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到绝症诊断当晚摔下病床,睁眼竟坐在十年前的课桌前。
老师指着黑板怒吼:林晚!你又在睡觉!
前排的少女转头冲我翻白眼:大妈,你谁啊
我掏出泛黄的体检报告拍在桌上:我是十年后的你,再不吃早饭熬夜打游戏,25岁查胃癌!
神经病!她叼着棒棒糖翘起二郎腿。
直到我哽咽说出她秘密:你藏在储蓄罐里的愿望是当服装设计师...
她突然抢走我的手机输入一串数字,屏幕亮起妈妈的照片:你怎么会有我妈年轻时的照片
而我看着照片里年轻十岁的妈妈,哭得说不出来话。

嘀——嘀——嘀——
那声音穿透耳膜,冰冷又固执,钻进我昏沉沉的脑袋里。消毒水味儿呛得我嗓子发紧。我费力掀起眼皮,惨白的天花板在视线里晃悠。白炽灯管亮得刺眼。
醒了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没什么温度。
我感觉喉咙干得冒烟,视线挪过去。穿着白大褂的影子模糊不清,手里捏着几张纸,哗啦哗啦轻响。那声音听得我心头发慌。
林晚,家属来了吗
我摇摇头,动作牵扯到插在手背上的针管,一阵刺痛。
那…结果嗓子沙哑得不像自己的。
医生沉默了两秒,手里的纸递了过来。我没接,目光死死钉在最上面那行加粗的黑体字上。
胃癌晚期。广泛转移。他念了出来,声音平稳得不带一丝波澜,像是在念一份寻常的化验单。病灶位置不好,手术风险极高。综合评估,预期生存期…大约三个月。建议尽快办理入院,接受姑息治疗,缓解痛苦。
三个月。
那三个字砸下来,比我预想中要轻,却在我空洞的胸腔里砸出一个巨大的、呼啸的回音。像一脚踩空,坠入无底深渊。
嗡嗡的耳鸣瞬间盖过了仪器的嘀嗒声。胃里那片持续了半年的钝痛,此刻突然尖锐得像一把钝刀在里面搅。喉咙里发甜,一股恶心的铁锈味涌上来。
三个月。
我还不到二十五岁。刚换了份勉强糊口的工作,还没攒够钱去洱海边发呆,还没谈过一场像样的恋爱,还没来得及……没来得及告诉妈妈,我其实挺想她的。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滚烫地滑过脸颊。我猛地侧过身,想避开那穿透灵魂的视线。
砰!
身体撞在冰冷的金属护栏上,失重的感觉瞬间攫住了我。
眼前的惨白灯光猛地扭曲、拉长,又被急速旋转的黑暗吞噬。消毒水的味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熟悉的、混杂着粉笔灰、汗味和某种廉价零食的甜腻气息。
天旋地转。
后背重重砸在某个硬邦邦的平面上,硌得骨头生疼。模糊的视线里,白色的天花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粗糙的、刷着绿漆的铁皮桌面上面还画着乱七八糟的涂鸦和歪歪扭扭的字迹。
林晚!!!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在头顶响起,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
睡睡睡!就知道睡!这题讲过多少遍了啊我看你是油盐不进!给我站起来!
胳膊被一只沾满粉笔灰的手猛地扯了一下。我懵懵懂懂地被那股力量拽得离了座位,双腿发软,差点又栽回去。稀里哗啦一阵响,不知撞倒了谁的笔袋还是水杯。
整个教室死寂一片。我能感觉到几十道目光齐刷刷盯在我身上,有看好戏的,有嫌弃的,还有纯粹无聊打发时间的。
老师喊你呐!聋啦一个刻意拔高、充满不耐烦的女声从我前面传来。
我晃了晃晕乎乎的脑袋,视线艰难地聚焦。
面前很近的地方,桌子的另一边,坐着个短头发的女孩。此刻她正扭过头来看我,细碎的刘海下,一双杏眼瞪得溜圆,毫不掩饰地翻了个巨大的白眼,满脸写着你丫有病吧。她嘴里还叼着一根棒棒糖,橙色的塑料棍随着她说话一翘一翘。
大妈,她皱着鼻子,语气冲得要命,上下打量着我身上不合时宜的病号服,你谁啊跑我们班发什么神经
大妈
这句称呼像根针,直直刺进我混沌的意识里。我下意识地抬手摸自己的脸。指尖下的皮肤,没有化疗后的枯槁凹陷,依然带着年轻人特有的饱满弹性。可身上这件宽大的蓝白条纹病号服,还有手腕上那道刚刚摔倒时被桌角蹭出的新鲜红痕……
林晚!讲台上的老师,一个戴着厚厚眼镜的中年男人,气得脸色发青,唾沫星子几乎要飞到前排同学的脸上,你当我是空气!还敢走神!这道题!上来给我做!
