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替嫁新娘的生死交易
花轿颠簸着抬进将军府时,檐外的喜乐吹打得有气无力,还不如街头卖货郎的吆喝热闹。京城这几日传得沸沸扬扬,都说镇北将军裴铮命格凶煞,专克新妇,前头抬进去三个,没一个活过洞房花烛。我攥着袖角,指尖下的粗布面料磨得皮肤微微发疼,这不是我的嫁衣,我只是个被推出来顶替逃婚嫡姐的庶女,颜婉。
新房红得刺眼,龙凤喜烛噼啪爆了个灯花,除此之外,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空气里厚重的甜香也压不住那缕若有似无的铁锈味,像是才用力擦洗过,却没洗干净。
吱呀——
门被猛地推开,一道高大身影堵在门口,挟着夜风的寒意和浓重的酒气。他一步步走近,玄色金线的靴子踩在绒毯上,无声,却压得人喘不过气。
眼前的红盖头被一股大力猛地掀飞,视野骤然开阔。
裴铮就站在我面前,一身大红喜服穿在他身上不见半分喜气,只像战神披了层血染的皮。眉眼深邃,鼻梁高挺,本是极出色的相貌,却被一道削颧骨而下的旧疤破了俊美,只剩骇人的戾气。他眼底是毫不掩饰的厌弃和猩红的醉意,手里一柄长剑,冷光凛凛,直接抵上我的咽喉。
颜家……他低笑,声音沙哑得像砾石摩擦,倒是比前几个‘聪明’,知道嫡出的舍不得,送个庶的来填命。
剑尖微沉,冰凉的触感和细微的刺痛感同时传来,皮肤应是破了。
我吸一口气,压下喉间的惊悸,抬眼直直看向他。烛光下,他面色是一种不正常的苍白,额角沁着细密冷汗,握剑的手稳,但指节却因用力过度而泛出青白。
我忽然抬手,用极快的、不容他反应的速度,指尖精准地拂过他握剑手腕的某处。
裴铮猛地一颤,剑锋偏离半寸,他眼底瞬间掀起惊涛骇浪,那不只是愤怒,更有一种被窥破秘密的震骇。那处穴位连通着他难以启齿的隐痛旧伤。
就是现在!
将军,我开口,声音竟出奇地平稳,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惊讶的冷静,谈笔交易如何
他眸色骤寒,剑又递回:你比前几个聪明点,但也活不过今晚。
若我能治你隐疾呢我问,指尖再次探出,这一次,极轻却极笃定地拨开那寸寒刃。冰凉的剑身贴着我的指腹滑开,每逢阴雨夜,蚀骨锥心,不得安眠。宫中御医束手无策,但我知道根源,也知道解法。
剑尖停滞在半空。
他死死盯着我,那目光像是要将我剥皮拆骨,看清内里究竟藏了什么。红烛燃烧,时间点滴流逝,新房内杀意与权衡无声交锋。
良久,他手腕一翻,长剑锵啷一声回鞘,力道大得带起风声。
好。他只吐出一个字,转身便走,你最好有用。
2
将军的隐疾与承诺
接下来的三个月,我成了将军府最特殊的存在。名义上的主母,实际上的大夫。裴铮的伤比我想的更重,沉疴多年,经络淤塞,每一次施针都是将他从鬼门关硬拽回来一点。他从不喊痛,只在极疼时,会用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沉沉地看着我,额上青筋暴起,冷汗浸透里衣。
边疆急报在一个雨夜传来。他旧伤未愈,圣命已下。
离开那日,他铠甲森寒,坐在马上,忽然回头看了我一眼。雨丝绵密,打湿了他的眉睫,那眼神复杂难辨。
等我回来。他说。
我站在府门的石阶上,微微颔首。
3
凯旋归来的风波
他这一去,便是两个月。捷报频传,凯旋之期日渐临近。直到三日前,京中快马传来消息,一同抵达的,还有另一个传闻——将军大破敌国,俘获王室,不日将携那位以美貌闻名的敌国玉瑶公主一同返京。市井窃语,皆言将军待那公主极为不同,甚至向陛下请旨,欲予安置。
心中那点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微末期待,碎得无声无息。
大军回朝那日,喧闹震天。我站在府内最高的小楼上,看见他骑着高头大马入城,身姿依旧挺拔凛然,玄甲折射着冷硬的光。身后跟着一辆华贵马车,帘幕被一只纤纤玉手掀起一角,露出一张明媚娇艳的脸庞,眼波流转,恰好望向马背上裴铮的背影。
他未曾回头。
4
和离书的撕毁
傍晚,前院终于来人传话,将军召见。
我走进书房时,他已换下铠甲,着一身墨色常服,正临窗而立。夕阳余晖将他身影拉得很长,带着久经沙场的煞气和一种陌生的疏离。
桌上,放着一封早已写好的休书。墨迹浓黑,刺痛人眼。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我身上,没什么温度,开口是打磨过的冰冷:颜婉,将军府主母之位,你担不起。这些时日……辛苦你。拿了休书,明日便离府吧。城外另备了宅院银钱,足够你后半生衣食无忧。
他甚至不愿再看我,视线已移向窗外,语气淡漠,像在处置一件无关紧要的旧物:玉瑶公主之事,与你无关,亦非你能置喙。
我看着他那副理所当然、仿佛恩赐般的姿态,三个月的悉心医治,无数深夜的针药相对,此刻都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
心底最后一丝温热彻底凉透。
我缓缓走上前,没有看那休书,而是从袖中取出另一封信函,纸质寻常,上面是清秀却有力的三个字——和离书。我将它轻轻放在那封休书之旁,推了过去。
不必如此麻烦。我抬眼,迎上他因意外而骤然转回的视线,唇角弯起一个得体的、毫无温度的弧度,将军既觅得良配,我自当退位让贤。夫妻一场,好聚好散。这是和离书,将军若无异议,请签印吧。祝将军与公主,百年好合。
说完,不再看他脸上是何神情,我干脆利落地转身。
绣鞋踩过光洁的地面,无声无息,一步步走向门口,走向我谋划了许久才得以脱身的自由。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尖锐地疼,但更多的是尘埃落定的释然。
就在我的手即将触碰到门扉的那一刻。
身后骤然传来纸张被狠狠撕裂的刺耳声响!
哗啦——!
