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牌少爷让养父消失前,保洁监控中抬头一笑。
垃圾堆里刨食的日子,是把钝刀子,一刀一刀,早把李老实对生活的那点念想剐干净了。
深秋的冷风像浸了冰水的鞭子,抽在人脸上,生疼。
他裹了裹那件洗得发白、袖口早已磨出毛边。
肘部打了深色补丁的旧棉衣,佝偻着背,几乎把整个上半身都探进了那个锈迹斑斑。
沾满污秽的绿色垃圾桶里,专注地翻拣着。
废纸壳、矿泉水瓶、偶尔有几个易拉罐,那就是他眼里的宝。
是能换回几张皱巴巴毛票的指望,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
那股子混合着食物腐败、化学品和莫名腥臊的馊臭气味早已腌入味儿。
渗进皮肤纹理,怎么用刺骨的冷水搓洗都带着一股去不掉的穷酸气。
寒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和灰尘,打着旋儿扑在他脸上。
他却只是眯了眯被风吹得干涩的眼睛,继续手上的动作。
熟练地将一个变形了的塑料瓶踩扁,扔进身后那个硕大、油亮的蛇皮袋里。
可一想到小远,心里那点快要冻僵的暖乎气就又活泛过来。
像灰堆里埋着的一点微弱火星,被这念想一吹,幽幽地亮起来。
小家伙今天该收到信了吧大学里的通知。
肯定是那金光闪闪、能改变命运的好消息。
他李老实一辈子窝囊,在泥地里打滚,被人吆来喝去。
脊梁骨都快被生活压弯了,能滚出这么一颗珍珠,值了,真值了。
为了这颗珍珠,他这辈子没挨过女人边,累垮了腰。
扛沙包扛得吐过血,掏粪坑熏得几天吃不下饭。
三九寒冬睡桥洞冻得差点没醒过来,什么脏臭累、折损尊严的活儿没干过
街坊四邻早年还劝,说老实啊,为自己想想,捡个孩子养大图啥,将来未必认你。
后来见他铁了心,也就只剩摇头和背后那句嚼烂了的冤孽哟。
他直起酸痛的腰,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把刚捡的几个瓶子狠狠踩扁塞进已经快满的蛇皮袋。
袋口扎紧,扔到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破三轮车上。
他望着灰蒙蒙、压得极低的天,咧开嘴笑了笑。
露出被劣质烟草熏得焦黄的牙,皱纹像干涸河床的裂痕,深刻在他黝黑的脸上。
小远有出息,比什么都强,比他这条老命都强。
那间位于城乡结合部、低矮破败的砖瓦房,比往常更显冷清。
但那份烫金暗纹、厚重挺括的录取通知书果然来了。
静静躺在裂了缝、油乎乎的木桌上,像一枚陡然降落的金色飞镖。
把这间家徒四壁、光线昏暗的屋子都照亮了,晃得人眼晕。
李小远,他的儿子,名字清晰地印在上面。
考上了首都那所数一数二、名字响当当的名牌大学!
