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宴上,我躲酒至假山后,却不想听见沈年与友人谈话。
……孤那位表妹性子闷得像是秋日里连绵的阴雨,无趣得紧。若非她兄长再三恳请照拂,孤岂会费神敷衍
心脏猛地一缩,呼吸骤然停滞。
殿下此言差矣。他那友人还在喋喋不休地拱火,那位表小姐,好歹也是您未来的……咳,您对她上心些,也是应该的。
上心
沈年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给她几分脸面,不过是看在她兄长的份上。
这几个字,轻飘飘的。
却沉甸甸地压下来,压得我胸口发闷,几乎不能呼吸。
01
我靠着冰凉的山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钝痛感让我维持着最后一丝清醒。
原来是这样。
我那些小心翼翼的示好,那些辗转反侧的期盼,在他眼里,不过是一场不得不应付的麻烦。
一个笑话。
孤的时间很宝贵,没空哄一尊不会说话的泥菩萨。
泥菩萨。
呵。
好一个泥菩萨。
一股邪火从心底直冲头顶。
凭什么
凭什么我要像个贼一样躲在这里,听他给我盖章认证无趣和扫兴
我松开掐着的手心,慢条斯理地抚平了裙摆上根本不存在的褶皱。
然后,我走了出去。
脚步很轻。
脸上甚至还挂着完美的,无可挑剔的笑。
殿下。
我开口,声音平稳得让自己都觉得陌生。
那两人的谈笑声戛然而止。
像被人掐住了脖子的鸡。
沈年的表情,真是百年难得一见。
从错愕到惊慌,最后定格成一种混杂着羞恼的铁青。
他身边的友人已经傻眼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看看我,又看看沈年,恨不得当场表演一个原地蒸发。
我偏不让他如愿。
我往前走了两步,站定在沈年面前,歪着头,笑意更深。
真巧,殿下也在这里。
就是不知,我这尊泥菩萨,有没有打扰到殿下的雅兴
我一字一句,将他刚才的话,原封不动地奉还。
沈年的嘴唇翕动,那张惯于谈笑风生的脸上,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表妹,你……
我
我截断他的话,笑得眉眼弯弯。
我很好啊。
刚刚还听了一场殿下的‘真心话大冒险’,感觉……收获颇丰,开了眼了。
我没兴趣看他后续的表演,更没兴趣听他苍白的解释。
毕竟,有些话,听见了就是听见了。
我冲他标准地福了福身,姿态优雅得像是画里走出来的。
殿下慢聊,我不打扰您思念林小姐了。
毕竟,木头美人,确实不配。
说完,我转身就走。
一步都没有回头。
身后那道几乎要将我背影洞穿的视线,再也无法让我心跳错漏半拍。
只觉得,京城今晚的风,真是喧嚣得可笑
02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府里的。
脑子里嗡嗡作响。
全是沈年那张铁青的脸。
还有他那句木头美人。
我走进书房,想寻一本书静静心。
可指尖划过冰凉的书脊,眼前却都是他错愕又羞恼的表情。
痛快。
真的痛快。
可痛快过后,是更深的空洞。
心口的位置,破了一个大洞,呼呼地灌着冷风。
我伸手去够桌上的烛台,想让屋里更亮堂些。
手腕却一阵发软。
哐当。
烛台翻了。
火苗窜上书卷,瞬间燃起一片橘红。
我懵了。
脑子一片空白,只是呆呆地看着那火舌舔舐着书架,越烧越旺。
浓烟呛得我剧烈咳嗽,眼泪都流了出来。
晚梨!
门被一脚踹开,兄长宋清源冲了进来,一把将我从地上拽起,往外拖。
发什么呆!不要命了!
他吼我,语气里满是焦急。
我被他拖着,踉踉跄跄地往外跑。
头顶传来木头断裂的咔嚓异响。
我下意识抬头。
一根烧得焦黑的房梁,正对着我当头落下。
我吓得腿都软了。
千钧一发之际,兄长猛地将我推了出去。
而他自己,却被那根房梁结结实实地压住了腿。
哥!
