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在嫁给顾珩的第十年,一个寻常的初雪日。
外头风雪大作,我躺在冰冷的床榻上,听着自己微弱的呼吸声,像一盏即将燃尽的油灯。
忠心的丫鬟春纷跪在床边,哭得肝肠寸断。
而我的夫君,当朝最年轻的丞相顾珩,正在书房。
他没来看我最后一眼。
听下人说,他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然后挥手让报信的人退下,继续专注地为一幅亡妻的画像题诗。
那个亡妻,不是我。
是他的白月光,早逝的青梅竹马,林清嫣。
我苦笑。
十年夫妻,相敬如宾。
我为他操持偌大家业,为他周旋于朝堂后宅,为他熬坏了身子,最后,只换来他一句冷漠的嗯。
魂魄离体的那一瞬,我看见他终于放下了笔,推开门,任由风雪扑了他满身。
他站在廊下,望着我院子里的那株枯死的梅树,神情是我从未见过的茫然。
或许,他还是有那么一丝触动的。
我这样想着,魂魄飘在他身侧,以为我的死亡,至少能在他心中留下一丝涟漪。
直到三天后,他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向皇帝请旨,要与已故的林清嫣举行冥婚,追封她为正妻。
而我,沈晚月,这个他明媒正娶的妻,则要被迁出顾家祖坟,牌位贬为妾室,为他的白月光腾位置。
满座皆惊。
而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原来,我的死,不是涟漪。
是为他的深情扫清了最后一道障碍。
1
顾珩的决定,像一块巨石砸入平静的湖面,在整个上京都掀起了轩然大波。
丞相要为逝去多年的白月光举办冥婚,并将发妻贬为妾室。
这简直是闻所未闻的荒唐事。
我那老实的父亲,兵部侍郎沈敬,当场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顾珩的鼻子,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顾珩却连一个眼神都欠奉,只对着龙椅上的皇帝,声线平稳地陈述理由:
陛下,微臣与清嫣自幼情投意合,早已私定终身。若非十年前林家遭逢变故,清嫣抱憾离世,今日站在臣身侧的,本该是她。
沈氏晚月……不过是当年为安抚家母,不得已而娶的权宜之计。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刀,将我十年的付出与坚守,轻飘飘地定义为权宜之计。
我飘在金銮殿的横梁上,冷眼看着这个我爱了十年的男人。
他的侧脸依旧俊朗如画,眉眼间的清冷一如初见。
可从他嘴里吐出的话,却比我棺材里的身体还要冰冷。
周围的同僚们窃窃私语,看向我父亲的眼神充满了同情与鄙夷。
原来沈侍郎的女儿,只是个占了位置的……
啧啧,还以为是丞相夫人,风光无限,闹了半天不过是个替代品。
这下可丢大人了,死了都不得安宁。
父亲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猛地跪下,对着皇帝磕头:陛下!小女晚月嫁入顾家十年,侍奉公婆,操持家务,恪尽妇道,从未有过行差踏错!顾相此举,不合礼法,更是对我沈家天大的羞辱!恳请陛下明鉴!
皇帝皱了皱眉,显然也觉得此事棘手。
他看向顾珩,语气带着一丝探寻:顾爱卿,此事……是否有些不妥沈氏毕竟是你发妻,如今尸骨未寒,你便要……
顾珩打断了皇帝的话,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坚决。
陛下,臣意已决。臣亏欠清嫣良多,此生唯一的愿望,便是让她名正言顺地入我顾家祠堂。至于沈氏……臣会给予沈家足够的补偿。
足够的补偿
我几欲发笑。
他以为钱财能买断我十年的青春,能抚平我沈家的屈辱吗
我看见父亲气得嘴唇哆嗦,老泪纵横:顾珩!我沈家不稀罕你的补偿!我只问你,我女儿到底哪里对不住你,你要在她死后如此作践她!
顾珩终于舍得将目光转向我父亲,那眼神里没有丝毫愧疚,只有冰冷的漠然。
她没有对不住我。
他淡淡地说,她只是……不该占着不属于她的位置。
一句话,宣判了我十年婚姻的死刑。
2
皇帝最终还是准了。
顾珩手握重权,又是他最倚重的肱骨之臣。
为了一个死人去得罪他,实在不划算。
圣旨一下,我被追封为淑人,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封号,牌位择日移出顾家祠堂。
而林清嫣,将被追封为一品诰命夫人,以正妻之礼,与顾珩举行冥婚,风光大葬。
消息传回顾府,整个府邸都炸开了锅。
下人们交头接耳,眼神各异。
那些平日里受过我恩惠的,脸上满是愤愤不平。
而那些惯会捧高踩低的,已经开始盘算着如何去讨好未来的新夫人了。
我的灵堂被草草地撤掉,换上了喜庆的红绸。
原本为我准备的丧仪,一夜之间,变成了为林清嫣准备的婚仪。
真是天大的讽刺。
我那忠心耿耿的丫鬟春纷,哭着冲到顾珩面前,将脑袋磕在冰冷的石板上,砰砰作响。
相爷!夫人待您一片赤诚,为您操持家务,日夜不休,这才熬坏了身子!您怎么能……怎么能如此待她!
她临死前,还念着您的名字,盼着您能去看她一眼啊!
