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柄含光剑,是我耗尽心血为她炼制的本命灵剑。
剑身用的是一块千年难遇的寒月玄铁,剑锷处淬进了一捧稀世罕有的星辰砂,点点微芒流转不息,宛如截下了一片银河嵌在里面。为了这捧星辰砂,我在魔域边缘徘徊近三年,几次差点被混乱的罡风撕碎,才终得以从星辰花上抖落这一点微芒。
我记得剑成那日,她初执此剑,眼底星河璀璨,嘴角的笑意快从眸中溢出来。
她踮起脚尖,发丝蹭过我下巴,有些酥麻。
陆野!她的声音压得很轻,却压不住雀跃,都说星辰砂难寻如登天,此生能有一柄星辰砂炼制的本命剑,我是整个琼华仙宗最令人眼热的仙子了!她眉飞色舞,带着点娇矜,幸好啊,我是你的‘唯一’。她的指尖轻轻拂过剑身上流转的光芒。
那时的欢喜清晰如昨日,落在心上还带温。
可这温,很快就被现实无情地搅散、撕碎。
此刻,沈听蓝就站在我对面,离我不过五步。
她紧握着我耗尽心血、饱含情意炼制而成的含光剑——那剑尖本该永远对外,此刻却凝着三尺冰凌似的、刺穿骨髓的寒光,笔直地指着我的心口。剑锋微颤,一点星辰砂的光芒正好折射进我的眼睛,微微刺痛。
我方才察觉到胸口伤处渗血,温热粘稠感沿着衣料悄然洇开。几处擦伤隐在肩臂火辣辣地叫嚣着钝痛。
而那个叫王亦深的男人,一身洁白得扎眼的亲传弟子服,正捂着胸口跌坐在地,就在她的脚边。他嘴角一抹殷红刺眼,眼神是恰到好处的虚弱和委屈,目光艰难地抬起,落在沈听蓝绷紧的后背上,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依赖。他那身纤尘不染的白袍衬得胸口那道根本算不上深的、甚至没破开里衣的表皮划痕,滑稽又可怜。
沈师妹……他开口,声音又低又软,带着一丝痛苦的气音,我没事……你别为我和陆师弟……伤了和气……是我没用,反应太慢,避不开陆师弟的灵压……他说得断断续续,眼神在我和沈听蓝之间摇摆,每一个停顿都像是在无声地控诉。
就在方才,王亦深突然冲出来调解,口里假惺惺劝说着二位息怒,脚下却巧妙地挪到我们剑拔弩张的灵力碰撞中心,如同算准了时辰。我那股带着火气的护体灵压恰在那一刻如失控般向他倾泻而去,他借力便倒,吐血的姿态堪称惊心动魄,还不幸被我的剑锋掠过了胸口。
拙劣。这手段从头到尾都透着一股做作到令人牙酸的拙劣。我能轻易从十处地方找出破绽。
可沈听蓝信了。
她甚至没有给我一个开口辩白的机会。剑风凛冽,带着属于她独有的清冷灵力,如同一条冰冷而精准的毒蛇,裹挟着她骤然爆发的愤怒与失望,猛地刺向我的灵台!
那剑来的太快,太果决。我只来得及稍稍侧身,原本瞄准丹田的一剑,狠狠扎进了我侧腹深处的灵根之处!
呃啊——!钻心噬骨的剧痛像是山崩地裂般炸开,身体里奔腾流转的灵力瞬间被一股诡异阴寒的力量强行撕裂、阻截,疯狂地向外宣泄溃逃!丹田处像是被投入了无底寒渊,冰寒迅速蔓延,冻结了流淌的血液,也几乎冻僵了我的神魂。一股浓重的铁锈味猛地涌上喉头,我闷哼一声,鲜血不可抑制地从嘴角溢出,视野里一片模糊不清的红。
沈听蓝护在王亦深身前,像一尊无情的冰雕,看向我的眼神陌生得如同在看什么该被彻底碾碎的、污秽的虫豸。
陆野!她的声音,清冽如山泉撞击寒冰,每一个字都带着能将人冻毙的寒意,比这刺入我灵根的剑锋更利,王师兄处处待我至诚,视我如珠如宝,从无半分轻慢!可你呢陆野,你心胸狭隘,容不下他半分好,今日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借故偷袭,痛下狠手你真是……让我恶心透了!
她猛地将沾血的含光剑从我体内拔出,动作决绝狠厉,带出更大一片温热的湿濡,溅落在她白若初雪的裙摆上,如同绽开了一片片罂粟。
失去支撑点,我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每一步都踩在自己流下的血泊里,发出粘腻细微的声响。
我沈听蓝的眼睛没有瞎!她手腕一抖,含光剑重新指向我已然一片狼藉的丹田,剑尖凝聚的灵力光焰逼人,灼烧着我的皮肤。那张我曾经日夜描摹的、绝美如莲的清冷容颜,此刻因极致的愤怒而蒙上一层令人胆寒的戾气,薄唇抿成冰冷的线条。
这一剑,是替王师兄讨还公道!我琼华仙宗,没有你这等毒如蛇蝎的弟子!
丹田里,那被强行撕裂的灵根核心被冰冷的剑意绞缠着,每一次细微的牵动都引来全身痉挛般的剧痛,灵气像开了闸的洪水,失控地奔涌倾泻,速度快得让人绝望。视线阵阵发黑,勉强聚焦的模糊视野里,越过她单薄却如山岳般挺直的肩,清晰地看到了在她身后的王亦深。
那个一直虚弱地撑着身体的男人,嘴角那抹触目惊心的红尚未擦去,他正看着沈听蓝的背影,那双方才还盛满无辜和委屈的眼睛里,此刻正毫不掩饰地流淌出冰冷的得意、讽刺,以及一丝丝阴鸷得令人心惊的、属于猎食者的餮足。
他的嘴角,如同被无形的线吊起一个极小的弧度,那个转瞬即逝的笑,带着砭骨的寒意,像一根淬毒的针,精准地扎进了我所有摇摇欲坠的情绪深处。
一股陌生的洪流陡然冲垮了心间那道自虐般垒起的堤坝。那里面塞着自三年魔域寻宝归来的疲惫;塞着宗门内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密集的关于王亦深与她相谈甚欢的刺眼流言;塞着她近几个月对我愈发不耐和疏离的眼神;塞着她执意要教王亦深琼华秘传剑法而被我拦阻时的争执与吵闹;塞着她每一次无端指责我打压王亦深时,那种有理说不清、反被当作善妒小人的憋闷和痛苦……所有长久积累的情绪,被这一抹冰冷的嘲讽彻底点燃!
像一堆死寂干燥的柴薪,骤然投下一点火星。
不是火焰席卷,是更深的、吞噬一切的灰烬。
是冷的。
心口那个不断滴血、灌入寒风的空洞,突然一下子冻僵了,麻木了。
呵……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从我满是鲜血的唇边溢出,轻飘飘的,砸在死寂的殿堂里,却异常清晰。我甚至能感觉到喉间的血沫随着这声音微微震动,带来一股令人作呕的铁锈腥甜。
沈听蓝握着剑的手,那凝聚着夺命灵力的剑尖,似乎被这声不合时宜的轻笑,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她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秋水明眸中,一丝几不可见的困惑和……或许是一点点被冒犯的难堪飞快地掠过。
我没有给她任何反应和质问的机会。
左手,早已在垂落的宽大衣袖里死死攥紧。那掌心里,躺着一块温润微热的玉。同心佩。千年暖玉心髓雕成,镌刻着古老的情咒符文,是我们定情那日,彼此指尖血落符心,亲手嵌入对方识海的。一佩两分,永结同心,生则同念,死则同碎。象征着我们曾以为坚不可摧的誓言。
就在我轻笑溢出的刹那,五指狠狠收拢!用尽了全身残余的、包括那疯狂逸散的灵力一起爆发出的最后一股力量!
喀嚓——
一声极其轻微的裂帛声响起,在落针可闻的大殿里却如同惊雷。
一股难以言喻的闷痛感瞬间贯通了识海,神魂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凿了一下,震荡不已。不是来自身体的伤口,而是来自更高、更深、更本源的所在,随着同心佩的破裂,瞬间湮灭了什么极其重要的维系。
呃!这一次,喉咙里的腥甜不再是压制的闷哼,而是毫无阻挡地喷涌而出,溅落在冰冷的地面,开出刺目的花。
沈听蓝握剑的手猛地一颤。她显然感觉到了一部分来自同心佩破裂传递而来的神魂剧震,脸上那冰冷的愤怒裂开了一道缝隙,震惊和难以置信瞬间涌了上来,她甚至下意识地想要后退一步。
晚了。
右手早已抬至胸前,五指成爪,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皮肉,却压不住那股几乎要撕裂神魂的决绝。神识如刀,狠狠刺入自己那濒临破碎、正被含光剑气疯狂撕裂蚕食的灵根核心!
不是修补,不是安抚。是自毁式的引爆!
呃啊——!!!比方才含光剑刺入时更猛烈十倍的剧痛炸开!那感觉,仿佛整个人从丹田处被无形的力量由内向外、极其野蛮地狠狠撕开、碾碎!丹田之内,那维系着修行根本、如同生命本源一般的灵根彻底碎裂、枯萎、湮灭!
汹涌的、带着赤金色光芒的精纯灵力碎片,如同失控的洪流,猛地从我周身各大穴位喷涌而出!它们狂暴地撕裂我残余的经脉,摧枯拉朽,发出刺耳的尖啸!整个人如同一个被戳破的巨大水囊,又像一个失控燃烧最后生命的烟花,喷吐着灿烂却走向毁灭的光芒。周身瞬间被一层刺目的、混乱狂暴的赤金色灵光洪流所彻底吞没!
