹罗捂着脖子上狰狞的伤口,鲜血从他的指缝间汩汩涌出,染红了他的半边衣袍和身下的熊皮。剧痛让他的脸扭曲变形,但那双鹰眼里的暴怒和凶戾却燃烧得更加炽盛。他喘着粗气,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子,先扫过地上云奴迅速冰冷的尸体,最终钉在我身上,那眼神,仿佛要将我生吞活剥。
周人……贱奴!
他嘶声咆哮,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你们……都该死!
他猛地指向我,因为剧痛和暴怒而剧烈颤抖,给本汗……拿下她!剥了她的皮……点天灯!弯刀的寒光几乎贴上我的肌肤,亲卫们狰狞的面孔近在咫尺,带着浓烈的血腥味和杀意。就在这千钧一发、生死悬于一线之际,一个冰冷、清晰、甚至带着一丝奇异平静的声音,突兀地响起,穿透了帐内的杀伐之气。
慢着。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阿史那刹罗血红的眼睛也死死瞪了过来。我缓缓抬起一直低垂的眼帘,脸上没有预想中的惊惶失措,反而是一种近乎冷酷的漠然。我的目光掠过阿史那刹罗颈肩那狰狞翻卷的伤口,落在他因剧痛和暴怒而扭曲的脸上,嘴角竟缓缓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大汗,我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中,甚至压过了他粗重的喘息,您不觉得奇怪吗
我的视线转向地上云奴的尸体,那断裂的脖颈,凝固的绝望眼神,一个柔弱无骨的江南舞姬……哪里来的胆子,又哪里来的力气,能做出这等事帐内瞬间死寂。只有阿史那刹罗粗重的喘息声和伤口鲜血滴落在毡毯上的嗒……嗒……轻响。亲卫们握刀的手微微一滞,脸上闪过一丝惊疑。我向前迈了一步。脚踝的银链随着动作发出清脆的撞击声。这声音,此刻在死寂的大帐里,竟带着一种奇异的、掌控节奏的力量。
她恨您入骨,想杀您,这不假。
我的目光迎上阿史那刹罗暴戾的审视,没有丝毫闪避,可她背后,就没人了吗给她毒药,教她这法子,甚至……帮她避开您身边最严密的护卫,在您最松懈的时候靠近的人……
我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帐内每一个狄人亲卫的脸,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冰锥刺破凝滞的空气,是谁!
大汗遇刺,你们身为亲卫,守护不力,已是死罪!
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才有的、不容置疑的威压,目光如电,逼视着那几个方才因震惊而动作稍迟的亲卫,此刻不速速去追查同党,将功折罪,反而在这里对一个手无寸铁、还被你们锁着的女人喊打喊杀是想急着灭口,掩盖你们之中有人通敌叛主的真相吗!
字字如刀,句句诛心!
那几个被点到、动作稍慢的亲卫脸色瞬间煞白,握刀的手都开始发抖,下意识地看向阿史那刹罗。其他亲卫的目光也瞬间变得惊疑不定,互相扫视着,帐内的杀气,竟被这突如其来的指控搅得混乱起来。阿史那刹罗捂着伤口的手微微颤抖,他那双被剧痛和暴怒烧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又缓缓扫过自己那些脸上惊疑不定的亲卫。他不是蠢人。云奴的死状,刺杀时机的精准,以及此刻亲卫们下意识流露出的慌乱……种种疑点,像毒蛇一样缠上他因失血而有些昏沉的头脑。
查……
他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嘶哑的命令,鲜血不断涌出,给本汗……彻查!所有接触过这贱奴的人,一个,都,不许放过!