猛地回头,只见裴铮竟已逼至身后半步之遥,眼底风暴狂涌,是难以置信的惊怒,更深处,竟翻涌着一丝近乎慌乱的猩红。那封和离书在他手中被撕得粉碎,白色纸屑纷纷扬扬落下。
他一把攥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声音是从齿缝里逼出来的,带着压抑不住的暴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病人还没痊愈,他每一个字都砸得极重,目光像铁钳锁死我,谁准你这大夫先逃
他攥着我手腕的力道几乎要捏碎骨头,眼底风暴狂涌,那猩红的慌乱不像伪装。纸屑还在我们之间纷纷扬扬地落,带着墨香的碎片,像一场不合时宜的雪。
病人还没痊愈,谁准你这大夫先逃
每一个字都砸得极重,裹挟着酒气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凶狠。
我疼得抽气,心底那点释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碾得粉碎,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尖锐的怒意。三个月,我掏空心思与他的沉疴旧痛搏斗,换来的是一纸休书,如今他竟还想用病人的身份捆住我
将军这是何意我试图挣脱,他的手指却像铁钳,纹丝不动。我抬眼,毫不退缩地迎上他狂乱的目光,声音冷得掉冰渣,和离书已奉上,将军撕了,我还可以再写。你的病,宫中太医无数,江湖名医辈出,不差我一个。至于那位玉瑶公主——想必更乐意亲手为将军‘诊治’。
玉瑶二字像一根针,骤然刺破了他周身紧绷的气场。他眼底风暴一滞,攥着我的手下意识松了半分,虽然依旧没有放开。
你……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里的暴怒褪去些许,染上一丝复杂难辨的涩然,你听到了些风言风语。
是风言风语,还是将军亲自带回府、准备予取予求的事实我冷笑,趁他力道稍懈,猛地抽回手。腕上已是一圈清晰的红痕,火辣辣地疼。将军,戏弄我这样一个无权无势的庶女,很有意思吗给我休书的是你,撕毁和离书的也是你。莫非将军沙场征伐惯了,连后院之事也要讲究个‘围追堵截’,全凭你心意
我后退一步,拉开距离,挺直了脊背:将军若还需大夫,请另寻高明。颜婉医术浅薄,治不好反复无常的心病。
说完,我再次转身,决意不再理会这荒唐的纠缠。
5
朝堂博弈的真相
她是我谈判的筹码!他的声音陡然在身后拔高,带着一种几乎是焦躁的坦白,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的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
身后传来他急促的呼吸声,像是在平复某种情绪。片刻后,他的声音低沉下来,透着一股疲惫的沙哑:朝廷需要一场彻底的胜利,也需要一个安抚边陲的象征。玉瑶……她是王室最后血脉,陛下旨意,必须留在京中‘妥善安置’。我带她回来,是功绩,也是烫手山芋。无数双眼睛盯着,我不能让她出任何差池,更不能让旁人以为我裴铮耽于美色,功高盖主。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极其艰难,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给你休书……是做给那些人看的。颜家式微,你在我府中,若我表现出半分在意,只会让你成为众矢之的,死得更快。城外宅院……是我能想到,暂时护你周全……最不打眼的方式。
我的心猛地一缩。这番话里的信息太多,朝堂博弈,帝王心术,步步惊心。我从未想过,那一纸冰冷的休书背后,竟藏着这样的盘算。是真是假是他的狡辩,还是不得已的苦衷
那你如今撕毁和离书,就不怕我成为靶子了我慢慢转过身,审视着他。
他脸上戾气尽消,只剩下一种深切的疲惫和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脆弱的神情。那道疤在摇曳的烛光下也显得柔和了些许。
我……他语塞,抬手用力按了按额角,那里青筋微凸,我看到那和离书……你毫不犹豫转身就走……他深吸一口气,像是无法忍受某种假设,颜婉,三个月的针药,难道在你心里,就只是交易
最后那句话,他问得极轻,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我死寂的心湖。
不等我回答,他脸色忽然剧变,猛地弯腰咳嗽起来,不是假装,那咳嗽声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他一把撑住旁边的桌案,指节用力到泛白,额际瞬间布满冷汗,脸色苍白如纸。
旧伤,发作了。而且来势汹汹,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厉害。
所有质问、猜疑、愤怒,在这一刻都被他痛苦的姿态击得粉碎。大夫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我几步冲上前,扶住他剧烈颤抖的手臂:别用力!缓呼吸!指尖迅速搭上他的腕脉,脉象紊乱急促,气血逆冲之象。
药……在左边暗格……他几乎是气音,整个人重量大半压在我身上。
也顾不上什么避嫌赌气了,我费力地撑着他,腾出一只手摸索着打开书案侧的暗格,里面果然有几个瓷瓶。辨认出对症的那一个,倒出两丸,塞进他嘴里。
他咽得艰难,喉结剧烈滚动。咳声稍歇,但身体依旧紧绷颤抖,冷汗浸透了他墨色的衣袍。
去榻上。我搀着他,一步步挪到内间的矮榻边。他几乎是摔躺下去的,紧闭着眼,眉头锁死,呼吸粗重不均。
我拧了冷帕子敷在他额上,取出随身带的银针包。烛光下,他褪去凶狠外壳,显得异常脆弱。那道疤,那苍白的脸,那因忍痛而咬紧的牙关。
针尖刺入穴位,他身体微微一颤。
室内只剩下他压抑的喘息声和烛火偶尔的噼啪。我全神贯注,指下运针,疏导着他体内狂乱冲撞的气血。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呼吸终于逐渐平稳下来,冷汗也止住了。只是脸色依旧难看,唇上毫无血色。
他缓缓睁开眼,眼底带着剧痛过后的虚脱和一丝清晰的余悸。目光落在我身上,沉默着。
我收起银针,打破沉寂,声音干涩:下次再动气,直接预备棺材更省事。
