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护城河的水,比想象中要温柔。
它不像记忆中母亲临终前干枯的手指,反而像她年轻时哼着摇篮曲抚摸我脸颊的掌心,带着某种令人昏昏欲睡的暖意,尽管三月的春夜本该凛冽刺骨。
我漂浮在水面上,长发如同被连根拔起的黑色鸢尾,散开,缠绕,随着暗流无声舞动。视线所及,是城市边缘模糊的光晕,桥墩投下的巨大阴影,以及,那辆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黑色SUV。
它就停在桥洞的阴影里,像个沉默的共犯。
车窗降下一半,露出沈砚的侧脸。手机屏幕的蓝光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以及唇角那抹清晰可见的笑意。那笑意我曾用整个青春去铭记——十七岁夏夜,大学天文台顶楼,他指着划过天际的流星,趁我仰头惊叹时偷偷吻我,得逞后抬起头,唇角就是这样翘起的,带着少年人独有的、亮晶晶的狡黠和温柔。
此刻,这笑意透过水面,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穿我早已停止跳动的心脏。
我看清了他手机屏幕的内容。微信置顶的对话框,备注名刺眼:桃汁夭夭。
下面跳出一行新消息,小字却清晰如刻:
【她在洗澡,等会儿视频】
我想笑,想哭,想嘶吼,想砸碎那扇车窗质问那个曾发誓死也要死在一起的男人——你看,我真的死了,你却在这里和我的继妹调情
河水灌入口鼻,肺部的灼痛感短暂而剧烈,随即被无边的冰冷取代。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最后充斥耳膜的,只有自己喉咙里溢出的、绝望的一串气泡破裂的细微声响。
原来死亡并不太疼。
只是冷得彻骨。
(二)
意识如同沉入深海的碎纸片,挣扎着重新拼凑聚合。
我以为睁开眼会看到圣光、云朵或者至少是殡仪馆惨白的天花板。但没有。视野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香槟色繁复花纹的窗帘,垂感极好的丝绒材质,将落地窗遮得密不透风。头顶是那盏叶夭挑的、价格不菲的意大利水晶吊灯,此刻所有灯盏都亮着,折射出过于璀璨却毫无温度的光。
我站在姜家的客厅中央,像个误入的局外人。
不,不是误入。这里曾是我的家。至少在母亲去世、叶霜母女搬进来之前是。
更像个幽灵。事实上,也确实是了。
叶夭正赤着脚踩在母亲生前最珍爱的那块波斯地毯上。她身上穿着我生日时沈砚送的真丝睡裙——烟粉色,吊带设计,标签还没拆我就宝贝似的收进了衣柜最深处,舍不得穿。此刻,一根细带滑落她的肩头,露出锁骨下方一小片肌肤,上面一枚新鲜的红痕刺目地烙印在那里。
沈砚背对着我,正在扣他衬衫的最后一颗纽扣。动作稍显匆忙,却不失他一贯的条理。然后,他极其自然地转过身,从背后环住叶夭的腰,将下巴搁在她光裸的肩上,亲昵地蹭了蹭。
叶夭轻笑,侧过脸去吻他。
我胃里一阵翻腾,尽管鬼魂大概已经没有胃这种东西。
目光扫向客厅门口。叶霜端着一个精致的果盘站在那里,里面是切好的蜜瓜和草莓。她没有进来,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然后对着里面的两人,极其清晰地做了个小声点,别吵醒老姜的嘴型。那神情,熟练得像是在纵容一对热恋中情难自禁的小儿女,而非她的女儿和准女婿在她亡故继女的家里、穿着亡故继女的睡衣偷情。
老姜——我的父亲姜衡,就在一墙之隔的书房里。
我穿透墙壁飘进去。他坐在宽大的红木书桌后,眉头紧锁,盯着手机屏幕。手指用力地戳着录音键,语气是压抑不住的怒火和失望:
姜见夏!你最好永远别回来!今天是我生日,你连条消息都没有!我养你这么大,良心被狗吃了!
语音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响起。他猛地将手机掼在桌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然后他抬起头,目光放空,毫无焦点地、直直地穿透我透明的身体,落在对面墙上。
那里挂着一幅巨大的全家福。
照片里,母亲还活着,笑得温婉。她怀里抱着刚满六岁的我,扎着两个羊角辫,露出缺了门牙的笑。姜衡戴着那时我非要给他戴上的、滑稽的彩色生日帽,一手搂着母亲,笑容满足而踏实。照片右下角,白底黑字印着日期:2006.03.17。
今天是2023年03月17日。
整整十七年。同一天。
真是一场绝妙的讽刺。
(三)
客厅里,生日歌响了起来。
叶夭被沈砚和叶霜簇拥着走到餐桌旁。那个三层高的蛋糕也是我喜欢的覆盆子草莓口味,顶上插着数字25的蜡烛。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沈砚低声唱着,目光缱绻地落在叶夭因兴奋和羞涩而泛红的脸上。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低沉的,带着一点磁性,曾经在每个哄我入睡的夜里,让我觉得拥有他就拥有了对抗全世界噩梦的勇气。
哦,对了。今天也是叶夭的二十五岁生日。她只比我小两岁。
我的生日在三月初七,十天前。
那天,我在偏远的山区拍一个关于留守儿童的纪录片尾声,手机和钱包在辗转的破旧大巴上被偷了,身无分文。我好不容易借到一个路边杂货店老板的电话,打给姜衡。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背景音是喧闹的音乐和笑声,像是在某个宴会厅。他不耐烦地喂了一声。
我尽量简短地说明情况,想让他帮我联系一下同事或者转点钱到别人账户应急。
他打断我,语气是惯常的不赞同和敷衍:又想要钱跟你说了多少次,拍那些没用的东西能有什么出息赶紧回来!夭夭的花店明天正式开业,正缺个有分量的剪彩嘉宾,你回来撑撑场面!