视野彻底被那疯狂逸散的赤金光芒染红,最后一点感知,停留在丹田之处彻底沦为一片死亡寂静的虚无。
那狂暴的灵力喷涌带来的巨大冲击力,将我如断线纸鸢般狠狠向后推开数丈,嘭的一声撞在冰冷的殿柱上,才颓然滑落在地。背靠着冰冷的玉石,残存的意识漂浮在无边的痛楚之上。
灵根尽毁!
整个大殿死寂一片,只有我身上不断流逝消散的赤金灵力,发出细微而诡异的呼啸声,仿佛生命在低吟着告别。温热的血依旧沿着嘴角流下,在地上积成一汪小小的水泊,倒映着横梁上模糊扭曲的彩绘。
不知过了多久,那灵力喷涌的刺目光焰终于渐渐暗淡、减弱下来,像是一场焚尽了自身血肉的无声献祭走向尾声。殿内那种让人窒息的灵压波动也随之平复下去。
沈听蓝的身影,才终于从那光芒的残影里剥离出来。她的剑还指着前方,但那蓄势待发的灵力早已消失无踪,手臂僵硬地悬在半空,仿佛被无形的绳索吊着。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脸上那曾燃烧一切的熊熊怒火被一种巨大的、空白的茫然所替代。她嘴唇轻微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睛死死地瞪着我蜷缩在地的身躯。那眼神里,最初的盛怒褪尽,只余下大片大片空无的惊骇,如同看着某件无法理解、无法认知的恐怖存在。她像是第一次看清什么,又像是什么也看不清了。那点残留的赤金光芒映在她失焦的瞳孔里,摇曳着,如同风中最后一点即将熄灭的烛火。
就在这一片死水般的寂静里,王亦深那显得艰难的喘息声却异常清晰地传来。
嘶……沈、沈师妹……他声音颤抖着,带着刻意强忍的痛苦,踉跄着试图从地上撑起来,手臂无力地搭向沈听蓝僵硬的肘弯,似乎想借此站起来,也似乎是想唤醒她的神志,快,快阻止陆师弟!他……他怎么能这样他这是在毁了自身根基啊!沈师妹……他那张脸转向我,依旧摆着一副痛心疾首、不敢置信的表情,声音甚至带上了一点哭腔,陆师弟,纵使为兄有……有千般不是,你也不该如此……
他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像淬了最油腻污浊的阴沟毒汁,顺着沈听蓝那巨大的茫然流淌下去,要将她那点刚刚因震惊而产生的裂痕缝隙重新填满、粘结起来。
呃……又是一股压抑不住的腥甜涌上喉咙,我急促地呛咳起来,带出更多的鲜血。身体在疼痛和冰冷中细微地抖着。破碎灵根带来的毁灭性空虚感,和同心佩碎灭带来的精神剥离感,像两股冰冷的黑暗潮汐,反复冲刷着每一寸感官。身体沉重得如同灌满了水银,连抬动一下眼皮都感觉异常吃力。只能这样靠着柱子,一点点感受着自己体内的生机和修为正以无可挽回的速度流逝、寂灭。
大殿的门被人猛地推开,一道迅疾的风声破空而至。
陆野!
是大师兄穆青锋的声音,透着一股骇人的焦急。他人未到近前,一股醇厚温润的木系灵力已化作柔韧而坚韧的青色藤蔓虚影,瞬间缠绕上我的躯体,试图堵住灵力流失的缺口,并护住我的心脉。
然而灵力甫一接触我的丹田区域,那刚猛坚韧的青藤虚影便如同烈日下的薄霜,瞬间剧烈颤抖、扭曲、滋滋作响,竟在我那破碎灵根区域狂暴无序的冲击下寸寸碎裂消散!穆青锋高大的身影猛地一震,脸色瞬间煞白,连退了两步才稳住身形,惊怒交加的目光带着难以置信穿透混乱的空气,怎么会……灵根自毁!听蓝!你到底做了什么!
大师兄的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戳在了沈听蓝身上。
沈听蓝像被这道目光烫到,身体猛地一震,僵硬的手臂终于垂落下来,含光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那清脆的响声,在死寂的大殿里异常刺耳。她踉跄着向前一步,声音干涩得如同沙砾在铁板上摩擦:我……我没有……
她看着大师兄,又惶惑地、迟疑地看向地上那一小滩刺目的暗红血迹,最后那慌乱的眼神才终于凝定在我身上,看清了那惨白的脸色,看清了不断从嘴角溢出的鲜血,看清了那周身狂乱却正在迅速黯淡消亡的赤金光芒。
那双曾对着王亦深泫然欲泣、对着我冰冷憎恶的秋水明眸,像是终于被彻底撕裂开了一道口子,恐惧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之前的所有的空茫和刻意自我欺骗的怒火。
陆……陆野她失魂落魄地唤了一声,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她想要靠近,双脚却像是钉在了地上,挪动不得半分。她的目光死死锁着我因剧痛而微弱抽搐的身体和胸口狰狞的伤口,脸色褪得如同身上的雪衣,比我的还要惨白。
穆师兄!不怪沈师妹!王亦深的声音尖锐地插入这令人窒息的局面。他捂住胸口那道只是微微破皮的伤,挣扎着站起身,步履蹒跚却异常坚定地挡在了沈听蓝和穆青锋之间。他的脸色同样惨白,眼神却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悲悯和担当,都怪我!都是我无能!是我没避开陆师弟的灵压冲击,才让陆师弟……让沈师妹误会更深!激怒了他!陆师弟才会……一时糊涂……
他转头看向沈听蓝,眼神饱含深情和痛苦,师妹,你别难过,是我连累了陆师弟啊!
语气哀戚,情真意切,仿佛真的痛彻心扉。
沈听蓝猛地抬头看向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什么,或者说些什么,但她的嘴唇只是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那汹涌的恐惧和一丝被巨大愧疚吞噬前的惶惑,在她眼中激烈地交战。
够了!
穆青锋一声爆喝,如平地里响起一声炸雷。他一双锐利的虎目扫过王亦深那张看似哀痛的脸,眼神冷得如同寒冰。扶着他!穆青锋对着身后匆匆赶来的两个内门弟子低喝,指了一下瘫软在地如同破碎布偶的我,声音因用力压抑着滔天的怒火而嘶哑,立即送去玄清峰的‘溯雪洞’,封住洞门,任何人不得擅入打扰!即刻去请丹峰葛长老!
两个弟子被大师兄此刻身上散发的森然冷意慑得一哆嗦,慌忙应下,小心翼翼地架起我几乎失去所有知觉的身体。手臂触碰到的衣物一片黏腻湿冷,是我流出的血。经过沈听蓝身边时,她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下意识地伸出苍白的手,指尖颤抖着似乎想触碰什么,眼神里的恐惧终于冲破了某种无形的壳,化为一片濒死般的痛苦和哀求。
那双曾经让我沉湎其中、如今却冰冷刺骨的眼眸里,盛满了细碎易碎的光,如同濒临碎裂的琉璃。她在无声地哀求着。
我的眼睛终于抬起来了,终于第一次,真正地、彻底地聚焦在她脸上。
痛吗痛的。灵根被毁,同心佩碎,每一下呼吸都牵扯着破碎脏腑的痛苦,丹田是冰冷的死寂,那痛是实打实的,啃噬着神经。然而,除此之外,心口那个被撕裂了太久的空洞里,竟奇异得感受不到一丝被那种恐惧和哀求碰触后的涟漪。那里是彻底凝固的冰,荒芜而死寂。
她张了张嘴,唇色和脸色一样惨白得像覆了霜雪,微微颤栗着,像是要努力挤出几个字。
我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不过一息。那眼神,或许是空的,或许是冷的,像是凝视着遥远寒渊深处一块亘古不变的岩石。没有恨,没有怒,甚至连一丝丝的失望都消弭无踪。只是漠然,一种连注视都嫌多余的漠然。
越过她,视线投向殿门外那片飘散着细雪、灰蒙蒙的天空,空茫而了无生气。身体被搀扶着,踉跄地拖向殿门,每一步都踩在虚空般的浮冰之上。
喉咙里的血腥气再次上涌,我微不可查地偏过头,又是一口温热的血,无声地喷洒在冰冷的玉石地面上,溅开几朵凄艳诡异的花。意识彻底被黑暗吞没之前,最后一丝感知是寒冷,无孔不入地钻入骨髓的寒冷,比溯雪洞的万载玄冰更甚。
溯雪洞名副其实。
置身其中,如同跌入了寒冰地狱的最底层。洞壁是玄黑色的万载寒玉,冰冷刺骨,仅仅靠近就觉得经脉都要冻僵。寒气不是弥漫在空气里,而是凝成实体一般,丝丝缕缕,无孔不入地往人骨髓深处钻。
我赤着上身,只着一条单薄的绸裤,盘膝坐在洞中央一块千年寒玉髓打磨成的蒲团上。蒲团下,是一个繁复无比、流淌着幽幽蓝光的巨大符阵,丝丝缕缕的冰冷灵力沿着我破碎的丹田边缘刺入,强行冻结着那片疯狂逸散的最后灵源。每一次阵法的灵力流转,都带来堪比刮骨剔髓的剧烈痛楚,每一次被强行打入丹田边缘的冰寒灵力,都像是有千万根冰针刺入。
伤口上已经敷上了厚厚一层刺鼻的暗绿色药膏,是大师兄穆青锋强行撬开我紧咬的牙关喂进去的固元保命的九转凝魂丹在发挥作用,药力霸道地冲击着残破的经脉,带来一阵阵刀绞般的剧痛。
但我全部的意志力,却死死地、不顾一切地压在这片崩解的灵源上,并非为了凝固、安抚它们。
恰恰相反。
如同驾驭着一艘撞上冰山、即将沉没的巨轮,我的神识全部灌注其中,冷酷地驱使着最后的力量,加速着那核心处所有灵力节点的崩解!如同最精密的爆破师,引燃最后一处又一处关键的支撑点。引导着那股暴乱无序的赤金色洪流,如同开闸的洪水,更凶猛、更彻底地撕开丹田边缘!