我尖叫着扑过去,疯了一样想搬开那根房梁。
可它纹丝不动。
……
兄长的腿骨,断了。
太医来来回回,府里下人乱作一团。
我跪坐在兄长的床边,端着药碗,一勺一勺地喂他。
他脸色苍白,额上全是冷汗,却还扯着嘴角想安慰我。
别怕,养些时日就好了。
我低着头,眼泪大颗大颗地掉进药碗里,不敢让他看见。
都是我的错。
如果不是我发呆,就不会有这场火。
如果不是我,兄长就不会受伤。
你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兄长忽然开了口,他打量着我憔悴的脸,轻轻叹息。
倒让我想起一个人。
我抬起头,眼眶通红地看着他。
他顿了顿,话语里带着几分怜悯。
当年沈年为了送林薇南下求医,快马加鞭摔断了腿,林薇在床前照顾他时,大抵……也是你这般情状。
我端着药碗的手,停在半空。
周遭的空气,瞬间凝固。
我看见兄长复杂的眼神。
也看见了自己眼中的茫然。
原来是这样。
原来,我连这份掏心掏肺的愧疚与照料。
都只是在无意识地,扮演着另一个人。
一个拙劣的,模仿者。
我真是,天底下头号的大冤种。
03
窗外那棵梨树,是我亲手种下的。
花期将至,枝头却只有零星几个瘦弱的花苞,一副营养不良,随时要嗝屁的样子。
我连多看它一眼的力气都没有。
摆烂吧。
一起摆烂。
宋晚梨。
兄长拄着拐杖,站在我身后。
他的腿伤好了许多,但走起路来,还是有些跛。
每一下,都敲在我的心上。
收拾一下,跟我出去一趟。
我没回头,声音没什么起伏:不想动。
由不得你。他走过来,把一件新裁的披风扔在我身上,我可不想我妹妹年纪轻轻,就活成了一尊望夫石,还是尊快发霉的望夫石。
我扯了扯嘴角,没笑出来。
去赴宴。他语气强硬,林家办的,就在城南的梨园。
梨园。
这两个字让我浑身一僵。
满园梨花,曾是我与沈年最爱去的地方。
如今,林家在那里设宴。
真是杀人诛心。
兄长见我没反应,直接把我从窗边拽了起来。
走,去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把你迷成了这副鬼样子。
马车到了梨园门口,我便后悔了。
园子里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而那满树的梨花,开得雪白,堆云砌玉。
刺得我眼睛生疼。
林薇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的长裙,裙摆上绣着精致的梨花暗纹,站在人群中,光彩夺目。
她正被一群贵女簇拥着,巧笑嫣然。
薇薇,这梨园的景致可真好,你是怎么想到在这里设宴的
林薇抬手,拂过一枝垂下的梨花,笑得温柔又得意。
是阿年。
她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我耳朵里。
阿年知道我最喜欢梨花的清冷傲骨,特地为我选了这里。
周围响起一片艳羡的附和声。
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
原来,我连喜好,都是可以被轻易替代的。
我算什么
一个梨花批发市场的路人甲吗
就在这时,园门口传来一阵骚动。
沈年来了。
他今天穿了一身玄色锦袍,身姿挺拔,眉眼依旧俊朗。
他径直穿过人群,走向林晚辞。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们身上。
他从随从手中接过一个紫檀木匣,递给林薇
。
送你的。
林薇惊喜地打开,里面是一册泛黄的古籍。
天呐!是前朝孤本《凤求凰》的琴谱!有懂行的人惊呼。
我的呼吸,停了一瞬。
那本琴谱,我曾踏破铁鞋,寻了整整三年。
我也曾无数次,在他耳边念叨,说那是我的梦中情谱。
他每次都只是笑笑,说我痴心妄想。
如今,他却轻而易举地,将它捧到了另一个人面前。
林薇眼眶微红,感动地看着他:阿年,这太贵重了……
你喜欢就好。他的声音,是我从未听过的温柔。
我再也站不住了。
兄长察觉到我的异样,扶住了我的胳膊。
我却推开他,一步步走向那对璧人。
周围的喧嚣都远去了。
我眼里只有那本琴谱,还有沈年含笑的侧脸。
我走到他们面前,扯出一个僵硬的笑。
声音轻得发飘。
世子对友人尚如此尽心,不知未来世子妃可会介怀
空气安静了。
林薇脸上的笑意僵住。
沈年脸上的温柔,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他转过头,眼神冷厉地盯着我。
下一秒,他攥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几乎要将我的骨头捏碎。
宋晚梨,你跟我出来。
他拽着我,粗暴地把我拖出了人群。
寒风扑面。
他把我甩在园子角落的一棵老树下。
你今天发什么疯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语气里满是斥责,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那些阴阳怪气的话,你懂不懂什么叫大体
我的手腕火辣辣地疼。
心口却是一片麻木。
大体
我看着他那张因愤怒而紧绷的脸,忽然觉得很可笑。
我只是问了一句,他就觉得我不识大体。
那他当着我的面,将我心心念念的东西送给别人,又算什么
他忘了梨园是我们的约定。
他忘了这琴谱是我的执念。
他……
我的脑子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一个让我浑身血液都冻住的念头。
我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
沈年,今天是什么日子,你记得吗
他皱起眉,眼神里带着一丝不耐烦。
什么日子
我笑了。
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
原来他真的忘了。
忘得一干二净。
今天,是我们约好,要去向我父亲提亲的日子。
是我们说好,要定下一辈子的日子。
他忘了。