李老实的手在洗得发硬的衣襟上擦了又擦。
反复好几次,才敢用那双布满老茧、裂着血口子的手去小心触摸那光滑的纸面。
指尖都在发抖,眼眶又热又涨,浑浊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他赶紧抬起袖子胡乱抹了一把,生怕滴落在上面,玷污了这份神圣。
就在这时,门被敲响了,不是邻居老张头那种哐哐砸门。
也不是收水电费的不耐烦催促,而是清脆、有节奏。
带着某种疏离礼貌的几声叩叩叩,与这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
李老实疑惑地拉开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木门。
门外狭窄的过道里,站着一个女人,米白色羊绒大衣质地精良。
剪裁合体,衬得她身姿挺拔,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
用一个精致的珍珠发卡固定,颈间系着条淡雅的真丝巾。
面容保养得极好,光滑白皙,只有眼角些许无法掩饰的细纹泄露出她已不年轻。
她身后停着一辆黑色锃亮的轿车,车型流畅优雅。
车标熠熠生辉,亮得能清晰照出李老实此刻愕然而卑微的倒影。
女人的目光先是快速而挑剔地扫过逼仄杂乱的院子。
越过李老实,直接落在屋里紧紧攥着通知书。
一脸茫然的李小远身上,眼神复杂,有激动,有愧疚。
有审视,但更多的是一种评估商品价值般的锐利。
她手里那只小巧昂贵、皮质柔韧的皮包,被她无意识地攥紧了,指节微微发白。
你是李老实下意识挡在门口,布满老茧。
指甲破裂的手扶着腐朽的门框,身体微微绷紧,带着一种领地被侵犯的警惕。
女人的视线这才极不情愿地回到李老实身上。
带着一种刻意收敛却依旧像针一样刺人的疏离和优越感。
上下打量着他,仿佛在看一件碍眼的旧家具。
我找李小远,我是……她顿了顿,声音微微发颤。
像是努力调动着某种情绪,我是他母亲。
空气瞬间凝固了。李老实像被一道无声的惊雷直直劈中天灵盖。
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愣在原地,血液都凉了半截,屋里,李小远猛地抬起头。
难以置信地看向门口,眼睛瞪得极大,手里的通知书飘落在桌上。
女人不再看李老实,像是避开什么秽物,侧身越过僵硬的他。
高跟鞋踩在坑洼的水泥地上,发出清脆又刺耳的声响。
她快步走进屋子,无视屋内呛人的霉味、寒酸和一览无余的贫穷。
径直走到李小远面前,眼泪说掉就掉,演技浑然天成。
带着一种戏剧化的感染力:孩子……我的孩子……妈妈对不起你,当年实在是……有苦衷啊!我找你找得好苦,每一天都在悔恨中度过!。
她一把抱住身体僵硬、不知所措的李小远,泣不成声。
眼泪浸湿了他廉价的衬衫肩头。
她诉说着当年的不得已,家族的逼迫,命运的捉弄。
这些年的思念与艰难寻找,话语像裹了蜜糖的毒针。
精准地刺入一个少年对缺失母爱本能的渴望、不甘与巨大想象空间。
她展示着财富和眼界——包装精美的名牌礼物。
国外著名地标的留影,描绘着常人难以企及的光明未。
妈妈现在有能力了,能送你去最好的学校,英国!剑桥或是牛津!
妈妈能弥补这些年所有的遗憾,给你应该拥有的一切……
李老实像根被遗忘在角落、枯朽的老木头。
戳在门口,冰冷的穿堂风吹打着他单薄的身体。
他看着那对母子相认的戏码,女人带来的那个光鲜亮丽。
散发着金钱和权势香味的世界,是他掏空血肉、砸碎骨头也给不起的。
他清楚地看见小远从一开始的震惊、抗拒、下意识地看向自己寻求依靠。
到眼神逐渐迷茫、挣扎,最终在那份陌生的、汹涌的。
带着巨大诱惑的母爱攻势下,露出了动摇和一丝……无法掩饰的向往。
女人的每一声哭泣,每一句承诺,都像一把小锤子,敲碎着过去二十年的点点滴滴。
女人最后才像是忽然想起门口还有个人,转过身。
从那只昂贵的皮包里拿出一张薄薄的银行卡动作轻描淡写。
像打发一个缠脚乞讨的乞丐,带着施舍般的怜悯。
李先生,她叫得客气而疏远,谢谢你这些年对小远的照顾,辛苦了。
这十万块,是你应得的酬劳,以后小远的人生,就交给我来负责吧,我会给他最好的。
李老实没看那张卡,他的眼睛只死死盯着李小远。
声音干涩得像粗糙的砂纸在相互摩擦,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力气。
小远……你……你自个儿咋想
李小远猛地避开了他沉痛的目光,低着头。
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球鞋鞋尖,手指紧张地绞在一起。