我张了张嘴,想说我这里真的遇到了困难,想说我可能连回来的车票钱都没有了。但话没出口,就听见电话那头叶霜拔高了些许的、带笑的声音,清晰地传过来:老姜,快别说了,你看夭夭多懂事,知道你今天累,特意给你炖了参汤,这才叫心疼爸爸呢……
电话被干脆利落地挂断。忙音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我。
懂事
此刻,我低头看着自己半透明、指节微微发白的手。我已经死了,还谈什么懂事给谁看
餐桌边,叶夭拿起蛋糕刀,笑着切下第三刀。草莓酱心汹涌地流出来,粘稠,鲜红,像凝固的血。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叶霜嘀咕着这么晚谁啊,走过去开门。是快递员,送一个不大不小的纸箱,收件人明确写着:姜衡。
叶夭顺手接过来,一边笑着猜测是不是爸爸还给她准备了惊喜,一边用刚切完蛋糕的刀划开了胶带。
纸箱打开的一瞬间,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然后碎裂成极致的惊恐。
啊——!!!
凄厉的尖叫划破了温馨的假象。蛋糕刀哐当一声掉在地毯上,留下一抹刺眼的粉白奶油。
纸箱里,安静地躺着一个黑檀木制成的盒子。做工精致,边角镶嵌着冰冷的银丝。盒盖上方贴着一张白色的打印纸,上面是冰冷的宋体字和编号:死者:姜见夏。死因:溺水(疑似自杀)。认领人:暂无。编号:2024-03-17-003。
这是一个骨灰盒。我的骨灰盒。
沈砚脸上的温柔笑意瞬间消失,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他脸上褪去。他猛地冲过来,却在距离盒子半步远的地方,像是被无形的屏障挡住,骤然停住脚步。他的手指蜷缩起来,微微颤抖,竟不敢再上前触碰一下。
我飘到他耳边,用尽力气,像过去无数次撒娇那样,轻声呢喃:阿砚,你不是说,就算死也要死在一起吗你看,我先做到了。
他当然听不见。
他只是猛地弯下腰,捂住嘴,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痛苦的干呕声。脖颈上的青筋凸起,眼角瞬间逼得通红。
姜衡被尖叫声惊动,从书房冲出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他的话音在看到茶几上的那个盒子时戛然而止。目光触碰到姜见夏三个字和死因:溺水时,他脸上的怒气变成了茫然的怔忡,然后是巨大的、难以置信的震动。他踉跄了一下,扶住了门框。
叶夭扑进他怀里,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哭声凄切:爸……爸爸……姐姐……姐姐她……她一定是恨我……恨我抢走了爸爸,抢走了阿砚……她才用这种方式……来吓我,报复我……
姜衡的身体僵硬着,他看着那骨灰盒,眼眶迅速地红了,水光在眼底积聚。但他咬了咬牙,猛地推开叶夭,指着那盒子,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否定:假的!肯定是假的!她那种性子!倔得跟驴一样!怎么可能自杀!不知道又在哪里搞来的恶作剧!就想搅得这个家不得安宁!就想在我生日这天给我添堵!
他的声音很大,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像是在拼命说服自己,又像是在愤怒地声讨那个从不让他省心的女儿。
我没有再去看他们任何一个人的表情,只是盯着那盒子上冰冷的名字。
看啊,姜见夏,这就是你死后得到的评价。
她那种人,怎么可能死。
(四)
记忆像是被摇晃过的旧胶片放映机,画面模糊、闪烁,然后猛地跳接到一段遥远的过去。
八岁那年的夏天,空气里总是弥漫着消毒水和眼泪混合的咸涩气味。
母亲的病房是白色的,白色的墙,白色的床单,她苍白的脸。癌细胞已经把她吞噬得只剩下一把骨头。那天下午,阳光很好,她罕见地有了一点精神,拉着我的手。她的手很瘦,很凉,像秋天最后一片枯萎的叶子。
夏夏,她的声音气若游丝,却异常清晰,妈妈走后,你要乖,要听话……替妈妈,爱爸爸,好不好
我拼命点头,眼泪大颗大颗地砸下来,落在她干枯的手背上,洇开一小片深色。我怕极了,怕她一闭眼就再也不睁开,怕这个世界上只剩下我和沉默得越来越陌生的爸爸。
母亲葬礼后的第二天,家里残留着香烛和花圈的气味。姜衡穿着黑色的西装,坐在沙发上,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
门铃响了。叶霜穿着一身素白的旗袍,牵着一个小女孩,站在门外。她未施粉黛,眼圈红肿,梨花带雨,声音哽咽:师兄……我来晚了……师姐她……怎么会这样……
她身后的小女孩,就是叶夭。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颜色发旧甚至起了球的粉色连衣裙,瘦瘦小小的,像只受惊的小鹿,怯生生地拽着母亲的衣角,眼睛却偷偷地、飞快地打量着我和我身后的家。
亲戚们围着我,窃窃私语的声音不高不低地传进我的耳朵:看见没就是那个女人……老姜大学时的师妹,听说一直没结婚……这时候跑来,心思还不明显夏夏,听婶婶的,千万别让她进门!后妈没一个好东西!