却记得给林薇琴谱,包梨园。
心死,大抵就是这种感觉。
之前所有的不甘、愤怒、委屈,在这一刻,都化成了灰。
风一吹,就散了。
没什么。
我平静地开口,擦掉眼泪。
沈年,我们算了吧。
04
与沈年分手的第三天。
天很阴,风也冷。
我抱着母亲留下的那几本《广陵散》琴谱,指尖都在发抖。
琴谱残旧得厉害,纸页泛黄,边角脆得一碰就要掉渣。
可这是我娘留给我唯一的东西了。
我走进京城最大的翰墨轩书局,这里的空气里都是旧纸和墨锭的味道,厚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老板,这个……能修吗
我把琴谱小心翼翼地放在柜面上,声音干涩。
书局老板捻着山羊胡,只瞥了一眼,眼里的轻慢藏都藏不住。
他报了个价。
那个数字让我心口一抽,几乎站不稳。
我攥紧了袖口,指尖冰凉。
我这点月钱,不吃不喝攒上一年,怕是也付不起。
就在我窘迫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时候,身侧的雅间门开了。
书局老板的腰瞬间弯了下去,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
王爷慢走。
一个男人走了出来。
他穿着一身再简单不过的墨色常服,没任何多余的纹饰,却硬生生穿出了山河万里的气势。
整间书局的空气都凝固了。
那张脸,俊美得极具攻击性,眉眼深邃,气质冷冽。
是摄政王,萧玦。
当今圣上的亲叔叔,那个权倾朝野,手段狠戾的小皇叔。
他怎么会在这里
书局老板见他目光落在我手边的琴谱上,机灵地开口:王爷,这位小姐是想……
不必。
萧玦抬了抬手,声音清冷,打断了老板的话。
他的视线,始终没有落在我脸上,只停留在那些残破的纸页上。
他开口,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广陵散》孤本虽稀,李邕的《云麾将军碑》拓本修复更需匠心。
我愣住了。
他竟然一眼就认出了这琴谱的来历和价值。
这届摄政王都这么卷吗连古籍修复都懂
他像是在对书局老板吩咐,又像是说给我听。
既是心爱旧物,破损又何妨
寻对人,枯木亦可逢春。
话音落下,他便带着侍卫,头也不回地走了。
留下我一个人,脑子里嗡嗡作响。
枯木逢春……
他什么意思
他是在点拨我
还是单纯地在炫耀他的博学
我心乱如麻,抱着那几本琴谱,一时竟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就在这时,窗外街市忽然一阵喧闹。
我下意识地偏头望去。
只一眼,我全身的血液都凉透了。
街对面的珍宝斋,京城最负盛名的首饰铺子。
沈年,我的前未婚夫,正小心翼翼地扶着一个身姿窈窕的女子下马车。
是林尚书的千金,林薇。
他们俩言笑晏晏,那画面,刺眼得很。
透过二楼的轩窗,我看得清清楚楚。
沈年拿起一支流光溢彩的玉簪,动作温柔地,为林薇试戴。
他的侧脸,是我曾无比熟悉的深情款款。
那家珍宝斋,专卖各种精巧玩意儿,钗环首饰,胭脂水粉。
我曾开玩笑说,等我们成婚,让他把那里的东西都给我搬回来。
他当时笑着刮我的鼻子,说好。
原来,他的枯木,已经逢春了。
只是那春天,从来不是我。
我低下头,看着怀里残破的琴谱,忽然就笑了。
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05
皇家祭典,我爹官袍上繁复的云纹,晃得我眼晕。
我作为尚书家眷,缩在女眷席位里,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空气里全是檀香的味道,浓得呛人,熏得人脑袋发昏。
四周一片肃穆,只有祭司念诵祝祷的声音,空洞地回响在太庙高阔的穹顶之下。
我百无聊赖地盯着自己裙摆上的绣花,心里盘算着这无聊的仪式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突然,人群里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一个捧着香炉的小太监,不知是腿软还是被人绊了一下,整个人直直地朝前扑去。
他手里的那座鎏金九龙香炉,脱手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要命的弧线。
滚烫的香灰和烧得通红的炭火,劈头盖脸地就朝着我们这片女眷席砸了过来。
啊!
尖叫声瞬间刺破了庄严的气氛。
我瞳孔紧缩,眼睁睁看着那座索命的香炉朝我这个方向飞来。
躲不开了。
脑子里一片空白。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放肆。
一道清冷的男声,不大,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我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是萧玦。
他就站在不远处的御前,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他甚至没有看我们这边,目光依旧平视着前方的神龛。
可他身后的两个侍卫,却像离弦的箭,动作快得只剩下残影。
一人飞身而起,在半空中稳稳接住那座香炉。
另一人,已经单膝跪地,用佩刀的刀鞘,将那个闯祸的小太监死死压在地上。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快、准、狠。
前后不过两三秒,一场足以让几位官家小姐毁容的灾祸,就这么被化解于无形。
周围的空气再次凝固。
萧玦这才缓缓侧过头,冰冷的视线扫过瘫在地上的小太监。
祭典之上,仪容不整,举止失措。
拖下去,按规矩办。
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两个侍卫压着那个已经吓得筛糠般的小太监,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一场风波,就此平息。