声音很小,嗡嗡的,却像千斤重锤狠狠砸在李老实早已裂开的心上:爸……她……她毕竟是我亲生妈妈。
去英国……那边的发展机会,确实……确实更好……对以后……
李老实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得干干净净,蜡黄里透出死灰。
他沉默了足足一分钟,屋里的灰尘仿佛都停止了飘落。
只有女人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和窗外呼啸的风声。
最后,他极其缓慢、极其沉重地点了一下头,仿佛脖颈已无法支撑头颅的重量。
他转过身,背脊垮塌得厉害,像一瞬间被无形的巨力抽走了所有支撑的脊梁骨。
一言不发地、一步一步地挪回里屋那扇更破旧的小门。
把那片圆满的、充斥着虚假泪水和真实算计的相认现场留给他们。
门轻轻合上,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墙边,那个鼓囊囊的蛇皮袋依旧散发着垃圾酸臭,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四年光阴,弹指一挥间。
李老实还是那个李老实,只是背更驼,像一张拉满后再也松不开的弓。
皱纹更深更密,如同刀刻斧凿,头上的白发再也找不到一根黑的。
在阳光下刺眼地亮着,他依旧在捡垃圾,偶尔打点零工。
搬货、看仓库,像一株被遗忘在墙角的老苔藓。
一个人守着空荡荡、愈发破败的老屋,守着一段被轻易丢弃的过去。
小远刚去英国时,还来过几个电话,声音由最初的兴奋新鲜。
慢慢变得简短、敷衍,后来渐渐少了,断了,没了音讯。
他从电视里、报纸上知道英国很远。
和中国隔着好多时辰,知道那里老是下雨,雾很大。
他也偷偷打听过,拐弯抹角,从那些几乎不再来往的旧相识口里拼凑信息。
知道小远回来了,进了本地最大、最气派的那家五百强企业。
据说很得赏识,风光无限,他偷偷跑去那栋高耸入云。
玻璃幕墙在阳光下闪耀着冰冷金属光泽的大厦外,混在匆匆的人流里,远远望过一眼。
就那一眼,他看见小远西装笔挺,头发梳得一丝不乱。
脸上是掌控一切的自信,意气风发地从光可鉴人的旋转门里走出来。
身边围着衣着华丽的助理和下属,低头哈腰。
他下意识地把自己的身子猛地缩进旁边建筑的墙角阴影里。
心脏怦怦狂跳,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那声到了嘴边的名字。
被死死摁了回去,化作喉咙里一团苦涩的哽咽。
思念和担忧像疯长的藤蔓,日夜不休地勒得他喘不过气。
老了,没别的念想,就想再多看几眼自己养大的孩子。
知道他吃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工作上顺不顺心。
哪怕就远远地看一眼,知道他还平安,就好。
他求爷爷告奶奶,赔尽了笑脸,找了个八竿子打不着。
拐了七八道弯的远房亲戚的关系。
又恰好这家世界五百强的保洁外包公司正急缺一个打扫卫生间和楼道的老保洁员。
活儿累钱少没人愿意干,于是,李老实换上了一套宽大不合身。
散发着漂白水味的蓝色保洁服,揣着最原始的拖把和锈迹斑斑的水桶。
像一滴微不足道的水滴,小心翼翼地融入了这座流光溢彩。
冰冷高效、与他整个人生都格格不入的商业帝国。
他的活动区域被严格限制在高层办公区以下的楼层
尤其是那几个气味并不好闻的公共卫生间。
他做得格外卖力,地砖擦得能照见人影,马桶釉面光洁如新。
连洗手台的水渍都一丝不苟地擦干,不留下任何痕迹。
他期待着,或许某一次低头擦拭时,就能听见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或许某一次抬头,就能看见那个他日思夜想的身影恰好经过。
他甚至在心里反复排练了无数遍,如果真遇见了,该说什么
就说同志,这里刚拖过,小心地滑还是就点点头,笑一下
这天下午,窗外秋雨淅沥,顶层大会议室外。
走廊昂贵的羊毛地毯被进出的高管们鞋底带进来的雨水踩湿了一片。
泥泞不堪,格外显眼,领班临时抓差。
骂骂咧咧地让正在楼下打扫卫生间的李老实赶紧上去处理一下。
李老实推着沉重的清洁车,小心翼翼地上了直达顶层的专用电梯。
电梯内壁光可鉴人,映出他拘谨不安的身影。
刚手忙脚乱地拖干净一小块区域,身后那扇厚重的镶嵌着金属条的红木会议室大门就开了。
一群人谈笑风生地走出来,个个气度不凡。
被簇拥在正中的,正是李小远,他比四年前更挺拔。
昂贵的西装剪裁合体,衬得他肩宽腰窄。
眉眼间是全然掌控一切的自信和些许意气风发的傲慢。
他臂弯里挽着一个穿着香奈儿粗花呢套装。