他看着我,忽然极低地笑了一声,沙哑得厉害:……那你呢还写和离书吗
我没有回答,只是拿起一旁的薄被,扔在他身上。
病人就少说废话。那床薄被不轻不重地落在他身上,盖住了仍因忍痛而微微起伏的胸膛。他没有动弹,只是看着我,那双深潭似的眼睛在烛火下明明灭灭,方才的脆弱和慌乱被强行压了下去,重新覆上一层难以穿透的暗色。
病人就少说废话。我重复道,声音里听不出情绪,转身去收拾散落的银针。指尖触及冰凉的针体,才察觉自己微微的颤抖。不是怕,是一种被强行拖回泥潭的无力,和一丝……连自己都唾弃的、因他那句只是交易吗而泛起的涟漪。
室内静得可怕,只有他逐渐平稳却依旧沉重的呼吸声。
玉瑶公主,他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不能出事。至少在朝廷和南疆彻底安定前,不能。
我动作没停,将银针一根根插回布包。
陛下要我‘妥善安置’,却没说要如何安置。放在眼皮底下,是最蠢,但也最让人放心的方法。他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盯着她的人,和盯着我的人,一样多。
所以,将军就需要一个挡在明处的靶子,一个足够惹眼,让你能把她藏在暗处的‘新欢’我背对着他,声音平静得自己都惊讶,而休了我,既能显得你贪新厌旧,薄情寡义,降低陛下对你的忌惮,又能顺便把我这个可能碍事的旧人清理出去,一石二鸟。将军真是好算计。
身后沉默了片刻。
……最初,是。他承认得艰难,但现在……
现在发现我这大夫还算有用,撕了和离书,打算物尽其用我转过身,直视他,还是说,将军忽然发现,我这庶女偶尔也能陪你演一场鹣鲽情深的戏码,让你的算计更逼真些
他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眼底情绪翻涌,最终却只是疲惫地合了一下眼:颜婉,有些事,知道得越少,对你越好。
从我被塞进花轿替你嫡姐送死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在这浑水里了。我走近两步,停在榻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将军,利用我可以,但代价要付清。替你治病是交易,替你演戏,是另一桩。
他猛地睁开眼,眸光锐利起来:你要什么
自由。我吐出两个字,不是城外那个你安排的、依旧在你掌控之下的牢笼。事成之后,我要真正的自由,一份盖有将军印信、无人能质疑的和离书,还有足够我远走高飞、安度余生的银钱。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他盯着我,像是要从我脸上找出丝毫的虚张声势或犹豫。我只平静地回望。
良久,他扯了一下嘴角,像是个失败的笑:好。依你。
口说无凭。
明日……明日我让人拟契。他像是耗尽了力气,重新闭上眼。
不必,我已拟好。我从袖中取出另一张早就备好的纸,展开,递到他眼前。上面白纸黑字,写明了方才的条件,右下角空着,等待落印。将军若无异议,请吧。
他睁开眼,看着那纸契约,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最终,他撑着坐起身,从枕边摸出那枚寸步不离的小印,沾了盒里残余的朱砂,重重按在了那个位置。鲜红刺目。
满意了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
我将契约仔细折好,收回袖中:合作愉快,将军。
从这一刻起,我和裴铮的关系彻底变了味。不再是大夫与病人,甚至不是名义上的夫妻,而是各怀心思、互相利用的同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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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将军府的新宠与旧爱
第二日,将军府的气氛便陡然不同。
裴铮没有再提让我离府的话,反而下令,一应待遇仍按主母规格。而那位玉瑶公主,也被一顶小轿悄无声息地从驿馆接进了府中,安置在最偏僻安静的西苑,派了重重护卫把守,美其名曰保护。
府中下人间窃窃私语流传开来,都说将军厌弃了旧人,专宠敌国来的妖娆公主,连院子都选得离正院最远,生怕被新夫人沾染了晦气。又有人唏嘘,说将军夫人昨日还被甩休书,今日就能强颜欢笑打理家务,真是能忍。
我听着秋月忿忿不平地学舌,只淡淡嗯了一声,核对完手中的账目,起身:去西苑看看。
秋月吓了一跳:夫人!您去那儿做什么将军吩咐了,不让旁人打扰……
我是旁人吗我看她一眼,既是主母,新妹妹入府,总该去关照一下。
西苑果然守备森严。带队的是裴铮的亲卫副将周焕,见是我,面露难色,却还是硬着头皮拦了一下:夫人,将军有令……
将军令你等护卫公主安全,可曾令你等阻拦主母探视我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若是公主在府中出了什么差池,你们担待得起还是说,这将军府的内务,已由周副将你说了算
周焕脸色一白,立刻低头让开:末将不敢!夫人请。
西苑陈设精致,却透着一股冷清。玉瑶公主坐在窗前,穿着一身素净的南朝服饰,未施粉黛,容颜确实极美,带着异域风情的脆弱感,眼神却像受惊的小鹿,警惕地看着我。
我让秋月在门外等候,独自进去。
公主殿下。我微微颔首。
她站起身,迟疑地看着我:你是……
颜婉,将军夫人。我微微一笑,目光扫过她略显苍白的面色和眼下淡淡的青黑,公主初来乍到,可还习惯若缺什么短什么,或是下人有伺候不周的地方,尽可告诉我。
她似乎没料到我是这个态度,愣了一下,才低声道:……都很好,谢夫人关心。
边塞苦寒,京城气候也不同,公主需仔细身子。我走近几步,像是寻常关切,指尖却极快地搭上了她的腕脉。
她猛地一颤,想缩回手,却被我轻轻按住。
脉象浮滑急促,心胆气虚,惊悸不安之兆极重,但……没有中毒或被下药的迹象。只是纯粹的恐惧和忧思过度。
我松开手,笑容不变:公主似有些心神不宁,我略通医术,晚些让人送些安神的汤药来。
她惊疑不定地看着我,嘴唇翕动,最终只是低下头:……有劳夫人。
离开西苑时,周焕仍守在门口,神色紧张。我瞥他一眼:公主玉体欠安,好生照看,若有什么闪失,唯你是问。
是!末将明白!