噗——
又是一口暗红色的淤血猛地喷出,溅在身前的寒玉地面上,迅速凝结成一层薄薄的红褐色冰晶。
陆野!盘坐在我对面,一直双掌虚抵,将浑厚而温和的木灵之力源源不断注入我体内、全力护持我心脉的大师兄穆青锋,猛地睁开虎目,额头青筋暴起,眼中是暴怒混杂着无法置信和撕心裂肺的痛,你疯了吗!停下!停下你的神识!让我帮你!这样耗尽最后的本源,你会死的!你到底知不知道!
他护持的力量因我体内疯狂的自我摧毁而剧烈震荡,那温和的木灵力不断地被狂暴的赤金色撕裂、驱散。
葛长老那苍老枯瘦的手,如同精密的玉尺,飞快地在我全身几处大穴点过,每一次落指都凝聚着磅礴的土系浑厚灵力,试图强行压制那股毁灭的洪流。
穆小子,压住他心脉!葛长老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这小混蛋……他在自我湮灭!不是在溃散!他是主动在粉碎自己一切重塑的可能!他在把自己往死路上逼!
身体在无法形容的剧痛中痉挛,每一块骨头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汗水刚冒出毛孔就被极致的寒气冻结成冰碴,挂在脸上、脖子上,刺骨的冷。但我死死咬紧牙关,齿缝里都渗着血丝,将所有破碎的呻/吟都锁在喉咙深处。只有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丹田的方向,瞳孔深处是一片燃烧到尽头、只余灰烬的死寂幽光。
死
灵根已毁,如同大厦倾覆。修补在这千疮百孔的基石上重新垒起一座沙堡有意义吗在经历了那样刻骨铭心的背叛和践踏之后,这样一条残缺、废物的性命,如同跗骨之蛆般苟延残喘,难道不是对这天地间最后一点尊严的侮辱吗
不如……散了吧。干干净净,如同从未存在过。
就在那狂暴的赤金色洪流在神识不顾一切地催动下,即将冲垮丹田内最后一道残存的堤坝,彻底引爆残存的最后一点灵力本源的刹那——
轰!
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开天辟地时劈下的恐怖力量,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间贯穿了整座溯雪洞!洞壁上凝结的万载玄冰咔嚓作响,地面流转的寒玉蓝光符阵骤然爆发出刺目的辉芒,又被这股力量蛮横地压下!我体内所有狂涌的、自毁的灵力,在这绝对的威压之下,如同被冻结的河流,瞬间凝固,连同我那疯狂催动的神识一起,被死死地钉在了原地!
一根冰冷得仿佛由玄冰雕琢而成的食指,无声无息地点在了我眉心血海穴上。
瞬间,万籁俱寂。
意识被冻结,疼痛被凝固,连呼吸都停止了。
一个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洞中,站在我和大师兄、葛长老之间。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粗布旧道袍,身形有些佝偻,像一个在田埂上劳作了一生的老农。面容平平无奇,唯独那双眼睛,如同无底的天渊,又似最清澈的古井,沉淀着难以想象的时光沧桑和足以包容万象的深邃平静。琼华仙宗真正的支柱,我名义上的师尊,一个几乎被所有人遗忘的传说——空青真人。
他的目光落在我狰狞溃散的丹田处,那双古井般平静的眼中没有任何波动。那根点在我眉心的手指依旧冰冷如同死物,却带着不容置疑、无法抗拒的意志。
引神入灭自寻大道,倒也干脆。
他的声音平平淡淡,毫无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只是,死得这般难看,倒像是我琼华仙宗养的鸡崽儿,挨了一脚就翻了白眼。
话语刻薄如刀,内容更是刻毒辛辣至极。
求死那双古井般的眼睛终于抬起,平平淡淡地扫过我的脸,没有任何情绪。但就在这一眼之下,我仿佛觉得自己从血肉骨骼到神魂都被彻底洞穿,求死也分三六九等。这般狼狈凄惨,自怨自艾,形同蝼蚁被人碾碎之前最后一声哀鸣……何其难看
那淡漠的声线里,每一个字都像浸透了万古寒冰的锤子,狠狠砸在摇摇欲坠的神魂上。
道心呢他的手指没有收回,依旧如死亡般冰冷地抵在我的眉心,封住我所有反抗和毁灭的意志。你视若珍宝、愿为之赴汤蹈火的道……原来不过是一副好皮囊带来的幻梦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深处,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清晰得如同实质般的失望。那失望很淡,却重如千钧,瞬间压垮了所有支撑着的虚无意志。
皮囊幻梦破灭,便觉天地失色,道途无望,恨不能将一身残骨碾成飞灰他的声音陡然带上了一丝极淡、却足以刺破灵魂的凛冽锋锐,像是从九幽之下吹出的寒风。若心念纤纤至此,此等残躯……留下何用
他的指尖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如同将要按下最后的审判。
然而下一刻,那根蕴含了毁天灭地力量的冰冷手指,却如同拂过一片枯叶般,轻飘飘地挪开了。伴随着那根手指离开眉心的,是一股浩大平和、却又带着天地初开般原始狂暴气息的奇异力量,如同决堤的天河之水,猛地从眉心直贯而入!
这股力量,与我熟悉的任何一种灵力都截然不同。它仿佛蕴含了金戈铁马的杀伐气,又带着草木初萌的温软生机,更有大地沉默的承载、天宇浩瀚的苍茫、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存在于时光罅隙里的幽暗与枯寂。
它狂猛地冲入我那本已寸寸崩解、被含光剑气肆虐得如同破絮般的识海!
剧痛!
远胜于自毁灵根、远胜于葛长老丹药冲击百倍的神魂剧痛!仿佛有亿万根烧红的钢针同时刺入了脑髓深处,再狠狠搅拌!这股力量霸道地碾碎了我识海中因灵根崩溃和同心佩碎裂所带来的所有混乱、怨恨、绝望交织的意志洪流!以一种摧枯拉朽的野蛮方式,将那些情绪彻底撕碎、湮灭、重塑!
与此同时,我那自我毁灭式引导的、已然接近爆破临界点的残存灵根核心,也在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中,最后的一丝联系被这股宏大的意志彻底斩断、湮灭!如同终于点燃的引线被天神无情掐灭。我体内原本狂暴失控的赤金色光华,骤然消散无形!
最后一点点支撑的意念彻底崩塌。身体最后一丝力气也随之流走,意识瞬间坠入无边的冰冷黑暗。
*
再次恢复一丝模糊的意识时,身体像是沉在万载寒冰的最深处,又被无数冰冷的、带着细微倒刺的针线反复穿刺缝合着,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一下。每一次试图睁开眼皮,都感觉眼球被冰针扎穿。只有耳朵似乎还残留着一点被虐打后的敏锐。
模模糊糊中,似乎隔着极厚极远的冰层,捕捉到洞门外断续传来的嘶喊和争执声,还有……叩击石壁的沉闷声响,混在呜咽的风雪声里。
是有人在叩打洞门是……沈听蓝的声音
那声音似乎带着哭腔,像是被寒风割破了喉咙,破碎而焦灼地唤着什么。声音像是穿透了无数重的寒雾,听得不真切,只余下一点被风绞碎了的呜咽尾音。但这若有似无的声音,却像带着某种诡异的魔力,钻入意识残余的缝隙,试图拨动一片死水的枯寂心弦。
丹田深处那被彻底撕裂、被万载玄寒封冻、只剩下死寂荒漠的灵根废墟,突然猛地抽搐了一下!
那一下毫无预兆的抽搐,带来一股近乎让灵魂被撕裂的剧烈痛楚。仿佛有冰冷的钢钩,狠狠穿过了那片本该彻底湮灭的虚无之地,要将那深埋在残骸之下的某种东西——某种与沈听蓝三个字纠缠了太久太深、本该腐朽的东西——硬生生地重新挖出来。
不……
滚开!
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本能排斥和冰冷的憎恶感猛地炸开!比溯雪洞的寒气更刺骨百倍!这股排斥是如此强烈,几乎冲破了身体的禁锢和重伤带来的无力!
不能让她进来!绝对不能!
这念头像燃烧的荆棘藤蔓,瞬间勒紧了残存的意识。
身体依旧被钉在蒲团上,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像一尊寒玉雕成的残破塑像。极致的寒冷覆盖了每一寸皮肤,连呼出的气息都带着霜雪的苍白。唯有那空洞的、被玄冰和狂暴的未知力量强行封锁的丹田深处,如同埋藏着一座正在剧烈酝酿喷发的火山,滚烫的岩浆和蚀骨的恨意被坚冰死死压住,却在每一次洞门外那熟悉的呜咽声透过禁制微弱传来时,都引起那坚冰下一阵更加暴烈的冲撞!带来无法言喻的、被凌迟般的痛楚。
每一次那声音传入,都像是有人拿着一把生锈的钝刀,在早已腐烂的心口软肉上,硬生生再剜下一块!
更让我感到毛骨悚然的是,每一次这该死的剧痛抽搐过后,那寒冰封冻的灵根废墟深处,似乎总有一丝极其微弱、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带着本能的、黏腻又恶心的期待感悄然渗透出来!如同最腐臭沼泽底层冒出的绝望气泡。
这……这该死的……
这该死的躯体!
这该死的本能!这该死的……过往!
一股从未有过的、纯粹的、冰冷的自我憎厌瞬间将我残存的意识彻底吞没!
噗——一大口粘稠淤黑的血块,猛地从我紧闭的牙关里呛喷了出来,溅在身前冻结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滋滋声,升腾起一小缕腥气。
我几乎是耗尽了最后一点残存的意志力,将全部的神识拧成一股尖锐冰冷的锥刺,狠狠地刺向自己那片本已一片死寂的灵根区域!
不为求生!不为疗伤!只为将这具身体深处最后那些无法彻底抹去的、肮脏的、软弱的东西彻底剥离!彻底粉碎!不留一丝痕迹!哪怕这个过程会带走残存的所有生机!
