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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溯流而上
第一章
旧搪瓷杯与新城区
2005年深秋,武汉的雨下得绵密。江海平裹紧身上洗得发白的帆布外套,站在东湖新技术开发区的牌子下,手里攥着一个掉了瓷的搪瓷杯。杯身上印着的红星信箱734早已模糊,只有边缘残留的红色油漆,还能看出当年的鲜亮。
他咳了两声,胸腔里传来熟悉的钝痛——三个月前在深圳的医院,医生拿着CT片,用同情又冰冷的语气说:晚期肺癌,最多还有半年。那一刻,他躺在病床上,望着天花板,脑子里冒出来的不是恐惧,而是那个重复了几十年的念头:得回去,得找到734。
六十年代末,他出生在秦岭深处的红星厂——对外只称734信箱,是三线建设时建的军工企业。父母是从上海来的工程师,他的记忆里,只有母亲抱着他在车间外的梧桐树下喂奶,父亲穿着蓝色工装在机床前忙碌的碎片。三岁那年,一场特大洪水冲垮了厂区的围墙,泥石流裹着巨石滚下来,整个基地乱成一团。他记得母亲抱着他跑,后来有人把他塞进一个箩筐,再后来,就是黑。等他醒过来,身边只有这个搪瓷杯,和一对陌生的农村夫妇。
养父是个沉默的庄稼汉,在他十岁那年死于矿难;养母改嫁后,新丈夫看他不顺眼,动辄打骂。1983年,十五岁的他趁着夜色爬上一列运煤的火车,成了盲流。这几十年,他在山西挖过煤,在舟山当过远洋船员,在深圳的工地搬过砖,浑身的骨头都被累出了病,却从来不敢停下——停下来,就会被那些关于家的念头淹没。
现在,他终于来了。可眼前的一切,和记忆里的734没有半点关系。曾经的大山和厂房,变成了高楼林立的开发区,穿着西装的年轻人匆匆走过,手里拿着他看不懂的平板电脑,嘴里说着融资上市。他像个被时代遗忘的幽灵,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连咳嗽都不敢太大声。
他打听了半天,才有人告诉他,红星厂早就搬了,一部分并入了武汉的东方重工,还有些老职工住在青山区的老宿舍区。他又转了三趟公交,才来到青山区。这里的房子大多是七八十年代的红砖楼,墙面上爬满了爬山虎,楼道里飘着饭菜的香味,总算有了点生活的味道。
他走进一个挂着东方重工老职工活动中心牌子的院子,里面有几个老人在打麻将。他走过去,犹豫了半天,才开口:大爷,请问你们知道‘红星厂’吗就是以前的‘734信箱’。
打麻将的老人停下手里的动作,看他的眼神带着审视:你问这个干啥红星厂都搬来快三十年了。
我……我找我爸妈。江海平的声音有些发颤,我小时候在厂里丢了,现在想找他们。
丢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放下麻将,仔细打量着他,你还记得啥你爸妈叫啥名字
江海平摇摇头:我记不清了,就记得这个搪瓷杯,还有厂里的梧桐树。他把搪瓷杯递过去,老人接过,用手指摩挲着杯身上的字,叹了口气:这杯子,是当年厂里发的福利,我家里也有一个,早就扔了。你这情况,难啊,这么多年了,老职工走的走,搬的搬,哪还能记得那么清楚。
另一个老人说:你去厂里的档案馆问问吧,或者找宣传部的小沈。小沈是个姑娘,专门帮着整理厂史,说不定能帮你查点资料。
江海平谢过老人,按照他们指的方向,找到了东方重工的办公大楼。大楼门口的保安拦住了他:同志,你找谁有预约吗
我找宣传部的小沈,就是帮着整理厂史的。江海平说。
找沈干事啊你有介绍信吗或者她的联系方式保安问。
江海平愣住了——他哪有什么介绍信,连沈干事的全名都不知道。他站在门口,看着进出大楼的人,心里一阵绝望。雨还在下,打湿了他的头发,冰冷地贴在脸上。他咳得更厉害了,扶着墙,差点栽倒。
同志,你没事吧一个温柔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
江海平抬起头,看到一个穿着浅蓝色衬衫的女孩,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正关切地看着他。女孩看起来二十多岁,扎着马尾,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眼睛很亮,像雨后的星星。
我……我没事。江海平赶紧站直身体,我找宣传部的沈干事,想查点厂史资料,找我爸妈。
女孩愣了一下,然后笑了:我就是沈静秋。你找我有什么事咱们进去说吧,外面雨大。
第二章
档案馆里的旧时光
沈静秋把江海平领进了办公楼的接待室,给他倒了杯热水。江海平捧着杯子,手还是在抖——一半是因为冷,一半是因为激动。
你慢慢说,别着急。沈静秋坐在他对面,拿出笔记本和笔,你想查什么厂史资料找你的父母,他们以前是红星厂的职工吗