顾珩正在亲自挑选冥婚要用的喜烛,听到春纷的哭喊,他连头都未回,只是不耐烦地皱了皱眉。
聒噪。
他冷冷吐出两个字,她病了,自有大夫医治。至于操持家务,那是她身为顾家主母的本分,何谈恩情
拖下去,掌嘴二十。
立刻有几个粗壮的婆子冲上来,捂住春纷的嘴,将她拖了下去。
我看着春纷被拖走时那绝望而不敢置信的眼神,心如刀绞。
我飘过去,想碰碰她的脸,手指却径直穿了过去。
我忘了,我已经是个死人了。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按在长凳上,一下又一下的巴掌,狠狠地甩在她的脸上。
很快,她的脸颊就高高肿起,嘴角渗出了血丝。
而顾珩,自始至终,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他细致地摩挲着那对龙凤喜烛,仿佛那才是世间最珍贵的宝贝。
我的心,在那一刻,彻底冷了下去。
顾珩,原来你竟凉薄至此。
3
顾珩对林清嫣的深情,很快就传遍了整个京城。
他为她亲手布置婚房,为她挑选嫁衣,甚至将我院子里那株我最爱的、已经枯死的梅树连根拔起,移栽了一株林清嫣生前最喜欢的海棠。
整个顾府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顾相要迎娶哪家贵女,而不是办一场荒唐的冥婚。
而我的棺椁,被孤零零地停放在偏僻的柴房里,无人问津。
那口上好的金丝楠木棺材,还是我父亲托人寻来的。
他说,我生前受了委屈,死后不能再简慢了。
可如今,这口名贵的棺材,却成了我最大的笑话。
我即将被刨出祖坟,连入土为安都成了一种奢望。
顾珩的母亲,我的婆母,顾老夫人,是府中唯一为我感到不平的人。
她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找到顾珩,气得浑身发抖。
混账东西!晚月哪里对不起你她嫁给你十年,我们顾家亏欠她良多,你如今还要将她赶尽杀绝吗!
顾老夫人早年守寡,一手将顾珩拉扯大,府里上下,也只有她敢这么和顾珩说话。
顾珩放下手中的合卺酒杯,扶住老夫人,语气难得地放软了些:母亲,您别动气。儿子知道,这些年委屈您了。
你委屈的不是我!是晚月!
老夫人一把推开他,指着满院的红色,你看看这些!像什么样子!晚月尸骨未寒,你就在府里大搞这些乌烟瘴气的东西!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顾珩的脸色沉了下来。
母亲,这是我欠清嫣的。当年若不是我……她不会死。我答应过她,要让她做我唯一的妻。
那晚月呢晚月算什么
老夫人厉声质问。
顾珩沉默了片刻,眸色深沉如海。
她是顾家的功臣。
他缓缓说道,儿子会记着她的好。但妻子的位置,从来都只属于清嫣一人。
你……
老夫人气得一口气没上来,险些晕过去。
我看着这一幕,心中一片麻木。
功臣
原来我这十年,只是一个功臣。
为他稳定后方,为他孝敬母亲,为他打理家业,最后,换来一个功臣的名号,然后被一脚踢开。
顾珩,你好算计。
4
冥婚的日子定在七日后。
这七天里,顾珩几乎住在了为林清嫣布置的新房里。
那本是我们的婚房。
十年前我嫁进来时,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些简单的陈设。
顾珩说,他不喜奢华。
我信了。
于是我亲手为这个家添置一桌一椅,一草一木,试图用温暖去融化他那颗冰冷的心。
如今,这间屋子被布置得富丽堂皇,珍奇古玩,名贵字画,应有尽有。
每一件,都价值连城。
每一件,都刻着林清嫣的喜好。
他坐在桌前,对着林清嫣的画像,一坐就是一夜。
他会轻声和画像说话,讲他今日在朝堂上的见闻,讲他又发现了哪家新开的点心铺子,说等她过门了就带她去尝。
那温柔缱绻的模样,是我十年婚姻里,做梦都不敢奢求的场景。
我曾以为他生性冷漠,不善言辞。
现在我才知道,他不是不善言辞,他只是把所有的温柔,都给了另一个人。
我像个局外人,看着他为另一个女人倾尽所有。
心中那点残存的爱意,被一点一点地消磨干净。
原来,不爱,是这个样子的。
连心痛的感觉,都变得迟钝了。
5]
转眼到了冥婚前一日。
按照规矩,要将我的棺椁移出顾家祖坟,为明日林清嫣的棺椁腾出位置。
顾家的祖坟在京郊的西山,风水极佳。
当初我嫁入顾家,牌位入祠堂,死后能与顾珩合葬于此,是我作为正妻应得的荣耀。
如今,这份荣耀也要被剥夺了。
父亲和兄长闻讯赶来,带着沈家的家丁,堵在了顾家门口,誓死不让我移坟。
顾珩!你欺人太甚!我妹妹生是你的妻,死是你的鬼!你想把她刨出来,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我那性如烈火的兄长沈昭,红着眼,拔出了腰间的佩剑。
顾珩带着一队府兵,冷冷地站在他们面前。
沈昭,看在你我同朝为官的份上,我不想与你动手。
他语气冰冷,圣旨在此,你想抗旨不成
我……
沈昭气结,却无力反驳。
父亲拉住冲动的儿子,老泪纵横地哀求:顾相,求求你,看在晚月为你操劳十年的份上,给她留最后一点体面吧!她已经死了,你何苦还要如此折辱她!