夜里,我睡不着,抱着枕头想去看看爸爸。走到阳台,听见压抑的、像是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姜衡蹲在黑暗里,肩膀剧烈地抖动着,那是我第一次听见他哭。
我站了很久,然后走过去,把怀里的枕头塞给他,用尽全力模仿着大人的口气:爸爸,你娶她吧。家里需要个人。妈妈……妈妈不会怪你的。
他猛地抱住我,把脸埋在我小小的肩膀上,温热的眼泪浸透了我的睡衣。他的肩膀抖得更厉害了。
那是我记忆中,他最后一次拥抱我。
第二次见他哭,就是刚才。对着我的骨灰盒,他红了眼眶,却选择了用最恶毒的话来否定我的死亡。
(五)
客厅里的混乱持续着。
叶夭的哭声越来越高亢,充满了表演式的委屈和恐惧:爸!快把它拿走!我好怕!姐姐她是不是就在这里看着我们她一定是恨死我了!
姜衡一边烦躁地呵斥她别胡说八道,一边却又下意识地把她护在身后,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仿佛我真的会从哪个角落跳出来报复一样。
我飘到叶夭面前,几乎与她脸贴脸。我伸出手,徒劳地想要撕开她那张楚楚可怜的面具,想看看底下到底是怎样一副狰狞的面孔。
我的手指毫无阻碍地穿透了她的头颅,带起的只是一阵微不足道的、让水晶灯盏轻轻晃动了一下的阴风。
叶夭猛地打了个寒颤,哭声一顿,随即像是真的被吓到了,哭得更加情真意切,死死抱住姜衡的胳膊。
这场景何其熟悉。
记忆瞬间闪回。母亲去世刚三个月,叶霜和叶夭刚刚搬进我家。那天我放学回家,发现我放在书桌上、母亲留给我的唯一一个水晶球——里面飘着雪花,底座有母亲手写给我的小夏夏——被打得粉碎,碎片溅得到处都是。
叶夭站在碎片旁,手里还拿着我的羽毛球拍。
我气疯了,冲过去狠狠推了她一把:你凭什么动我的东西!你赔我!
她尖叫一声向后跌倒,手心按在碎片上,立刻渗出血珠。但她没有先看自己的伤口,而是瞬间蓄满了泪水,哭得抽抽噎噎:姐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想拿来玩玩……不小心……
叶霜像一阵风一样冲进来,一把抱住叶夭,对着随后赶来的姜衡哭诉:姜师兄!我知道夏夏不喜欢我们母女,可夭夭她还小,她只是好奇……你看看她的手!她从小没有爸爸,已经够可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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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衡的脸色阴沉得可怕,他看着我,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失望和怒气:姜见夏!给你妹妹道歉!
我梗着脖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那是妈妈留给我的东西!是她打碎的!我凭什么道歉!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我脸上。火辣辣的痛感瞬间蔓延开来。
我捂着脸,彻底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姜衡。他居然打我为了一个外人,一个打碎了妈妈遗物的外人,打我
他避开了我的目光,胸口起伏着,语气冰冷而生硬:夭夭现在也是你妹妹!她比你小,你就不能让着她点吗一点当姐姐的样子都没有!
那天,叶夭被叶霜搂在怀里,在她母亲看不见的角度,对着我,极其缓慢地、清晰地眨了一下眼。嘴角勾起一个微小的、胜利的弧度。
那个弧度,和她此刻扑在姜衡怀里,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压抑不住的得意,一模一样。
时光流转,场景变幻,操纵人心的手段却丝毫未变。
(六)
夜深了。
一场闹剧最终以姜衡强忍着复杂情绪,将骨灰盒塞进储物间最角落而暂告段落。叶夭被叶霜安抚着睡下了,姜衡书房里的灯亮了一夜。
沈砚没有离开。
他独自一人走进了我的房间。
这里还保留着我离开时的样子。书桌上散落着几本电影理论书和分镜头脚本,床头柜上放着我和沈砚在游乐园拍的大头贴合影,窗帘是我挑的淡蓝色星月图案。
他在我的床边坐下,打开了那盏月球造型的床头灯。昏黄柔和的光线照亮他一半侧脸,另一半隐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他静坐了很久,然后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伸手拉开了床头柜的第一个抽屉。
那里面很空,只放着一本薄薄的、边缘有些磨损的硬壳笔记本。那不是我的日记本。
他颤抖着手指,翻开了它。
里面是一叠装订整齐的纸。最上面一张,是某家知名医院的病历单。
患者姓名:姜见夏。
年龄:18岁。
诊断结果:重度抑郁伴随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
就诊日期:母亲去世一周年的那天。
我漂浮在空中,怔怔地看着那行诊断。冰冷的铅字像锤子一样砸在我的灵魂上。
原来我病过。
原来那么早,我就已经病了。
我一无所知。或者说,我选择性地遗忘、压抑了这一切。只记得那段时间情绪持续低落,失眠,噩梦,对一切失去兴趣,偶尔会有无法控制的悲伤和愤怒袭来。
我以为是青春期的延续,是失去母亲的正常痛苦。
翻过一页,后面是连续几次的复诊记录,医生开的药方,以及……医生的手写备注。字迹清晰而冷静,属于沈砚。我认得他的笔迹。
【患者情绪持续低落,有自残倾向(手腕有新鲜割伤),拒绝服药,认为药物会让她麻木,无法进行创作。建议住院进行系统治疗和心理干预。】
下面是家属意见栏。
龙飞凤舞的签名,属于姜衡。后面跟着一行更潦草的字:
【拒绝住院。工作繁忙,无暇照顾。青少年情绪问题,过度治疗无益。后果自负。】
后果自负。
四个字,像四把淬毒的冰锥。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被刻意尘封的画面汹涌而出。
十六岁那年,母亲忌日刚过不久。我在浴室里,用沈砚送我的那把瑞士军刀里的小刀片,划开了自己的手腕。不是很深,但血流得很多,染红了整个洗手池。我看着镜子里脸色惨白的自己,感觉不到疼,只有一种麻木的空洞。
是沈砚。他本来约了我去看电影,久等不来,打电话没人接,有种不好的预感让他找来了我家。他用我告诉他的备用钥匙开了门……
是他撞开了反锁的浴室门,是他用毛巾死死压住我的伤口,是他背着我疯了一样冲下楼跑去医院。我记得他的白衬衫后背上,全是我的血,温热粘稠,一路滴答。我记得他在急诊室外对着医生吼叫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他死死抓着我的手,声音沙哑得厉害:姜见夏!你听着!你不准死!你得活下去!听见没有我陪你!不管多难,我他妈陪着你!