是……江海平喝了口热水,咳嗽稍微缓解了些,我叫江海平,1969年生的,大概1972年的时候,红星厂遇到洪水,我和爸妈失散了。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找他们,就记得厂里的代号是‘734信箱’,还有这个搪瓷杯。他把搪瓷杯放在桌上,杯底的瓷掉了一大块,露出里面的黑铁。
沈静秋拿起搪瓷杯,仔细看了看,又翻了翻笔记本:红星厂确实是1965年建的,属于三线建设项目,1980年的时候,因为国家战略调整,大部分职工和设备迁到了武汉,并入了当时的东方机械厂,后来改名叫东方重工。1972年那场洪水我有印象,我爸也是红星厂的,他跟我讲过,当时损失很严重,确实有职工在混乱中丢了孩子。
江海平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你爸也是红星厂的那他还记得当年的事吗
我爸前几年去世了。沈静秋的语气有些低落,不过我现在在整理厂史,接触过不少老职工,也看过一些当年的档案。你爸妈有没有什么特征比如名字、工种,或者你记得的其他细节
江海平低下头,用力想了想,可脑子里只有模糊的影子:我记不清他们的名字了,只记得我妈好像是搞设计的,经常画图;我爸是在车间里,手上有很多茧子。还有,我妈喜欢穿一件蓝色的连衣裙,在梧桐树下转圈的时候,裙子会飘起来。
沈静秋把这些细节记在笔记本上:你说的这些太笼统了,当年红星厂的女工程师很多,穿蓝色连衣裙的也不少。这样吧,我带你去档案馆看看,那里有当年的职工名册和照片,说不定你能认出来。
档案馆在办公楼的地下室,阴暗而潮湿,空气中弥漫着纸张和灰尘的味道。沈静秋打开灯,一排排铁柜整齐地排列着,上面贴着标签:1965-1970年职工档案1971-1975年生产记录……
这是1972年前后的职工名册,你看看。沈静秋从铁柜里拿出一本厚厚的册子,递给江海平。册子的封面已经泛黄,里面的字迹是用钢笔写的,有些地方已经模糊不清。
江海平接过册子,手指轻轻拂过那些名字,心里既期待又害怕。他一页一页地翻着,眼睛盯着每一个名字,希望能看到熟悉的字眼,可翻了半天,什么都没有。
别急,慢慢找。沈静秋又拿出一叠照片,这是当年红星厂的职工合影,有车间的,有家属院的,你看看有没有印象。
照片大多是黑白的,有些已经褪色。江海平拿起一张车间的合影,照片里的人穿着蓝色工装,站在机床前,脸上带着朴素的笑容。他仔细看着每一张脸,突然,他的目光停在了照片角落里的一个女人身上。
女人穿着蓝色工装,扎着马尾,手里拿着一张图纸,正和身边的男人说话。虽然照片很模糊,但他觉得那女人的眉眼,和他记忆里母亲的影子重叠了。他的手开始发抖,指着照片里的女人:这个……这个是不是搞设计的
沈静秋凑过来看了看,然后翻了翻照片背面的说明:这张照片是1971年拍的,二车间的技术组,这个女同志叫林默涵,是当时的主力设计师,上海交通大学毕业的,很厉害。
林默涵……江海平在嘴里念着这个名字,心里一阵刺痛,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冲破记忆的闸门。他又看了看照片里和林默涵说话的男人,男人穿着工装,手上戴着一副手套,眉眼间有种熟悉的感觉。
这个男人是谁江海平问。
他叫苏振邦,是二车间的主任,也是林默涵的丈夫。沈静秋说,我爸跟我讲过他们,苏振邦是个很负责的人,1972年洪水的时候,为了保护重要的设备图纸,被泥石流埋了,牺牲了。
江海平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雷劈了一样。他想起小时候,养母偶尔会提起,说他的亲生父亲没了,当时他不懂,现在才明白没了是什么意思。他看着照片里的苏振邦,眼泪突然掉了下来——那是他的父亲,一个为了保护国家财产牺牲的人,而他,却被这个家抛弃了。
那……林默涵后来呢苏振邦牺牲后,她带着孩子去哪里了江海平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颤抖。
沈静秋叹了口气:苏振邦牺牲后,林默涵受了很大的打击,大病了一场。1980年红星厂迁到武汉的时候,她也来了,后来一直在技术部工作,直到退休。她有个儿子,叫苏卫东,比你小几岁,现在是我们公司的副总工程师,还是武汉理工大学的兼职教授,很优秀。
江海平的心脏像被一只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喘不过气。他的弟弟,叫苏卫东,是副总工程师,是教授;而他,是个快要死的盲流,挖过煤,出过海,浑身是病。他们明明是亲兄弟,却过着天差地别的生活。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沈静秋注意到他的不对劲,关切地问。