我的灵魂在疯狂地怒吼,如同囚笼中撕裂爪牙的困兽!
毁灭!统统给我毁灭!
然而,那股被师尊强行封入识海的、蕴含着原始天地万象的狂暴力量,却在此刻猛地涌动起来!它不再像先前那般蛮横撕碎我的意志,反而化作一片厚重无边、沉默如太古山岳般的无形壁障,冷硬地隔绝了我神识自刺的尖锥!
那片虚空寂灭的丹田深处,像是被一只无形的、由纯粹冰冷意志所化的巨手,不容分说地狠狠攥住!如同攥住一只徒劳挣扎的微末爬虫。
同时,一个毫无情绪、冰冷如九幽深潭的声音,直接在我残存的意识核心处响起,每一个字都如同万古寒铁铸成的钉子,狠狠凿下:
执念深种,形同附骨之疽。
此躯已成樊笼。
心念不斩……涅槃不归,余烬……何以重燃
声音落下,如同宣告。神识被封禁,那狂暴的力量壁障化为无形的囚笼,将残存的本能意识牢牢锁死在肉身这具濒临崩溃的冰冷牢笼之内。
我所有疯狂的反抗和毁灭的念头,如同撞上了不可逾越的叹息之墙,瞬间化为冰冷的绝望。
意识在无尽的痛楚和冰冷的束缚中反复沉浮。溯雪洞外那模糊的呜咽声和叩门声,成了另一种永无休止的酷刑,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那份根植于骨血的烙印是何等的荒谬与……耻辱。
*
时间在这极致孤寂的深渊里失去了意义,如同被搅浑的泥淖,每一步都拖着沉重的步伐。唯有身体在葛长老那堪称酷刑的治疗手段下,缓慢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地汲取着微弱的生机。
每一次当那冰冷的药膏被剐掉旧痂重新敷上时,那撕裂伤口般的剧痛都让我眼前阵阵发黑。葛长老枯槁的手如同精密的刻刀,将那几乎与我伤口长在一起的、带着残留药渣的肮脏旧痂粗暴揭下时,那声音像是撕裂朽烂的破布。他的眼神,却冷静得如同打磨丹炉。
大师兄穆青锋依旧在洞中护持着。他的木系灵力不再试图滋养我那片荒漠般的丹田废墟,只是死死守住心脉一点微弱萤火。他很少说话,盘坐在我不远处的角落,背挺得笔直,像一柄随时准备出鞘的长枪。只是那双曾经意气风发的眼睛里,仿佛蒙上了一层驱之不散的厚重阴翳,深深地凝视着我周身笼罩的寒气和死寂,眼神里翻涌着极其复杂难明的情绪——愤怒如同压抑的火山,失望如同裂开的冰川,疲惫如同跋涉过万里的沙尘,更深沉的是一种近乎哀恸的无力感。每次看到我因体内残留的剑气或被心绪牵引丹田废墟而痛苦痉挛时,他的手都会在袍袖下猛地紧握,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溯雪洞那厚重的、刻画着古老寒冰符文的石门,被空青真人的力量加固后,隔绝了外部几乎一切的窥探和声音。但隔几天,总能听到外面有压抑的啜泣声和低低的叩门声固执地传来。那声音如同被风雪揉碎,一遍遍固执地念着什么,似乎还有压抑的争执声。那些声音在厚重的禁制下微弱如同虫鸣,却每一次,都如同丢进我心湖死水的石块,惊不起涟漪,却引动丹田那死寂荒漠深处传来清晰的撕裂绞痛!每一次都带来一阵无法自控的痉挛。
每次痉挛,大师兄握紧的拳头便会爆出青筋,那双虎目之中的阴翳便更深一分,如同暴风雨前沉闷的天空,仿佛下一秒就会电闪雷鸣。
这天,石门再次被叩响。这次声音异常杂乱刺耳,仿佛不止一人在门外。
……沈师妹!你疯了!你身子都快冻僵了!是一个焦急的年轻男声(似乎是哪个内门弟子),陆师兄他现在是重伤闭关!宗门严令任何人不得打扰!你看穆大师兄那样子……要是惹恼了他……
……滚开!一个嘶哑、执拗、带着哭过后的鼻音和刻骨疲惫的声音响起,是沈听蓝。如同刀锋刮过粗糙的砂砾。我……我就想看他一眼……只看一眼……我知道……我不该……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令人心烦意乱的焦虑和某种难以言状的惊恐,像是在悬崖边缘的疯癫呓语。
她的话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刺破了风雪:陆野!你出来!你出来见我!我知道……我知道你在恨我!恨我用你的剑……伤了你……我……后面的话被强烈的哽咽和绝望淹没,只余下歇斯底里的、指甲在冰冷石门上无望刮擦的刺耳噪音,还有她越来越剧烈的、压抑不住的咳嗽声。
这一次,那穿透禁制的嘶喊和那刮擦声,如同无数把淬毒的小刀,狠狠扎进我本就脆弱不堪的躯壳深处!
死寂的丹田废墟深处骤然爆发出一股极其强烈的抗拒和憎厌!如同一潭死水被投入了熔岩!那强烈的排斥感甚至引动了洞壁流转的寒冰符阵光丝,发出轻微的嗡鸣!
身体猛地一震!剧痛伴随着强烈的排斥感让我瞬间从麻木的沉眠中被活生生撕裂回现实!一口腥甜的血直冲喉头!
噗!
暗红的血液喷洒在面前的寒玉蒲团上,瞬间冻结成一小片凄厉而诡异的冰晶。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每一寸肌肉都在痉挛,冰寒和剧痛交织成一张大网,死死将我勒紧。
一直沉默守在角落、如同磐石般的穆青锋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眼中那连日堆积的、沉重如同山峦的阴翳被一股骤然爆发的、足以焚毁天地的暴怒彻底撕裂!他整个人如同一柄被压抑太久的绝世凶刃瞬间出鞘!没有任何征兆,他甚至没有起身!
聒噪!
一声炸雷般的怒喝平地而起!
伴随着这一声暴喝,一股浩瀚磅礴、带着森然杀伐气的恐怖灵压如同决堤的九天银河,轰然贯穿了厚重的石门禁制,裹挟着滔天的怒火和无尽的戾气,直冲洞外!
轰——!啊——!洞外响起几声短促、惊惧到极点的惨叫!
那刺耳的刮擦声和沈听蓝嘶哑绝望的哭喊、咳嗽声戛然而止!只剩下重物狠狠摔落在地的声音!
整个溯雪洞都因大师兄这含怒而发、隔着禁制的一击而微微震荡,洞顶凝结的玄冰碎屑簌簌落下,砸在寒玉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洞外死寂一片,连风雪的声音似乎都被这恐怖的威势慑住。
我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抽气都带出喉咙里的血沫。丹田那片剧烈的抽搐竟在穆青锋这惊天怒意中诡异地平息了少许,留下一种更为空茫冰冷的疲惫。
穆青锋看也没再看洞门方向一眼,他那双充血的虎目依旧死死盯着前方虚空,但那翻涌的怒火却如同退潮般缓缓收敛。他只是缓缓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冰冷入肺的空气,再重重吐出。那气息在寒洞中凝成一道长长的白雾,如同压抑着无法言说的疲惫和……尘埃落定般的沉重。
他重新坐定,宽厚的背影仿佛又化作了那座沉默的、承受着一切的山峦,将洞内的一切重新护在身后。只是这一次,那沉默的山峦之下,某些东西仿佛彻底崩塌、封冻,再无声息。
葛长老手中的药杵停顿了一瞬,那双洞悉世事的苍老眼眸里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叹息,随即又恢复了古井无波。
*
时光在溯雪洞的玄冰死寂里,被拖拽成一条浑浊凝滞的河流。每一次葛长老带来的灼骨之痛,每一次丹田荒漠传来的撕裂抽搐,都像是河床底部无声翻涌的暗流,不断冲刷着本就摇摇欲坠的残骸。
直到某一天,当葛长老剥下又一次结痂后粘连在肌肤上的药膏残渣时,我麻木地感受到那深入骨髓的冷意下,身体深处竟生出了微弱如游丝的一缕暖意。不再是依靠丹药强行吊住的假象,而是真正源自血肉自身,极其缓慢地滋生的些许力气。虽然每次尝试挪动僵硬如冻尸的手指,依旧牵扯着四肢百骸针扎般的痛,但至少……这腐朽的躯壳开始被强制修补了。
识海深处那片曾被师尊狂暴力量撕碎湮灭的地方,也开始有了异动。空青真人那一道裹挟着原始天地万象力量的意志,似乎终于在这具残破的废墟上寻找到了一丁点契合的支点。
某个近乎昏迷、意识沉沦的漫长深夜里。周身寒冰符阵的蓝光流转得异常缓慢,如同沉睡的星河。一股难以形容的波动,无声无息地自我识海最核心、一片连自毁意志都无法触及的纯白虚无中悄然浮现。
冰冷。
一种前所未有的、仿佛能冻结万物万念的、极致纯粹的冰冷意志,如同混沌初开的第一滴冰露,不掺杂任何情感,没有丝毫杂质。
没有对灵根被毁的怨恨。
没有对沈听蓝背叛的憎怒。
没有对王亦深阴毒的厌恶。
甚至……没有了对我自身苟延残喘的憎厌。
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种睥睨万物的、俯瞰尘埃的、至高的漠然。
如同神灵在审视脚下蝼蚁生死起伏,不带丝毫波澜。
它就那样出现了,取代了所有混乱的情绪,成为了这具躯壳新的……主宰
在这股纯粹冰冷意志浮现的瞬间,体内那片荒漠般的丹田废墟猛地一滞!葛长老残留的药力、大师兄穆青锋木系灵力的庇护、洞窟符阵的寒冰封禁之力……所有外来的、用于支撑或束缚的力量,突然都像是变得格格不入起来!