从那以后,他真的成了我的药。监督我,开导我,带我去散心,在我半夜被噩梦惊醒哭着给他打电话时,不管多晚都会接听,耐心地哄到我睡着。
他一点点把我从那个漆黑的深渊里往外拉。
我曾以为,他会是我一生的光。
后来呢
后来,他成了叶夭的药。在她因为花店经营压力太大网络恶评太多而抑郁时,体贴陪伴,耐心疏导。
多可笑。
病历从沈砚手中滑落,散在地上。他双手捂住脸,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从指缝里漏出来,在寂静的房间里低低回荡。
我蹲下身,试图环抱住自己,却只抱住一片虚空。
原来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我已经被宣判了后果自负。
而那个曾发誓要陪我的人,最终在我的死亡证明和骨灰盒面前,选择了沉默地站在另一边。
(七)
第二天,阳光依旧刺眼。
我的骨灰盒被遗忘在储物间的角落里,上面甚至被叶夭不小心扔了一个废弃的旧纸箱盖住,美其名曰眼不见为净。
这个家,迅速地从一场突如其来的死亡惊吓中恢复过来。或者说,他们努力地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我的死亡只是一个不愉快的插曲,一个姜见夏式的、惹人厌烦的恶作剧。
我感到一种窒息般的绝望,尽管鬼魂并不需要呼吸。
我飘出了这个令人作呕的房子。
春日的阳光照在我透明的身体上,没有任何温度。楼下小区花园里,孩子们在嬉笑打闹,那些声音穿过我的身体,变得遥远而模糊。
就在单元门出口不远处,停着一辆黑色的厢式小货车,车门开着,里面似乎装着些工具。一个男人正背对着我,弯腰从车里取东西。他穿着简单的灰色T恤和工装裤,身形清瘦挺拔。
是许牧。住在我们楼下的邻居,那个据说听力不好、总是戴着黑色耳罩的钢琴调律师。
他搬来大概一年左右,平时深居简出,碰面了也只是点点头,很少说话。我曾听叶夭在饭桌上八卦过,说他是个怪人,年纪轻轻却选择这么个沉闷的职业,而且好像耳朵真的有问题,助听器都不太戴,总是戴着那个大大的隔音耳罩。
他直起身,转过来。额头上有些细密的汗珠。阳光照在他脸上,五官干净清晰,眼神是一种介于专注和放空之间的状态。
然后,他的目光抬了起来,越过来往的人群,越过高大的香樟树,最后,定格在我所漂浮的这片虚空。
他的眉头微微蹙起,像是看到了什么难以理解或者干扰了他的东西。
紧接着,他做了一个让我意想不到的动作。他抬手,摘下了始终戴着的黑色耳罩,露出了左侧耳朵里一个小巧的、金属质感的助听器。
他的目光准确无误地锁定在我所在的位置,嘴唇动了动,吐出一个试探性的、却清晰无比的名字:
姜……见夏
我猛地一颤,灵魂仿佛都被这三个字震得荡漾了一下。
他……他能看见我
许牧向前走了几步,避开一个玩滑板车的小孩,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我。他的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沉静的、确认般的打量。
你……我下意识地想开口,却发不出任何人类能听见的声音。
但他好像听见了。他指了指自己耳朵里的助听器,声音平静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我左耳先天神经性耳聋,右耳听力尚可,但能听见的频率范围和正常人不太一样。尤其是20赫兹以下的次声波,普通人听不见,我反而……比较敏感。
他顿了顿,看着我的方向,补充道:包括一些……非自然存在的能量波动,或者说……游魂发出的特定频率。
我震惊得无法言语。
所以,他不是看见我,他是听见我
包括……鬼魂我努力集中意念,试图将这句话发送给他。
他精准地接收到了,点了点头:嗯。包括。
他沉默了一下,看了看周围嘈杂的环境:这里不太方便。要不要……去我那里坐坐
一个活人,在邀请一个鬼魂去他家坐坐。这体验堪称魔幻。
我茫然地点点头,虽然知道他可能更多是感应到我的同意。
他跟货车司机打了个招呼,然后领着我,走进了旁边的单元门,下到地下半层,打开了一扇厚重的、据说有很好隔音效果的门。
他的公寓和我想象的差不多,简洁,干净,甚至有些空旷。最大的家具是客厅中央一架保养得很好的三角钢琴。奇怪的是,钢琴上方没有盖着琴盖,而是摆着一个巨大的、透明的玻璃罐子。
罐子里,密密麻麻,装满了五颜六色的手工纸鹤。
许牧走过去,拿起最近的一只蓝色的纸鹤,递向我的方向——虽然他无法真正递到我手里。纸鹤的翅膀上,用非常细的笔,写着一行小小的日期:2024.03.16。
我认得这个日子。我死前一天。
我的目光扫过罐子里其他的纸鹤,心脏(如果鬼魂还有心脏的话)猛地一缩。那些纸鹤的翅膀上,无一例外,都写着日期!