他的目光最终落回我脸上,那暴戾中第一次掺杂了审视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你……
他喘息着,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围在我身边的弯刀,无声地撤开了些许距离。
我站在原地,脚踝上的银链冰冷依旧。帐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狄人粗重的呼吸声。看着亲卫们惊惶地冲出去,看着阿史那刹罗在巫医的慌乱救治中发出痛苦的嘶吼。心底那片早已冻毙的荒原上,似乎有一簇微弱的冰焰,无声地燃了起来。
草原的冬季漫长而酷烈,风卷着雪沫,抽打在脸上如同刀割。阿史那刹罗颈肩的伤口在巫医的草药和烈酒的照料下,愈合得极其缓慢,反复溃烂流脓。剧痛和高热日夜折磨着这头曾经不可一世的雄狮,将他困在散发着恶臭的王帐里,脾气愈发暴戾无常。他身边的亲卫换了一茬又一茬,稍有懈怠或怀疑,便立刻被拖出去喂了饿狼。整个王庭笼罩在一种人人自危的恐怖氛围中。
而我脚踝上的银链,在那场刺杀风波后不久,便意外地被一个因恐惧而手脚发软的侍女失手解开了。阿史那刹罗忙于与伤痛和猜忌搏斗,对此事只是烦躁地挥了挥手,并未深究。那冰冷的束缚消失了,但无形的枷锁,早已更深地嵌入骨血。
我成了王庭里一个奇特的透明人。不再是备受瞩目的瓷器,也不是需要提防的囚徒。狄人王族们忙于争权夺利,在阿史那刹罗病榻前明争暗斗,没人再在意我这个来自异邦的可敦。
我沉默地行走在毡帐的阴影里。目光开始长久地停留在那些角落——那些沉默如石、眼神麻木的女奴身上。她们来自四面八方,草原部落间的掠夺、战败者的进贡、遥远国度的礼物……陈国的舞姬,吐谷浑的牧羊女,高昌的织工,甚至更遥远西域小国的贵族之女。她们有着不同的发色和瞳仁,说着不同的语言,却有着同样的命运:被掠夺、被献祭、被遗忘。她们的名字早已被抹去,只剩下某某部的女奴这样的代号。
我学会了她们零星的词语。用粗糙的麦饼,换取吐谷浑老妇人手中一小块珍贵的、能治疗冻疮的油脂。用从故国带来的、早已褪色的丝线,帮高昌的少女修补她视若珍宝的破旧嫁衣头巾。在寒风呼啸的深夜,挤在陈国舞姬那散发着霉味却相对暖和的狭窄毡毯上,听她哼唱故乡早已无人记得的小调,那曲调哀婉,像风的呜咽。
起初,只有沉默和戒备。渐渐地,有低低的啜泣在黑暗中响起。再后来,是压抑的、带着无尽悲苦的诉说。那些破碎的词语,交织着血泪:被焚毁的帐篷,被屠戮的亲人,被践踏的尊严……每一次无声的倾听,每一次微小的互助,都在看不见的地方,悄然连接着一条条绝望的丝线,慢慢变成了希望。
她们的眼睛,从最初的死寂麻木,到惊疑,再到一种小心翼翼的、带着微弱火光的探寻,最后变成一种觉醒、新生的希望落在我身上。那目光不再是看一个高高在上的可敦,而是看一个同样被锁链捆绑过的同类,一个或许能理解这无边苦痛的人。一种无声的、基于最深切苦难的同盟,在冰冷的毡帐角落,在呼啸的风雪夜里,悄然滋生。
长生天的祭祀之日,终于来临。
这是一年中草原上最神圣、最盛大的节日。巨大的敖包矗立在王庭外最开阔的草场上,用洁白的石头和五彩的经幡垒成,在铅灰色的苍穹下显得肃穆而神秘。即使阿史那刹罗伤势未愈,身体虚弱得需要人搀扶,他也必须亲自主持这场祭祀。
王庭所有能喘气的人,无论贵族、战士、妇孺、奴隶,都必须聚集到敖包之下。黑压压的人群跪伏在冰冷的草地上,如同铺开的、沉默的毯子。寒风卷着雪沫,抽打在人们脸上,却无人敢动分毫。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酥油和焚烧柏枝的呛人烟味,还有牲畜待宰前的骚膻气息。阿史那刹罗裹着厚重的貂裘,脸色是一种病态的蜡黄,被两名最强壮的亲卫几乎是架着,一步步艰难地挪上敖包前临时搭建的高台。他的呼吸粗重而短促,每一次吸气都牵动着颈肩的伤口,带来一阵痛苦的抽搐。鹰隼般的目光扫过下方匍匐的人群,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但在那威严之下,是难以掩饰的虚弱和力不从心。