一股本能的、源于新生的纯粹意志的排异反应,如同冰湖表面悄然蔓延的裂纹。
砰!
身体猛地一震!
原本被封禁在我体内丹田边缘、由葛长老打入用于固本培元、又被穆青锋灵力包裹维护的一道土黄色温和能量——一枚凝聚了葛长老丹道精华地母息壤丸的温和药核——竟在这股新生漠然意志的冲击和体内力量的莫名排异下,猛地自那被强行封冻的裂痕处弹射而出!
这颗拇指大小、闪烁着温润黄光的土灵丹丸,咻地一声从我丹田位置破体而出,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破损痕迹,旋转着射向静坐一旁角落的穆青锋!
速度不快,甚至没什么威力。
然而这突如其来、宛如从体内被强行挤出丹药的景象,让洞内的两人瞬间脸色剧变!
穆青锋反应奇快,身形一闪将那丹药稳稳接下,但当他看清那颗从弟子体内弹出、气息已微微泄露的土黄丹丸时,他那张布满疲惫的刚毅脸庞上,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某种彻底失控的震愕!如同坚固的堤坝骤然崩开一道巨大的裂隙,那连日压抑的惊涛骇浪终于再也无法阻挡地咆哮而出!
地母息壤……弹出来了!他低吼出声,声音里是难以置信的骇然,虎目死死盯着我丹田处破损的衣料下那片黯淡死寂的皮肤,丹元拒服自行……排斥!
就在他失声低吼的刹那!
嗡——!
我丹田那片被冰封的死寂荒漠中心,那股新生的、纯粹冰冷的漠然意志似乎被穆青锋这一声饱含惊怒的吼声骤然引动,瞬间爆发出无与伦比的恐怖力量!
那不是灵力!不再是任何生灵可以掌控的能量!那是一种……如同宇宙星云坍缩、星河湮灭前奏般的……纯粹的寂!
以我所在寒玉蒲团为中心,整个溯雪洞内的空间和时间仿佛瞬间凝固了一瞬!
葛长老正碾碎在玉钵里、凝练到一半的一滴紫红色灼日炎精无声无息地熄灭了!
洞壁上垂挂的玄冰晶柱末端凝结的、即将滴落的水珠骤然停滞在半空!
地面上流淌的符阵冰蓝流光硬生生定住!
甚至连穆青锋本人那震惊的表情、下意识握紧丹药的动作都定格在原地!
整个洞窟像是被按下了一次心跳那么短暂的暂停键!
下一瞬!
噗——!
一股无形的、源于我丹田最深处、仿佛天地万物走到尽头所散发出的、纯粹的、灭绝一切的寂灭气机轰然爆发!如同一个无形的巨大圆环,瞬间扫过整个洞窟!
那些被短暂定格的景象恢复了流动,但——
葛长老玉钵里熄灭的灼日炎精彻底化为一股青烟消散!
那滴悬空的寒露在恢复下落的轨迹中直接冻结成一颗冰珠,随即碎裂成粉!
地面符阵冰蓝色的光芒瞬间黯淡了三分!
最可怕的是,这股纯粹寂灭的灭绝气机余波狠狠扫在了穆青锋身上!
穆青锋整个人如遭远古蛮荒巨兽的正面撞击!他那身足以开山裂石的护体灵芒如同脆弱的琉璃般应声破碎!他雄壮的身躯闷哼一声,被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推得踉跄后退!咚一声撞在身后的洞壁上,才勉强稳住身形,厚实的玄冰墙壁竟被生生撞出数道蛛网般的巨大裂痕!
他猛地抬头,嘴角一道鲜红的血线蜿蜒流下。他那双一贯沉稳锐利、此刻却充满惊骇欲绝的虎目死死地盯住盘坐在地、周身正缓缓散逸出令人心悸的、仿佛不属于此世寂灭荒芜气息的我!如同看到了什么远古的禁忌正在苏醒!
这气息……葛长老枯槁的身体也在那股寂灭气机扫过时猛地一颤,手中玉钵差点跌落,他失声惊叫,浑浊的老眼中爆射出骇人的精光,是‘空寂’!不……不对!是……他死死盯着我丹田位置,声音因巨大的震惊而颤抖,……死灰尚存!烬……烬中隐现……道机他那眼神,仿佛透过我残破的躯壳,看到了某种颠覆他毕生认知的景象。
死寂的溯雪洞内,只剩下三人粗重的呼吸声。那新生的冰冷意志在爆发了一次恐怖的寂灭气机后,似乎陷入了某种沉寂,如同宣泄之后的沉睡,暂时停止了异动。但那萦绕在我周身、仿佛能吸收吞噬一切生机的恐怖荒芜感,并未消失。它只是蛰伏着,如同新长出的冰冷鳞甲,昭示着某种不可逆的蜕变。
穆青锋用手背狠狠抹去嘴角的血迹,胸膛剧烈起伏。那望向我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惊骇、疑惑、探寻……最终都化作了深重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
洞内再次陷入死寂。只有寒玉符阵重新流动的幽蓝光芒,像一片在死亡禁地上徒劳燃烧的冷焰。
*
那滴从丹田荒漠深处、仿佛凝聚了毁灭终结与虚无本身而成的冰冷意志,就像一滴落在滚烫烙铁上的冰露,以无法抗拒的姿态蒸发吞噬了过往所有的炽热。
它不需要沟通,更无需理解。它只是纯粹地存在着,如同深渊本身,无视外界所有干扰,以自身的冰寂来定义、甚至强行重塑它所栖息的这具残破躯壳,将其转化为冰冷的容器。
葛长老再次带来的药膏敷在伤口上,触感依旧冰冷刺痛,却像隔了一层厚重的无形障壁。大师兄穆青锋那些温润的木系灵力靠近时,还未接触我的肌肤,便如同遭受了无形斥力场般纷纷溃散,无法真正滋养分毫。他眼中那累积的焦虑和沉重的希冀,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接触到我这片空寂的领域时,悄然沉没,连一丝涟漪也无法惊起。
只有那新生的意志在缓缓流淌,如同最精准的工匠,用一种不容置疑的方式重新编织着这片被蹂躏过的土壤。丹田那片绝对死寂的虚无处,在承受了那股磅礴的寂灭意志洪流冲击后,某种更深层次、近乎本质的玄秘规则被硬生生撬动。一缕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又蕴含着难以言喻原始生机的、金中带灰的奇特气机,极其缓慢地、如同岩石缝隙中艰难钻出的一抹顽强的绿芽,从荒芜的废墟深处悄然滋生。
不是灵力,更似一缕尚未命名的源炁。
这道灰金气机滋生的瞬间,盘坐在我对面、一直试图调息压制体内震荡的大师兄穆青锋猛地抬起了头!
他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也没有感受到任何能量波动。但就在那一刻,他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雷霆瞬间贯穿!那双一向沉稳如磐石的虎目骤然瞪大到了极致!瞳孔深处爆发出无比璀璨骇人的神采!那神采绝非喜悦,而是一种灵魂深处被骤然点燃的、属于战斗本能的极致兴奋与巨大冲击交织成的惊涛骇浪!他魁梧的身体下意识地绷紧,如同即将扑出的猛虎,一股沛然如同实质的森然威压不受控制地轰然腾起,冲击得整个洞壁微微震颤!但又被他瞬间以绝强的意志死死压住!额头上青筋剧烈地凸起搏动着!
他死死地、近乎贪婪地凝视着我丹田的位置,仿佛透过衣料和血肉看到了那缕正在顽石中艰难勃发的微弱气机!胸膛剧烈起伏,仿佛想从那片死寂中汲取某种足以燎原的星火!
就连一直闭目凝神、苍老得如同枯树般的葛长老,此刻也猛地抬起了头!他那双浑浊的老眼骤然精光大盛,如同两盏被骤然点亮的古灯!他枯槁的手瞬间握住了身旁悬着的药杵,指节因为过于用力而泛白!他那几乎凝滞了时光的气息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涟漪!尽管只是一瞬,便又被他重新拉入古井无波的深渊。但他眼底深处那份难以言喻的震撼与……一丝近乎朝圣般的狂热,却如同一闪而逝的星芒!
这一刻,仿佛有两道无形的、汇聚了琼华仙宗万年道蕴精髓的目光,穿过冰冷的空气,如同无形的锁链,牢牢钉在我身前那片正孕育着某种不可思议异动的虚空。整个溯雪洞内的空间,都因为这无声的关注而变得凝滞、沉重。空气中弥漫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如同暴雨将倾前极度压抑的死寂和……几乎沸腾的期待!
洞门开启的瞬间,汹涌的极寒气流如同沉睡万载的凶兽骤然苏醒,裹挟着洞内沉积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空寂气息狂猛地向外席卷!寒流所过之处,地面铺着的厚厚一层白霜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声,瞬间凝结成坚硬的玄冰!门外几名身着银白色戒律堂服饰、肃容而立的内门弟子首当其冲,身体齐齐剧烈一颤!脸上的血色肉眼可见地飞速褪去,嘴唇青紫,睫毛、鬓角和袍袖边缘立刻覆上了一层晶莹的白霜!他们强忍着骨髓深处泛起的刺骨冰寒,体内灵力几乎要僵滞,却仍旧本能地、深深躬身施礼,头颅低垂,竟无一人敢抬头直视那道从寒冰死域中缓步踏出的身影。
穆青锋高大的身影第一个迎了上来。他厚重的、绣着琼华金莲的黑色法袍肩头沾染着一层新落的薄雪,眉宇间刻着数道疲惫沉郁的深痕,那双虎目却精亮如同被寒泉洗过,牢牢锁定在我的脸上。
他的视线如同两柄无形的刻刀,飞快地扫过我的眉梢眼角,每一寸肌肤,似乎要从那平静无波的表象下,剖析出被那滔天寒潮侵蚀的痕迹。最终,他的目光停驻在我的双眼上,那双沉淀着冰寂渊海的眸子深处。
没有焦灼,没有担忧。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几乎化为实质的审视。
师弟……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像是在沙漠里跋涉了太久,道……可还稳
那三个字问得极为缓慢,每个音节都凝滞着千钧重负。他宽厚粗糙的大手垂在身侧,几不可察地屈张了一下,仿佛下意识想探过来触碰确认些什么,又在半途硬生生顿住,只紧紧握成了拳。
蒙师兄、葛老连日护持。我的声音响起,平平淡淡,听不出任何起伏,如同在这寒冰世界里响起的一道冰泉流淌声,既不高亢,也不低沉,只是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旁事,些许寒潮,无碍道途。丹田深处那新生的灰金气机微微流转,带来一种奇异的、如同行走在古木参天幽谷中的静谧恒稳感,将穆青锋那厚重如山的关切牢牢阻隔在身外三尺。
穆青锋眼底深处那一线潜藏的忧虑像是被寒风吹熄的烛火,悄然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复杂的沉凝。他似乎想再说什么,嘴唇微动。
就在这一片凝结般的肃杀沉寂里,一个身影猛地从寒冰覆盖的广场边缘踉跄着扑了过来!