江海平摇了摇头,擦掉眼泪:没事,就是有点激动。你……你能告诉我林默涵和苏卫东现在住在哪里吗
沈静秋犹豫了一下:林工住在公司的老家属区,苏总住在东湖边的高档小区。不过,江海平,我得提醒你,这么多年了,林工可能早就接受了失去孩子的事实,你突然出现,会不会……
我必须见她。江海平打断她,眼神坚定,我要问问她,当年为什么要把我丢下。
第三章
老家属区的梧桐
东方重工的老家属区在青山区的一个角落里,都是五六层的红砖楼,楼前种着高大的梧桐树。深秋时节,梧桐叶落了一地,踩在上面沙沙作响。
沈静秋陪着江海平来到家属区,按照档案馆里的地址,找到了林默涵住的单元楼。楼道里弥漫着一股煤烟味,墙上贴着疏通下水道修水电的小广告。
就是这户,302。沈静秋指了指一扇红色的防盗门。
江海平站在门口,手抬了几次,都没敢敲下去。他能听到里面传来电视的声音,还有一个女人的咳嗽声。那咳嗽声,和他记忆里母亲的声音,好像有几分相似。
要不,我先敲门问问沈静秋看出了他的紧张,轻声说。
江海平点了点头。沈静秋敲了敲门,里面的电视声停了,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谁啊
林工,您好,我是公司宣传部的沈静秋,想跟您了解点当年红星厂的事。沈静秋说。
门开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出现在门口。老人穿着一件灰色的羊毛衫,脸上布满了皱纹,但眼神依旧锐利。她看到沈静秋,笑了笑:是小沈啊,进来吧。
沈静秋回头看了看江海平,江海平深吸一口气,跟着走了进去。
房子不大,两室一厅,家具都是几十年前的老款式,但收拾得很干净。客厅的墙上挂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里的男人穿着军装,笑容爽朗——是苏振邦。旁边还挂着一张彩色照片,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戴着眼镜,文质彬彬,应该就是苏卫东。
林默涵让他们坐在沙发上,给他们倒了杯茶:小沈,你想了解什么事是不是厂史整理遇到问题了
不是,林工,是这位同志,他想找您。沈静秋指了指江海平。
林默涵的目光落在江海平身上,仔细打量着他。当她的目光扫过江海平手里的搪瓷杯时,眼神突然变了,手微微颤抖了一下,杯子里的茶水溅了出来。
你……你手里的杯子是哪里来的林默涵的声音有些沙哑。
江海平看着她,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这是我的杯子,1972年洪水的时候,我妈给我的。
林默涵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踉跄着后退了一步,靠在墙上,指着江海平:你……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我叫江海平。江海平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1969年生的,1972年在红星厂丢的。林默涵,你是不是我的妈妈
林默涵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她捂住嘴,身体不停地颤抖。过了很久,她才慢慢平静下来,看着江海平,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愧疚:是……是我。阿平,妈妈对不起你。
江海平看着她哭,心里的怨恨和委屈一下子涌了上来。他想起这些年吃的苦,想起养父的死,想起养母的打骂,想起自己浑身的病,想起医生说的最多还有半年。他猛地站起来,指着林默涵:对不起一句对不起就够了吗当年你为什么要把我丢下为什么你带着苏卫东过好日子,却不管我你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吗
他的声音很大,震得窗户都在响。林默涵被他吼得脸色更白,眼泪掉得更凶:阿平,不是我不要你,当年的情况太乱了……洪水冲垮了厂房,泥石流下来了,我抱着你和卫东跑,可人太多了,挤得厉害,有人把你从我怀里抢走了,我找了你好久,都找不到……后来你爸爸牺牲了,我一个人带着卫东,身体又不好,实在没办法……
没办法江海平冷笑一声,没办法就可以把我丢在山里,让我当野孩子没办法就可以看着我挖煤、出海,活得像条狗,而苏卫东却能上大学,当教授,当副总工程师你知道我现在得了癌症吗晚期!我快死了!