他从头到尾,没有给我,或者说我们这片女眷席一个多余的眼神。
可我却觉得,四肢百骸都窜过一阵凉意。
这个人,对权力的掌控,已经到了令人胆寒的地步。
晚梨,你没事吧
一个熟悉又让我厌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不用回头,都知道是沈年。
他脸上写满了焦急,一副情深义重的模样。
我扯了扯嘴角,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他伸过来的手。
沈公子,我没事。
我的声音很冷,也很客气。
有劳费心了。
不远处,林薇正看着我们,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敌意。
沈年脸上的关切僵住了,眼神复杂地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懒得再看他演戏,转过身,重新坐好。
只是这一次,我再也无法忽视那个站在权力顶端的男人了。
祭典之后的皇室夜宴,更是把奢华两个字演绎到了极致。
丝竹悦耳,舞姬妖娆。
我坐在角落里,默默地吃着我面前那碟精致的杏仁酪。
宫宴上的东西,果然比我家的厨子做得好吃。
才艺展示环节,林薇一曲琵琶,技惊四座。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她指法娴熟,情感饱满,一曲终了,满堂喝彩。
皇上龙颜大悦,赏了她一对成色极好的玉如意。
沈年坐在席间,看着她的眼神,温柔得能掐出水来。
我面无表情地又挖了一勺杏仁酪。
真甜。
甜得发腻。
就在这时,吏部侍郎家的千金,也是林薇的手帕交,忽然举杯,笑盈盈地看向我。
早就听闻宋小姐曾是京城第一才女,琴艺无双。今日良辰美景,不知可否让咱们也开开眼界
来了。
我心里冷笑。
这是早就串通好了,等着给我难堪呢。
在座的谁不知道我跟沈家的那点破事。
如今沈年与林薇情投意合,我这个前未婚妻,就是那个碍眼的过去。
她们这是想让我当众出丑,好给林薇垫脚。
我若是拒绝,就是小气怯场。
我若是应了,弹得好,是理所应当;弹得不好,就是自取其辱。
更何况,在这种场合表演,与献艺的乐伎有何区别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幸灾乐祸,等着看好戏。
我捏着勺子的手,微微收紧。
王大人家的千金说笑了。我正准备开口婉拒。
主位上,那个一直没什么表情的摄政王,忽然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响。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萧玦慢条斯理地用锦帕擦了擦嘴角,目光转向皇上,语气闲散。
皇上,今日祭典,重在‘诚’。这夜宴,品的是君臣同乐,而非歌舞伎艺。
宋尚书为国分忧,乃我朝肱骨。宋小姐既是重臣家眷,便是闺阁千金,怎能与献艺之人相提并论
让她当众抚琴,岂不是乱了君臣体统,折辱了朝廷命官
他这番话说得不疾不徐,却字字句句都敲在人心上。
既点明了我的身份,又抬高了我爹的地位,顺便把那个挑事的王小姐,钉在了不懂规矩、不识体统的柱子上。
王侍郎的脸,瞬间就白了。
那位王小姐,更是窘迫得恨不得当场去世。
皇上立刻笑着打圆场:小皇叔说得是,是朕疏忽了。来,诸位爱卿,我们继续饮酒,继续饮酒!
一场针对我的刁难,就这么被他轻描淡写地化解了。
他甚至都没看我。
可我知道,他是在帮我。
这个人情,我欠下了。
我胸口闷得厉害,借口更衣,离席走到了殿外的花园里透气。
夜风微凉,吹散了殿内熏人的暖香,也吹散了我心头的一些烦躁。
月色很好,洒在汉白玉的栏杆上,一片清冷。
我正发着呆,一个身影挡住了月光。
我回头,撞进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
是萧玦。
他怎么也出来了
王爷。我屈膝行礼,心跳漏了一拍。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我,那眼神,像是能把人里里外外都看个通透。
宋小姐的‘枯木’,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似乎总在风雨飘摇之中。
又是这句话。
我的心猛地一沉。
他到底什么意思
王爷说笑了。我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情绪,民女不过是寻常人,当不得王爷如此形容。
他轻哼一声,意味不明。
风雨将至。
他丢下这四个字,转身,墨色的衣摆划过清冷的月光。
站稳了,才能逢春。
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长廊的尽头。
我却站在原地,浑身冰凉。
风雨将至……
他是在警告我什么
宋家,要出事了
06
回府的马车里,一片死寂。
我爹坐在我对面,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嘴唇动了好几次,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车厢外京城的喧嚣,都透不进这方小小的天地。
我靠着车壁,闭着眼,脑子里却比外面还吵。
风雨将至,站稳了,才能逢春。
萧玦那句话,在我脑子里反复播放,跟魔音灌耳似的。
之前我只当他是高高在上的随口点拨。
现在想来,每一个字都砸得我心头发麻。
什么情爱伤痛,什么渣男贱女,在真正的风暴面前,简直不值一提。
我猛地睁开眼。
祭典上那个不小心撞过来的小太监,手里那盆水泼得恰到好处,既能让我失仪,又不至于真的伤到我。
夜宴上王小姐那番无心的刁难,句句都冲着我的名声和父亲的官声去,精准得跟用尺子量过一样。
一环扣一环。
这不是意外,这是设计。
一张看不见的网,早就已经张开了。