是沈听蓝。
她身上那件薄得不能再薄的素白罗裙早已被寒风冻得发硬,边缘泛起脆弱的冰晶,根本无法御寒。一头原本如墨瀑般的青丝凌乱地纠缠着冰屑,披散在苍白瘦削得几乎脱形的脸上。那曾经如寒星般清亮、如今却布满猩红血丝的眼眸,在看清我身影的刹那,骤然亮起一簇疯狂炽烈、带着绝望和濒死挣扎的火苗!
陆……陆野!她的声音嘶哑得像是破损的风箱,带着哭腔尾音的颤抖,你……你终于出来了!
她跌跌撞撞,每一步都踏碎了地上的寒冰,留下杂乱的碎裂声。她甚至试图扑过来,双臂张开,冻得青紫的手指弯曲着,如同溺水之人试图抓住最后的浮木。
然而,一股无形的力量仿佛横亘在她身前。
不是我。那冰冷空寂的意志对这渺小卑微的靠近,甚至未曾投去半分涟漪。
是她自己。连日的心神熬煎,灵力耗损,被穆青锋震伤的内腑,以及此刻目睹我完好无损走出寒渊、却被那深入骨髓的空寂感逼退的本能绝望……这些交织在一起,如同最沉重的枷锁,让她倾尽全力也无法真正扑到近前,只是徒劳地停在离我三尺之遥的地方,身体却因用力过猛和极度的虚弱而剧烈摇晃,单薄的身影在凛冽的寒风中像一片即将被彻底撕碎的枯叶。
我……她努力翕动着惨白干裂的嘴唇,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便冻结在苍白的颊上,留下两道透明的冰痕,陆野……错了!我知道错了!我全都知道了!王亦深他……他用幻术!他用他王家秘传的‘惑心魔罗引’!他一直都在骗我!设计害你!那天……那天他根本没受你的灵压冲击!全是装的!都是我……是我瞎了眼!是我蠢!被他蒙蔽……用你的剑……
巨大的悲恸和难以言说的恐惧让她哽咽得几乎窒息,后面的话语破碎在呜咽的风声里。
她猛地抬起手,哆哆嗦嗦地伸向自己的丹田气海位置,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癫狂:这里……我好痛……越来越痛……从你的剑……刺入……从……那同心佩碎……它一直痛!像被火烧!被针扎!日日夜夜没有一刻安宁……陆野!
她嘶喊着我的名字,那声音凄厉绝望如同濒死的杜鹃泣血,这痛……是你留下的吗!是你让我……日夜受这煎熬……惩罚我是不是!你打我!骂我!杀了我!都行!别这样!别这样冷着看我……
晶莹的冰珠不断滴落,她冻得青紫的手指死死揪住了心口的薄衫,指节扭曲,青筋凸起,仿佛要将那无法承受的痛楚活生生从胸口挖出来!巨大的悲伤和绝望笼罩着她,那张曾清冷绝尘的面容扭曲成一团模糊凄惨的画,唯余眼睛死死地钉在我的脸上,渴求着一点回应。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溯雪洞外亘古呼啸的寒风。
我静静地看着她,眼神平静无波,如同两潭沉在永冻冰川深处的墨玉。那目光扫过她崩溃痛哭的脸,扫过她揪在胸口的、因痛苦而痉挛的手,扫过她周身散逸出的混乱衰败、被同心佩碎片时刻灼烧着的气机。
没有恨。
没有嘲讽。
甚至……连一丝一毫的触动都没有。
如同看着一幅斑驳褪色、毫无意义的陈旧涂鸦。
身体内部,那灰金色的原始源炁如同古井最深处的微澜,安稳、寂静,不受外界任何侵扰。那因她话语而起的痛那曾是身体本能记忆的痛苦烙印在这新生的源炁笼罩的领域内,已然消褪无踪,如同从未存在过。丹田那片废墟重铸后的冰冷空寂,将这具身体的过往彻底封存、覆盖,不留丝毫痕迹。
时间似乎被拉长。她的哭诉,她的痛苦,她的绝望,在这无边的寒风中化为无声的哀鸣。
最终,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太轻太淡,仿佛只是极寒空气被体温稍微暖化后吐出的一缕微白气雾,瞬间消散。
目光,平静地,移开。
大师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看向穆青锋,仿佛刚才那凄厉的悲鸣只是一阵扰人的风过耳,烦请开启宗门传送古阵,连通东海之滨。
连一丝眼角的余光,都未曾再施舍给那个仍在原地颤抖、如坠冰窟的身影。
师弟!穆青锋的拳头骤然紧握,骨节发出嘎嘣一声轻响,那双虎目之中,巨浪翻涌,有惊愕,有挣扎,更有一种深切的、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挽留!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死死攫住我那双淡漠得令他心颤的眸,声音因压抑而绷得死紧,带着一丝急切,你根基初定!尚未彻底稳固!东海孤悬,风波险恶!此时远行绝非良策!留在宗门!大师兄亲自为你……
护法二字尚未出口。
旧土已矣,新道始萌。我平静地打断了他,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如同寒冰上的刻痕,此地因果纠葛,浊气弥重,于新生有碍。言语间,那新生的灰金源炁在丹田内如微尘般流转,带来一种对这片琼华仙宗灵壤深处沉淀的某种旧日痕迹本能的疏离与排斥。道途如逆水行舟,此地留痕如污泥淤塞,已成阻碍。
他的挽留话语被彻底截断在喉咙里。
那双充满了深沉关切与不舍的虎目,在听到因果纠葛,浊气弥重八个字的瞬间,骤然黯淡!如同星河沉坠。眼底深处涌起一片无法言说的、近乎悲凉的明悟。挽留的话语、护持的决心、那份厚重如山的情谊……仿佛都被这八个字冻成了无用的冰渣,沉沉砸落在脚下的寒冰之上。
嘴唇紧抿成一道笔直的、刀锋般的线条。那线条里,绷紧的是无声的哀恸、挣扎与最终彻底的放弃。他挺拔如山岳的身形仿佛在这一瞬间矮了一寸。深深吸了一口仿佛能冻伤肺腑的寒气。
终于,那紧握的拳头,如同耗尽全身力气般,缓缓地、沉重地松开。手背上,青筋依然虬结。
……好。那一声,干涩如沙砾磨砺,……师兄,亲自送你去古阵。
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我。厚实的黑袍下摆带起一股冰冷的气流,大步流星地走向通往宗门深处传送古殿的悬空冰桥方向。每一步落下,都在覆满玄冰的桥上踏出沉闷的回响,仿佛要将某种沉甸甸的东西就此踏碎,抛在身后。
*
古老传送大殿笼罩在一片幽蓝色的微光之中。巨大的阵法基石上,刻满了难以辨识的、如同上古神纹般的繁复符文,此刻正被投入的能量点亮,如同沉睡的星空悄然复苏。冰冷的能量流在符文的沟壑间无声流淌,构成一个巨大无匹、散发出强大空间波动的光轮,缓缓旋转着,吞吐着源自虚空深处的幽邃气息。
穆青锋高大的身影如同凝固的黑色礁石,沉默地矗立在通往传送阵核心的台阶之上。他的目光如同沉重的铁锚,穿透旋转的光轮带来模糊的虚空扭曲,牢牢锁定在阵心那个长身玉立、静待启动的身影之上。
那身影着一袭崭新的霜雪银丝暗纹道袍,流云广袖,腰间束着同样材质的素白冰绸带,别无配饰。墨色的长发用一根看似普通的玄冰玉簪松松束起些许,其余的柔顺地披散在肩后。周身并无强横的灵压波动外泄,只有一种仿佛与这传送大殿融为一体般的寂静恒稳。
然而穆青锋的目光,却并非落在这些外在。他的视线像是穿透了衣袍与血肉的隔膜,精准无比地捕捉到了某种更深层的本质。
在那道看似平静的躯壳深处,正悄然发生着足以让洞虚境大能都为之震撼的蜕变!
丹田气海那片被彻底碾为死寂的废墟核心,一缕微弱却无比精纯凝练、蕴含着难以言喻原始生机的灰金色源炁,正如同混沌初开时诞生的第一缕原初之光,以一种恒定的、不可阻挡的频率缓缓转动着。每一次转动,都仿佛契合着宇宙某种至高的法则韵律!随着这种奇特的律动,这具饱经摧残的身体内部,正悄然进行着最为彻底的更替!
骨髓深处传来细微却连绵不绝的、如同冰雪消融后春蚕啃食桑叶般的细微声响!那是早已固化的旧骨正被那灰金色源炁之力一丝丝、一点点蚀穿、粉碎!新生的骨骼带着一种温润如玉的光泽与奇异的灰金纹理,在破碎的废墟中以超越寻常十倍、百倍的速度重塑生成!比星陨寒铁更坚韧!更轻盈!更趋近于某种道的原始载体!