祭典冗长而沉闷。萨满们披挂着沉重的、缀满兽骨和铜铃的法衣,围着巨大的火堆疯狂地跳跃、旋转、嘶吼,铜铃和骨片碰撞出杂乱刺耳的噪音。宰杀牲畜的鲜血被盛入巨大的木盆,浓烈的腥气弥漫开来。整个仪式充斥着一种原始、野蛮而压抑的氛围。
最后,是最关键的血祭长生天。
一名萨满捧着一个巨大的、边缘镶嵌着粗糙宝石的金碗,恭敬地走到高台中央的阿史那刹罗面前。碗中盛放着刚刚宰杀的最健壮公牛的、尚带余温的鲜血,粘稠,暗红,在寒风中蒸腾着丝丝缕缕的热气。按照传统,大汗需割破自己的手掌,将鲜血滴入这金碗,再亲手将血酒洒向敖包和四方天地,以示与长生天的血脉相连,祈求庇佑草原。阿史那刹罗喘着粗气,从腰间缓缓抽出了他那柄象征着无上权力的镶满宝石的黄金腰刀。刀锋在阴沉的天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寒芒。他伸出微微颤抖的左手,刀尖抵向掌心。所有匍匐在地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那神圣一刻的到来。
就在这时。
一直沉默地侍立在祭台侧后方的我,动了。没有征兆,没有言语。我的动作快得像一道影子,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已然一步跨到了高台中央。在阿史那刹罗错愕、随即转为暴怒的目光中,在萨满惊恐的注视下,在下方黑压压人群骤然抬起的、无数双震惊不解的眼睛里——
我劈手夺过了萨满手中那沉重的金碗!
碗中粘稠的、散发着浓烈腥气的牛血猛地一晃,泼溅出几滴,落在冰冷的祭台上,如同绽开的血花。时间仿佛凝固了。风声、萨满的喘息、台下人群压抑的惊呼,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阿史那刹罗的刀尖还抵在掌心,他脸上的肌肉因震惊和暴怒而剧烈扭曲,喉咙里发出嗬嗬的、野兽般的低咆:贱人!你……
我的目光却越过他,越过那些惊怒拔刀的亲卫,直直投向祭台下方——那片跪伏在寒风冻土上、如同蝼蚁般渺小的女奴们。她们穿着破旧的皮袍,头发枯槁,脸颊被寒风割裂,深陷的眼窝里是长久的麻木与绝望。我高高举起那沉重冰冷的金碗,碗中暗红的血映着铅灰色的天光。我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箭矢,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刺破了祭台上死一般的凝滞,清晰地传遍了整个草场:
谁——渴
两个字。像惊雷炸响在死寂的祭坛!
阿史那刹罗的咆哮戛然而止,他脸上的暴怒瞬间被一种难以置信的错愕和更深沉的惊疑取代。拔刀的亲卫们动作僵住,刀锋悬在半空,脸上写满了茫然和巨大的震骇。匍匐在地的狄人贵族们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不可思议和滔天的怒火。而祭台下方,那片黑压压的、如同死水般的女奴群中,却像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
无数双原本麻木、空洞的眼睛,在听到那两个字后,猛地抬了起来!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燃烧、炸裂!那是被压抑了无数个寒冬的干渴,对鲜血,对复仇,对水的渴望!那不是祈求,是濒死的野兽看到水源时迸发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绿光!
吼——!
一声压抑到极致、又猛然爆发的、非人的嘶吼从女奴群中炸开!第一个冲出来的,是那个吐谷浑的老妇人!她枯瘦得像一把柴,此刻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浑浊的眼睛里燃烧着地狱般的火焰,干瘪的嘴唇撕裂般张开,露出残缺的牙齿,发出不成调的、疯狂的尖啸!她像一头扑向猎物的母狼,不顾一切地冲向祭台!
这声嘶吼,如同点燃了燎原的火种!