目标不是我,或者说,不只是我。
是通过我,来打击我爹,打击整个宋家。
萧玦的两次出手,哪里是解围。
分明是站在高处,指着那张网,冷冷地对我说:
看见没
想活命,就自己爬出来。
晚晚。
我爹终于开了口,声音里满是疲惫和忧虑。
摄政王府……那不是我们该去的地方。爹知道你受了委屈,可……可也不能拿自己的前程和咱们家的安危去赌气啊。
我看着我爹鬓边冒出的白发,心里泛起一阵酸楚。
他是个纯臣,一辈子勤勤恳恳,不懂那些弯弯绕绕。
如今,却要被卷进这旋涡里。
爹。我开口,声音平静得我自己都有些意外。
您觉得,现在我们还有得选吗
我爹愣住了。
人家刀都快架到脖子上了,递过来一个盾牌,我难道还要嫌它沉,嫌它硌手,然后客客气气地还回去
这……我爹语塞。
沈家和林家联姻,背后是谁在撑腰王家那个蠢货小姐,又是得了谁的授意
我一字一句,问得清晰。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冲着咱们家来的。我们躲,躲得掉吗
今天没有摄政王,我最多是丢脸。可明天呢后天呢
会不会就是您在朝堂上,被人寻个由头,就摘了乌纱帽
车厢里,连呼吸都变得沉重。
我爹的脸色,从忧虑变成了凝重,最后是深不见底的寒意。
他戎马半生,后来转文,骨子里的血性还在。
他只是没想到,这把火会从后宅烧起,会先烧到他最疼爱的女儿身上。
爹,我不是在赌气。
我挪过去,握住他冰凉的手。
我是想站稳了。
站稳了,才能活。
活下去,才能把那些想我们死的人,一个个都揪出来。
萧玦……
他给的梯子,淬了毒,也镶了金。
他把我拽进这浑水里,究竟是想让我做他的棋子,还是……做他的刀
呵。
不管是棋子还是刀,总比做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要强。
这京城的风雨,既然躲不掉。
那我,便走进去,亲手把它搅个天翻地覆。
07
第二日,我准时出现在摄政王府门口。
辰时的天光,照着门口那两只威严的石狮子,也照得我心里有些发毛。
王府的管家是个面无表情的中年人,领着我穿过层层回廊,一句话都没多说。
最后,他把我带到一间偏僻的阁楼前,推开门,一股陈年纸张和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
宋小姐,这里就是记室。王爷吩咐了,您只需将这些旧案卷宗,按年份和类别重新整理归档即可。
他说完,转身就走,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我。
我看着满屋子堆积如山的卷宗,有的甚至已经泛黄发脆。
呵,整理旧案
这活儿,怕是比冷宫还冷。
我在王府待了一整天,除了一个送饭的哑巴丫头,再没见过半个活人。
萧玦,更是连个影子都没出现。
直到傍晚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才发觉,真正的风暴,已经来了。
府里的气氛不对。
下人们走路都踮着脚,交头接耳,看见我就立刻低下头,眼神躲闪。
我心头一沉,快步走向父亲的书房。
刚到门口,就听见我哥宋清源焦急的声音。
爹!御史台那帮疯狗,突然翻出三年前的江南漕运案,说您当时收了好处,证据确凿,已经递到御前了!
书房里,传来父亲疲惫至极的叹息。
我推门而入。
父亲坐在太师椅上,短短一天,鬓角竟添了许多白发。
他看见我,勉强想扯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晚晚,回来了
我哥宋清源,一拳砸在桌上,眼圈通红。
早不参晚不参,偏偏在妹妹你进了王府的第二天就参我们!这摆明了是冲着摄政王来的!我们宋家,成了人家的靶子!
我爹脸色骤变,厉声喝止:清源!住口!
话音未落,府门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甲胄碰撞的脆响。
管家连滚带爬地跑进来,面无人色。
老爷!宫里来人了!说是……说是让您即刻停职,禁足府中,等候勘查!
天,塌了。
不过短短三天,宋府门前车马稀。
往日那些与我爹称兄道弟的叔伯,如今个个都抱病在身,连帖子都递不进去。
我哥四处奔走,每天都喝得酩酊大醉才回来,身上带着一股子绝望的颓气。
这天夜里,他又喝多了,抓着我的肩膀,满嘴酒气。
晚晚,没用的……都躲着我们,都躲着我们宋家……
沈家呢我轻声问,心里却没抱任何希望。
沈家我哥惨笑,我今天去了,沈伯父让下人传话,说沈年病了,不见客。我呸!我亲眼看见沈年好端端地从他家侧门出去了!
他就是个孬种!
我扶着烂醉如泥的兄长,心里一片冰冷。
沈年。
果然不出我所料。
大厦将倾,各自飞。
就在这时,下人来报,说沈公子在后门求见。
我让我哥先去歇着,独自一人去了后门。
月光下,沈年穿着一身素色长衫,身形依旧挺拔,脸上却写满了纠结与愧疚。
晚晚……他看见我,艰涩地开口,你家里的事,我听说了。我……
沈公子有心了。我打断他,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
宋家如今是是非之地,你还是赶紧走吧,免得惹祸上身。
他急了,上前一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帮你!可是我爹他……
你爹让你和我们宋家划清界限,对不对我替他说完,眼底带着嘲弄。
沈年,你帮不了我,也帮不了宋家。
你连自己的下半身都管不住,还指望你能管住什么
我这句话,精准地戳在他的痛处。
沈年的脸瞬间涨红,又变得惨白。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有愤怒,有不甘,更多的,却是无能为力的狼狈。
宋晚梨,你非要这么说话吗
我懒得再和他废话,转身就要关门。
宋晚梨!他忽然叫住我,声音里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疯狂,你以为摄政王是什么好人吗他把你弄进王府,现在宋家就出事,你就是他推出来挡刀的棋子!你别傻了!