他用力戳着黑板,粉笔灰簌簌下落。
我林晚做黑板上的题那是什么我现在只想吐。
脑子里一团乱麻。医院…诊断书…三个月…坠落…教室…十五岁
我低头看向自己的手,瘦骨嶙峋,但分明是属于少女的、没被针头扎得青紫的手。
喂!问你话呢!前面的女孩又催了一句,白眼翻得更厉害了,翘着的二郎腿晃了晃,帆布鞋尖几乎要踢到我腿上,装哑巴啊
她的脸…这张带着婴儿肥、眉眼间满是桀骜不驯的脸…不就是我相册里那张被我嫌弃又胖又土的初中毕业照吗
一股寒气猛地从脚底板窜上来,直冲天灵盖。我不是在做梦。没有哪个梦能真实到让我胃里有真实的抽痛感,能让我清晰地闻到教室角落里垃圾桶散发的酸腐味。
十年我真他妈回来了回到这个恨不得一把火烧掉的黑历史时期
我……喉咙干得发紧,我舔了舔嘴唇,发出的声音嘶哑得吓人,我就是你。
哈女孩嘴里的棒棒糖棍啪嗒一声掉在桌子上,她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我,你我大姐,你嗑药磕大了吧撒谎也打打草稿行不行
整个教室的寂静被打破了,压抑的嗤笑声和窃窃私语像一群苍蝇嗡嗡飞起。老师更是气得七窍生烟,指着门口:滚!给我滚出去站着!林晚!立刻!马上!
我站着没动。目光死死锁在前排那个少女版的自己身上——那个十五岁的林晚。她正用一种混合了极度厌恶和荒谬的眼神瞪着我,仿佛在看一滩粘在鞋底甩不掉的恶心口香糖。
一股无法形容的怒火混杂着巨大的悲怆,轰地冲垮了我最后一丝理智。
凭什么凭什么我要在二十五岁绝望地数着自己剩下的日子凭什么这个没心没肺、只会糟蹋自己身体的蠢货可以肆无忌惮!
手猛地伸向宽大病号服的口袋——那个在病床上还被我攥得死紧的东西还在!那几张边缘已经磨损泛黄、带着我体温的纸。
刷!
我一把抽出那份沉重的诊断书,狠狠拍在两人中间那张画满涂鸦的课桌上!巨大的声响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连讲台上的老师都忘了咆哮。那几张薄薄的纸,此刻却像有千钧重。
看清楚了!我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愤怒而拔高,带着破音的颤抖,像砂纸在摩擦,林晚!睁大你的眼睛给我看清楚!我就是十年后的你!十年后的林晚!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被我拍在桌上的纸吸引过去。教室里死寂无声,连呼吸声都微弱了。
看看你都做了什么!我的手指用力戳着报告单上那些加粗加黑的字眼,指尖冰凉,‘空腹熬夜已成常态’!‘长期摄入高油高糖食物’!‘三餐极度不规律’!你再看看这个!!
我的手指几乎要戳破纸张,点在触目惊心的诊断结论上:胃癌!晚期!广泛转移!就在你二十五岁生日刚过两个月的时候!医生让我回去该吃吃该喝喝!因为没救了!顶多三个月!听懂了吗三个月!就因为你他妈现在不吃早饭!因为你天天半夜三更打游戏!因为你拿可乐当水喝!因为你把胃折腾坏了!因为你把自己作死了!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自己的心上,也砸在那个十五岁的女孩面前。她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了血色,从刚才那种嚣张的、不耐烦的潮红,一点点变得惨白。那双总是翻白眼的杏眼,死死地盯着报告单上的字,瞳孔里映着那行胃癌晚期的判决,眼神从最初的茫然、震惊,慢慢爬上一丝难以置信的恐惧。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什么,但喉咙里只发出一声短促的气音,像被扼住了脖子。叼在嘴里的那根棒棒糖棍,脆生生地断成了两截。
放屁!寂静像一块被戳破的玻璃,哗啦一声碎了。小林猛地抬起头,惨白的脸因为激动又涨得通红,声音又尖又利,带着一种虚张声势的颤抖,胡说八道!神经病!你…你骗谁呢!
她像是给自己找到了支撑点,猛地吸了一口气,重新翘起二郎腿,试图摆出那副满不在乎的架势,但那只晃动的脚尖明显透着慌乱:什么胃癌什么二十五岁当我是三岁小孩啊!就凭你这张破纸指不定哪儿捡来的废纸!伪造的!对,肯定是假的!
她语速飞快,像是在说服自己:我才不会像你这么惨!又老又丑还要死要活的!我身体好着呢!一顿能吃俩汉堡!熬通宵打游戏第二天照样活蹦乱跳!胃疼切,小意思,喝杯可乐压压就好了!