回到正院,裴铮竟等在屋里,脸色沉得能滴水:你去西苑了
去了。我自顾自倒了杯水,怎么将军怕我吃了你的宝贝筹码
他一步上前,抓住我的胳膊,力道却不似昨夜那般失控:颜婉!我不是在跟你说笑!你知不知道有多危险
危险我抬眼看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吓破了胆的亡国公主危险在哪里是她的眼泪能杀人,还是她的美貌能让你麾下的将士倒戈
他语塞,胸口起伏了一下,压低声音:她背后牵扯的势力远比你想的复杂!南疆旧部、朝中某些人的心思……你贸然靠近,若被有心人利用……
将军,我打断他,轻轻挣开他的手,我们是同盟,记得吗替你看好筹码,也是我的分内事。至少我现在能确定,她没中毒,没受伤,只是快被吓死了。若她真吓出个好歹,你的‘妥善安置’恐怕就要变成‘监护不力’了。
他盯着我,眼神复杂,像是在权衡什么。最终,他深吸一口气,语气缓了下来:……以后要去,让我陪你,或者多带些人。
将军是怕我出事,还是怕我坏了你的计划我反问。
他沉默了一下,别开视线:都有。
倒算坦诚。
接下来的日子,将军府表面风平浪静,内里却暗流涌动。我扮演着被冷落却强撑体面的正室夫人,每日处理家务,偶尔不经意地去西苑关照一下玉瑶,实则是监控她的状态和周围的动静。裴铮则忙于军务和朝堂周旋,时常深夜才归,身上总带着酒气和挥之不去的疲惫。旧伤时有反复,每次发作,都只能深更半夜偷偷摸进我房里,忍着痛让我施针。
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古怪的默契。人前疏离,人后……则是病患与大夫,以及互相试探、偶尔会因为计划细节争执几句的同盟。
他似乎渐渐习惯了我的存在,习惯在疼痛难忍时下意识寻找我的身影,习惯在朝堂上遇到棘手之事后,回来会看似无意地提几句,听我没什么表情地分析一二。而我,也习惯了他深夜叩门的轻响,习惯了他忍痛时绷紧的下颌线,甚至习惯了他身上那股清冽的皂角混合着药草和极淡血腥气的味道。
这种习惯,比心动更可怕。
7
宫宴前的密谋
直到那日宫中夜宴。
帝后设宴,为裴铮庆功,特意下旨,命他携家眷出席。这家眷,自然包括我和那位新宠玉瑶公主。
我知道,真正的戏台,搭好了。
宫宴的请柬是鎏金的,透着不容拒绝的煌煌天威。旨意明确,要裴铮携家眷出席。这家眷,自然包括我这位正牌夫人,以及那位新入府、搅动满城风雨的玉瑶公主。
戏台已然搭好,只等锣响。
赴宴前夜,裴铮踏入我房中,带着一身夜露的寒气和挥之不去的凝重。他手里拿着一套衣裙,并非我平日素净的样式,而是浓重的绛紫色,金线绣着繁复的缠枝牡丹,华贵逼人,却也老气横秋,生生能把二八年华的少女衬成三十许的深宫怨妇。
明日穿这个。他将衣裙放在榻上,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瞥了一眼那衣服,没碰:将军是嫌我昨日被休弃得不够惹眼,今日还要打扮成这副弃妇模样,好让满堂宾客都看清我颜婉是如何不合时宜、碍眼至极
他眉心微蹙:颜色是沉了些,但符合规制,不会出错。
是不会出错,还是绝不会抢了任何人的风头,尤其不会碍着你那位‘新宠’的眼我抬眼,锐利地看向他,裴铮,你要我演失宠怨妇,我配合。但把我扮成个移动的笑话,这戏就太过了。陛下和那些盯着你的眼睛,不是傻子。
他沉默地看着我,烛光在他深沉的眼底跳跃。半晌,他忽然转身,从带来的另一个锦盒里取出一套月白色的宫装,衣料是顶级的流光缎,只在裙摆和袖口用银线疏落绣了几支兰草,清雅又不失身份。
穿这个。他语气缓了些,首饰……不必太繁复。
我接过那套月白衣裙,触手丝滑微凉。他终究是退了一步。
玉瑶公主呢明日她穿什么
内务府按例送去了南朝风格的服饰。他顿了顿,艳丽些。
我懂了。明月白兰对烈焰牡丹,谁是清辉谁是俗艳,一目了然。他既要我稳住正室的端庄,又要用玉瑶吸引大部分的火力。
将军好算计。我淡淡评价,听不出喜怒。
他深深看我一眼:明日跟紧我,无论发生什么,不要强出头。
只要将军别忘了我们的契约。我抚过那月白的衣料,声音平静。
8
太极殿的暗流
宫宴那日,太极殿内笙歌鼎沸,琉璃盏映着烛光,晃得人眼晕。我与裴铮一同入席,他玄色常服,我月白宫装,倒显得几分突兀的和谐。玉瑶公主跟在我们身后稍远,一身绯红锦绣的南朝宫装,确实明媚夺目,吸引了不少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她低着头,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像一只被投入狼群的锦雀。
帝后高踞上首,接受朝拜。皇帝看着五十许岁,面容清癯,眼神却带着久居上位的审视,掠过裴铮时,那审视里便多了几分难以捉摸的意味。皇后倒是笑得雍容,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
酒过三巡,气氛看似热络,底下却暗流涌动。果然,很快便有大臣起身,先是盛赞裴铮赫赫战功,话锋一转,便落到玉瑶公主身上。
……玉瑶公主乃南疆王室遗珠,仰慕天朝风华,陛下仁德,许其安居京都。然公主年方韶华,长久居于将军府中,虽得将军庇护,于礼制终究……呵呵,不知陛下与将军,日后作何打算说话的是个瘦高文官,语气恭敬,字字却如软刀子。
席间顿时一静。所有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过来。
裴铮放下酒杯,面色不变:臣唯陛下旨意是从。公主安置一事,陛下早有圣断,臣不敢妄议。
皇帝拈须微笑,目光却扫向我:裴卿家事,朕也不便过多干涉。只是裴夫人也在席上,朕倒想听听,夫人对此有何看法
一瞬间,我成了全场焦点。那些目光里带着探究、怜悯、幸灾乐祸。我感觉到身侧裴铮的肌肉瞬间绷紧。
我缓缓起身,敛衽一礼,声音清晰柔婉,却足够让附近几席听清:回陛下,玉瑶妹妹孤身入京,妾身身为将军夫人,照料妹妹起居是分内之事。妹妹性情柔顺,妾身与她甚是投缘。至于日后……一切自有陛下圣裁,妾身与将军,皆感念陛下天恩。
一番话,既全了正室的大度,又把皮球轻轻巧巧踢回给皇帝,更暗示了与裴铮的夫妻一体。
皇帝呵呵笑了两声,未置可否。皇后却接了话茬,语气温和:裴夫人贤良大度,实乃裴将军之福。只是本宫瞧着,玉瑶公主似乎有些怯生来,到本宫近前来,让本宫瞧瞧。
玉瑶身体一僵,脸色更白,求助般地看向裴铮。裴几不可察地颔首。
她只得起身,一步步挪向御座。裙摆逶迤,姿态僵硬。
9
生死瞬的抉择
就在她快要走到御阶下时,异变陡生!