我关门的动作顿住。
我当然知道。
我比谁都清楚。
我回过头,看着他那张扭曲的脸,忽然就笑了。
是啊,我是棋子。
可就算是做棋子,我也要做能决定棋局走向的那一颗。
而不是像你一样,连棋盘都上不了。
砰。
后门被我重重关上,隔绝了他所有的声音。
我靠在冰冷的门板上,心脏跳得飞快。
风雨已至。
萧玦,这局棋,我陪你下。
但谁是棋子,谁是执棋人,还说不定呢。
08
我爹一路上的沉默,比任何质问都让我心慌。
回到府里,他遣散了所有下人,书房里只剩下我们父女二人。
烛火跳动,映着他鬓边新添的白发。
晚晚,你可知,摄政王的梯子,不是那么好接的。
他终于开口,声音里满是疲惫。
一步踏错,我们宋家,万劫不复。
我给我爹续上茶,滚烫的茶水漫过杯沿,我却感觉不到烫。
爹,我们还有别的路可走吗
我问他。
沈家和林家早就穿一条裤子了,这次退婚,他们不会善罢甘休。与其坐着等他们出招,不如我自己找条出路。
可那是摄政王!我爹猛地提高了音量,那是萧玦!他这几年在朝堂上手段何其狠厉,你……
爹,我打断他,直视着他的眼睛,女儿长大了。
我爹看着我,许久,最终化作一声长叹,摆了摆手。
罢了,罢了,你自己决定吧。
他佝偻着背,走出了书房。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萧玦,你这步棋,究竟意欲何为
第二天,我准时到了摄政王府报到。
管家领着我穿过重重回廊,将我带到一间偏僻却雅致的阁楼前。
宋小姐,这里是‘尘阁’,王爷的旧案卷宗都存放在此,以后便由您整理了。
管家态度恭敬,却也疏离。
除了您,任何人不得擅入。王爷若无传召,您也只需在此处当值便可。
我懂了。
这是给了我一个身份,却也给我画了一个圈。
一个看得见王府,却接触不到核心的圈。
我点头应下:有劳管家。
接下来的日子,我便一头扎进了这故纸堆里。
不得不说,萧玦给的活儿,简直是为我量身定做的。
整理卷宗,枯燥,但安全。
我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旧案卷。
然而,暴风雨的来临,从不跟你打招呼。
半个月后的一天,我刚从王府出来,就看到家门口围满了禁军。
明晃晃的盔甲,冷冰冰的刀枪。
为首的禁军统领我认识,是林家提拔上来的人。
他看见我,皮笑肉不笑地扬了扬手里的文书。
宋小姐回来了正好。
奉皇上口谕,宋尚书涉嫌通敌叛国,证据确凿,即刻收押天牢,听候发落!
宋府上下,一律原地看管,不得走动!
通敌叛国
好大一顶帽子。
我娘和嫂嫂们早就吓得白了脸,被下人扶着,摇摇欲坠。
我爹穿着一身常服,被两个禁军粗暴地反剪着手臂,押了出来。
他看见我,脸上没有惊慌,反而是一种果然如此的镇定。
他冲我摇了摇头,嘴型无声地说了两个字。
别怕。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肉里。
怕
当他们给我爹安上这个罪名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件事,不能怕。
禁军开始抄家,箱笼被一个个粗暴地撬开,瓷器古玩碎了一地。
一片狼藉中,那个禁军统领走到我面前,眼神轻佻。
宋小姐如今可是摄政王府的红人,怎么,王爷没派人来保你
他故意凑近,压低声音。
要不,你求求我说不定我能让你爹在牢里少受点罪。
我看着他那张令人作呕的脸,笑了。
好啊。
我点头。
在他得意的目光中,我抬手,狠狠一巴掌扇了过去。
清脆响亮。
所有人都愣住了。
那统领捂着脸,满眼不可置信。
你敢打我
打的就是你。我冷冷地看着他,我爹是朝廷钦犯,自有三司会审。什么时候,轮到你一条林家的狗,在这里狂吠
你!他勃然大怒,拔出腰间的刀。
刀锋直指我的咽喉。
就在这时,一个慢悠悠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哟,张统领好大的官威啊。
一个穿着寻常青衫,留着山羊胡的中年男人,摇着扇子走了过来。
他身后跟着两个王府侍卫。
张统领看见来人,脸色一变,手里的刀都有些握不稳了。
李……李主簿
摄政王府的长史主簿,萧玦真正的心腹。
李主簿连个正眼都没给他,径直走到我面前,拱了拱手。
宋记室,王爷让小的来传个话。
王爷说,尘阁的卷宗还等着您整理,让您不要在此处耽搁太久。
他顿了顿,眼角余光扫过张统领。
还说,王府的人,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动的。
张统领的脸,瞬间没了血色。
他看看李主簿,又看看我,手里的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风向,变得真快。
我对着李主簿福了福身子:有劳李主簿,我这就随您回府。
我跟着李主簿,在无数道复杂的目光中,走出了宋府。
我知道,这是萧玦的第一次出手。
他没有保下我爹,却保下了我。
他没有阻止抄家,却敲打了最嚣张的走狗。
他让我安然无恙,也让我眼睁睁看着家族陷入泥潭。
萧玦,你到底想看什么
回到尘阁,我心乱如麻,根本看不进一个字。
直到傍晚,我去常去的那家书局想买些纸墨。
书局的刘掌柜是个老好人,见我来了,连忙迎上来。
宋小姐来了,您要的东西都备好了。
他一边将纸墨包好,一边絮絮叨叨地闲聊。
哎,最近这天干物燥的,您府上可得小心火烛啊。
尤其是那些看着结结实实的老房梁,谁知道里面是不是早就被蛀空了呢
他把包好的纸墨递给我,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我接过纸墨的手,僵在半空。
我的心,猛地向下沉去。
老房梁……被蛀空了
他是在提醒我,宋家有内鬼!