拎着限量款手袋的年轻女孩,妆容精致,气质骄矜。
正仰头笑着和他说什么,眼神里满是倾慕。
李小远微微侧头听着,眼神温柔,嘴角含笑。
李老实的心跳骤然停止,随即又擂鼓般狂跳起来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地直起酸痛的腰,张了张嘴,
干燥的嘴唇翕动了几下,那句在肠子里排练了无数次的话像卡在了喉咙里的鱼刺。
吐不出咽不下,只剩下粗重急促的喘息。
李小远的目光无意间扫了过来,落在了这个拿着拖把。
一身水汽、汗味和消毒水混合气味、显得格格不入的老保洁员身上。
他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如同精美的面具骤然裂开。
瞳孔猛地一缩,像是看到了世上最肮脏最恐怖、最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秽物。
充满了惊愕和难以置信,那眼神里的惊愕迅速褪去。
像被潮水冲刷过的沙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厌恶、恐慌。
以及冰冷的、急于切割的警告,锐利得能杀人。
李老实被他眼里的冰刺得浑身一颤,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下意识地往前挪了一小步,枯瘦的手抬了抬,嘴唇嗫嚅着,发出微弱而嘶哑的声音:我……我……
怎么回事!李小远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厉地划破走廊原本融洽的喧嚣。
把所有探究、好奇、鄙夷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安保呢都死了吗!怎么随便什么人都放进来
这里是总裁办公区,不是垃圾场!看看这地上。
弄得这么湿滑,是想摔着谁吗万一摔着孙小姐,你们这帮废物负得起责吗
他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李老实的鼻尖,语气中的暴怒和嫌恶毫不掩饰。
他身边的孙小姐被这突如其来的吼声吓了一跳。
随即嫌恶地皱起描画精致的眉,瞥了李老实一眼,像看到苍蝇一样。
拿着手帕轻轻掩住鼻子,往李小远身后缩了缩。
娇声道:远哥,好臭啊……哪里来的老奇
丐,快点让他走嘛!吓死人了!
李小远像是得到了指令,更加声色俱厉,每一个字都淬着毒辣的冰棱。
听见没有!立刻滚出去!滚回你该待的下水道里去!
以后不准再踏进这一层半步!脏兮兮的老东西。
也不找面镜子照照自己什么德行,配不配站在这里!。
他的话像毒蛇的信子,嘶嘶作响,充满了羞辱。
每一句话都像淬了毒的鞭子,劈头盖脸地抽下来。
抽得李老实体无完肤,灵魂都在颤抖。
他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得干干净净,惨白如纸。
拿着拖把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几乎握不住。
两个穿着制服的保安闻声气喘吁吁地跑来。
一左一右粗暴地架住了他干瘦的胳膊,不由分说就往电梯口拖拽。
对不起,李总,孙小姐,是我们的疏忽!
我们马上处理!马上!保安惶恐地点头哈腰道歉。
手下却毫不留情,像拖一件垃圾一样拽着李老实。
李老实没有挣扎,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他只是死死地看着李小远,看着那个他掏心掏肺、用命养大的孩子。
那双曾经清澈明亮的眼睛里,此刻只有彻底的冰冷、厌弃和急于撇清的狠绝。
直到被粗暴地推进冰冷的员工电梯,电梯门缓缓合上。
彻底隔绝了那两道冰冷噬人的目光,也隔绝了他用二十多年心血艰难守护。
如今却被弃如敝履的整个世界,他靠着冰冷的梯壁。
缓缓滑坐到地上,像一截被彻底烧焦、失去所有生机的枯木。
电梯下行失重感袭来,却不及他心下沉沦速度的万分之一。
当晚,他蜷在保洁公司提供的、冰冷坚硬的集体宿舍板床上。
破旧的窗户漏风,呜呜作响,像冤魂的哭泣。
他睁着眼,望着天花板上不断剥落的墙皮,直到天色泛起灰白。
第二天傍晚,下班时分,天色阴沉,一个衣着干练。
面容冷漠、戴着金丝眼镜的女人,在公司后门堆积着垃圾桶。
弥漫着酸臭味的偏僻角落,找到了正准备推着三轮车离开的李老实。
她是李小远生母的私人律师,姓陈。
李先生。陈律师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像机器合成。