我驱使一阵阴风,吹动罐子里的纸鹤,让它们轻轻翻滚。露出更多翅膀上的字迹。
2016.03.17
2017.03.17
2018.03.17
……
一直到2024.03.16。
八年。每年一只,从不停歇。最早的那只,颜色已经有些褪了。
这些……都是你折的我的意念传递出这个问题,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嗯。他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钢琴光滑的漆面,耳根似乎有些不易察觉的红。
为什么我追问。一个可怕的、荒谬的猜想在我脑海中形成。
他沉默了很久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客厅里只有老旧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
终于,他抬起头,目光穿过我,却又像是精准地落在了我的眼睛上。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坦然:
因为……
因为我喜欢你。
从八年前,你十八岁生日那天,在小区门口帮你妈妈把卖不完的花束开始。
世界瞬间安静了。只剩下那句我喜欢你,在空旷的房间里,在他平静的目光里,反复回荡,震耳欲聋。
原来在我为了沈砚痛彻心扉、为了家庭关系心力交瘁、为了所谓理想四处碰壁的那些年月里,在我完全忽视的角落,真的有人,用这样一种沉默而固执的方式,记住了我整整八年。
(八)
巨大的震惊和荒谬感过后,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
一只鬼魂,在死后才知道自己曾被一个人默默喜欢了八年。这算不算世上最迟到的告白
许牧似乎有些不自在,很快转移了话题,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冷静:你的死……不对劲。
我立刻看向他。
我习惯记录环境里的异常次声波。他走到电脑前打开,尤其是最近,总觉得这附近有很强的、不稳定的能量场。他调出一个复杂的声波分析软件界面,上面是起伏不定的波形图。
这是昨晚护城河区域的次声波记录。他指着其中一段剧烈波峰,这个峰值,远超正常落水挣扎或自杀能产生的能量。更像是……两种能量体发生了剧烈的、短促的冲突。而且,峰值前有一段极细微的、属于另一个人的高频声波残留,充满了……攻击性的情绪波动。
我的灵魂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自杀是冲突
你能……定位到具体画面吗我急切地问。虽然声波看不见图像,但或许有别的线索。
许牧摇了摇头:次声波不能直接成像。但是,他切换了页面,神情凝重,我有个朋友在交警部门做技术支援,我借口研究城市噪音污染,请他帮我调取了那段时间护城河上游所有可能的监控记录。有一段很远的高空摄像头拍下的模糊画面,也许……
他点开一个视频文件。
画面极其模糊,光线昏暗,只能借助远处路灯微弱的光勾勒出桥洞大致的轮廓和波光粼粼的水面。放大了很多倍,像素格粗糙得让人眼晕。
但依稀能分辨出,在桥洞下方的阴影里,在我落水前极短的时间内,有两个模糊的人影!
一高一矮,靠得很近,似乎在交谈,又似乎不是。
然后,其中一个身影(较矮的那个)似乎做出了一个极其突然的、向前用力的动作!
另一个较高的身影猛地向后踉跄,然后消失在水面的反光中——那应该就是我落水的瞬间!
视频到这里戛然而止。
我的呼吸几乎停滞。虽然模糊不清,但那绝对不是我一个人!那晚桥上,除了我和沈砚的车,还有第三个人!甚至可能是第四个!
能再清晰一点吗那个推我的人!我的意念几乎在尖叫。
许牧抿紧嘴唇,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操作,将画面逐帧处理,锐化,放大。
推我的那个人影,在完成那个动作后,似乎有一个极其短暂的回头看向岸上某处的动作!
侧脸的轮廓,头发的长度,身形的高矮……
即使模糊得如同蒙着厚厚的马赛克,那种熟悉的、刻入我骨子里的感觉,依旧像毒蛇一样窜起来,死死咬住了我的心脏!
像极了叶夭!
而那个较高的、站在她旁边的男性身影……一米八五左右的身高,模糊的轮廓……在他抬手似乎想要拉住什么的时候,左手腕处有一个极其短暂的、微弱的反光点!
是手表还是手链或者……
我猛地想起沈砚左手腕上,常年戴着的那条已经褪色发白的蓝色编织发绳!那是十七岁那年,我用自己的头发编了送给他的!他曾经笑着说这是他的护身符,洗澡都不摘下来!
难道……
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绝望瞬间淹没了我的灵魂。
原来我的死,不是意外,不是自杀。
是一场精心策划或者临时起意的谋杀!
而我最爱的男人,和我最嫉恨的妹妹,很可能都是站在岸上、看着我沉入水底的旁观者!甚至……就是推我下去的那只手!