林默涵听到癌症两个字,眼睛一下子睁大了,她冲过来想抓住江海平的手,却被江海平甩开了:别碰我!我不需要你的同情!我今天来,就是想问问你,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这个儿子!
我有!我一直都有!林默涵哭着说,这些年,我没有一天不想你,我把你的照片放在钱包里,走到哪里带到哪里。我不敢跟卫东说,我怕他难过,也怕自己忍不住去找你……阿平,妈妈知道错了,你原谅妈妈好不好
江海平看着她哭,心里又恨又痛。他想再骂她,可看到她苍老的脸,看到她眼里的愧疚,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咳了几声,胸腔里的疼痛越来越厉害,他捂着胸口,慢慢蹲了下来。
阿平,你怎么了林默涵赶紧蹲下来,想扶他,你别吓妈妈,我带你去医院,我们去最好的医院。
不用你假好心。江海平推开她,站起身,我今天来,就是想确认你是不是我的妈妈,现在我知道了。你过你的好日子,我过我的,以后我们互不相干。
说完,他转身就走,连搪瓷杯都忘了拿。沈静秋赶紧追上去:江海平,你等等!
林默涵坐在地上,看着江海平离开的背影,哭得撕心裂肺。客厅里的电视还在响着,播放着热闹的综艺节目,可这热闹,却衬得这个家更加冷清。
第四章
东湖边的兄弟
江海平走出老家属区,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天空露出了一丝微弱的阳光。他咳得厉害,扶着一棵树,吐了一口痰,痰里带着血丝。
沈静秋追上来时,正看见江海平扶着梧桐树弯腰咳嗽,指缝间渗出的血丝在枯黄的落叶上洇开一小片红。她心里一紧,快步上前递过纸巾:你别硬撑了,我送你去医院。
江海平摆了摆手,接过纸巾擦了擦嘴角,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不用,老毛病了。他抬头看向远处,东湖的水波在阳光下泛着粼粼的光,苏卫东住在哪你带我去。
沈静秋犹豫了:你现在这个样子,见了他又能怎么样万一吵起来……
我不吵。江海平打断她,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平静,我就想看看,我这个‘好弟弟’,到底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沈静秋拗不过他,只好拦了辆出租车,报了苏卫东家的地址——东湖边的楚世家小区,是武汉有名的高档住宅区。车子驶进小区时,江海平看着路边的喷泉、修剪整齐的草坪和停在楼下的豪车,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他身上这件帆布外套,还是几年前在旧货市场买的,和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
苏卫东家住在18楼,电梯门打开时,正好遇到一个穿着西装、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走出来。男人四十岁左右,气质儒雅,手里拿着一个公文包,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沈干事你怎么来了男人看到沈静秋,有些意外。
沈静秋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苏总,您好。这位是……
我是江海平。不等沈静秋介绍,江海平先开了口,目光直直地盯着苏卫东,苏振邦和林默涵的儿子。
苏卫东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他上下打量着江海平,眼神里充满了疑惑和警惕:江海平我不认识你。你找我有什么事
你不认识我很正常。江海平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苦涩,毕竟,你是家里的宝贝儿子,而我,是那个被丢掉的‘野种’。
苏卫东的脸色沉了下来:你说话放尊重些!我妈不是那样的人!
不是哪样的人江海平向前一步,逼近苏卫东,是不会把亲生儿子丢在山里的人,还是不会看着亲生儿子受苦、自己却带着另一个儿子过好日子的人苏卫东,你知道你现在住的房子,穿的衣服,吃的饭,都是用什么换的吗是用我几十年的苦日子换的!