她越说越溜,仿佛找回了底气,下巴扬了起来,那副熟悉的倔强和满不在乎又挂在了脸上。她甚至夸张地做了个鬼脸,企图把刚才的失态掩盖过去。
看着她这副死鸭子嘴硬的样子,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混杂着绝望的怒火,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我太了解她了。十五岁的我,就是个披着叛逆硬壳的固执傻瓜,撞了南墙也不回头,非得头破血流才肯相信墙是硬的。讲道理摆证据在她看来都是放屁,都是别人想害她、控制她的阴谋。
我看着她,看着那张年轻得刺眼、写满了我不信的脸,只觉得自己像个绝望的小丑。胃里又开始隐隐作痛,那熟悉的、令人作呕的钝痛感提醒着我残酷的未来。三个月…我只有三个月…而眼前这个混蛋,就是罪魁祸首。
愤怒像被戳破的气球,嗤地泄光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悲凉。喉咙堵得厉害,视线也变得模糊。那股支撑着我从病床上摔下来、穿越十年时空的力量,好像一下子被抽空了。
……你记得吗我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轻飘飘的,带着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哽咽,和一种近乎破碎的温柔。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让她脸上强行装出的强硬微微一滞,翘着的二郎腿不自觉地放了下来。
你那个小猪形状的储蓄罐,我吸了吸鼻子,努力想看清她的表情,但泪水模糊了视线,粉红色的,耳朵缺了个小口。
她的身体猛地一僵,像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眼神里的防备掀开了一条缝隙,露出了纯粹的惊讶。
你把它藏在衣柜最底下,那个装着旧毛衣的纸箱里。我继续说着,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剥开自己心上陈旧的痂,里面没有多少硬币……只有一张叠起来的纸条。是去年美术课,你偷偷画的……我停顿了一下,胸口酸胀得厉害,一张婚纱设计图。纯白的缎面,上面画满了小小的向日葵……你在纸的背面写着……
教室里安静得可怕,只剩下窗外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们两个人身上,连讲台上的老师都忘了追究纪律问题,只是扶着他的眼镜,震惊地看着这场诡异的对峙。
小林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刚才的嚣张气焰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孩童般赤裸裸的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她紧紧咬着下嘴唇,那唇色因为用力而泛白。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仿佛第一次真正地看到我这个人。
背面写着……我深吸一口气,泪珠终于不受控制地滚落,砸在粗糙的课桌面上,‘等我长大,要给自己做世界上最好看的婚纱’……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气音。
扑通。
一声轻响。小林屁股下面那本卷了边的漫画书滑落在地。她没去捡,只是僵在那里,像一尊被风化的石像。脸上所有的表情都褪去了,只剩下一种空白的、被彻底洞穿的茫然。只有那双杏眼,死死地、难以置信地瞪着我,瞳孔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碎裂、在动摇。
死寂。连呼吸都停滞了。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小林猛地动了。她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带着一股不管不顾的凶狠,身体前倾,一把抓向我放在桌角的手机——我那部老旧的、在医院勉强充了电才开机的智能机。
你干什么!我下意识地去抢。
她的动作更快更灵活,指尖噼里啪啦地在屏幕上划过。动作粗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她输入了一串数字——那串我用了十几年、熟悉到刻进骨子里的号码——我妈的生日。
密码错误。
她的手指停顿了半秒,脸上掠过一丝焦躁,随即又飞快地输入另一串数字——我的生日。
手机屏幕应声而亮。
就在屏幕亮起的瞬间,一张照片毫无遮挡地跃入我们两人的眼帘。
照片有些年头了,像素不算高。画面里,一个女人站在一片开得正盛的向日葵花田旁,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碎花裙子,对着镜头笑得有些拘谨,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纹路,但笑容灿烂得像头顶的阳光。她手里还拿着一顶小小的草帽,正要去戴在一朵歪着脑袋的向日葵上。背景是模糊的金黄色花海。
data-fanqie-type=pay_tag>
小林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像是看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的景象。她猛地抬头看我,呼吸急促,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而变了调:你……你怎么会有我妈的照片!