(九)
恨意。
如同护城河冰冷的河水,再次将我淹没。但这一次,带来的不是麻木,而是熊熊燃烧的、几乎要将我灵魂都焚毁的烈焰。
我要知道真相!所有的真相!
许牧看着我周身剧烈波动的能量场,沉默了片刻,说:你需要更直接的证据。不仅是你的死,还有你母亲……你之前提到过,你觉得你母亲的病也有些蹊跷。
我猛地看向他。母亲的死,一直是我心里一根拔不掉的刺。太快了,从确诊到离世,快得不像话。
叶霜的电脑。我的意念传递出冰冷的信息,她一定藏着什么。
许牧没有犹豫。他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屏幕上是飞速滚动的代码。她用的家用网络安全等级很低。他解释了一句。
很快,他入侵了叶霜的电脑系统。在一个隐藏极深的、命名为【纪念】的文件夹里,我们发现了一段视频。
点开播放。
画面晃动,角度隐蔽,像是在偷拍。背景是我母亲病房的卫生间门口。
叶霜的声音传来,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师姐,你就放心吧……我一定会替你照顾好师兄和夏夏的……我发誓,我会把夏夏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疼……
镜头微微调整,透过门缝,能看到病床上母亲极其消瘦苍白的侧脸。她似乎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嘴唇翕动,发出极其微弱的声音:谢……谢你……霜霜……麻烦你……了……
视频到此结束。
我的血液(如果还有的话)几乎冻结。叶霜居然在母亲临终前去拍了这样的视频!这哪里是告别,这分明是表演!是刻意录下来以备后用的真情告白!
紧接着,许牧又找到了一个加密的音频文件。破解后,点击播放。
先是电流沙沙声,然后是叶霜和叶夭的对话。听起来像是在车里。
叶夭的声音年轻些,带着抱怨和不甘:妈,我们干嘛非要搬来姜家看人脸色那个姜见夏,眼睛长在头顶上,好像我抢了她什么似的!
叶霜的声音冷静得多,甚至带着一丝冷嘲:抢夭夭,你记住,姜家的一切,出版社的人脉资源,这套市中心的大房子,还有你姜叔叔以后所有的财产,本来就都应该是你的!你才是名正言顺的姜家女儿!
可我……
没有可是!叶霜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那个女人(指我母亲)不过是运气好,比你妈我早遇到了你姜叔叔几年!现在她快死了,机会来了,我们必须抓住!
音频静默了几秒,然后是叶夭略带犹豫和怯懦的声音:妈妈……那……姐姐呢爸爸好像还是很疼她……她会不会……恨我们报复我们
叶霜冷笑了一声,那笑声里的寒意透过音频文件都能让人毛骨悚然:
恨她不会有机会恨你的。
等她没了妈,又不得爸爸喜欢,一个黄毛丫头,还能翻出什么浪花放心,妈妈有的是办法让她……乖乖让路。
音频结束。
我漂浮在原地,灵魂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只剩下彻骨的冰寒和滔天的愤怒!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母亲的病逝,我的抑郁,我在这个家里的格格不入和叛逆,背后全都有这对母女冰冷算计的影子!
被放弃治疗……母亲是不是也是被她们用某种方式,放弃了!
我不是自杀。我的存在,从始至终,都是她们母女通往幸福生活的绊脚石,是必须被清除的障碍!
(十)
复仇。
这个念头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缠绕了我透明的身躯。
我不需要证据链,不需要法律审判。我已经死了。鬼魂有鬼魂的规则。
许牧看着我,眼神复杂:你需要尽快。游魂的能量不稳定,通常最多只能在人间滞留七天。七天后,要么离开,要么……彻底消散。
七天。
足够了。
帮我。我的意念传递给他。
许牧沉默地点了点头。
第一天。
夜深人静。姜家储物间。
那个被遗弃在角落、盖着破纸箱的黑色骨灰盒,无声无息地穿透了门板,漂浮起来。它穿过寂静的客厅,走廊,最后,精准地、轻轻地落在了叶夭卧室的床头柜上。
正对着她熟睡的脸。
第二天清晨,一声比之前听到骨灰盒时更加凄厉恐怖的尖叫,几乎掀翻了姜家的屋顶。
叶夭连滚带爬地从床上摔下来,脸色惨白如纸,指着床头柜,语无伦次:它!它!它怎么会在这里!谁拿过来的!爸!妈!有鬼!有鬼啊!