苏卫东被他逼得后退了一步,眉头紧锁: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妈从来没跟我说过还有一个哥哥。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认错人江海平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照片——是他小时候在农村拍的,虽然模糊,但眉眼间和苏卫东有几分相似,你看看这张照片,再看看我,你觉得我像认错人的吗
苏卫东接过照片,仔细看了看,又看了看江海平,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苏总,其实……沈静秋想解释,却被苏卫东打断了。
沈干事,谢谢你送他来。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先回去吧。苏卫东的语气带着一丝命令,然后转向江海平,我们进去说。
江海平跟着苏卫东走进家里。房子很大,装修豪华,客厅里摆放着昂贵的红木家具,墙上挂着名家字画。阳台上种着各种名贵的花草,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温暖而明亮。
苏卫东给江海平倒了杯茶,坐在他对面: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不想怎么样。江海平喝了口茶,茶水很烫,却烫不热他冰冷的心,我就是想看看,我这个‘好弟弟’,到底过着什么样的生活。现在我看到了,很好,比我好一千倍,一万倍。
我家的生活,是我爸妈辛辛苦苦奋斗来的,和你没关系。苏卫东的语气有些生硬,我妈这些年不容易,我爸牺牲后,她一个人带着我,又要工作又要照顾我,吃了很多苦。
吃苦江海平冷笑一声,她吃的苦,有我多吗我三岁被丢在山里,十岁养父死了,十五岁当盲流,挖过煤,出过海,差点死在矿洞里,差点被海浪卷走。我现在得了癌症,晚期,最多还有半年的命。苏卫东,你告诉我,你妈吃的苦,有我多吗
苏卫东愣住了,他看着江海平苍白的脸,看着他眼底的疲惫和绝望,心里突然涌上一股复杂的情绪。他一直以为,自己的家虽然失去了父亲,但母亲一直很坚强,他的成长之路虽然不算一帆风顺,但也还算平坦。他从来没想过,自己还有一个哥哥,一个经历了这么多苦难的哥哥。
你……你说的是真的苏卫东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没必要骗你。江海平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病历单,放在桌上,你自己看。
苏卫东拿起病历单,上面的晚期肺癌几个字像针一样扎在他的眼睛里。他抬起头,看着江海平,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愧疚:对不起,我不知道……我妈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些。
她当然不会跟你说。江海平收起病历单,她怕你知道了,会觉得她不是个好母亲,会觉得你的好日子是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苏卫东,你现在过得很好,有体面的工作,有漂亮的房子,有健康的身体。这些,都是我梦寐以求的。可我呢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一身的病和快要走到头的命。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我今天来,不是来跟你抢什么,也不是来要什么补偿。我就是想告诉你,你有一个哥哥,一个被时代和家庭抛弃的哥哥。以后,你好好照顾妈,别让她再为我担心了。
说完,江海平站起身,准备离开。苏卫东赶紧站起来,拦住他:哥,你别走。既然我们是兄弟,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的病,我带你去治,我们去最好的医院,用最好的药。钱的事,你不用担心,我来想办法。
江海平看着苏卫东真诚的眼神,心里一动。这么多年,除了养父,还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他想答应,可想到自己的病情,想到自己和苏卫东之间巨大的差距,又摇了摇头:不用了,我的病我自己清楚,治不好了。你有这份心,我就很满足了。
哥,你别放弃!苏卫东抓住他的手,现在医学这么发达,一定有办法的。你相信我,我一定会治好你的病!