我的目光凝固在那张照片上。
向日葵花田…碎花裙子…拘谨却灿烂的笑容…还有那双温柔的眼眸。
十年。
整整十年。
照片里的妈妈,比我记忆中任何时刻都要年轻,比我弥留之际在病床前看到的那个被岁月和我的病痛折磨得鬓角染霜、眼神疲惫不堪的女人,至少年轻了十岁。
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积蓄在眼眶里的泪水彻底决堤,汹涌而出。视线里,那张带着阳光和向日葵气息的年轻脸庞一片模糊。滚烫的泪水砸在手背上,在我手腕那道新鲜的擦伤上洇开一片咸涩的冰凉。
我张着嘴,想喊一声妈,想告诉她我就在这里,可胸腔里堵满了滚烫的酸楚和尖锐的疼痛,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剩下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抽动,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声。
寂静的教室里,只剩下我无法自抑的、低低的哭泣声,像受伤小兽的哀鸣。
小林完全愣住了。她看看屏幕上笑容灿烂的妈妈,又看看哭得浑身发抖、狼狈不堪的我——这个穿着古怪病号服、声称来自未来的大妈。她脸上那种孤注一掷的凶狠和挑衅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茫然和不知所措。她拿着我的手机,指尖微微发颤,像个做错了事却不知道该怎么办的孩子。
喂…你…她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嘶哑,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没发觉的慌乱,你干嘛哭成这样啊……
就在这时,教室后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
林晚一个温和又略带担忧的女声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班主任说你不太舒服
我和小林同时猛地扭头看向门口。
门外站着的中年女人,穿着一身朴素的浅灰色套裙,手里端着一个印着小熊图案的马克杯。那张脸…和手机照片上的女人有着七八分相似,只是眼角眉梢的皱纹更深了些,眼神里也多了生活的疲惫和此刻的关切。她的目光最先落在小林身上,带着母亲特有的担忧。
妈小林下意识地小声叫了出来,声音带着点刚回神的恍惚。
妈妈的视线随即越过小林的肩膀,落在了我的脸上——一张哭得乱七八糟、穿着诡异病号服的陌生女孩的脸。她明显愣住了,端着杯子的手微微一滞,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这位是……
就在这尴尬僵持的瞬间,下课铃声如同救命的号角,尖锐地响彻了整个楼道!
叮铃铃铃——!
凝固的空气瞬间被冲破。教室里的学生们像是得到了特赦令,桌椅板凳顿时发出巨大的摩擦和碰撞声,刚才还静得落针可闻的空间立刻被喧闹的人声和嬉笑打闹声填满。几个男生迫不及待地冲向后门,差点撞到站在门口的妈妈。
让让!让让!他们喊着冲了出去。
混乱像潮水一样涌来。小林被撞得一个趔趄,手里的我的手机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妈妈也被挤得后退了一步,手里的马克杯晃了晃,温热的牛奶差点洒出来。
妈!牛奶!小林眼疾手快想去捞杯子,又弯腰想去捡手机,手忙脚乱。
我顾不上这些。大脑一片混乱,唯一的念头就是逃离这失控的局面。
趁着人群涌动,我猛地弯下腰,一把抓起掉在地上的手机,死死攥在手里。冰凉的金属外壳硌着掌心,却带来一丝虚弱的真实感。借着混乱人群的掩护,我低着头,像条滑溜的鱼,飞快地挤过门口那群闹哄哄的学生,从妈妈和小林惊愕茫然的视线中冲了出去。身后似乎传来小林急促的喊声:喂!你等等!
还有妈妈提高音调的询问:那是谁啊林晚怎么回事
我不敢回头。冰冷的楼道墙壁贴着我的胳膊,我几乎是贴着墙根狂奔。
去哪里我不知道。胃里熟悉的绞痛又开始隐隐发作,提醒着我那残酷的倒计时。我茫然地跑过喧闹的走廊,穿过弥漫着午饭油腻香气的食堂通道,像个无头苍蝇。
最终,脚步停在了一楼楼梯拐角下那个光线昏暗的小卖部门口。熟悉的烤肠机和关东煮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刺激着我的嗅觉神经。胃壁一阵痉挛似的抽痛。
几乎是身体的本能,我拖着步子挪了进去。明亮的灯光下,玻璃柜台里摆满了花花绿绿的零食。我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越过那些薯片可乐,落在了角落里那个小小的保温柜里——里面躺着几个圆滚滚、白白胖胖的叉烧包,热腾腾的蒸汽在灯光下氤氲出一小团暖光。
十五岁的我,总是饿。尤其是第三节课后,胃里空得发慌。然后呢买两个包子,狼吞虎咽地塞下去,再灌一瓶冰可乐。
胃里的抽痛感更明显了,带着一种灼烧的暗示。我下意识地捂住了肚子。
一瓶可乐,两个叉烧包,谢谢。一个再熟悉不过、带着点慵懒和不耐烦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浑身一僵,猛地转过身。
小林就站在我身后半步远的地方。她没看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小卖部阿姨正从保温柜里夹出来的包子。她的脸色还是有点发白,嘴唇抿得紧紧的,透着一股强装的镇定。但她的右手,却下意识地按在自己的胃部,动作有些僵硬。
阿姨利落地把包子装进塑料袋,又转身去拿冰柜里的可乐。
等等!我的声音冲口而出,带着一丝我自己都没察觉的尖锐。
小林终于把目光从包子上移开,落在了我脸上。那眼神很复杂,有残留的抵触和戒备,但更多的是那种强行压抑的、被窥破秘密的慌乱和一丝微弱的好奇。她没说话,只是挑了挑眉毛,像是在问:你又想干嘛
我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咄咄逼人。我指了指她下意识按着胃部的手,又看向她那有些苍白、眼下带着淡淡青黑的憔悴脸色:‘小意思,喝杯可乐压压就好了’,嗯
我的话像根针,精准地戳破了她刚刚勉强维持的平静伪装。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更难看了,按着胃部的手指蜷缩了一下,眼神躲闪着从我脸上移开,落在了柜台上那个热气腾腾的包子上,喉结不明显地滚动了一下。
管得着吗你她梗着脖子,声音干巴巴的,没什么底气,我只是饿了。
饿我逼近一步,目光紧紧锁住她躲闪的眼睛,是饿得打嗝都泛酸水还是饿得胃里像揣了一块冰早上为了多睡那十分钟,是不是又空着肚子灌凉牛奶了或者干脆什么都没吃
每一个质问都像一把小锤子,砸在她试图掩饰的硬壳上。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反驳,但最终还是紧紧抿住了。眼神闪烁得更厉害,里面那份强装的镇定正在加速崩塌。
小卖部阿姨拿着可乐的手停在半空中,目光狐疑地在我和小林之间来回扫视:同学…你们…还要吗
要!小林几乎是赌气般地喊道,伸手就要去接那瓶冒着寒气的可乐。
不要可乐!我的声音比她更大,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小林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小卖部阿姨也愣住了。
我迅速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零钱——那是十年前的我藏在铅笔盒夹层里的私房钱,穿越时居然还跟着我——不由分说地塞到阿姨手里。
麻烦您,包子照要。我的语速很快,不容打断,可乐换成…换成那个。我指了指旁边货架上摆着的一排盒装纯牛奶,加热的,谢谢阿姨!