顾珩的眼神没有一丝动容。
体面
他嗤笑一声,沈侍郎,你是不是忘了,我顾家给她的体面还少吗她一个商贾之女,若不是嫁给我,岂能有十年的丞相夫人风光
我给了她十年富贵荣华,仁至义尽。如今,不过是让她把不属于她的东西还回来,有何不妥
这番话,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我沈家所有人的脸上。
是啊,我父亲原是皇商,后来才捐了官。
在这些世家大族眼里,我们沈家,就是上不了台面的暴发户。
当年他肯娶我,在外人看来,是我沈家高攀了。
我父亲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看着父亲花白的头发和佝偻的背影,心疼得无以复加。
是我,是我连累了家族,让父亲和兄长在我死后还要受此奇耻大辱。
动手。
顾珩懒得再废话,冷冷下令。
府兵们一拥而上,我沈家的家丁如何是对手,很快就被制服了。
兄长沈昭被人死死按在地上,依旧不甘地嘶吼:顾珩!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我妹妹真是瞎了眼才会看上你!
顾珩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轻蔑。
她看上我,是她的福气。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带着人,往西山祖坟去了。
6
西山,顾家祖坟。
我的棺椁已经被下人抬了出来,孤零零地放在一旁。
原本属于我的那个位置,已经被清理干净,等待着它新的主人。
顾珩站在墓穴前,神情肃穆。
他亲自拿起铁锹,为林清嫣的墓穴铲了第一抔土。
那小心翼翼的模样,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我默默地看着。
突然,一阵喧哗声传来。
是顾家的几位族老,拄着拐杖,在家人的搀扶下,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
为首的是顾家的三叔公,辈分最高,也是族里最重规矩的老人。
顾珩!你给我住手!
三叔公声如洪钟,虽然年迈,但威严不减。
顾珩停下动作,微微皱眉:三叔公,您怎么来了
我再不来,我顾家的脸都要被你丢尽了!
三叔公用拐杖重重地敲着地,自古以来,只有夫死妻再嫁,哪有发妻尸骨未寒,就急着另娶,还要将发妻刨坟掘墓的道理!你这是要让天下人戳我顾家的脊梁骨!
顾珩面不改色:三叔公,此事我已请了圣旨,合乎情理,不算法外。
圣旨圣旨也大不过祖宗家法!
三叔公怒道,沈氏晚月,是我顾家明媒正娶的媳妇,牌位入了祠堂,生是顾家人,死是顾家鬼!你想让她迁坟,除非她犯了七出之条!
七出之条
顾珩冷笑一声,那笑意里充满了嘲讽,她倒是没犯。不过,我与她成婚十年,夫妻缘薄,感情淡漠,形同陌路。这样的关系,难道还不足以让我为真正心爱之人正名吗
他这番话,等于是在向族人宣告,我和他的婚姻,不过是一场空壳。
族老们面面相觑,一时语塞。
毕竟,夫妻感情这种事,外人确实不好评判。
三叔公沉着脸,盯着顾珩看了半晌,突然说了一句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话。
口说无凭。你说夫妻缘薄,那总得有个凭证。
他指着我那口停放在一旁的棺材,一字一顿地说道:开棺,验身!
7
开棺验身四个字一出,在场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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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对于一个已逝的女子来说,是极大的侮辱。
只有在女子被怀疑与人私通,败坏门风的情况下,夫家为了撇清关系,才会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来验明其贞洁。
我父亲和兄长当场就炸了。
你们……你们欺人太甚!
沈昭挣脱束缚,眼睛红得像要滴出血来,我妹妹已经死了!你们还要开棺验尸来羞辱她!我跟你们拼了!
父亲也气得嘴唇发紫,指着三叔公,颤抖着说:我女儿一生清清白白,行的端坐得正!你们凭什么这么污蔑她!
三叔公却不为所动,他冷冷地看着顾珩:顾珩,不是我们要羞辱她。是你做的事,已经将顾家的颜面置于火上烤。你若想让清嫣姑娘名正言顺地入祖坟,就必须给族人一个交代。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严厉:我们要知道,沈氏晚月,她到底有没有尽到一个妻子的本分!她与你十年婚姻,究竟是不是有名无实,以至于让你如此厌弃!
这话里的潜台词很明显。
如果我和顾珩只是感情不和,那将我迁坟,终究是顾珩理亏。
但如果能证明我这个妻子名不副实,甚至有什么不贞的行径,那顾珩的行为,就有了可以被理解的理由。
这是族老们在情理和规矩之间,给顾珩找的最后一个台阶。
只要证明我有问题,那他们就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认顾珩的荒唐行径,保全顾家的颜面。
8
我看着顾珩。
我很好奇,他会怎么选。
他知道我和他之间是什么关系。
十年来,他从未踏入过我的房门一步。
他知道我清清白白,守了十年活寡。
只要他一句话,就能免去我这场死后的羞辱。
他会吗
他会为了我,顶撞看重规矩的族老吗
顾珩沉默了。
他的目光落在我那冰冷的棺椁上,眼神复杂,晦暗不明。
良久,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情绪。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
我同意,开棺验身。
轰的一声,我感觉自己的魂魄都在瞬间被震碎了。
我看着他,这个我爱了十年,为他付出一生,死后还要被他作践的男人。
他为了给他的白月光一个名分,为了给他自己的薄情寡义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竟然……竟然同意了如此羞辱我的方式。
父亲当场就喷出了一口血,瘫倒在地。
爹!