伺候在侧的一名绿衣宫女猛地从袖中滑出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直刺玉瑶后心!动作快如鬼魅!
护驾!尖叫声四起。
电光石火间,站在玉瑶斜前方的裴铮反应极快,一把将玉瑶拽向身后,同时抬臂格挡。那匕首嗤一声划破他手臂衣袖,带出一溜血珠!
几乎在同一瞬间,我因方才回话后尚未完全落座,就站在裴铮身侧稍后。那宫女一击不中,眼神一厉,竟不管不顾,手腕一翻,第二刀直直朝着因护住玉瑶而空门大开的裴铮肋下要害捅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大脑来不及思考,身体却先动了。
我猛地扑上前,不是去挡那根本来不及挡的匕首,而是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撞在裴铮身侧。他被我撞得一个趔趄,向旁侧歪倒。
那柄匕首,带着冷冽的杀意,贴着他原本肋下的位置划过,噗一声,没入了我的肩胛下方。
剧烈的疼痛瞬间炸开,温热的血涌了出来,迅速染红了月白的衣衫。
颜婉!裴铮的嘶吼声震耳欲聋,带着前所未有的惊骇。
混乱中,侍卫一拥而上,瞬间将那宫女制住。殿内惊叫、奔跑、杯盘碎裂声乱成一团。
我疼得眼前发黑,身体软倒下去,落入一个剧烈颤抖的怀抱。裴铮死死抱着我,用手紧紧按住我不断流血的伤口,他的手指冰冷,按压的力道却大得惊人,声音破碎得不成调:传太医!快传太医!
我靠在他怀里,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心脏疯狂擂动的节奏,一下下撞击着我的耳膜。他眼底那片常年不化的冰原彻底崩塌,只剩下全然的恐慌和一种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惧意。
皇帝已起身,面色铁青:肃静!将逆贼押下去!严加审问!太医!快!
混乱中,无人注意的角落,被裴铮推开、跌坐在地的玉瑶公主,怔怔地看着这边,看着裴铮那副仿佛天塌地裂的模样,眼底飞快掠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
太医很快提着药箱奔来。裴铮却像没看见似的,依旧死死抱着我,手臂箍得我生疼,仿佛一松手我就会碎掉。
将军……我虚弱地出声,伤口疼得钻心,……松手,让太医……止血。
他像是骤然惊醒,猛地松开一些,但目光仍焦着在我血流不止的伤口上,眼神赤红,像是要记住这伤口的每一分模样。
太医战战兢兢地上前处理伤口。匕首被小心拔出,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疼。我咬紧下唇,冷汗涔涔。
整个过程,裴铮就半跪在一旁,紧紧握着我的手,他的手心全是湿冷的汗,比我的还要凉。他的视线没有一刻离开我的脸,那目光沉得吓人,里面翻滚着太多我无法分辨的情绪——后怕、暴怒、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疼惜。
直到伤口被妥善包扎好,太医躬身说夫人万幸,未伤及肺腑,好生将养便无大碍时,他紧绷到极致的肩膀才微微垮塌下一丝弧度,但握著我的手依旧没有松开,反而更用力了些。
皇帝下令宴席中止,命人护送我们回府。
回程的马车上,我因失血和疼痛而昏沉乏力,靠坐在软垫里。裴铮坐在我对面,一路无话。车内只闻车轮辘辘之声。他脸色阴沉得可怕,目光落在窗外飞速后退的夜色,又时不时猛地转回,落在我包扎好的肩头,每一次回转,眼神便更暗沉一分。
马车抵达将军府,他不由分说,小心翼翼地打横将我抱起,一步步走向内院。下人们见状纷纷避让,惊疑不定。
他将我轻轻放在寝房的床榻上,动作是从未有过的轻柔。屏退了所有下人。
屋内只剩下我们两人,烛火安静燃烧。
他站在床前,高大的身影投下大片阴影,将我笼罩其中。他就那么沉默地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久到我几乎以为他变成了一尊雕像。
然后,他缓缓蹲下身,单膝触地,平视着躺在床上的我。这个姿态,近乎臣服。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轻轻拂开我额前被冷汗濡湿的发丝。
10
将军的悔意与告白
为什么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轮磨过,每个字都浸着沉甸甸的重量,那一刀……你是故意的。
不是疑问,是陈述。
我闭上眼,疲惫涌上四肢百骸:不然呢看着它捅穿你的旧伤裴将军,你若死了,我和谁讨那份和离书和安身立命的银钱去
他沉默了。
空气凝滞,只有彼此交错的呼吸声。
忽然,我感到一个微凉柔软的触感,极其小心翼翼地落在我的眉心,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珍重和……颤抖。
是他的嘴唇。
那个吻轻得像羽毛,却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瞬间击溃了我所有伪装的冷静和算计。
我猛地睁开眼,撞入他近在咫尺的眸子里。那里面不再是冰原,也不是风暴,而是汹涌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我从未见过,也不敢深想的澎湃情感。
他额头轻轻抵着我的额头,鼻尖几乎相触,灼热的呼吸交织在一起。
颜婉……他低唤我的名字,声音喑哑,裹着痛楚和一种决绝的确认,那份契约……作废。
我后悔了。他额头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灼热而沉重。那句我后悔了和落在眉心的吻,像投入死水的巨石,在我心底掀起滔天巨浪。伤口疼得尖锐,却远不及此刻心口的混乱来得猛烈。
我猛地偏开头,避开那过分亲昵的触碰,声音因虚弱而发颤,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冷硬:裴将军是失血过多,神志不清了么
他身体一僵,抵着我额头的力量松了些许,却没有退开。灼热的呼吸喷在我颈侧,带着压抑的粗重。
我很清醒。他声音沙哑,每个字都像从胸腔里艰难挤出,比任何时候都清醒。那一刀……若再偏半分……他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变成一声极轻的、带着后怕的颤音。
将军别忘了,我们是契约关系。我提醒他,也提醒自己,指甲掐进掌心,用疼痛维持理智,你出钱和自由,我替你治病、替你稳住后院、替你挡明枪暗箭。银货两讫,公平交易。将军此刻的‘后悔’,是想毁约,还是想……额外付费
我的话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向他。他猛地抬起头,眼底翻涌着被刺痛的神色,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怒意:颜婉!在你眼里,我裴铮就是如此不堪我们之间……就只剩交易!