小林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林晚!你神经病啊!谁要喝牛奶!她伸手又要去抢阿姨手里的可乐瓶。
我是为你好!我猛地抓住她伸出的手腕。她的手腕纤细,带着少女的温热,却在微微发抖。我的力气比她想象的大得多(毕竟在病床上躺了那么久,全靠一口气撑着)。
大概是没想到我的力气这么大,小林被我扯得踉跄了一下,被迫看向我。我们的脸距离很近很近。我能清晰地看到她瞳孔里映出的我的倒影——那张哭过之后更显惨白狼狈、眼下乌青浓重、嘴角因为疼痛而微微抽搐的脸。那是十年后她自己的脸,带着病痛的残酷印记。
你……她盯着我的脸,愤怒的话卡在了喉咙里,眼神里的抵触第一次被一种真实的、生理性的恐惧所取代。她看到了什么是那浓重的黑眼圈是那毫无血色的嘴唇还是那深深刻在眉宇间的、连哭泣都洗不掉的疲惫和痛苦
趁着她愣神的零点几秒,我一把夺过阿姨递出来的那瓶冰冷的可乐,啪地一声重重顿在旁边的柜台上!冰凉的瓶身瞬间凝结出一层细密的水珠。
看清楚!我几乎是嘶吼出来,另一只手飞快地解锁我的手机屏幕,手指颤抖着在相册里疯狂滑动。那张照片!那张被我藏在加密文件夹最深处、连自己都不敢多看一眼的照片!我找到了!
我把屏幕猛地怼到她眼前,几乎要贴到她的鼻尖上!屏幕的光映亮了她骤然收缩的瞳孔。
照片里,是躺在惨白病床上的我。头发因为化疗的副作用稀稀拉拉地贴在头皮上,瘦得脱了相的脸上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皮肤是一种毫无生气的蜡黄。嘴唇干裂起皮,鼻子里还插着氧气管。最刺目的是那双眼睛——空洞,麻木,像两口枯竭的井,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绝望和对疼痛的隐忍。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却只在她身上投下一片冰冷的阴影。
看清楚!我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血的味道,这就是十年后的你!这个样子!这个鬼样子!就是你现在不吃早饭、熬夜打游戏、把胃当垃圾桶塞出来的结果!你还想喝可乐!你还想糟蹋下去!