杀——!
报仇——!
长生天开眼——!
无数种语言,无数种腔调,汇聚成同一种撕裂灵魂的呐喊!陈国的舞姬扯掉了破旧的头巾,高昌的少女扔掉了修补嫁衣的针线,吐谷浑的牧羊女、西域的贵族之女……所有角落的女奴,如同从地狱深渊爬出的复仇之魂,她们的眼睛里只剩下血红的疯狂和毁灭一切的决绝!她们抓起地上冰冷的石块、折断的枯枝、甚至是用来自尽的骨簪……用尽一切能找到的武器,发出凄厉到极致的嚎叫,汇成一股决堤的黑色洪流,以玉石俱焚的姿态,疯狂地扑向祭台!扑向那些惊呆了的狄人贵族!扑向那些拔刀却已陷入混乱的亲卫!扑向高台上那个象征着奴役和压迫的源头——阿史那刹罗!
祭台在脚下剧烈地摇晃,如同暴风雨中即将倾覆的小舟。脚下,是沸腾的、燃烧着复仇火焰的黑色怒涛,正咆哮着冲垮一切阻碍,扑向高台。混乱如同瘟疫般瞬间蔓延开来,惊恐的尖叫、愤怒的咆哮、兵刃撞击的刺耳锐响、肉体被撕裂的沉闷声响……无数种声音搅拌在一起,形成一片血腥的混沌。阿史那刹罗的脸因极致的惊怒和难以置信而扭曲变形,蜡黄的皮肤下涌动着病态的血红。他颈肩的伤口在剧烈的情绪波动下再次崩裂,鲜血迅速染红了厚重的貂裘。他死死瞪着我,那双曾经睥睨草原的鹰眼此刻被血丝布满,只剩下被彻底愚弄后的暴怒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
是你……贱人!都是你!
他嘶声咆哮,声音因剧痛和狂怒而撕裂变调,手中的黄金腰刀因激动而剧烈颤抖,刀尖直指向我,本汗要……活剐了你!
他试图挥刀,但重伤未愈的身体和汹涌的情绪让他动作迟滞,踉跄了一下。就在他重心不稳的刹那!祭台下方,几个冲在最前面、状若疯狂的女奴,猛地将手中沉重的石块狠狠砸向支撑高台的几根关键木桩!同时,数条黑影如同鬼魅般从混乱的人群边缘窜出,竟是几个平日里沉默驯顺的男奴!他们手中握着不知何时藏匿的、磨得异常锋利的短匕或骨刺,目标明确,悍不畏死地扑向阿史那刹罗身边那几个试图护主的亲卫!
保护大汗!
亲卫头目目眦欲裂,挥刀格挡。但袭击来得太突然,角度太刁钻!一个亲卫被骨刺狠狠捅进肋下,惨叫着倒下。另一个被扑上来的男奴死死抱住双腿,绊倒在地。高台剧烈地晃动起来,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呻吟!支撑的绳索在巨大的拉扯力下开始崩断!阿史那刹罗站立不稳,庞大的身躯猛地向后倾倒!他试图抓住身边的萨满,但那惊恐的老人早已瘫软在地。
就在他倒下的瞬间,一道身影如同捕食的猎豹,从斜刺里猛扑而至!是那个高昌少女!她眼中燃烧着同归于尽的疯狂,手中紧紧攥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拆下来的、带着锋利铜钉的帐篷撑杆!她借着扑倒的势头,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根沉重的、带着死亡寒光的撑杆,朝着阿史那刹罗因后仰而暴露出来的、鲜血淋漓的颈肩伤口,狠狠刺下!
噗——!
利器穿透血肉、撞碎骨骼的恐怖声响,清晰地盖过了周围的喧嚣!那根粗粝的撑杆,带着少女全身的重量和积压了半生的血仇,贯穿了阿史那刹罗的肩颈!巨大的冲击力将他整个人死死钉在了剧烈摇晃的祭台木板上!
啊——!!!