不然呢我迎上他的目光,毫不退让,尽管脸色苍白如纸,难道将军要说,是对我这个替嫁过来、随时可以丢弃的庶女动了真心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
他死死盯着我,下颌线绷得极紧,胸口剧烈起伏,按在床沿的手背青筋暴起。那眼神复杂得让我心惊,有愤怒,有受伤,还有一种我读不懂的、几乎称得上绝望的东西。
良久,那紧绷的力道忽然松懈下去。他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将完全笼罩。
好。他只吐出一个字,声音嘶哑得厉害,你好好养伤。
说完,他猛地转身,大步离开,几乎是摔门而出。那巨大的声响震得床架都微微发颤。
我独自躺在空旷的床上,肩下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疼,牵扯着心脏也跟着抽搐。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那股清冽又血腥的气息,还有那句我后悔了带来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滚烫错觉。
我闭上眼,将一切纷乱强行压下。
11
养伤期间的微妙变化
养伤的日子变得极其难熬。裴铮再未踏足我的房间,但各种名贵的药材、补品却如流水般送进来,吩咐下人伺候得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府里的气氛变得更加诡异,下人们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敬畏和探究,再无人敢议论西苑那位公主,仿佛一夜之间,我这失宠的正室夫人又变得莫测高深起来。
玉瑶公主倒是来看过我一次。她依旧穿着素净的衣裳,神情怯怯的,放下一个自己绣的平安符,说了几句感谢那日相救、请我好好保重的话。眼神却时不时飘向门外,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焦虑和……期待她在期待谁裴铮吗
我淡淡应付了过去。她身上的谜团和裴铮的计划与我无关,我只想尽快养好伤,拿到我该得的东西,离开这个旋涡。
又过了十几日,伤口渐渐愈合,我已能下床轻微活动。
12
朝堂风波再起
这日午后,我正靠在窗边看书,秋月急匆匆进来,脸色发白,压低声音:夫人,周副将方才偷偷传来消息,说……说将军昨日在朝堂上为玉瑶公主之事顶撞了陛下,陛下震怒,罚了将军廷杖,还……还收回了部分兵权!
我翻书的手指一顿。
而且……而且将军回府后,就直接去了西苑,到现在还没出来!外面……外面都传疯了,说将军冲冠一怒为红颜,为了那位公主连圣意和兵权都不顾了!秋月急得快要哭出来,夫人,这可怎么办啊将军他……
我的心猛地一沉。顶撞陛下为了玉瑶这不像裴铮会做的蠢事。除非……这又是他计划的一部分苦肉计亦或是,假戏真做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和窒闷感攥住了心脏。我放下书,站起身:我去看看。
夫人!您的伤……
无碍。
西苑依旧守卫森严,但周焕见到我,神色尴尬又焦虑,竟没有再拦,只低声道:将军在里面……心情似乎很不好。
我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13
西苑的秘密与危机
院内静悄悄的。正房的窗户开着,里面传来裴铮低沉而压抑的声音,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近乎疲惫的温和:……放心,我不会让你被送回南疆祭旗……安心待在府里,无人能动你。
然后是玉瑶低低的、带着哭腔的回应:多谢将军……玉瑶……玉瑶真不知该如何报答……
我脚步停在院中那棵梨花树下,没有再往前走。心底那片冰冷的麻木,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渗进一丝尖锐的涩意。他果然在这里。为了她,不惜触怒龙颜。
就在这时,房里传来裴铮剧烈的咳嗽声,那咳嗽声撕心裂肺,远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凶猛,带着一种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骇人力度,中间还夹杂着压抑不住的、痛苦的闷哼。
玉瑶惊慌的呼喊声传来:将军!将军您怎么了血……您咳血了!
我身体先于思考做出了反应,猛地冲进房内。
裴铮正伏在案上,一手死死按着胸口,另一只手撑着桌面,指节泛白,肩背因剧烈的咳嗽而疯狂颤抖。地上,溅落着几点刺目的鲜红。他脸色灰败,唇边还残留着血渍,整个人透着一股油尽灯枯的衰败感。
玉瑶站在一旁,手足无措,吓得脸色惨白。
出去!我厉声对玉瑶喝道,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冷厉。
她被我吓住,愣愣地退到一边。
我快步上前,一把推开试图来扶裴铮的侍从,指尖迅速扣住他的腕脉。脉象紊乱虚浮,气血逆乱攻心,旧伤在新伤和极度情绪波动下彻底爆发,已是极为凶险的境地!
拿我的针囊来!快!我头也不回地命令,声音紧绷得发颤。
针囊很快送到。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手下运针如飞,接连刺入他背后几处大穴。金针渡穴,强行疏导那狂乱冲撞的气血。他身体颤抖得厉害,每一次下针都伴随着他压抑不住的痛苦喘息和咳声。
汗水浸湿了我的里衣,肩下的伤口也开始隐隐作痛。但我顾不上了。
玉瑶站在角落,看着这一幕,看着裴铮对我全然依赖毫不设防的姿态,看着我能轻易触碰到他最脆弱的一面,而她只能像个局外人一样站着。她眼底最初的无措渐渐褪去,慢慢沉淀为一种复杂的、幽暗的神色。
良久,裴铮的咳声终于渐渐平息下去,身体也不再剧烈颤抖,只是虚脱般地靠在椅背上,闭着眼,呼吸微弱。
我拔出最后一根针,腿一软,几乎站立不住,下意识伸手扶住桌沿才稳住身形。缓了一口气,我才看向角落的玉瑶,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公主受惊了。将军暂无大碍,需要静养,公主请回吧。
玉瑶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低下头,默默行了一礼,转身退了出去。那背影,带着一丝落寞,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僵硬。
屋内只剩下我和昏迷的裴铮,以及弥漫的血腥味和药味。
我看着他苍白的脸,那道疤在此时也显得无力。朝堂博弈,君臣猜忌,美人心计,旧伤新痛……这个男人身上背负的东西太多太重,重到快要将他压垮。
而我,差点就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用那份冰冷的契约,用那些刻薄的话语。