破碎的经脉如同被无形的空寂力量彻底焚烧为虚无的灰烬!更宽阔、更坚韧、如同宇宙星脉般玄奥通彻、闪耀着点点灰金光芒的崭新脉络,正以无可阻挡之势在这具躯壳内飞速延展、编织成型!它们贪婪地汲取着那缕新生源炁带来的滋养,每一次脉动都蕴含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磅礴潜能!
甚至连五脏六腑、筋肉皮膜,都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蜕变!杂质被剔除,血肉被淬炼、凝华,变得更加澄澈、精粹,仿佛被最纯净的灵泉反复涤荡!一种由内而外的琉璃光华在肌肤下流淌,虽未显露于外,那新生的气韵与力量,却让整个躯壳由凡俗生灵向着某种近乎先天道体胚胎的无瑕境界在无声迈进!
死去的枷锁被挣脱,毁灭的废墟上萌发生命的玄机!
穆青锋的瞳孔深处,清晰地倒映着这一系列发生在更深层次的生命蜕变风暴!他那磅礴的神识之力如同最为精密的刻刀,一寸寸地剖析感应着!震撼!
狂喜!
担忧!
惊愕!
种种足以撕裂神魂的复杂情绪在他那双虎目深处激烈碰撞、翻涌!握着启阵玉符的手掌因为过于用力而指节森白,轻微地颤抖着。另一只垂在身侧的手,手背青筋暴起如虬龙。
师……师弟!这两个字几乎是从他牙缝里生生挤出来,带着一种滚烫的、几乎要灼伤他自己的热意和最终被强行压下的嘶哑低沉,……此身……他死死盯住那具正进行着涅槃蜕变的身躯,喉咙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此道……万千无法言说的言语堵在胸腔,最终只化为沉凝如山的四个字:……大道可期!
那张布满了风霜痕迹的刚毅脸庞,因巨大的冲击与复杂到极点的情绪而微微抽动,最终化为一片彻底的肃然与……守护!
他猛地将手中早已积蓄了庞大空间之力的菱形玉符,狠狠按向传送阵核心那处幽光流转的枢纽!
轰——!
整个传送古殿发出沉闷的轰鸣!幽蓝色的光芒如同爆炸般瞬间充斥了视野!空间被蛮力撕裂的尖锐波动如同亿万根冰针攒刺!阵法核心爆发出刺目的光芒!阵中那道身影瞬间被淹没在暴烈的空间乱流之中!
就在那足以绞碎寻常金丹的空间风暴即将彻底吞没阵心人影的前一刹那!
啪嗒!
一道小小的、不起眼的乌光,如同从虚空中掉落的碎片,精准地穿过狂暴扭曲的时空涟漪,轻飘飘地落在了穆青锋下意识伸出的掌心里。触手冰凉,是一枚用极其普通的黑檀木雕刻而成的古朴令牌,未经打磨的棱角有些硌手,上面只有一个用最普通的利器随意刻出的、歪歪扭扭的名字——陆野。
字痕潦草,却像是最后一笔决绝的刻刀,断开了与这片土地最后的一丝牵连。
穆青锋握着那枚还带着一丝冰冷余温的木牌,如同被烙铁烫伤般猛地收紧五指!死死攥住!高大魁梧的身躯在席卷大殿的虚空风暴中如同海啸中的礁石般巍然不动,唯有喉结上下剧烈地滑动着,却再也发不出半个音阶。眼底深处那翻涌的情绪巨浪缓缓平息,最终沉淀为一片无边无际的、沉重的空旷和寂静。传送古殿剧烈震荡的光流渐渐平息,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深不见底的幽蓝。
阵心处,已然空无一人。
*
东海之滨的风,永远带着咸湿的粗粝感,像一张无形的砂纸,反复磋磨着海岸边矗立的黑岩。海浪汹涌,带着足以拍碎巨舰的磅礴巨力,一遍又一遍冲刷着峭立的礁石,溅起雪白刺目的飞沫。
远离宗门喧嚣、人迹罕至的断崖绝壁之上,矗立着一间同样粗粝简陋的小石屋。屋顶覆着就地取材的沉重海石,粗糙的岩壁直接裸露着,风雨冲刷了不知多少年月的刻痕斑驳沧桑。唯有背靠石壁、面朝大海的开阔石坪上,多了一个简单到几乎称不上构筑的打坐石台。石台直接凿刻于整块的礁岩之中,纹理天然粗犷,带着海浪舔舐后留下的深深凿痕与咸涩气息。
石坪临海的边缘,一个小小的身影此刻正盘膝而坐。
海风呼啸,带着盐粒吹打在脸上微微发疼。他却恍若未觉,闭着眼睛,一双脏兮兮的小手紧紧绞在一起,指节用力得泛白,细细的胳膊甚至在微微发抖。他面前的沙滩上,几只刚刚孵化不久、顶着嫩黄色绒羽的剑喙鸥幼崽正惊惶地啾鸣着,被突如其来的巨浪逼得无措地扑腾着小小的翅膀向后退缩,而那只本该守护它们的母鸥,正一动不动地躺在更远处的浅滩海水中,翅膀被一根断裂的深海枯骨死死刺穿,无力地随着水波晃动,发出一声声凄厉的哀鸣。
小家伙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脸都憋红了。他能清晰地听到——不是耳朵听,是心听到——那母鸥翅膀骨头被刺裂的声音,感受到它每一次拍打带来的剧痛和幼崽恐惧绝望的啾鸣!他小小的心像是被两只冰冷的手攥住,撕扯着。这感觉太难受了!他猛地睁开眼,冲着那挣扎的幼崽和垂死的母鸥方向徒劳地伸出小手,嘴里急切地发出几声不成调的呃…啊…的声音,小脸皱成一团。
怕一个声音自他背后响起。平静无波,如同拂过礁岩的海风,没有丝毫情绪。
小家伙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一颤,飞快地转过身,脏兮兮的脸上那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里瞬间盛满了被看穿的慌乱和无措。
我站在石屋的门槛内,没有出来,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因紧张而蜷缩起来的背影,目光扫过那只奋力挣扎的母鸥和瑟瑟发抖的幼崽。他扭过头看我时,那眼神里除了慌乱,还有一丝被强压着的、近乎绝望的求助。
求存之道,弱肉是悲,亦是天则。声音依旧是平的,仿佛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海风无法在其上留下任何痕迹,万物皆有其定数。丹田深处那缕灰金源炁恒常流转,映照出这片生死挣扎画卷背后的冰冷秩序轨迹,不起波澜。
小家伙呆呆地看着我,又看看那边濒死的母鸥和哀鸣的幼崽。黑亮的眼睛里,那些挣扎的痛苦和无助,似乎被这句冰冷的言语抽离了情绪的表壳,露出了内核更真实的东西——一种难以言喻的对生灵凋零本身的……静寂悲悯并非源于私心,更像是对消逝本身的纯粹感知。
他眼里的慌乱和绝望慢慢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空茫的静默。不再看向母鸥的方向,重新低下头,只是那紧绞在一起的小手,慢慢地……松开了些许。
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投向远处被狂暴海风搅动得如同巨大漩涡般低沉咆哮的海面。灰蒙蒙的天空下,数道巨大无匹、旋转着撕扯一切的灰紫色飓风之眼,如同深渊巨兽垂落的触须,正贪婪地撕开海面,卷起浑浊的海水通天彻地!飓风眼之间混乱的风压带,更是狂暴到了极致,每一道无形的风刃都蕴含着足以将坚硬礁石瞬间剥离、将精金瞬间切割成粉末的可怖力量!几道御使着巨大贝壳状飞行法器的身影,正惊惶万分地被一股狂暴的乱流裹挟着,绝望地撞向那片地狱般的风压带!法器表面流转的护罩光芒在风刃的持续切割下如同投入熔岩的残雪,飞速黯淡、破碎!
死亡的阴影如同实质,瞬间笼罩下来!
轰隆隆——!!!
就在那几道身影即将被卷入风暴核心化作齑粉的千钧一发之际!
一只巨大的、仿佛由寒冰和光流凝铸而成的半透明巨手,毫无预兆地自万丈海面之下骤然擎起!大手五指箕张,指节处铭刻着古老玄奥的符纹,散发出足以令苍穹都为之冻结的极致寂灭寒意!大手速度似慢实快,视狂暴的风压与飓风如无物!五根巨指在那些修士无比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凌空一合!如同巨鲸无声无息地吞下了浮游!
天地为之一静!
那足以撕裂神魂的狂暴飓风声、法器的哀鸣声、护罩破碎声、修士绝望的呐喊……所有声音在巨手合拢的瞬间,戛然而止!只有最纯粹、最深沉、仿佛连空间和时间都能冻结湮灭的恐怖寂灭气息,在巨手合拢的掌心一掠而过!