兄长沈昭撕心裂肺地喊着,冲过去扶住父亲。
顾珩的眼神,自始至终,都没有看他们一眼。
他仿佛一尊没有感情的石像,冷漠地批准了对我最后尊严的践踏。
原来,在他心里,我连一个死人的体面,都不配拥有。
9]
为了保证公平,三叔公特地从京城最有名的仵作行里,请来了一位年过花甲的女入殓师,人称秦婆婆。
秦婆婆在这一行干了四十年,经验丰富,为人正直,从不偏袒。
由她来验身,最是公允。
很快,一切准备就绪。
我的棺椁被抬到了一处临时搭建的帷帐之中。
秦婆婆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素衣,净了手,走进了帷帐。
顾家族老,我父亲和兄长,以及顾珩,都站在帷帐外,神情各异地等待着。
气氛凝重得几乎让人窒息。
兄长沈昭死死地瞪着顾珩,那眼神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
顾珩却是一脸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篤定。
是了,他篤定。
他篤定我与他十年无夫妻之实,这是一个众所周知,却无人敢言说的秘密。
他篤定开棺验身后,结果只会证明他所言非虚——我们的婚姻,本就是一场空壳。
这样,他便更能理直气壮地将我踢开,迎他的白月光入门了。
我飘在帷帐上空,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看着他如何一步步,将我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的心,已经感觉不到痛了。
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荒凉。
10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帷帐里,没有任何声音传出。
外面的众人,开始有些焦躁不安。
三叔公皱着眉,不时地朝帷帐里看去。
顾珩负手而立,挺拔的身影在冬日的阳光下,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
他看起来很有耐心,仿佛在等待一个早已预知的结果。
只有我知道,帷帐里的秦婆婆,此刻是何等的震惊。
我看见她揭开了盖在我身上的白布,看见她苍老而布满褶皱的手,落在了我的手臂上。
然后,她的手顿住了。
她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我右臂内侧,那一点殷红如血的朱砂痣。
守宫砂。
秦婆婆的瞳孔,猛地收缩。
她做了一辈子入殓师,为无数女子整理过遗容。
她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了。
一个嫁为人妇十年,官至一品丞相的夫人,手臂上,竟然还留着象征女子贞洁的守宫砂。
这……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秦婆婆的手开始颤抖,她反复地揉着自己的眼睛,以为是自己老眼昏花看错了。
可那点朱红,依旧顽固地烙印在我的肌肤上,鲜艳得刺眼。
十年婚姻,有名无实。
不,这已经不是有名无实了。
这是……守了十年活寡啊!
秦婆婆的脸上,血色尽褪。
她看着我平静安详的遗容,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震撼和……悲悯。
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明白了这位丞相夫人,在这座富丽堂皇的府邸里,过的究竟是怎样一种孤苦无依、形同囚徒的生活。
11
帷帐外的等待,变得愈发漫长。
顾珩的眉头,终于微微蹙起。
怎么回事验个身需要这么久吗
他有些不耐烦地开口。
三叔公也觉得有些蹊跷,正要开口询问。
就在这时,帷帐的帘子,被一只颤抖的手,猛地掀开了。
秦婆婆脸色煞白地走了出来,她的眼神空洞,脚步虚浮,仿佛受了巨大的惊吓。
秦婆婆,结果如何
三叔公立刻上前问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秦婆婆的身上。
顾珩也转过头,眼神里带着一丝询问。
秦婆婆没有回答三叔公的话,她只是抬起头,用一种极其复杂、混合着震惊、愤怒和怜悯的眼神,死死地盯着顾珩。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仿佛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咽喉。
婆婆
顾珩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声音冷了几分,到底怎么了
秦婆婆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她的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一般。
她没有直接说出结果,而是反问了顾珩一个问题。
顾相……您与夫人,成婚……多少年了
顾珩眉头皱得更深了:十年。这与验身有何关系
十年……
秦婆婆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眼神里的悲悯更深了。
她突然笑了,那笑声凄厉而悲凉,在这寂静的山谷里,显得格外刺耳。
呵呵……十年……好一个十年啊!
她猛地抬起手指,直直地指向顾珩,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像一把刀子,狠狠地戳向在场每一个人的心脏。
顾相!你与夫人成婚十年,你可知……你可知她……她至今,仍是完璧之身!
12
完璧之身四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所有人耳边炸响。
整个山谷,陷入了一片死寂。
风声,鸟鸣声,所有的一切声音,仿佛都在这一刻被抽离了。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三叔公愣住了。
族老们愣住了。
我父亲和兄长,也愣住了。
他们脸上的愤怒和悲伤,被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震惊所取代。
十年夫妻……仍是完璧
这怎么可能
这比开棺验身本身,还要荒唐,还要令人难以置信!
顾珩脸上的平静,终于在这一刻,彻底碎裂。
他的瞳孔在一瞬间放大,身体僵硬得如同一座石雕。
你……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裂痕,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秦婆婆看着他,眼神冰冷如霜。
老身说,相爷您的夫人,沈氏晚月,她手臂上的守宫砂,尚在!
老身为无数女子入殓,从未看错过!
她嫁你十年,为你操持家业,为你孝敬公婆,为你耗尽心血,至死……都是清清白白的女儿身!
顾相!
秦婆婆的声音,一字一顿,如同重锤,狠狠地砸在顾珩的心上,你让她守了十年活寡啊!