阿史那刹罗发出了一声绝非人类所能发出的、凄厉到极致的惨嚎!剧痛瞬间剥夺了他所有的力量,黄金腰刀脱手飞出。他庞大的身躯像离水的鱼一样剧烈抽搐着,鲜血如同喷泉般从恐怖的伤口处狂涌而出,瞬间染红了身下大片木板,又顺着缝隙滴滴答答落下。
他的眼睛死死地、难以置信地瞪着上方阴沉的苍穹,瞳孔因极致的痛苦和死亡的降临而急剧扩散。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声音,想说什么,却只有大股大股的血沫涌出。祭台在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支撑的绳索彻底崩断!巨大的木架结构开始扭曲、倾斜、崩塌!我站在摇摇欲坠的祭台边缘,狂风卷起我的衣袍和长发。脚下,是阿史那刹罗被钉在木板上、濒死抽搐的庞大身躯,身下是迅速扩大的血泊。他涣散的瞳孔似乎捕捉到了我的身影,那眼神复杂到极致,怨毒、愤怒、不解,最后凝固成一片死灰般的绝望。
祭台彻底倾覆的轰鸣巨响中,我最后看了他一眼,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纵身跃下!身体落入一片混乱的海洋。血腥味浓烈得令人窒息。但迎接我的,不是冰冷的刀锋,而是无数双伸过来的、粗糙却异常坚定的手!来自不同部族的女奴们,她们用身体为我阻挡着飞溅的木屑和石块,簇拥着我,像保护着最珍贵的火种,在沸腾的、由复仇和希望点燃的怒潮中,向着王庭之外,向着自由的方向,奋力冲去!身后,是彻底崩塌的祭台,是阿史那刹罗被掩埋的尸体,是狄人贵族和亲卫们在复仇洪流中绝望的哀嚎。王庭的金顶大帐在混乱中燃起了熊熊大火,浓烟滚滚,直冲天际,如同为旧日王朝点燃的葬火。混乱如同沸腾的血浆,在王庭的废墟上翻涌、冷却。当复仇的嘶吼渐渐被风雪的呜咽取代,当最后一簇焚烧王帐的火焰在飘落的雪花中不甘地熄灭,这片曾经象征草原至高权力的中心,已彻底易主。
我站在曾经的王庭入口,脚下踩着被血浸透又冻结的泥土。身后,不再是沉默的羔羊,而是肃立的刀锋。那些来自不同部落、不同国度的女奴,如今她们的眼中依旧有未褪尽的血丝,但麻木已被一种淬火后的冰冷坚硬取代。她们握紧了从狄人尸体上捡来的弯刀,粗糙的手指缠绕着同样粗糙的皮索,将曾经束缚她们的锁链,紧紧勒在那些仅存的、跪地求饶的狄人贵族脖颈上。
寒风卷着雪沫,抽打在脸上,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
可敦……
一个沙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是那个吐谷浑的老妇人,她脸上的沟壑似乎更深了,但背脊却挺得笔直,浑浊的眼底跳动着火焰,鹰旗的残部……集结在西山口了。还有……金狼部和黑水部……派来了使者。我转过身,目光掠过她,看向远处铅灰色的天穹下,隐约可见的、如同黑色潮水般在雪原上移动的骑队轮廓。那是阿史那刹罗死后,散落各处的、最桀骜不驯的草原铁骑。他们像嗅到血腥的狼群,正试图重新聚集。告诉他们,
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寒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金属质感,臣服,或者……像阿史那刹罗一样,成为祭坛上的祭品。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凝滞了片刻。
目光投向南方,越过茫茫雪原,越过那道无形的关墙。故国的方向,一片混沌的灰暗。父皇母后那盖着玉玺的绝子药,遗民们淬毒的唾骂,在眼前一闪而过。那里没有归途,只有一座需要彻底掀翻的祭坛。
传令,
我抬起手,指向南方,指尖仿佛要刺破那片沉重的阴霾,三日之后,拔营。
南下。
凛冽的江风,刀子般刮过船舷。