这是萧玦的意思
他把我拉出泥潭,不是为了救我,而是为了让我站在岸上,亲眼看着这潭浑水,然后自己想办法,把水里的家人捞出来
好狠的手段。
好冷的算计。
我攥着手里的纸包,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萧玦。
你把我当棋子,是吗
很好。
我倒要看看,我这颗棋子,能不能走出你预想的棋局。
能不能,反将你一军。
09
回府的马车里,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我爹,宋尚书,大半辈子在官场上和稀泥,此刻却挺直了背,正襟危坐。
他看了我半晌,嘴唇动了动,终究是化作一声长叹。
晚晚,你……糊涂啊!
摄政王府是什么地方那是龙潭虎穴!
我掀开车帘一角,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语气平静。
爹,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
沈家那条船,眼看着就要沉了。我们不跳下来,难道要跟着一起淹死
我爹的肩膀垮了下去,整个人都透着一股颓败。
淹死……他喃喃自语,眼神空洞,何止是淹死。
这次户部亏空的案子,沈家……怕是想让我们宋家去顶那颗天大的雷。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户部亏空和我们家有什么关系
我爹的脸色灰败,声音都带着颤。
御史台查抄的账本里,有一本,上面有我的画押。
可我,根本就没见过那本账册!
他猛地抬头看我,眼里是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无助。
晚晚,爹爹……被人做局了。
回到宋府,天已经彻底黑了。
府里的下人看我的眼神都带着探究和畏惧,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我没理会,径直走向我娘生前住的院子。
院子一直空着,但每天都有人打扫,一尘不染。
推开书房的门,一股熟悉的、淡淡的墨香和书卷气扑面而来。
我娘不是什么大才女,却喜欢看书,也喜欢让我看书。
她总说:晚晚,人心隔肚皮,世事两面看。书看多了,心里的秤才能稳。
我走到书架前,手指拂过一排排书脊。
《女诫》、《列女传》……都是些教女子如何温良恭顺的书。
可我的指尖,却停在了一本《诗经》上。
不对。
这本书的触感,比旁边的书要硬。
我把它抽出来,封面是《诗经》,可翻开来,里面的字迹刚劲有力,讲的却是排兵布阵,行军谋略。
是《孙子兵法》。
我娘一个深宅妇人,看这个做什么
我心跳得厉害,一页页翻过去。
在《用间篇》里,夹着一片早已干透的银杏叶。
叶子下方的书页上,用极细的笔触,画了一个小小的标记。
一个玦字。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萧玦
我娘认识萧玦
这怎么可能!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子里飞速旋转,试图抓住什么线索。
突然,我想起我娘临终前,拉着我的手,把一支金步摇塞给我。
她说:晚晚,这是娘的嫁妆,也是娘的护身符。记住,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动它。
我疯了般冲回自己房间,从妆奁最深处翻出那个锦盒。
打开盒子,那支金步摇静静地躺在里面,朴素,不起眼。
我学着话本里的样子,拧了拧,敲了敲。
步摇顶端那颗最大的东珠,竟然被我拧了下来。
里面是空的。
塞着一个卷得比米粒还小的纸卷。
我屏住呼吸,用指甲尖小心翼翼地把它展开。
上面没有字。
只有一幅图。
一幅小到极致的地图,画的是京城一角,一个不起眼的院落被朱砂圈了出来。
旁边,同样是一个字。
玦。
我爹被诬陷,沈家要我们顶罪,萧玦突然向我伸出橄榄枝。
我娘留下的书,藏着他的名字。
我娘留下的步摇,藏着指向他的地图。
这一切,绝不是巧合。
它们像一张巨大的网,而我,就在网的中央。
我走到窗边,望着皇城的方向,那里是摄政王府所在。
夜色深沉,乌云蔽月。
风雨欲来。
我攥紧了手里的纸卷,那点恐惧被一种更尖锐的情绪取代。
是孤注一掷的疯狂。
萧玦。
你不是给我递梯子。
你是给我开了一扇门。
一扇通往地狱,或者通往生天的门。
很好。
明日辰时,摄政王府。
我宋晚梨,闯定了。
我倒要看看,你这浑水里,到底藏着什么惊天秘密。
也让你看看,我宋晚梨,究竟是棋子,还是……能掀了你棋盘的对手。
10
指尖的纸条滚烫,几乎要灼伤我的皮肤。
那个被朱砂圈出的院落,那个反复出现的玦字,像一把钥匙,猛地捅破了我眼前的迷雾,却又将我推入更深的谜团。
我娘,萧玦。