她从一个公文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鼓鼓囊囊的牛皮纸信封,递过来。
动作带着明显的嫌弃,仿佛怕沾上什么病菌。
这里是十万现金,李总希望您识时务,拿着它,立刻离开这座城市。
永远不要再出现,也不要对任何人提起过去那些不愉快的事。
李总如今身份不同,孙家更是有头有脸,您的存在,对他而言是一种困扰和……污点。
她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闪着冰冷算计的光,语气加重。
否则……李先生,时代变了,有些后果,恐怕不是您这样的普通人能承受的。
拿着钱,安度晚年,对大家都好。
威胁赤裸裸,不言而喻。
李老实沉默着,像一尊被风雨侵蚀了千年的石雕。
他慢慢伸出那双枯柴般、布满老茧和冻疮的手。
默默接过那个沉甸甸、足以压弯许多人脊梁的信封。
粗糙的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光滑冰凉的纸面,低着头。
凌乱的白发遮住了额头,完全看不清表情。
陈律师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和轻蔑,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她不再多看一眼这个落魄的老人,转身快步走向停在远处阴影里。
无声无息的黑色轿车,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后巷显得格外清晰。
就在她拉开车门,弯腰准备钻进去的瞬间,李老实忽然抬起头。
浑浊的老眼不再迷茫痛苦,而是锐利如鹰隼。
精准地望向墙角垃圾桶上方那个毫不起眼的。
伪装成故障感应器或灰尘的黑色微型摄像头。
他极其轻微地、几不可查地勾了一下嘴角。
那笑容里,没有苦涩,没有悲伤,没有愤怒。
只有一种极致的、洞悉一切的冰冷嘲讽,和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怜悯,一闪而逝。
摄像头另一头,监控屏幕前,李小远和他那位衣着华丽的生母正紧盯着实时画面。
。看到李老实顺从地接过钱,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脸上露出如释重负和毫不掩饰的轻蔑得意。
算他这条老狗识相,知道好歹。生母王美娟冷哼一声,优雅地端起桌上的红茶呷了一口,眼神倨傲,十万块,够他这样的贱民舒舒服服过完下半辈子了,真是便宜他了。
李小远志得意满地搂着她的肩,对着屏幕嗤笑:
妈,放心,我早就说过,这种底层蝼蚁。
给点甜头就能打发了,骨头都是软的。
以后没人能阻碍我们攀上孙家这高枝。
好日子还在后头呢……他的笑声张扬而刺耳。
然而,他的话还没说完,最后一个音节就猛地卡在了喉咙里。
屏幕里,那个本该拿着钱感恩戴德、或者灰溜溜离开的老头。
竟然莫名其妙地抬起头,对着摄像头——他绝对知道那是什么。
露出了那个诡异至极、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李小远脸上的得意瞬间冻结,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
他猛地扑到屏幕前,眼睛瞪得几乎凸出来,心脏失控地狂跳起来。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急速窜上:他……他在看什么!他笑什么!他什么意思。
声音因为突如其来的恐慌而尖利变调。
生母也愣住了,手里的精致茶杯哐当一声掉在地毯上,洇开一片深色的污渍。
一股强烈莫名、毫无来由的不安像冰冷的毒蛇。
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令她呼吸困难,那个笑容,太不正常了!
几天后,表面风平浪静,李小远和孙小姐的恋情在各方助力下急速升温。
几乎到了谈婚论嫁、双方家长即将正式见面的地步。
公司里也一切如常。李小远和他母亲强压下那点诡异的不安。
互相安慰那不过是老东西临走前不甘心的虚张声势。
或者根本就是他们看花了眼,对即将到手的庞大权势和财富的巨大贪婪。
很快淹没了那丝微弱的警兆。
但让他们如鲠在喉、寝食难安的是——李老实竟然还在公司里做着保洁!
他每天按时上下班,沉默地拖着地,擦着马桶。
仿佛那天走廊上的羞辱和后来后门的交易根本没有发生过!