江海平看着苏卫东紧握的手,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度,眼眶突然湿润了。他这么多年的怨恨和委屈,在这一刻,好像有了一丝缓解。
第五章
病床上的往事
苏卫东还是把江海平送进了医院,安排在最好的VIP病房。他请了武汉最好的肿瘤专家,制定了详细的治疗方案,每天都会抽时间来看他,给他带各种营养品。
林默涵也经常来,每次来都会给江海平带来他小时候爱吃的东西,坐在床边,絮絮叨叨地跟他讲过去的事。
阿平,你还记得吗你小时候最喜欢吃我做的红烧肉,每次都能吃一大碗。林默涵一边给江海平剥橘子,一边说,那时候你爸还在,我们一家人住在厂里的家属院,你总喜欢骑在你爸的脖子上,去车间后面的小山坡上玩。
江海平听着,心里暖暖的。他努力回忆着那些模糊的片段,好像真的能看到父亲高大的身影,听到母亲温柔的笑声。
妈,当年洪水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江海平问出了一直想问的问题。
林默涵的眼神暗了下来,叹了口气:那天雨下得特别大,厂里的广播一直在喊‘洪水来了,大家快撤离’。我抱着你和卫东,跟着人群往山上跑。走到半路,泥石流突然下来了,人群一下子乱了。有个男人冲过来,抢走了你,说要带你去安全的地方。我想追,可被人挤着,根本动不了。等我好不容易挣脱出来,早就看不到你的影子了。
我找了你好久,问了好多人,都没人知道你的下落。后来你爸为了保护设备图纸,被泥石流埋了,我一下子就垮了。那时候卫东才一岁多,还在吃奶,我要是倒下了,卫东怎么办林默涵的眼泪掉了下来,我只能咬着牙,带着卫东,跟着厂里的人迁到了武汉。这些年,我一直没放弃找你,可那个年代,信息太闭塞了,我又要工作又要照顾卫东,实在没办法……
妈,我不怪你了。江海平打断她,握住她的手,我知道你当年不容易。要怪,就怪那个年代,怪那场洪水。
林默涵看着他,眼泪掉得更凶了:阿平,谢谢你能原谅妈妈。以后,妈妈一定好好补偿你,陪在你身边。
沈静秋也经常来医院看望江海平,有时候会带些书给他,有时候会陪他聊聊天,讲讲厂里的趣事。她知道江海平喜欢安静,每次来都不会待太久,却总能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出现。
江海平,你看,这是我整理的红星厂的老照片,有你爸妈年轻时的,还有厂里的老厂房、老设备。沈静秋把一本相册递给江海平,等你病好了,我带你去老厂区看看,现在那里已经改成工业遗址公园了,还保留着当年的一些设备和建筑。
江海平接过相册,一页一页地翻着。照片里的红星厂,虽然简陋,却充满了生机。年轻的林默涵和苏振邦站在机床前,笑容灿烂;工人们在车间里忙碌,汗水浸湿了工装;孩子们在厂区的空地上玩耍,笑声清脆。
真好啊。江海平感慨道,要是当年没有那场洪水,我们一家人应该还在那里,过着平淡而幸福的生活。
是啊,那个年代虽然苦,却也有很多值得怀念的地方。沈静秋坐在他身边,我爸跟我说过,那时候的人都很单纯,心里只有工作和集体,为了国家的建设,再苦再累都觉得值。
江海平看着沈静秋,她的眼睛很亮,充满了对过去的向往和对未来的期待。他突然觉得,和沈静秋在一起的时候,自己的痛苦好像减轻了很多,心里也变得温暖起来。
沈静秋,谢谢你。江海平说,如果不是你,我可能永远都找不到我妈和我弟,也永远都不知道当年的真相。
不用谢我。沈静秋笑了笑,能帮到你,我也很开心。而且,通过你,我也了解了很多关于那个年代的故事,这些对我整理厂史很有帮助。
两人相视一笑,病房里的气氛变得温馨起来。江海平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但他并不害怕。因为他找到了自己的根,找到了自己的家人,还遇到了一个能让他感到温暖的人。
第六章
老厂区的余晖
江海平的病情在苏卫东和林默涵的精心照料下,有了一些好转。医生说,虽然不能根治,但通过治疗,可以延长他的生命,提高他的生活质量。
秋天快结束的时候,沈静秋按照约定,带着江海平去了老厂区——位于秦岭深处的红星厂遗址。
老厂区已经改成了工业遗址公园,保留了当年的厂房、机床、宿舍和办公楼。墙壁上还能看到当年的标语:抓革命,促生产备战、备荒、为人民。高大的梧桐树依然挺立在厂区的道路两旁,叶子已经变黄,随风飘落。
江海平走在厂区的小路上,看着熟悉的场景,眼泪不自觉地掉了下来。这里的一切,都和他记忆里的碎片重叠了。他好像看到了母亲抱着他在梧桐树下喂奶,看到了父亲在机床前忙碌,看到了自己和小伙伴们在空地上玩耍。