轰——
顾珩的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
他的脸在一瞬间变得惨白,毫无血色。
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撞在了身后的石碑上,发出一声闷响。
守宫砂……还在
怎么可能……
他明明……他明明记得……
13
顾珩的记忆,被猛地拉回到了十年前的新婚之夜。
那晚,他带着一身酒气回到婚房。
红烛高照,喜字刺眼。
我穿着大红嫁衣,安静地坐在床边,头上盖着红盖头。
他没有去掀那盖头。
他只是冷冷地站在那里,说:沈晚月,你记住。我娶你,只是为了给我母亲一个交代。我的妻子,永远只有一个,那就是清嫣。
从今往后,你我只是名义上的夫妻。你管好你的后宅,我走我的阳关道。井水不犯河水。
说完,他便转身去了书房。
那一夜,他让新婚的妻子,独守空房。
从那以后,他再也未踏足过我的房间。
他以为,这就是我们关系的全部。
他以为,我对他而言,只是一个挂名的顾夫人。
所以他可以心安理得地冷落我,无视我,甚至在我死后,毫无愧疚地要将我踢出顾家。
因为在他看来,我们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是一场交易。
他给了我富贵,我给了他安宁。
两不相欠。
可他忘了。
不,他不是忘了,他是从来没有在意过。
这场交易里,他付出的只是一个虚名。
而我,付出的,是一个女人一生的清白和尊严。
14
不可能……这不可能……
顾珩失神地喃喃自语,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这个事实,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十年来的荒唐与可笑。
它将他引以为傲的深情和坚守,彻底撕碎,变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他以为自己是为了白月光守身如玉。
却原来,他身后,还有一个女人,在为他所谓的婚姻,守了整整十年的活寡。
这是一种怎样的羞辱
这不只是对他个人的羞辱,更是对他引以为傲的顾家门楣的羞辱!
当朝一品丞相,娶妻十年,却不曾同房。
这要是传出去,他顾珩,他顾家,将成为全天下最大的笑柄!
他会成为人们口中那个无能或者有隐疾的男人!
比起这个,之前所谓的薄情寡义,简直不值一提!
我不信!
顾珩突然发出一声怒吼,他猛地推开身边的人,疯了一样地冲向帷帐,我要亲眼看!我要亲眼看!
他像一头失控的野兽,掀开帘子,冲到了我的棺椁前。
15
棺盖已经被打开。
我安静地躺在里面,面容祥和,仿佛只是睡着了。
顾珩的目光,颤抖着,落在了我的右臂上。
那里,衣袖被挽起,露出了我洁白如玉的手臂。
而在那一片雪白的肌肤上,一点殷红的朱砂,如同一滴凝固的血泪,灼痛了他的双眼。
真的是守宫砂。
鲜红,刺目,像一个无声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他的脸上。
啊——
顾珩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他双腿一软,竟狼狈地跪倒在了我的棺椁前。
他伸出手,似乎想去触碰那点朱砂,手指却抖得不成样子,仿佛承受着千钧之重。
十年……
这十年间的一幕幕,如潮水般涌入他的脑海。
我想起我第一次为他打理书房,不小心碰倒了林清嫣的画像,他对我怒目而视,罚我跪在雪地里一个时辰。
我想起我为了讨好他,学着林清嫣的口味,为他洗手作羹汤,他却看都不看一眼,直接将汤碗挥落在地。
我想起有一年他生了重病,高烧不退,我衣不解带地守在他床前三天三夜,他醒来后,看到我,却只冷冷地说了一句:谁让你进来的出去。
我想起我为了帮他巩固在朝中的地位,动用我沈家的全部财力,为他铺路搭桥,他却只当我是在为自己顾夫人的地位投资。
我想起……
无数的画面,无数被他忽略的细节,在这一刻,都变得清晰无比。
我的忍耐,我的付出,我的顺从,我的不争不抢……
在他看来,是我的本分,是我的麻木,是我没有感情。
可直到今天,直到我死后,直到这颗小小的守宫砂被公之于众,他才恍然大悟。
那不是麻木。
那是被伤透了心之后的绝望。
那不是没有感情。
那是一个女人,在用自己的一生,去守护一场名存实亡的婚姻,去维护他顾家最后的体面!
而他,亲手将这份体面,撕得粉碎!
16
整个西山,陷入了更深的死寂。
所有人都被眼前这一幕惊得魂飞魄散。
堂堂丞相,跪在一个被他贬斥的亡妻棺前,痛哭失声。
这画面,太过震撼,太过颠覆。
三叔公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拄着拐杖的手,在剧烈地颤抖。
他本意是想给顾珩一个台阶下,逼他承认夫妻感情不和,好让迁坟的事显得不那么突兀。
谁能想到,竟然会验出这样一个惊天动地的秘密!
这已经不是台阶了。
这是把顾珩,把整个顾家,都架在了火上烤!
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三叔公仰天长叹,一口气没上来,险些栽倒在地。
族老们也是面如死灰。
完了。
这下全完了。
顾家的百年清誉,今日,算是彻底毁在了顾珩的手里。
我那老实的父亲,在短暂的震惊之后,爆发出惊天的悲恸。
他踉踉跄跄地扑到我的棺椁前,看着我手臂上那点朱砂,老泪纵横,哭得像个孩子。
我的女儿……我的晚月啊……
爹对不起你……爹没有保护好你……
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怎么不跟爹说啊!你怎么这么傻啊!
兄长沈昭,这个七尺高的汉子,此刻也跪倒在地,用拳头狠狠地捶打着地面,发出野兽般的哀嚎。
他终于明白,他那温柔娴静的妹妹,在这十年里,过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日子。
那不是富贵荣华的丞相夫人。
那是一场长达十年的凌迟。
17
顾珩跪在地上,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灵魂。
他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我手臂上那点刺目的红。
那点红,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烙在他的心上,烙在他的骨髓里,让他痛不欲生。
他想起了更多的事情。
他想起我嫁给他的时候,不过十六岁,正是如花的年纪。
那时的我,眼眸里还带着少女的羞涩和对未来的憧憬。
他想起她第一次笨拙地为他整理衣冠,手指不小心碰到他的脖颈,会羞得满脸通红。
他想起她会在他深夜从宫里回来时,永远为他留一盏灯,一碗热汤,尽管他从未喝过一口。
他想起她的身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越来越差的
好像是五年前,为了帮他应对政敌的弹劾,她三天三R夜没合眼,翻遍了所有的卷宗,终于找到了对方的破绽。
从那以后,她的身体就落下了病根,时常咳嗽,脸色也总是苍白的。
可他从未关心过。
他觉得,那是她自找的。
她那么努力,不过是为了保住自己顾夫人的位子。
现在想来,多么可笑。
一个守着活寡的女人,需要用命去保住一个虚名吗
她不是为了顾夫人的位子。
她是为了他顾珩!