她惊慌失措地向后倒退,脚下一滑,手挥舞着试图抓住什么,却正好打翻了床头柜上放着的一杯水。水泼洒出来,浸湿了骨灰盒。而她慌乱中,手指被玻璃杯的碎片划破,渗出的血珠,正好滴落在骨灰盒上姜见夏那三个冰冷的镶银字上。
鲜红的血珠,沿着笔划缓缓滑落,像一道诡异的朱砂符咒。
第二天。
沈砚所在的医院,收到了一个没有寄件人信息的同城快递。里面是一张小小的存储卡。
下班后,沈砚在办公室,疑惑地将存储卡插入读卡器。
电脑屏幕上,播放起一段未经剪辑的纪录片素材。那是我生前最后拍摄的项目,关于城市边缘人群。镜头晃动,但画面清晰。
在一个看似随意的街头采访镜头背景里,无意中拍到了一家花店的后巷。时间是几个月前。
叶夭和一个穿着白大褂、像是护工模样的男人站在一起。叶夭从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塞给那个男人。男人犹豫了一下,接过信封,揣进怀里,然后点了点头。
紧接着,画面切换(是我后期整理素材时无意拼接到的),是母亲病房外的走廊。那个收了信封的男护工,左右张望了一下,快速闪进了母亲的病房。几秒钟后,他又闪了出来,脚步匆忙地离开。
而病房的门,在他离开后,缓缓打开了一条缝。心电监护仪的声音似乎变得尖锐而不规律,然后……
画面黑了。
下一段素材,是母亲去世当天,我在病房外痛哭失声时,镜头无意中对准了走廊尽头。叶夭站在那里,远远地看着这一切,脸上没有任何悲伤,只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和一丝难以察觉的快意。
沈砚放在鼠标上的手,开始剧烈地颤抖。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额头上渗出冷汗。
他猛地抓起桌上的手机,手指颤抖得几乎握不住,拨通了叶夭的电话。
电话一接通,他就嘶哑着低吼出声,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和愤怒:叶夭!视频里的人是不是你!你对我师姐(他习惯称呼我母亲为师姐)做了什么!你说啊!
电话那头,叶夭的哭声传来,惊慌失措:阿砚!不是的!你听我解释!那是姐姐拍的!她故意剪辑陷害我的!她一直恨我!你是知道的!阿砚你要相信我……
但沈砚眼中的怀疑和恐惧,已经像瘟疫一样蔓延开来,再也无法遏制。
第三天。
姜衡在书房整理旧物,准备把一些我母亲的遗物捐掉。他搬动一个沉重的旧书箱时,不小心打翻了它。里面的书籍和旧笔记本散落一地。
Among
them,
一本厚厚的、皮质封面的旧笔记本里,飘落出一张对折的、已经发黄的信纸。
姜衡弯腰捡起它,下意识地打开。
熟悉的、属于我母亲的娟秀字迹,映入眼帘。看日期,是她刚确诊不久时写的。
【阿衡: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已经不在了。有些话,当着你的面,总是说不出口。
我的病,来得太突然,我心里总有些不安。霜霜师妹近来常来探望,我很感激,但不知为何,她看我的眼神,总让我觉得有些……害怕。希望是我想多了。
阿衡,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夏夏。她还那么小,性子又倔,像你。如果我走得有什么蹊跷,或者以后夏夏出了什么事,请你一定、一定要相信她,保护她,替我爱她。
别让我们的女儿,受委屈。
永别了。照顾好自己,和我们的夏夏。】
姜衡捏着那封信,手指抖得厉害。他反复地看着那句如果我走得有什么蹊跷和替我爱她,脸色一点点变得灰败。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射向虚掩的书房门外——叶霜正端着一杯参茶走过来,脸上还带着惯常的、温柔的笑意。
姜衡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大,椅子向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一把将信纸拍在桌上,眼睛血红地瞪着叶霜,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暴怒和冰冷:你!你当年到底对她做了什么!你说!
叶霜被他的样子吓住了,手里的茶杯啪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她看着那封信,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师兄……我……我没有……你听我说……
说!姜衡猛地打断她,指着那封信,眼泪终于失控地涌了出来,她说她害怕!她说她觉得蹊跷!你告诉我!她到底是怎么死的!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动了什么手脚!
巨大的愧疚、被欺骗的愤怒、迟来的醒悟,瞬间击垮了这个男人。他踉跄着,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
叶霜看着他的样子,知道一切狡辩都已无用,腿一软,瘫倒在地,失声痛哭起来:我只是……我只是太爱你了啊师兄……我从大学就爱你……我受不了看你那么痛苦……我想帮你解脱……我想代替她照顾你……
她的哭诉,等于承认了一切。
第四天。
警方接到了匿名举报(来自许牧通过网络电话和加密邮件),附上了那段模糊的推人落水视频、叶夭与护工交易的视频片段、以及叶霜电脑里那些音频文件的拷贝。
重启对我死亡事件的调查。
叶夭在公司被直接带走协助调查。消息很快在小范围传开,加上之前的骨灰盒、沈砚的质问、姜衡的爆发,流言蜚语如同野火般蔓延。
叶霜在警方上门前,仓皇失措地收拾了细软,连夜开车逃离了这座城市。
第五天。
姜衡独自一人去了母亲的墓地。
他穿着黑色的西装,抱着一大束母亲最喜欢的白色鸢尾花。他在墓碑前站了很久,然后缓缓跪了下去。他抚摸着墓碑上母亲的照片,额头抵着冰冷的石头,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失声痛哭。呜咽声压抑而绝望,在空旷的墓地里回荡。