小林的眼睛死死地盯在手机屏幕上。她的呼吸完全停滞了,整个人像被瞬间抽掉了骨头,如果不是我还抓着她的手腕,她可能会直接瘫软下去。
刚才的愤怒、辩解、那种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的倔强,如同被戳破的肥皂泡,在她脸上彻底碎裂、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粹的、本能的、如同看到深渊般的巨大恐惧。她的瞳孔放大到极致,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像是寒风中的一片落叶。
她死死地盯着那张病房里的幽灵照片,仿佛下一秒照片里的枯槁面容就会伸出手将她拖入地狱。
哐当——
一声闷响。小林手里攥着的那个装着两个叉烧包的塑料袋掉在了地上。白胖的包子滚了出来,沾上了灰尘。可她浑然不觉。
她像是被抽走了魂魄,那双总是盛满不耐烦或狡黠光芒的杏眼里,此刻只剩下被巨大恐惧冲刷后的空空荡荡。她不再挣扎,任由我攥着她的手腕,身体却筛糠似的抖个不停,眼神直勾勾地落在我手机屏幕上那张如同鬼魅的照片上。
小卖部阿姨显然被我们这场诡异的对峙吓懵了,手里拿着那盒温好的牛奶,递也不是,不递也不是,尴尬地僵在那里。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味和胃里翻滚的抽痛。趁着小林被震得失魂落魄的当口,我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牛奶盒,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我把它强塞进小林另一只冰冷僵硬的手里。
……拿着。我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热的。
牛奶盒的温度似乎终于唤醒了她一丝神智。她猛地一颤,像是被烫到一样,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差点再次把牛奶摔了。她终于抬起眼,目光艰难地从手机屏幕上移开,对上我的视线。
那双眼睛里,没有了之前的抵触和抗拒,只剩下一种溺水者般的茫然和巨大的、无处安放的恐惧。嘴唇翕动着,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真…真的…会变成那样
我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将手机屏幕按熄。那张枯槁的面容消失在黑暗里,像关上了一个噩梦的闸门。
你说呢我松开攥着她手腕的手,感觉自己的指尖也在发凉。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拿着冰可乐和油腻腻的叉烧包回去,然后躲在被窝里继续打游戏到凌晨三点等着十年后躺在冰冷的病床上后悔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牛奶盒,塑料包装发出轻微的咯吱声。温热的奶隔着纸盒传递到她冰冷的指尖。她低下头,看着那盒纯白色的牛奶,又看看地上那两个沾了灰、已经凉透的叉烧包,再抬眼看看我苍白憔悴的脸……最后,她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自己那只下意识按在胃部的手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小卖部里各种零食包装袋的塑料声、外面学生隐约的喧闹声,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终于,她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再抬起头时,那深不见底的恐惧里,似乎挣扎着冒出了一点点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东西——一种名为后怕的求生欲。
……那…那我要做什么她的声音依旧干涩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但里面那种硬邦邦的抵触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于孩童寻求庇护的慌乱和依赖。
她看着我,眼神里第一次没有了你算老几的锋芒,只剩下纯粹的、寻求答案的急切。
很简单。我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后背靠在冰冷的玻璃柜台上,支撑着发软的身体。第一,现在,立刻,把这盒牛奶喝了。热的,慢慢喝,不许灌。
小林低下头,看着手里那盒温热的牛奶,又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胃部。这一次,她没有犹豫太久。她用牙齿笨拙地撕开吸管包装,好一会儿才成功戳进锡纸孔里。小小的吸管含进嘴里,她试探着吮吸了一小口。温热的、带着淡淡奶腥味的液体滑过喉咙。她的眉头先是习惯性地皱了一下(大概是嫌弃味道寡淡),随即又微微舒展开,似乎那温度确实让紧绷的胃部舒服了一点点。
第二,我看着她小口小口地喝着牛奶,继续开口,从今天开始,三餐按时吃。特别是早饭!再敢为了多睡五分钟就空着肚子出门——我停顿了一下,语气加重,我就把你藏在床垫底下那本耽美漫画和你偷偷买的那些眼影盘,打包寄给班主任。
噗!小林刚喝进嘴里的一口牛奶差点喷出来,剧烈地咳嗽起来,脸都憋红了。你…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她猛地抬头,眼神惊恐得像见了鬼,脸上刚刚喝牛奶染上的一点点血色瞬间又褪了个干净。那点刚冒头的求生欲瞬间被社死的恐惧压了下去。
我知道的可多了。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没什么温度的笑意,我还知道你现在每天五点就醒了,躲在被窝里用手机看小说看到七点才爬起来,装模作样地晨读。黑眼圈都快掉到下巴了。
小林彻底石化在原地,手里的牛奶盒都忘了拿稳。被戳穿所有秘密的羞耻感和刚才那惊悚照片带来的恐惧感在她脸上交织变幻,精彩纷呈。
所以,第三,我没给她狡辩的机会,乘胜追击,晚上十一点半之前,手机给我关机!老老实实睡觉!我会找机会抽查。
十一点半!小林失声叫了出来,牛奶盒被她捏得变了形,我作业都写不完!怎么可能那么早睡!她试图找回一点反抗的余地。
那是你效率太低!我毫不留情地戳破,还有第四,我用手指点了点她,别整天窝着不动。下周开始,每天放学去操场,不用多,慢跑两圈。或者就在家,跟着Keep跳跳操也行。
小林的脸彻底垮了下来,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跑…跑步跳操会死的!真的会死的!她哀嚎着,像被宣判了酷刑。
不运动,我平静地看着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十年后躺在病床上插管子的时候,你会更想死。你自己选。
最后四个字,像冰锥一样扎进她耳朵里。她张了张嘴,看着我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又想起刚才屏幕上那张枯槁绝望的脸,那句会死的抗议最终还是被她生生咽了回去。肩膀沮丧地垮了下来,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只剩下闷头喝牛奶的份儿。
第五,我顿了顿,声音放低了些,目光扫过她校服口袋里隐约露出的香烟盒子一角,烟,戒了。立刻。
小林猛地抬起头,眼神瞬间变得尖锐起来,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凭什么!我就这点爱好了!偶尔抽两根怎么了!她下意识地捂住了口袋,带着一种被侵犯领地的警惕。
不怎么。我的声音冷得像冰,肺癌的五年存活率,比胃癌还低。而且,我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洞悉,你根本不是喜欢抽烟。你只是觉得叼着烟跟隔壁班那个黄毛混在一块儿,显得自己很酷很拽,对吧傻不傻啊你拿命耍帅
我的话语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她所有强撑的面具和自欺欺人。小林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一半是羞愤,一半是被彻底看穿的狼狈。她死死咬着下嘴唇,眼神慌乱地四处躲闪,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还有第六,我无视她那刺猬般的防御姿态,拿出一种不容分说的家长式口吻,奶茶,戒了。一周最多一杯,还得是无糖的…
无糖那还喝个屁啊!小林瞬间炸毛,像条离水的鱼一样蹦跶起来抗议。
第七,水果蔬菜多吃点,别只盯着肉和零食…
第八,坐姿给我端正点!脊椎变形了有你哭的…
第九……
停停停!打住!有完没完啊!小林终于受不了了,双手抱着脑袋发出一声崩溃的哀嚎,手里的牛奶盒都被她捏扁了,你是我妈还是我祖宗啊!管得也太宽了吧!她抬起头,用那双红通通的眼睛瞪着我,里面充满了被暴政压迫的绝望和愤怒,这么多条!谁记得住啊!而且…而且谁知道你是不是又在骗我!