她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笨拙地,固执地,爱着他。
而他,又是怎么对她的
冷漠,无视,羞辱,践踏。
甚至在她死后,还要将她最后一点尊严,剥夺得干干净净。
我……我做了什么……
顾珩抬起手,狠狠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山谷里回荡。
这一巴掌,打得又狠又重,他的嘴角,立刻就渗出了血丝。
可他感觉不到疼。
脸上再疼,也比不上心里的万分之一。
那是一种被活生生撕裂,再用盐水反复搓洗的剧痛。
悔恨,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五脏六腑。
18
顾珩!
一声怒吼,将顾珩从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
是兄长沈昭。
他通红着双眼,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冲过来,一拳就将顾珩打翻在地。
你这个畜生!你还我妹妹的命来!
沈昭疯了一样,骑在顾珩身上,拳头像雨点一样落下。
十年!你让她守了十年活寡!你还是不是人!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这么对她!
我妹妹那么好……那么好……你怎么忍心……你怎么忍心啊!
沈昭一边打,一边哭,声音嘶哑,充满了绝望。
顾家的府兵想上来拉,却被三叔公一个眼神制止了。
让他打。
三叔公闭上眼,满脸疲惫,他该打。
顾珩没有反抗。
他就那么躺在地上,任由沈昭的拳头落在他的脸上,身上。
身体的疼痛,反而让他混乱的心神,有了一丝丝的清明。
他活该。
他确实该打。
他甚至觉得,这点疼痛,根本不足以赎他罪孽的万一。
他毁了一个女人的一生。
一个……曾经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女人。
19
这场闹剧,最终以顾珩被打得面目全非,狼狈不堪而告终。
沈昭打累了,哭累了,最后被我父亲扶着,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临走前,父亲看着顾珩,眼神里没有了愤怒,只剩下无尽的悲凉和……失望。
顾珩,你好自为之吧。
这是父亲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顾家族老们也纷纷离去,他们看顾珩的眼神,像在看一个家族的罪人。
西山上,只剩下顾珩,和他手下的府兵,以及我那口大开的棺椁。
原本为林清嫣准备的空旷墓穴,此刻看来,像一个巨大的、嘲讽的嘴巴。
相……相爷……
一个亲信小心翼翼地上前,这……这冥婚……
滚!
顾珩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声音沙哑得可怕。
冥婚
他还哪有脸举办什么冥婚
他自己,已经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他所谓的对林清嫣的深情,在守宫砂这三个字面前,变得不堪一击,荒唐可笑。
他还有什么资格,去谈论爱情
他连做一个丈夫,最基本的责任和尊重,都没有尽到。
20
顾珩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走到我的棺椁前,再一次,深深地看着我。
阳光照在我的脸上,我的皮肤白得近乎透明。
他突然想起,我好像一直都很白,没什么血色。
他以前觉得,是我天生体弱。
现在他才明白,那是一个人长期心情郁结,气血不畅所致。
是啊,守着一个不爱自己的丈夫,守着一座冰冷的牢笼,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气血怎么可能通畅
他的心,又是一阵绞痛。
他颤抖着伸出手,这一次,他终于鼓起勇气,轻轻地,碰了碰我的脸颊。
冰冷。
没有一丝温度。
他永远地失去我了。
在他终于明白自己究竟失去了什么的时候,他永远地失去我了。
晚月……
他第一次,那么温柔地,叫我的名字。
声音里,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悔恨和痛苦。
对不起……
对不起……晚月……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三个字,眼泪,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我的脸上。
可是,有什么用呢
我已经听不到了。
我飘在空中,冷漠地看着他。
顾珩,你的道歉,太迟了。
21
那一天,顾珩没有回府。
他就那么跪在我的棺椁前,从日上三竿,跪到繁星满天。
他谁也不理,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痴痴地看着我。
府兵们不敢劝,也不敢走,只能远远地陪着。
夜里,山风刺骨。
他穿着单薄的官服,浑身早已冻得僵硬,嘴唇发紫,可他浑然不觉。
他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我们这十年的过往。
那些被他刻意忽略,被他视为理所当然的画面,此刻都变成了最锋利的刀子,一刀一刀地,凌迟着他的心。
他想起来,有一年冬天特别冷,我亲手为他做了一件狐裘大氅。
我捧着大氅,满心欢喜地送到他书房,他却连看都未看,冷冷地说:我不喜欢这些奢靡之物,拿走。
后来,他看见那件大氅,穿在了看门老伯的身上。
他还曾嘲笑我,说我一个丞相夫人,竟把如此名贵的衣物送给下人,简直不知体统。
现在他才明白,我不是不知体统。
我是被他伤透了心,宁愿将自己的心血送给一个不相干的人,也不愿再看到它,触景伤情。
他还想起,林清嫣的忌日,他总会把自己关在书房,喝得酩酊大醉。
每一次,都是我,默默地走进去,为他收拾残局,为他擦拭身体,再将他扶到床上。
他一直以为,那是下人做的。
因为每一次他醒来,我早已离开,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从未想过,那个在他醉酒后,默默照顾他的人,会是那个他最厌恶,最不想看见的妻子。
他究竟……错过了多少
他究竟……对我,造成了多大的伤害
顾珩不敢想。
他怕自己会疯掉。
22
第二日,天还未亮。
顾珩终于动了。
他站起来,双腿早已麻木,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他扶着棺椁,对着身后的亲信,下达了一连串的命令。
声音嘶哑,却不容置喙。
传令下去,取消与林氏的冥婚,所有相关事宜,全部撤掉。
将……将林姑娘的棺椁,妥善安葬于林家祖坟,所需费用,由我一力承担。
将府中所有为冥婚准备的红绸喜字,全部换成白幡素缟。
以……以最高规制,为夫人,重新举办丧仪。
亲信愣住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顾珩猛地回头,双目赤红,状若疯魔:听不懂吗!