下一秒,巨手无声无息地松开五指。
狂暴的飓风依旧在嘶吼,撕裂的海面依旧在翻滚。而那片死亡风压带里,已然空无一物。法器、修士、连同那只巨手,如同从未存在过。唯有那股令万物归寂的恐怖气息残留片刻,旋即被更大的海浪所淹没。
小家伙似乎感受到了什么,茫然地抬头看向那个方向,只看到飓风狂卷。他小小的眉头困惑地蹙起,不明所以。
风过无痕,云过无迹。目光从那片已然恢复狂暴的海域收回,声音平淡地传入小家伙耳中,仿佛刚才那震慑天地的巨手只是一个随波逐流的气泡,唯道途永恒。
海风依旧冷冽。
小家伙安静了下来,不再去看海鸥和远方的飓风。他蜷在粗糙冰冷的石坪上,小小的身躯微微拱起,脏兮兮的小脸埋在膝盖里,像是被某种宏大而冰冷的东西所包裹,唯有那黑亮的眼睛深处,一丝若有若无的、灰蒙蒙的、如同亘古不变砂砾的色泽,悄然沉淀。
*
距离琼华仙宗万里之遥的雷击峰顶,乌云厚重得如同泼墨,沉甸甸地压在整座山峰之上。粗大的紫白色雷霆蜿蜒扭曲,撕裂长空,裹挟着天道之怒,狠狠劈落!每一次落下,都精准地轰击在峰顶那座完全由漆黑雷霆石构筑的、不断流转着慑人符纹的古老刑台之上!震耳欲聋的轰鸣声连绵不绝,每一次炸响都伴随着刑台表面符纹亮起的刺目光芒。
每一次雷光炸裂,都映照出刑台之上一个被十几根粗如儿臂、缠绕着雷光的寒铁锁链死死捆缚的人影轮廓。
那人早已没了人形。曾玉树临风的洁白亲传弟子袍早已化为飞灰,全身焦黑干裂如同被焚烧殆尽的枯木。一头焦糊的长发粘黏在扭曲的额头上。每一次雷击落下,那佝偻如虾米般的焦黑躯体便猛地向上弹起,又被锁链死死拽回!骨骼碎裂的可怖咔嚓声淹没在惊雷的余韵里。口中爆发出野兽垂死般、已经不似人声的凄厉嚎叫,瞬间又被下一道更猛烈的雷声所覆盖。
这是琼华仙宗戒律堂的最高刑罚——雷殛刑台!受刑者将被日夜不休的罚雷劈击七日七夜,直到神魂尽灭,骨肉成灰!死时魂魄受万钧雷霆日夜煅烧之苦,永世不得超生!
王亦深!王家那位至诚的少宗主!
整个雷击峰周围的山林间,黑压压地站满了宗门弟子。他们面色各异,有惊惧,有快意,有鄙夷,更有刻骨的痛恨!无人为他说话。王家所有势力被连根拔起、驱逐殆尽的消息早已传遍宗门。那些曾经围绕在他身边、被他施以小惠的同门,此刻只恨不得多劈他几道天雷!那曾经爱慕他翩翩风姿的女修们,如今看到他这副鬼哭狼嚎的焦炭模样,只有掩面作呕的厌恶!
刑台边缘,执法长老须发皆张,脸色铁青如同冷铁,双目喷射着焚天怒火!他手中高高擎起一尊闪烁着青紫色雷光的令牌,声如洪钟巨浪,裹挟着怒雷回荡在山峰之间,字字千钧!
……孽徒王亦深!出身名门却行同禽兽!身负幻魔邪术!以‘惑心魔罗引’颠倒黑白!蛊惑视听!构陷忠良!致使宗门砥柱被亲执剑戟贯穿灵根!致使同门道侣离心!其心可诛!其行当灭!今引九霄神罚!碎尔筋骨!灭尔神魂!王家为虎作伥!一并驱逐宗门永绝!以儆效尤!以谢同门!
诛!灭神魂!永不超生——!!!
最后那吼声,如同天罚号令,引来万钧雷霆轰然响应!
咔嚓——!!!!
数道比之前粗壮了数倍的深紫色罚雷,如同狰狞狂舞的魔龙,撕裂乌云,照亮了山峰间无数张惊骇恐惧又大快人心的脸!狠狠劈落在刑台上那团焦黑扭曲之上!这一次,连最凄厉的惨嚎都未曾发出!那佝偻的焦黑人形,在令人睁目如盲的刺目强光中,如同暴晒万年的朽木般,无声无息地、寸寸皴裂、瓦解……最终,化为齑粉!
狂风呼啸着,瞬间卷走了雷击峰顶最后一点存在的痕迹,只留下焦黑刺眼的刑台表面,多了一滩无法辨认的、人形的暗色灰烬,昭示着神形俱灭的终章。
……
远离雷霆咆哮的深渊,东海断崖。
石坪之上,海风卷着粗粝的咸腥气息呼啸而过。
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石屋前。她依旧一袭素白胜雪的罗裙,但那白,却更像是历经风霜、褪尽了所有生机的死灰惨白。裙裾下摆沾染着斑斑点点的泥污和长途跋涉风尘仆仆的痕迹。乌黑的长发不再柔顺光滑,如同枯槁的乱草,在风中狂舞。那张曾经清冷绝尘的脸庞,此刻枯槁得只剩下皮包骨头,深深凹陷的眼窝下是浓重的乌青,苍白的嘴唇毫无血色,干裂得起皮。唯有那双布满猩红血丝的眼眸,死死地盯着石屋那扇紧闭的、粗糙简陋的木门,瞳孔里燃烧着一种近乎死寂般的疯狂执念和深不见底的绝望。
……陆野……一个嘶哑干枯到几乎无法辨认的、被风声轻易撕碎的声音从她喉咙里挤出。她没有呼唤穆青锋的名字,只是死死地盯着那扇门,仿佛要将其灼穿。我知道……知道你在里面……她拖着沉重的步子,脚下虚浮无力,踉跄着就要扑向那扇门。
石坪边缘,那个正埋头在海滩湿沙中用小木棍专心致志刻画着歪歪扭扭符文字的小家伙,被这个突然出现、状若疯癫的女人吓了一跳。他像只受惊的幼兽,猛地从沙地上弹起来,警惕地瞪着这个散发着绝望和朽败气息的不速之客,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黑亮的眼睛里满是陌生的惊疑。
沈听蓝似乎这才注意到这个小身影。她的目光扫过小家伙那带着原始好奇和懵懂警惕的脸,又落在他手中紧紧攥着的、那根用来在沙上刻字的粗糙小木棍上。最后,她的视线凝聚在小家伙胸前——那里挂着一枚毫不起眼、打磨得圆润光滑的小小黑色石坠。石坠极其普通,却隐隐散发出一种纯净至极的……空寂气息一丝极淡的灰金光芒在石坠内部极其缓慢地流转,如同暗夜中不易察觉的星芒。
那一瞬间,她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了胸口!那双死寂绝望的眼眸深处,爆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几乎要撕裂神魂的巨大刺痛!紧接着是如同燎原野火般疯狂席卷的愤怒和不甘!
穆青锋!他竟然把他……把他给了这样一个野孩子!他甚至……甚至把护身的东西都给了他!凭什么!他凭什么!她日夜煎熬,呕心沥血,不惜自戕也要得到的关注!他宁可散给一个无知的野种!
一股腥甜猛地窜上她的喉咙!她剧烈地呛咳起来,枯瘦的身体弯成虾米,每一次咳嗽都带来胸腔深处撕裂般的疼痛,身体摇摇欲坠,如同狂风中的残烛。
……不……不是……咳了好一阵,她才勉强抬起头,嘴角挂着一抹惨淡的暗红,眼神却更加执拗疯狂,死死盯着石屋的门,不是这个……给我……你出来!我什么都知道了!我亲手……亲手剐了王亦深!我为你报仇了!你出来……看看我!看看我啊!我痛!陆野……我的心每天都在痛……像被剑扎……被火烧……是你的剑……是你的同心佩……它在烧着我……你在罚我是不是!你怎么罚都行!别不见我!求你……求你……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被碾碎了的哽咽,她固执地用双手扒住粗糙冰冷的门板,枯槁的手指几乎要抠进去。
石屋门内一片寂静。连海风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只有门外的呜咽绝望,成了这天地间唯一的悲鸣。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弹指,也许已历千年。
就在沈听蓝的双手因绝望的用力而指甲崩裂、渗出鲜血,人也要沿着门板滑落下去的前一瞬。
石屋内。
没有脚步声。
只有一道极其平淡的、如同隔着万里寒冰层传来的声音,清晰地穿透门板,带着一种恒古不变的寂静,传入门外那几乎崩溃的身影耳中,也落入门口小家伙懵懂的心里:
因果自渡,他人……无咎。
那声音没有丝毫涟漪,只是平铺直叙一个铁铸般的事实。仿佛门外那哀绝的哭泣、剜心之痛、疯狂的执念,都与这屋内的空寂无关。
门外扒着门板的那双枯槁的手,猛地僵直!指尖渗出的鲜血在粗砺的木纹上留下几道蜿蜒的红痕。那具摇摇欲坠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最后一根支撑的朽木,轰然垮塌,顺着门板滑落在地。她蜷缩在冰冷粗糙的门前,额头死死抵着冰冷刺骨的木门,枯草般的长发凌乱铺散开,整个人剧烈地颤抖着,却再也发不出任何一点声音。
痛那曾蚀骨的痛此刻早已麻木得毫无感觉。剩下的,只有一种无穷无尽向下沉沦、如同被整个宇宙抛弃般的冰冷荒芜。她终于明白,比死亡更冷的,是那道目光下绝对的、永恒的……寂静。
……道途……小家伙站在石坪一角,好奇地听着这句从门里传出的话。他努力挺直了小小的身体,把沾着细沙的手指在衣襟上胡乱擦了擦,然后有样学样地摆出一副自以为严肃的表情,奶声奶气地对着那个蜷在门口、仿佛失去了灵魂的女人重复道,带着孩子特有的笨拙和一丝不容置疑的天真:
师爹说啦!死掉的东西,就别刨出来恶心人啦!
咣当。
石屋那扇简陋粗糙的木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从里面缓缓地、毫无凝滞地合拢。隔绝了门外蜷缩的身影,隔绝了所有的呜咽和纠缠。
门缝里最后一丝光线被切断时,依稀可见门边的石台上,安静地放置着一个同样毫不起眼的黑檀木匣。匣口敞开着,里面并未盛放贵重丹丸或神兵灵材,只凌乱地丢着几块大小不一的、在东海日光下闪动着不同微光的晶核碎片,几片边缘撕裂的、刻满古老陌生纹路的暗金色龟甲残片,以及……几块沾染了些许盐粒、似乎刚刚被揉捏过、还带着孩子胖乎乎指印的、黏糊糊的海沙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