看着她这副抓狂又色厉内荏的样子,我心底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反而奇异地松弛了一丝。她还在反抗,还在质疑,但至少,她开始在意了。
记不住怕我骗你我看着她的眼睛,缓缓地从病号服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了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那是刚才在教室里,被我拍在课桌上的那份胃癌诊断书复印件。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
我把这张沉重的纸,轻轻放在了小卖部冰凉油腻的玻璃柜台上,推到她的面前。那份触目惊心的未来判决书,在超市明亮的灯光下,每一个加粗的字符都显得无比狰狞。
签名。我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签上你的名字,‘林晚’。签了它,就代表你认账。代表你信了。代表你从现在起,给我一条一条地改!改到我满意为止!我盯着她瞬间变得煞白的脸,一字一顿地问,你敢不敢签
小林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张纸上。胃癌晚期、广泛转移、预期生存期约3个月……那些字眼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瞳孔都在震颤。她的呼吸变得又急又浅,手指紧紧攥着那盒被我塞进她手里的牛奶,塑料盒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她看看那张如同死亡通知书般的诊断书,又猛地抬头看我。我的脸依旧苍白憔悴,眼神却锐利得像刀锋,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疯狂赌徒般的压迫感。赌她的恐惧,赌她那渺茫但存在的求生欲。
超市的灯光惨白刺眼。周围挑选零食的学生喧闹嘈杂。时间一秒一秒地流淌,仿佛被无限拉长。
小林咬着下唇,牙齿深深陷入柔软的嘴唇里,留下几个清晰的白色齿印。她的眼神激烈地挣扎着,恐惧、怀疑、不甘、还有一丝被逼到悬崖边的愤怒……最终,所有的情绪在那份冰冷残酷的未来面前,都化作了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决绝。
……笔!她猛地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脖子上的青筋都微微凸起。
我立刻从旁边的文具架上抽出一支最便宜的中性笔,拔掉笔帽,啪嗒一声拍在她面前。
小林抓过笔的动作带着一股凶狠的力道,仿佛那不是一支笔,而是一把刀。她展开那份诊断书,目光在那行签名:林晚旁边的空白处停留了一瞬。笔尖悬停在纸面上,微微颤抖。
我屏住了呼吸,心跳如擂鼓。
终于,她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猛地落下笔尖!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急促而用力。她几乎是带着一种发泄般的狠劲,在那片空白处飞快地写下了一行字。写完后,她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肩膀猛地塌了下去,把笔往柜台上一丢,发出清脆的响声。
好了!她猛地抬起头,眼圈红得厉害,像只被逼急了的兔子,声音带着哭腔和一股豁出去的倔强,签了!行了吧!满意了吧!她一把抓起那张签了名的纸,看也不看,胡乱地塞进自己的校服口袋,动作粗暴得像在塞一团废纸。然后她转过身,逃也似的冲出小卖部,连地上那两个滚脏的包子都没看一眼。
小卖部阿姨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场闹剧落幕。
我站在原地,感觉后背的衣服都被冷汗浸透了,贴在冰凉的玻璃柜上。双腿软得几乎站不住。我撑着柜台,缓缓弯腰,捡起了被小林丢在柜台上的那支笔。
笔帽旁边,静静地躺着一张小小的纸片。是她刚才签字时垫在下面的超市收银小票。雪白的纸面上,清晰地拓印着几行她刚刚用力写下、还带着新鲜墨迹的字:
1.
早饭吃掉!(牛奶/鸡蛋/包子,不许饿肚子!)