方才看到他咳血倒下那一刻,心脏骤停的恐慌是如此真实,真实到无法自欺。
我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疲惫地闭上眼。
14
将军的脆弱与依赖
将他安置回主院床榻,又吩咐人煎了药送来。我坐在床边,看着他昏睡中依旧紧蹙的眉头,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想要将它抚平。
指尖刚触及他的皮肤,他却猛地一颤,像是被惊扰,胡乱地一把握住了我的手腕。力道不大,却滚烫。
他没有醒,只是在梦中无意识地呓语,声音破碎不堪:
……别走……
……婉婉……疼……
我的名字和他从未示人的脆弱,就这样毫无防备地暴露在寂静的空气里。
手腕被他攥着,那温度烫得吓人。我看着他在睡梦中依旧痛苦的神情,听着那两声模糊却沉重的呓语,一直强撑的坚硬外壳,在这一刻,猝不及防地,碎得七零八落。
冰封的心湖彻底决堤,汹涌的热流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堤坝。
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一滴,两滴,砸在他紧紧握着我的手上,砸在锦被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完了。
颜婉,你完了。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什么银货两讫,什么远走高飞。
从替他挡刀那一刻起,或许更早,从无数个深夜相对施针的时刻起,从看他忍痛抿紧唇线的时刻起……某些东西就已经脱离了掌控。
这场始于替嫁和交易的婚姻,这座充斥着算计和危险的牢笼,这个浑身是刺、背负着太多秘密的男人……
我好像,再也走不掉了。手腕被他无意识地攥着,那温度滚烫,贴合着皮肤,几乎要烙进血脉里。他昏沉中的呓语像钝刀,一下下割开我好不容易筑起的冰墙。泪落得无声,却汹涌,砸在他手背,砸碎了我所有自欺欺人的借口。
什么契约,什么自由,什么银货两讫。在生死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我深吸一口气,用空着的那只手胡乱抹去脸上的湿痕,指尖却触到一片冰凉的肌肤——不知何时,他已半睁开眼,眸光涣散虚弱,却精准地捕捉着我的动作,捕捉着我未来得及完全藏起的狼狈。
他醒了醒了多久
我猛地想抽回手,他却像是被这个动作惊扰,反而收紧了五指,虽然无力,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执拗。干燥起皮的嘴唇翕动,声音气若游丝,却清晰得可怕:
……别……哭。
两个字,耗尽他所有力气般,说完便又剧烈地喘息起来,胸口起伏得吓人,眼底那点微光迅速黯淡下去,似乎又要陷入昏沉。
所有挣扎的念头在这一刻灰飞烟灭。反手扣住他的腕脉,指下紊乱急促的跳动让我心惊。不能再让他情绪有任何波动。
我没哭。我压下喉间的哽塞,声音尽量放得平稳,甚至带上一点惯常的冷淡,是将军发热出汗,蹭湿了。
他像是没听见,又像是听见了但无力分辨,只是依旧执着地、涣散地看着我,那眼神像个迷路的孩子,找不到方向,只能抓住眼前唯一熟悉的光亮。
疼……他又含糊地吐出一个字,眉心紧紧拧着。
我知道。我放柔了声音,另一只手拿起旁边温着的药碗,舀起一勺,小心吹凉,递到他唇边,喝了药就不那么疼了。
他顺从地微微张口,咽下汤药。极苦的药汁让他眉头皱得更紧,却没说一个字拒绝。
一勺一勺,喂得艰难。他吞咽得很慢,偶尔呛咳,我便停下来,替他擦拭。期间周焕轻手轻脚进来过一次,送来了干净的温水帕子和太医新开的方子,看到屋内情形,大气不敢出,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喂完药,他又昏昏沉沉地睡去,但攥着我的手始终没有松开。我试了几次,稍一用力,他即使在睡梦中也会不安地蹙眉,发出模糊的鼻音。
罢了。
我放弃了抽离的打算,调整了一个稍微舒服点的姿势,靠在床柱上,任由他抓着。烛火噼啪一声,爆了个灯花。窗外夜色浓重,只剩下我们两人交错的呼吸声,一轻一重,缠绕在充斥着药味的空气里。
守到后半夜,他睡得似乎安稳了些,呼吸逐渐均匀,额头的温度也降下去不少。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疲惫排山倒海般袭来,我不知不觉也闭上了眼。
迷迷糊糊间,感觉那只一直攥着我的手动了动。指尖极轻地、带着试探的意味,摩挲了一下我的腕骨内侧,那里皮肤最薄,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指腹粗粝的薄茧和小心翼翼的温度。
我骤然惊醒,睁开眼。
15
契约的撕毁与新生
裴铮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静静地看着我,眸色在昏黄的烛光下深不见底,褪去了昏沉时的脆弱,恢复了往日的幽深,却又有些不同。那里面没有算计,没有冰冷,只有一种复杂的、几乎要将人吸进去的专注和……贪恋。
见我醒来,他眼神闪烁了一下,却没有移开视线,也没有松开手。那轻柔的摩挲停顿了一瞬,继而更大胆了些,仿佛在确认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
空气陡然变得粘稠起来,每一寸都充斥着无声的、一触即发的东西。
我心脏猛地一跳,下意识想抽手,却被他提前察觉,稍稍用力握住。
别动。他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得厉害,却带上了不容置疑的力度,肩上的伤,还疼么
他话题转得生硬,目光却焦着在我脸上,不容我回避。
比不上将军咳血吓人。我偏开视线,语气试图维持平静,耳根却不受控制地发热。
他沉默了一下,指腹无意识地又蹭了蹭我的手腕,那细微的触感带来一阵战栗。
朝堂上的事,是做给陛下看的。他忽然低声说,像是解释,又像是坦白,兵权太盛,不是好事。玉瑶……是个很好的由头。自污名声,交出部分兵权,才能让他暂时安心。
我怔住,看向他。他竟就这样直白地说了出来不再用危险、为你好之类的借口搪塞
那将军这身伤,也是做戏我问,声音干涩。
苦肉计,总要逼真些。他扯了下嘴角,像是个自嘲的笑,目光却沉沉的落在我包扎好的肩头,只是没算到……会把你牵扯进来,伤得这么重。
他的指尖终于离开了我的手腕,缓缓上移,极其轻柔地、隔着纱布虚虚碰了碰我的伤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
颜婉,他唤我,目光灼灼,像是下了某种决心,那份契约,我不会认了。
你替我挡的那一刀,早就超出了交易。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笃定,我裴铮这条命,从今往后,是你的。
我的心跳骤然失序,撞得胸口发疼。
至于玉瑶……他顿了顿,眸色转冷,她身边那个侍女,已经招了。宫宴行刺,是南疆旧部勾结朝中某些人策划,想杀了她嫁祸给我,挑起更大纷争。她本人……未必全然无辜。