是……是!属下遵命!
亲信吓得一个哆嗦,连滚带爬地跑下山去传令了。
顾珩转回头,重新看向我。
他伸出手,想要为我理一理鬓边被风吹乱的碎发。
可他的手,在半空中,又停住了。
他……还有什么资格,去触碰我
他慢慢地收回手,攥成了拳。
晚月,他低声说,像是在对我,又像是在对自己发誓,你放心,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人可以羞辱你。
我欠你的,我会……一点一点,还给你。
23
顾家的风向,一夜之间,彻底变了。
满府的红,变成了刺眼的白。
原本为林清嫣准备的冥婚大典,变成了一场规模空前盛大的丧礼。
主角,是我,沈晚月。
顾珩亲自为我扶灵,将我的棺椁,从西山,一路迎回了顾府的正厅。
他为我守灵。
三日三夜,不眠不休,不吃不喝。
他就那么直挺挺地跪在我的灵前,一动不动,像一座望妻石。
整个京城都轰动了。
所有人都看不懂顾相这番操作。
前几日还要为白月光掘妻坟,闹得满城风雨,怎么一转眼,又开始对亡妻情深义重起来了
各种流言蜚语,甚嚣尘上。
有说顾相是被沈家逼的。
有说顾相是良心发现。
更有甚者,将西山验身那日的惊天秘闻,添油加醋地传了出来。
听说了吗丞相夫人嫁入顾家十年,竟然还是完璧之身!
我的天!真的假的那顾相他……
嘘……小声点!据说顾相有隐疾,根本不能人道!所以才冷落发妻,只对一个死人念念不忘!
怪不得!怪不得他要作贱沈夫人,这是恼羞成怒,怕秘密被发现啊!
流言如野火,烧遍了整个京城。
顾珩从一个薄情寡义的男人,变成了一个有隐疾的可怜虫。
他引以为傲的尊严和名声,在这一刻,被彻底踩进了泥里。
24
顾珩听到了这些流言。
是从他最信任的幕僚口中听到的。
幕僚劝他:相爷,流言可畏啊!您必须站出来澄清!否则……您的声誉,您的仕途,就全完了!
澄清
他要如何澄清
说自己没有隐疾
那又要如何解释,我那颗鲜红的守宫砂
说自己是为了白月光守身
那他置我这个发妻于何地
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他身边十年,竟比不上一个死人
这更是坐实了他凉薄无情的罪名。
这是一个死局。
一个他亲手为自己布下的,无解的死局。
他无论怎么选,都是错。
他无论怎么解释,都是一个笑话。
顾珩笑了。
笑得比哭还难看。
由他们说去吧。
他摆了摆手,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认命。
这是他的报应。
是他该受的。
他亲手将我的尊严踩在脚下,如今,他的尊严,也被人踩在了脚下。
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25
我的葬礼,办得风光无限。
出殡那日,万人空巷。
顾珩一身重孝,亲自扶着我的灵柩,从顾府,一直步行到西山。
他的脸色,比我身上的孝衣还要白。
身形消瘦,眼窝深陷,短短几日,他仿佛老了十岁。
他将我,重新安葬在了那个原本属于我的位置。
他亲手为我立碑。
碑上,刻着——爱妻沈氏晚月之墓。
下方,是他的落款——夫,顾珩。
爱妻二字,何其讽刺。
我活着的时候,他吝于给我一丝温情。
我死了,他却要用这两个字,来粉饰他的悔恨,来慰藉他那颗备受煎熬的心。
顾珩,你不觉得可笑吗
我看着他,看着他摩挲着冰冷的墓碑,泪流满面。
我的心中,竟没有一丝一毫的快意。
只有无尽的悲哀。
为我,也为他。
我们这十年,究竟算是什么
一场从头到尾的错付,一场无人能懂的悲剧。
26
安葬了我之后,顾珩把自己关在了我的院子里。
就是那个被他拔掉了梅树,种上了海棠的院子。
他遣散了所有的下人,每日只让春纷送些简单的饭菜进去。
春纷脸上的伤已经好了。
顾珩曾跪在她面前,求她原谅。
春纷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从那以后,她对顾珩,再也没有过好脸色。
送饭,收碗,多一个字都懒得说。
顾珩也不在意。
他每日坐在院子里,对着那株新栽的海棠发呆。
一看,就是一整天。
他让人把我所有的遗物都搬了回来,一件一件,仔仔细-细地整理。
他翻看我写的诗稿,读我做的女红,甚至连我用过的账本,他都看得津津有味。
他似乎想通过这些冰冷的东西,去重新认识一个,他从未了解过的我。
他越是了解,心就越痛。
他发现,我的诗稿里,写的全都是求而不得的苦闷和对他的爱恋。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他发现,我做的每一件衣服,尺寸都和他分毫不差。
他发现,我打理的账本,每一笔都清清楚楚,甚至连他偶尔接济同僚的支出,我都细心地用红笔标注出来,从未入过公账。
我为他做的,远比他想象的,要多得多。
而他,从未看见。
27
一日,他在整理我的首饰盒时,发现了一个暗格。
打开暗格,里面只有一件东西。
一只小小的,雕刻得栩栩如生的木头小鸟。
那只小鸟,顾珩认得。
那是他十六岁那年,亲手雕刻的。
那一年,他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尚未背负家仇国恨。
他与林清嫣在庙会游玩,看到一个卖木雕的小摊,他一时兴起,便买了一块木头,为林清嫣雕了这只小鸟。
可林清嫣并不喜欢。
她说,她喜欢的是珠光宝气的首饰,而不是这粗糙的木头玩意儿。
他当时有些失落,随手便将那只小鸟丢在了路边。
他万万没有想到,这只被他丢弃的小鸟,竟然会被我捡到。
而且,被我珍藏了这么多年。
顾珩拿着那只小鸟,手抖得不成样子。
他终于想起来了。
那日庙会,他丢掉小鸟,转身离去时,似乎有一个穿着鹅黄色衣裙的少女,在他身后,弯下了腰。
那个少女……
那个少女,不就是年少的我吗!