这里就是当年的二车间,你爸当年就是在这里当主任的。沈静秋指着一栋破旧的厂房说,里面的机床还保留着,都是当年从上海运过来的,很珍贵。
江海平走进厂房,里面空荡荡的,只有几台老旧的机床静静地立在那里。机床的表面已经生锈,但依然能看出当年的精密。他走到一台机床前,用手轻轻抚摸着冰冷的机身,好像能感受到父亲当年留下的温度。
我爸就是在这里工作的吗江海平问。
是啊。沈静秋点点头,我爸跟我说过,你爸技术很好,是厂里的技术骨干,很多难加工的零件,只有他能做出来。1972年洪水的时候,他为了保护这台机床里的重要图纸,冲进了车间,结果被泥石流埋了。
江海平看着机床,眼泪掉得更凶了。他终于明白了,父亲不是不爱他,而是为了国家的利益,牺牲了自己。他的父亲,是一个英雄。
那边是当年的家属院,你家当年就住在那里。沈静秋指着不远处的几栋红砖楼说。
江海平跟着沈静秋走到家属院,楼已经很破旧了,墙面上布满了裂缝,窗户也大多破损了。他走到一栋楼前,停下脚步,好像想起了什么。
我记得,我家住在二楼,窗户外面有一棵梧桐树。江海平说。
沈静秋抬头看了看,二楼的窗户外面,果然有一棵梧桐树,虽然已经很老了,但依然枝繁叶茂。
我们上去看看吧。沈静秋说。
两人走上二楼,楼道里布满了灰尘,墙壁上的石灰已经脱落。江海平走到一扇门前,停下脚步,轻轻推了推,门吱呀一声开了。
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些破旧的家具散落在地上。墙角结满了蜘蛛网,阳光透过破损的窗户洒进来,照亮了空气中的灰尘。
江海平走进房间,看着熟悉的场景,眼泪又掉了下来。他好像看到了母亲在厨房里做饭,看到了父亲在灯下看图纸,看到了自己和苏卫东在房间里玩耍。
我想在这里待一会儿。江海平说。
沈静秋点了点头,轻轻带上门,退到了楼道里。
江海平坐在地上,背靠着墙壁,看着房间里的一切。他想起了自己的一生,想起了那些苦难的日子,想起了找到家人后的温暖。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快要走到尽头了,但他并不遗憾。因为他找到了自己的根,找到了自己的家人,还遇到了一个能让他感到温暖的人。
夕阳透过窗户洒进来,照在江海平的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余晖。他闭上眼睛,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他好像看到了父亲和母亲,他们站在梧桐树下,向他招手。他知道,自己终于可以回家了。
第七章
尾声
江海平最终还是走了,在一个飘着细雨的冬日。他走的时候很平静,嘴角带着微笑,手里紧紧攥着那张他和父母、弟弟的合影——是沈静秋根据记忆,找人画的。
林默涵和苏卫东悲痛欲绝,沈静秋也哭了很久。他们按照江海平的遗愿,把他的骨灰埋在了老厂区的梧桐树下,和他的父亲苏振邦葬在了一起。
几年后,沈静秋出版了一本关于红星厂的书,书名叫《长河遗孤》,讲述了江海平的故事,也讲述了那个年代三线建设者的奋斗与牺牲。书出版后,引起了很大的反响,很多人通过这本书,了解了三线建设的历史,了解了那些被时代遗忘的人们。
苏卫东继承了父亲和哥哥的遗志,更加努力地工作,为国家的工业发展贡献着自己的力量。他经常会带着母亲去老厂区,看望江海平和苏振邦,给他们献上一束鲜花。
林默涵也渐渐走出了悲痛,她把江海平的照片放在钱包里,走到哪里带到哪里。她经常会跟邻居们说起江海平的故事,说起那个年代的往事。她知道,江海平虽然走了,但他永远活在她的心里。
东湖边的楚世家小区,苏卫东家的阳台上,依然种着各种名贵的花草。每当春天来临,花开满阳台的时候,苏卫东总会想起江海平,想起他那个苦命的哥哥。他知道,自己今天的幸福生活,是父亲和哥哥用生命和苦难换来的。他会珍惜现在的生活,好好照顾母亲,不辜负父亲和哥哥的期望。
老厂区的梧桐树依然挺立在那里,每年秋天,叶子都会变黄,随风飘落。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照在江海平的墓碑上,墓碑上刻着一行字:江海平,1969-2006,一个被时代遗忘,却最终找到回家路的孩子。
长河奔流不息,带走了岁月,却带不走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那些被时代裹挟、遗忘的个体,终会在历史的长河中,找到属于自己的精神归宿。而爱与宽恕,也会在时光的流逝中,成为永恒的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