我猛地抬眼。果然如此。
陛下已知晓我问。
证据今早已呈送御书房。他淡淡道,如何处置,是陛下的事。但她,不能再留在府中。
他看着我,眼神深不见底:这将军府的女主人,从来只有你一个。以前是,以后也是。
他不再给我逃避的机会,撑着坐起身,尽管动作因虚弱而迟缓,气势却不容置疑。他抬起另一只手,抚上我的脸颊,掌心滚烫,带着药味和一丝血腥气。
颜婉,他逼我看着他,字字清晰,我后悔了。不是后悔契约,是后悔用那种方式把你推开。这场交易,我输得彻底。
他的额头重新抵上我的,呼吸交融,鼻尖相触,距离近得能看清他眼底每一丝翻涌的、不再掩饰的情愫。
所以,别想逃。他的额头抵着我的,呼吸滚烫,带着药味和一丝未散的血气,每一个字都砸在我心上,沉重而清晰。那句别想逃不像命令,更像一种孤注一掷的宣告,带着劫后余生的脆弱和不容置疑的占有。
我没有躲开。心跳如擂鼓,撞得伤口都隐隐作痛,可那痛楚深处,却泛起一丝可耻的、无法抑制的悸动。
窗外传来三更的梆子声,悠长而寂寥。
他维持着那个姿势,许久,才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缓缓向后靠回引枕,但目光依旧锁着我,不曾移开半分。那双深潭似的眼睛里,风暴暂歇,只剩下疲惫的余烬和一种近乎贪婪的专注。
累了就睡。我避开他的视线,声音有些发紧,伸手想去整理滑落的锦被。
手腕却再次被他握住。这一次,力道轻了许多,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别走。他声音低哑,就在这里。
不是命令,是请求。
我看着他被病痛和疲惫侵蚀的眉眼,那道疤在昏黄烛光下也显得柔和了些许。心底最后那点坚冰,终是彻底化开了。沉默片刻,我脱了鞋,依言在外侧和衣躺下,与他隔着一拳的距离。
他似乎松了口气,紧抿的唇角松弛下来,闭上了眼。握着我的手却没有松开,指腹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我的虎口,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夜更深了。烛火渐弱,偶尔爆出一两声细微的噼啪。
我们就这样并肩躺着,听着彼此逐渐平稳的呼吸。没有再多言语,空气中流淌着一种陌生的、却并不令人抗拒的宁静。紧绷了太久的神经缓缓松懈,疲惫如潮水般涌上,我竟也在这充斥着药味和他气息的床榻上,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天光已透过窗棂,洒下朦胧的光晕。我稍稍一动,肩下的伤处传来清晰的钝痛,让我彻底清醒。
身侧是空的。被褥还残留着余温。
我心里莫名一空,下意识抬眼去寻找。
却见裴铮并未走远。他只穿着中衣,披着外袍,正背对着我站在窗前。晨光勾勒出他挺拔却依旧透着几分虚弱的轮廓。他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正低头看着,看得极为专注。
是我昨日遗落在榻边小几上的、那份染了点血渍的契约。上面还有他亲手按下的朱砂印。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他似乎察觉到我的注视,缓缓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深得吓人。他举起那张纸,晨光透过纸张,映出那抹刺目的红。
16
将军的霸道宣言
这个,他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还作数吗
我撑着手臂坐起身,肩伤牵扯得我吸了口凉气。迎上他的目光,我没有回避:将军是想让它作数,还是不作数
他盯着我,一步步走回床前,阴影将我笼罩。他没有回答,只是抬手——
嗤啦——
一声清脆的裂帛声响彻安静的室内。
那封契约,被他从中间干脆利落地撕成了两半。碎片飘落在地,如同昨日在书房纷扬的纸屑。
17
余生请多指教
他俯身,双手撑在我身体两侧的床沿上,将我困在他的气息之间。目光如炬,牢牢锁住我。
颜婉,你听清楚。他一字一顿,声音低沉而决绝,你我之间,从此再无交易。只有夫妻。
你救了我的命,一次次把我从鬼门关拉回来。这辈子,我裴铮的命是你的,人也是你的。将军府是你的,荣辱是你的,往后余生的每一天,都是你的。
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罢,这辈子,我都不会放你走。
他的话语霸道,不容置疑,甚至带着几分蛮横的疯狂。可那疯狂底下,我却清晰地看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恐惧失去,恐惧回到那冰冷算计、彼此试探的从前。
我看着地上那摊碎片,又抬眼看他近在咫尺的、紧绷的脸。清晨的光线落在他深邃的眼底,照出里面再無掩饰的、汹涌而坦荡的情感。
心底某个角落,轰然塌陷。最后一点犹豫和挣扎,也随之烟消云散。
我忽然抬起未受伤的那只手,指尖轻轻拂过他紧蹙的眉心,拂过那道狰狞的旧疤,动作轻柔得连我自己都意外。
他身体猛地一僵,瞳孔微缩,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将军……我开口,声音有些哑,却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柔软,话都让你说尽了……好歹,也问问我的意思
他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眸光瞬间变得幽深灼热,撑在床沿的手背上青筋微凸:……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没有回答。只是仰起脸,主动吻上了他那总是紧抿着、此刻却因惊愕而微微张开的薄唇。
很轻的一个吻,一触即分。带着药味的苦涩,和晨露的微凉。
却足以点燃一切。
他浑身剧震,眼底的风暴骤然炸开,化为铺天盖地的狂喜和难以置信。下一秒,他猛地俯身,狠狠攫取了我的唇,不再是方才的轻柔,而是带着吞噬一切的激烈和渴望,像是要将我拆吃入腹,融入骨血。
这个吻充满了血腥味(不知是他的还是我的)、药味,和他身上独有的清冽气息,蛮横,霸道,却又是那么的真实而滚烫。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喘息着松开我,额头抵着我的额头,呼吸灼热而急促。那双总是冰封或是算计的眼眸,此刻亮得惊人,里面只清晰地倒映着一个面色绯红、气息不稳的我。
这就是我的意思。我微微喘着气,看着他眼睛,轻声道,将军,余生……请多指教。
他眸色骤然深浓,像是要将我吸进去。手臂收紧,将我牢牢圈进怀里,下巴抵在我未受伤的肩头,发出一声近乎哽咽的、满足的喟叹。
好。
阳光彻底洒满室内,将相拥的影子投在地上,融在一起,不分彼此。
窗外,庭中梨花似雪,悄然盛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