原来,那么早……那么早,我就已经……
顾珩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痛得他无法呼吸。
他一直以为,我嫁给他,是沈家的安排,是为了荣华富贵。
他从来不知道,这场婚姻的背后,还藏着一个少女,长达数年的,卑微而执着的暗恋。
28
噗——
一口鲜血,从顾珩的口中,猛地喷出。
他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手中的木头小鸟,滚落在地。
顾珩病了。
病得来势汹汹。
高烧不退,神志不清,嘴里胡乱地喊着我的名字。
晚月……晚月……别走……
晚月,我错了……
是我不好……你回来……你回来好不好……
太医来了好几拨,都束手无策。
心病,还需心药医。
可我的心药,已经死了。
顾老夫人守在儿子的床边,看着他日渐消瘦的脸庞,听着他声声泣血的呢喃,泪水涟涟。
痴儿……痴儿啊……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她知道,她的儿子,这次是真的,被毁了。
29
顾珩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月。
他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
他好像活在了自己的幻觉里。
他总能看见我。
看见我穿着嫁衣,坐在床边等他。
看见我端着热汤,站在书房门口,对他微笑。
看见我坐在院子里,补他那件被他不小心划破的官服。
他会对着空气说话。
晚月,今天天气好,我带你出去走走吧。
晚月,这海棠开得不好,不如……我们还是把梅树种回来吧。
晚月,你看,这是我新给你雕的小鸟,你喜欢吗
春纷每次看到他这个样子,都只是冷眼旁观。
她从不戳破他的幻觉。
她觉得,这是对他最好的惩罚。
让他永远活在悔恨和求而不得的痛苦里,比杀了他,更让他难受。
30
顾珩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丞相的位子,也坐不稳了。
皇帝念及他过往的功劳,准他告病还乡,保留了爵位。
他离开了京城,回到了江南老家。
他没有再娶。
也没有纳妾。
他就守着我的牌位,和我那些冰冷的遗物,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他开始学着我的样子,打理院子,学着我的喜好,吃清淡的食物。
他甚至开始学着写诗。
写的,全都是关于我的。
可他写得并不好。
那些诗句,干巴巴的,没有一丝灵气。
就像他这个人一样,如今只剩下一具空洞的躯壳。
我跟在他的身边,看着他一点一点地,活成了我的样子。
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大仇得报的快感
并没有。
我只觉得,可悲。
我们两个人,都活成了一场悲剧。
31
一年后,江南的冬天。
又是一个初雪日。
顾珩的病,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他躺在床上,呼吸微弱,和我死前的情景,何其相似。
他让人打开了所有的窗户。
他想看看外面的雪。
他看着窗外飘飘洒洒的雪花,眼神涣散,似乎在透过这场雪,看着什么人。
晚月……
他轻声呢喃,下雪了……冷不冷
我把狐裘……给你拿来了……
他伸出手,在空中徒劳地抓着。
我飘在他的床边,看着他枯瘦如柴的手。
曾几何时,这双手,也曾指点江山,搅动风云。
如今,却连抓住一片雪花的力气,都没有了。
晚月……
对不起……
黄泉路上……你等等我……好不好
这一次……换我……来找你……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最终,归于沉寂。
他伸出的手,无力地垂下。
眼睛,却还固执地,望着窗外的方向。
他死了。
死在了我离开他的一年后,同一个日子。
32
顾珩的死,并没有在世间引起太大的波澜。
一个失势的丞相,早已被人遗忘。
遵照他的遗愿,顾家的人,将他的棺椁,运回了京城。
他要与我,合葬在一起。
我看着他们的棺木,并排放在墓穴之中。
生前未曾同衾,死后,却要同穴。
真是莫大的讽刺。
我的魂魄,在看到这一幕后,开始变得透明。
尘世间的恩怨,纠葛,似乎都离我远去了。
我对他,究竟是爱,还是恨
好像……都不重要了。
我只觉得累了。
这十年,太累了。
爱一个人,太累了。
我想,我也该放下了。
结局
魂魄消散的最后一刻,我仿佛看到了一束光。
光的尽头,是我的父亲,母亲,还有兄长。
他们朝我微笑着,向我伸出手。
我笑了。
原来,我不是一无所有。
我还有爱我的家人。
我转身,不再回头看那冰冷的墓穴一眼。
顾珩,如果有来生,愿我们,再也不要相见。
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不,应该是……各自安好吧。
我们这样的人,又谈何欢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