巨大的官船破开浑浊的江水,缓慢而沉重地逆流而上。船身吃水极深,压得江水在船舷两侧翻涌起浑浊的浪花。甲板上,是黑压压、沉默如铁的骑队。他们穿着混杂了草原皮袍和缴获周军铠甲的装束,鞍鞯上悬挂着形制各异的弯刀,脸上带着风霜刻下的冷硬线条,眼神锐利如鹰隼,无声地拱卫着船楼的方向。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皮革、马匹和铁锈混合的气息,那是十万铁蹄踏碎关山后留下的、洗不净的硝烟与血腥。
船头破开的水浪声单调而沉闷。船舱内,厚重的锦帘隔绝了大部分江风,炭盆烧得正旺,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我并未坐在主位,只随意地靠窗坐着。窗棂开着一线,任由冰冷的江风灌入,吹动鬓边的几缕碎发。桌上放着一杯刚温好的烈酒,辛辣的气息在温暖的舱室内弥散。
舱门被无声地推开。一个穿着深紫色内监袍服、身形佝偂的老太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了进来。他头发花白,脸上堆满了沟壑,此刻那些沟壑里填满了极致的恐惧和一种近乎谄媚的卑微。他手中高高举着一卷明黄色的绸缎,那刺目的明黄在这充斥着异域气息的船舱里,显得突兀又脆弱。他的身体筛糠般抖着,头死死抵在冰冷的船板上,声音尖细发颤,带着哭腔:奴……奴才奉……奉陛下旨意!叩……叩见镇国长公主殿下!天……天恩浩荡!陛下……陛下闻听殿下……殿下……呃,荣归故里,龙颜……龙颜大悦!特……特晋封殿下为……镇国长公主!赐……赐食邑万户!享……享双亲王俸禄!金册宝印……随后便至!恭贺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那镇国长公主的封号,从他抖索的嘴唇里挤出来,带着一种荒诞的讽刺。食邑万户双亲王俸禄仿佛几串冰冷的铜钱,就想买断草原的血、王庭的灰烬,买断那碗绝子药的苦涩。
我甚至没有抬眼看他。目光依旧落在窗外。江面开阔,水流湍急浑浊,倒映着两岸萧索的冬景和灰蒙蒙的天空。几片枯叶在浊浪中打着旋儿,迅速被吞没。远处,隐约可见故国那熟悉的、蜿蜒的城墙轮廓,在暮色中如同一道巨大的、沉默的伤疤。
老太监匍匐在地,抖得越发厉害,舱内只剩下他牙齿打颤的咯咯声和炭盆细微的噼啪。许久,我才缓缓转过头。目光掠过地上那卷刺目的明黄圣旨,最终落在那抖成一团的老太监身上。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烧了。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两块冰砸在地上。
老太监猛地一颤,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巨大的惊骇和茫然:殿……殿下
我不再看他,伸手端起桌上那杯温好的烈酒。辛辣的酒气冲入鼻腔。
烧了,
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斩金截铁的寒意,暖酒。
老太监瘫软在地,像一滩烂泥。他哆嗦着手,几次试图去拿那圣旨,又像被烫到般缩回。最终,他几乎是闭着眼,将那卷象征着无上荣宠的明黄绸缎,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塞进了旁边烧得正旺的炭盆里。火焰腾地一下窜起,贪婪地舔舐着丝滑的绸缎。明黄的颜色在火舌中迅速焦黑、蜷曲,发出细微的滋滋声,腾起一缕带着皇家熏香气的青烟。火光跳跃着,映亮了我半张脸,也映亮了老太监那死灰般绝望的面容。
圣旨很快化作一团蜷缩的、焦黑的灰烬,在通红的炭块上明灭,最后彻底黯淡下去。我端起酒杯,将温热的酒液缓缓倾入杯中。炭火的余温隔着杯壁传来。
本宫回来,
我抿了一口辛辣的酒,目光穿透船舱紧闭的门,仿佛已刺破千里宫墙,直抵那金銮殿上盘踞的阴影,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落玉盘,带着足以冻结江水的森寒,只为掀翻那张……吃人的龙椅。
舱内死寂。炭盆里,最后一点火星彻底熄灭,只余下一堆苍白的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