这像一根毒刺,深深扎在李小远喉咙里,让他坐立难安。
每一次在公司里听到关于那个老保洁员的零星话语,都让他心惊肉跳。
他拿了钱还不走!贪得无厌的老货!臭无赖!。
李小远在宽敞豪华的副总裁办公室里暴躁地踱步。
名牌皮鞋将柔软的地毯踩出深深的印记,领带被他扯得歪斜。
他肯定还想讹诈更多!像个水蛭一样吸我的血!不行!
绝对不能让他毁了我!绝对不能让他毁了我的婚事和前途!
他的面容在顶灯照射下扭曲狰狞,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烁着疯狂的凶光。
恶向胆边生,一个更恶毒、更彻底的念头在恐惧和愤怒的滋养下迅速滋生出来。
只有死人才会永远闭嘴,才能永绝后患!
妈!不能再犹豫了!心慈手软只会害死我们自己!让他消失!永远消失!彻底消失!
李小远猛地转过身,抓住母亲的胳膊,手指用力得几乎要掐进她的肉里,面容扭曲可怖。
生母王美娟被儿子眼中赤裸裸的杀意吓得浑身一抖。
脸色发白,手里的包差点掉地上,但很快,对财富权势的极度渴望。
对失去眼前一切的恐惧,压倒了她残存的一丝人性和理智。
她保养得宜的脸上肌肉抽搐了几下,眼中闪过狠厉决绝的光。
咬了咬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做得干净点!绝不能留下任何尾巴!
他们通过极其隐秘的渠道,几经辗转。
联系上了一个游走在暗网之下、臭名昭著且收费高昂的地下组织暗影。
支付了令人咋舌的巨额佣金,买凶杀人,要求制造意外,永绝后患。
交易的每一个步骤,每一次加密通讯的密谋,资金通过复杂渠道的流转。
他们都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神不知鬼不觉。
他们绝不会想到,从李老实踏入这座城市最高端的写字楼做起保洁的那一刻起。
或者说,从那个女人敲响那扇破木门的那一刻起。
他们就已经不知不觉地踏入了一张早已悄然张开的无形巨网的中心。
他们更不会知道,他们自以为隐秘联系暗影。
所使用的那个暗网节点和加密通讯方式。
早已被一个庞大到超越想象、渗透全球的顶级资本情报网络标记、监控、并完全破解。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万籁俱寂,李老实坐在他那间狭小破旧。
堆满清洁工具、弥漫着浓重劣质消毒水气味的保洁工具室里。
唯一的光源是桌上那台老旧的智能手机屏幕。
屏幕上跳动的不是保洁工作群的消息。
而是一行行快速滚动的、经过顶级解密程序破解后的通讯记录。
资金流向截图和精准的定位信息,廉价的耳机里。
传来的是李小远母子与暗影中间人讨价还价、敲定行动细节的清晰录音。
每一个字,每一句对他人生命的冷漠安排,都冰冷刺骨,无所遁形。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听着,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
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枯瘦的手指在老人机粗糙磨损的键盘上。
缓慢却异常精准地按下了一串长得离谱、结构复杂、绝非普通电话号码的数字。
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迅速接通,那边没有任何寻常的问候语。
只有一片沉静到极致的、等待指令的沉默,仿佛连接着一个深不见底的系统。
李老实对着话筒,嘴唇翕动,只平静地、不带一丝感情地吐出三个字。
清晰无误:收网了。
电话挂断,工具室里瞬间只剩下劣质消毒水刺鼻的气味和窗外城市遥远而模糊的。
永不停歇的喧嚣嗡鸣,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三天后,周五夜晚。
一场汇聚了本地政商名流、高规格的商业答谢酒会正在本市最顶级的五星级酒店宴会厅内举行。
水晶灯璀璨,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空气中弥漫着奢华香槟。
高级香水和虚伪寒暄混合的味道,李小远挽着明艳动人。
一身高定礼服的孙小姐,正与几位重要的政府官员和商界大佬谈笑风生。
意气风发,享受着周围的奉承和艳羡。
他母亲王美娟也周旋于珠光宝气的贵妇圈中。
言笑晏晏,享受着旁人对她培养出如此优秀儿子的恭维。
仿佛自己已是真正的豪门主母。
突然,宴会厅厚重华丽的大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
沉重的撞击声打断了悠扬的现场演奏和融洽的交谈。
一群身着挺括制服、表情严肃冰冷、行动迅捷的执法人员径直闯入。
在所有宾客惊愕、疑惑的注视下,目标明确,精准地穿过人群。
走到正举杯欲饮的李小远和与人笑谈的王美娟面前。
李小远!王美娟!为首者是一名国字脸、眼神锐利如刀的中年男子。
他刷地一下亮出盖着鲜红公章的逮捕令,声音冰冷铿锵。
穿透整个突然死寂下来的宴会厅,你们涉嫌重大经济犯罪及雇凶杀人。
证据确凿!现在依法对你们实施逮捕!