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名字,到底是怎么凑到一起的
这交集又为什么,要用这种藏得密不透风的方式,跨越生死,递到我手里
我强压下心里翻江倒海的动荡,将纸条重新卷好,塞回东珠,把那支步摇恢复原状。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当务之急,是救我爹,救宋家。
萧玦把我丢进尘阁,目的绝对不只是让我当个图书管理员。
他让我看清了这张网,给了我一个相对安全的位置,甚至还通过李主簿和刘掌柜,拐弯抹角地给我递消息。
他要的,不是一个只会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等着别人来救的废物。
他要的,是一把能自己找到敌人命门,然后狠狠捅进去的刀。
第二天,我依旧准时出现在尘阁。
面对堆积如山的卷宗,我的心境已经完全变了。
我不再是被动整理,而是开始主动搜寻。
搜寻任何可能与江南漕运案、与户部亏空、与我爹被诬陷有关的蛛丝马迹。
甚至,搜寻任何可能与那个标记、那个院落有关的线索。
我知道,这楼里,一定有萧玦想让我找到的东西。
王府静得可怕,萧玦也依旧没出现。
但这种安静,不再让我窒息,反而成了一种最好的掩护。
我在故纸堆里翻找,时间一点点流走。
直到下午,我在一堆关于旧年京城防火巡查的卷宗底下,摸到一本异常厚重的《工部营造则例》。
书脊的缝线有点松。
我心头一跳,小心翼翼地拆开。
书页里面,竟然被掏空了,藏着一本薄薄的、没有封皮的账册。
只翻了几页,我的呼吸就停了。
上面清清楚楚地记着几笔来自江南、数额巨大的炭敬冰敬。
钱的流向,却不是国库户部,而是几个如今正得势的官员名下的秘密产业。
其中,就有林家、王家的核心人物,甚至隐隐指向宫中某位贵戚。
时间,正好是三年前。
这不是我爹的罪证。
这是能把那群构陷我爹的王八蛋,一锅端的铁证!
几乎就在同一瞬间,我的指尖在书架内侧摸到一道极浅的刻痕。
又是一个玦字标记。
它指向书架顶层一个毫不起眼的暗匣。
里面只有一张纸条,上面是一个地址。
正是我娘留下的地图上,那个被朱砂圈出的院落地址。
电光石火间,我全明白了。
萧玦早就把一切都准备好了。
他让我进来,不是为了让我找,而是为了让我发现。
他把选择权和行动权,交到了我手上。
是拿着账册直接为他冲锋陷阵,还是去那个神秘的院落,寻找我娘留下的、可能与萧玦相关的更深层答案
我没有犹豫太久。
将账册小心翼翼藏进怀里,我面色平静地出了尘阁,向管家告假,说身体不适需要提前回府。
管家眼神莫测,但没拦我。
我没有回家。
而是凭着记忆,走向那个地址。
那是一条偏僻的巷子,院落看起来普通无奇,甚至有点破败。
我叩响门环,三长两短。
这个动作是我下意识做出来的,脑子里有个声音在低语,告诉我该这么做。
门悄无声息地开了。
开门的是一位满头银发、眼神锐利如鹰的老妇人。
她看到我,特别是看到我发间那支朴素的金步摇时,眼睛里骤然爆出精光。
小姐……她的声音沙哑又激动,您终于来了。
老妇人自称容姨,是我母亲的乳母,也是我母亲生前最信任的心腹。
她告诉我一个惊天秘密。
我母亲并非普通闺秀,而是前朝一位因冤案被满门抄斩的太傅之女,被忠仆救出,隐姓埋名。
萧玦,曾受我外祖父大恩,与我母亲是旧识,甚至曾得我母亲相助,才在早年一场宫廷倾轧中活了下来。
萧玦知恩,也更清楚宋家目前的处境。
根源在于皇帝想借林、王等新贵势力,削弱打压我爹这类前朝老臣,同时试探并剪除他摄政王的羽翼。
我爹的案子,不过是个引子。
那本账册,是萧玦多年来暗中收集的、足以扳倒林王一派的关键证据之一。
他不能直接出手,否则会立刻引发与皇帝的正面冲突,局势将不可收拾。
他需要一个人,一个看似意外、实则精心安排的破局者。
而我,宋晚梨,因为我母亲的这层关系,因为我自身的处境和决断,成了他最合适的选择。
递梯子,赠匕首,他是执棋者,也是在我身上下注的赌徒。
王爷说,路给您了。容姨低声道,是拿着账册去都察院敲登闻鼓,替父鸣冤,搅它个天翻地覆;还是另做他想,全凭小姐心意。此间一切人手物力,皆听您调遣。
我看着容姨,看着这间看似普通却暗藏玄机的院落,感受着怀中账册的重量,也感受着血脉里那股从未如此清晰过的、来自我母亲的坚韧与力量。
所有的线索,终于串联成线。
萧玦冷眼旁观下的推力,我娘深谋远虑的布局,沈年的背弃,家族的危机……
最终,所有的线头都交汇在我手中。
我没有恐惧,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平静和沸腾的战意。
走出院落,夕阳如血,染红了半片京城的天。
风雨已至,而我,不再是被迫卷入的浮萍。
我握紧了拳,走向那即将被血色吞噬的黄昏。
这场棋,我来下。
这京城的风雨,我来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