对不起……阿苑……对不起……是我混蛋……是我瞎了眼……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夏夏……我不是个好丈夫……我不是个好爸爸……
他哭得撕心裂肺,几次喘不上气,最后直接晕厥在了墓前。被扫墓的其他路人发现,叫了救护车送走。
第六天。
沈砚所在的医院天台。
他穿着蓝色的手术服,外面套着白大褂,站在天台边缘。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他手里拿着一张照片,是我和他十七岁在天文台接吻后,用拍立得拍下的那张。照片上的我们,笑得那么开心,眼睛里只有彼此。
楼下传来人群的惊呼和消防气垫充气的声音。
他好像完全听不见。他只是低头,看着照片,然后用颤抖的手指,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一支笔,在照片背面,潦草地写下一行字。
然后,他松开了手。
照片被风吹走,打着旋,飘向远方。
他向前迈出了一步。
像一片羽毛,无声地坠落。
后来,人们在他的办公室抽屉里,找到了遗书。很短,只有一行字:
【我救不了她,也救不了自己。罪恶感吞噬了我。我去找她赎罪了。】
第七天。
许牧的公寓。
钢琴声如水般流淌。他为我弹奏着最后一曲。《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曲调悠远而哀伤,带着一种释然的平静。
我的身体已经变得几乎完全透明,像一层淡淡的烟雾,只有在心口的位置,还残留着一点微弱的光芒,那或许是我最后未散的执念和情感。
琴声渐歇,余音袅袅。
许牧转过身,看着我,眼神里有悲伤,有不舍,但更多的是一种温柔的送别。
许牧,我用尽最后的力量,让意念清晰传递,谢谢你。
谢谢你看得见我。
谢谢你听见我。
谢谢你还我真相。
谢谢你……喜欢过我。
那点微弱的光芒,开始一点点消散,像萤火虫融入了晨曦。
最后的那一刻,我仿佛用尽了人间最后的力气,传递出最后一缕微弱却清晰的意念:
如果……有下辈子……
换我……早点遇见你。
光芒彻底消散。
钢琴最后一个音符,也终于沉寂下去。
房间里,只剩下许牧一个人,和满室空寂。
(十一)尾声·白昼之后
时间是最冷静的医生,缝合一切伤口,也掩埋一切真相。
一年后。
护城河的水依旧静静流淌,春雪初融,河岸冒出新绿。
许牧出版了他的第一张也是唯一一张钢琴独奏专辑,命名为《见夏》。封面设计极其简洁,只有初春时节护城河的一角,冰雪消融,河水深蓝,带着一丝料峭的暖意。专辑内页没有文字,只有每一首曲子的标题和日期。据说销量很好,尤其是那首未命名的、只有编号《Track
07》的曲子,被乐评人形容为灵魂的低语与告别,听者无不感到一种深切的哀伤与平静。
楼下老白的馄饨摊,招牌旁边默默多了一行小字:见夏面。每天第一碗面,永远是免费的,浇头是额外的煎蛋和火腿。没人知道为什么,偶尔有熟客问起,老白只是用围裙擦擦手,摇摇头,用他那只好耳朵侧过来,嘟囔一句:给一个闺女留的……她可能……出远门了。然后便低头去揉面,不再多言。
姜衡卖掉了那套承载了太多痛苦记忆的大房子。所得款项,除去必要的生活费用,全部捐给了一个致力于抑郁症防治和青少年心理健康的公益基金会。他搬到了城郊一个小公寓,深居简出。有人偶尔在母亲墓前看到他,他只是安静地坐着,放上一束花,一坐就是大半天,不说话,也不哭。
叶霜在边境某个气候湿热的小镇被找到。她没有抵抗,安静地接受了逮捕。但最终因为证据链的一些问题以及年代久远,主要指控未能成立。她变卖了所有东西,在那小镇上开了家小小的民宿,规模不大,生意清淡。民宿门口,却种满了蓬勃的、无人打理却开得热烈的蓝色鸢尾花。她常常对着那些花发呆,一坐也是一整天。
叶夭的案件审理过程漫长而曲折。那段推人落水的视频过于模糊,无法作为直接证据定罪。但她贿赂护工、意图影响我母亲治疗的证据确凿,加上事后的逃逸行为,最终被判了很重的刑期。入狱后不到三个月,在一个清晨,她被发现在囚室内用磨尖的牙刷柄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留下的遗言只有一句,写在撕下的病历纸背面,字迹扭曲:
姐姐,对不起。
而我。
我在第七日的黄昏彻底消散。
意识沉入无边的黑暗,仿佛过去了亿万年,又仿佛只是一瞬。
然后,我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和温暖。像破茧的蝶,挣脱了所有沉重和污浊的枷锁。
黄昏之后,漫长冰冷的黑夜终于过去。
我仿佛沉睡了很久,又像是仅仅闭了一下眼。再次睁开眼时,周围不再是姜家冰冷窒息的客厅,也不是许牧公寓里那带着悲伤告别的钢琴声。
是一种无边无际的、柔和明亮的光。不刺眼,却包容一切。
没有恨,没有痛苦,没有不甘,没有遗憾。
只有一种深切的、彻底的平静。
如同风暴过后,伤痕累累的大地终于沐浴在雨过天晴的第一缕阳光之下。
黄昏之后,我终于等来了我的白昼。
【彩蛋】
2025年3月17日。春寒料峭。
许牧抱着一束新鲜的、带着露水的蓝色鸢尾,再次来到我母亲的墓前。他将花轻轻放在墓碑前,和旁边姜衡早上送来那束白色的鸢尾并排放在一起。
他站了一会儿,没有说话。风拂过他额前的碎发。
良久,他转过身,准备离开。
一阵稍大的春风吹过,卷起蓝色鸢尾娇嫩的花瓣,纷纷扬扬。其中最美最完整的一瓣,打着旋儿,轻盈地、精准地落在我母亲墓碑那张小小的照片上。
照片里,是母亲抱着刚满六岁的我。我扎着两个小揪揪,缺了门牙,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脸上是那种从未被伤害过、从未经历过离别与背叛的、最纯粹干净的快乐。
那瓣蓝色的鸢尾,正好落在照片里我的脸颊上。
像一个温柔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