话音未落,几名身形矫健的执法人员立刻上前。
干脆利落地反扭住两人的手臂,咔嚓一声。
冰冷沉重的金属镣铐死死锁上了他们的手腕,动作粗暴,毫无怜悯。
什么!胡说八道!你们抓错人了!我是集团副总裁!
我是李小远!放开我!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李小远脸上的笑容瞬间粉碎,转化为极致的震惊和恐慌。
他疯狂地挣扎嘶吼,脸色煞白如纸,额上青筋暴起。
精心打理的发型散乱开来,风度尽失,状若疯魔。
冤枉!天大的冤枉啊!是诬陷!是有人眼红陷害我们母子!
我要找律师!我要告你们!王美娟发出刺耳的尖叫。
脸上的精致妆容被眼泪和扭曲的表情破坏,头发散乱。
昂贵的珠宝在挣扎中晃动,显得格外滑稽可笑。
她试图去抓扯执法人员,却被毫不客气地推开。
孙小姐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花容失色。
惊愕地捂住了嘴,连连后退,像是要避开什么致命的瘟疫。
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难以置信,周围的宾客哗然。
震惊的窃窃私语声浪潮般涌起,闪光灯如同疯了的毒蛇信子。
从各个角落疯狂亮起,捕捉着这极具冲击力的场面。
执法人员面无表情,毫不理会他们徒劳的嚎叫和挣扎。
直接出示了随身平板电脑上展示的部分关键证据。
——与暗影的加密通讯记录截屏、多次大额可疑资金流向的银行凭证。
甚至还有一段模糊但能清晰辨认出是他们与中间人在某隐秘会所包厢内交易谈话的视频片段!
背景音里,处理干净、意外等字眼清晰可闻!
铁证如山!无可辩驳!
刚才还围着他们奉承巴结的人们此刻纷纷避之不及。
眼神里充满了鄙夷、厌恶和幸灾乐祸。
两人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癞皮狗,瞬间瘫软下去。
脸上只剩下绝望的死灰和彻底的崩溃,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他们被执法人员毫不留情地强行拖离了金碧辉煌的宴会厅。
留下的只有满场哗然的议论、一场彻底破碎的富贵梦和一地狼藉的声誉。
几乎在同一时刻,那家屹立本地的五百强企业官网和各大财经平台发布紧急公告。
公司最大股权悄然变更,一个庞大而低调、背景深不可测的跨国资本帝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完成了它的绝对控股收购。
企业名称和LOGO在一夜之间悄然替换,新的主宰者隐在幕后,神秘而强大,引发无数猜测。
城市依旧车水马龙,霓虹闪烁,冷漠地注视着人间的兴衰荣辱。
几天后,一个清晨,薄雾弥漫。
李老实默默脱下了那身象征屈辱和伪装的蓝色保洁服。
仔细叠好,放在工具室的角落,他换回自己那身洗得发白、破旧但干净整洁的老棉袄。
推着他那辆吱呀作响、空荡荡的破旧三轮车。
慢悠悠地驶出了那栋高耸入云、如今已改换门庭的大厦。
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在雾霭中若隐若现的玻璃幕墙巨兽。
眼神平静无波,然后转过身,毫不留恋地融入尚未苏醒的街道。
车斗里,是那个装了十万现金的牛皮纸信封。
原封未动,像一块沉默的墓碑,祭奠着一段被彻底埋葬的过去。
灰白色的雾霭弥漫涌动,无声地吞没了他佝偻。
渺小却挺直了些许的背影,仿佛他从未出现过,也从未离开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