2.
可乐滚蛋!奶茶一周只准喝一杯!无糖!(要命还是要甜选!)
3.
烟扔掉!再买是狗!(隔壁黄毛滚远点!)
4.
晚上11点半!手机自动关机!睡觉!(再熬夜就诅咒你原地秃头!)
5.
放学跑两圈!(或者在家蹦跶20分钟!)
6.
坐直了!像根棍子!(再驼背打断你的脊椎!)
7.
多吃青菜水果!(每顿至少给我塞半碗!)
8.
……(后面字迹凌乱,似乎写不下去了)
9.
终极目标:活到能穿上我自己做的向日葵婚纱那天!必须!!
最后那句话下面,被她用笔重重地划了两道横线,力透纸背。末尾,是她那颗歪歪扭扭、却带着一股狠劲的签名:
——林晚(15岁版,已卖身给健康)
一股汹涌的热流猛地冲上我的鼻腔和眼眶,视线瞬间模糊不清。我攥紧了那张小小的、带着超市油墨味的纸片,感受着上面残留的属于十五岁林晚的、滚烫又别扭的承诺。
胃里那片熟悉的、令人作呕的钝痛,仿佛被这小小的纸片熨帖了一下,第一次,没有带来灭顶的绝望感。
叮铃铃——
刺耳的上课预备铃在走廊里尖锐地响起,像一道无声的驱逐令。
周围的空气似乎轻微地震荡了一下,光线也跟着扭曲了一瞬。手里那张还留着十五岁林晚滚烫字迹的超市小票,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像握着一块正在融化的冰。
时间到了。
我猛地抬起头。小卖部明亮的灯光下,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叉烧包的热气和刚刚那场激烈对峙的余温。小林奔跑离开的方向,空荡荡的,只有几个学生匆匆跑过的背影。
来不及了。
我几乎是凭着本能,转身踉跄地冲出小卖部。午后的阳光白晃晃地刺下来,照得教学楼红色的外墙一片惨白。我逆着奔向教室的人流,努力睁大眼睛,视线在攒动的人头中急切地搜寻。
没有了。那个熟悉的、短发桀骜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喧嚣的走廊尽头。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巨大的失落感和眩晕感同时袭来。身体里那股支撑着我的力量正在飞速消退。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突然疯狂震动起来!嗡嗡嗡的声音像催命符。我颤抖着手掏出它。
屏幕疯狂闪烁着刺目的红光,中心跳动着几个冰冷的白色大字:【能量临界!强制脱离!】下面还有一个飞速倒数的猩红数字:10、9、8……
嗡——
一股强烈的吸力骤然从身后传来!眼前的景象——奔跑的学生、红色的教学楼、刺眼的阳光——瞬间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地扭曲、抖动、碎裂!所有的声音都被拉长、变形,最终坍缩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单调的嗡鸣!
嘀——嘀——嘀——
那冰冷、规律的电子音,再次清晰地穿透耳膜。
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消毒水的味道霸道地钻进鼻腔,混合着一种熟悉的、若有若无的药味。
我费力地睁开眼。惨白的天花板。刺眼的白炽灯管。还有床边那台线条冷硬的仪器,屏幕上绿色的线条正随着那嘀嘀声规则地跳跃。
是病房。我回来了。回到了二十五岁,这张弥漫着死亡气息的病床上。
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斜斜地落在白色的被单上,切割出几道惨淡的光斑。
结束了一场徒劳无功的挣扎一个绝望病人在弥留之际的荒诞幻觉
巨大的疲惫和更深的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我闭上眼,一滴滚烫的液体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滑落,渗入鬓角。
晚晚
一个沙哑的、饱含着疲惫却无比熟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我猛地睁开眼。
妈妈。她还穿着那件洗得有些发旧的外套,手里拎着一个保温桶,正站在门口。她的身影被走廊的光拉得很长,投射在冰冷的地板上。那张脸,比我记忆中似乎又苍老了一些,眼角的皱纹更深了,眼底是无法掩饰的疲惫和深深的忧虑。
可就在这一瞬间,我捕捉到了!在那浓重的疲惫和悲伤之下,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同——
阳光透过百叶窗的光斑恰好落在她脸上。那眼神深处沉积的厚重阴霾,仿佛被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撕开了一道缝隙。一丝被长久遗忘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微光,极其艰难地、却又无比真实地,从那双被泪水浸泡得红肿的眼睛里泄露出来。
不再是那种彻底枯槁、只剩麻木绝望的死寂。
那是一种……极其微弱、却又无比真实的……仿佛在无尽黑暗中跋涉太久,终于隐约看到了远方一丝尘埃般光点的……疲惫的希望。
我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骤然停跳。目光贪婪地黏在妈妈脸上,试图抓住那抹稍纵即逝的光。
妈妈似乎被我直勾勾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她微微侧过脸,提着保温桶走了进来,步履有些蹒跚。
醒了就好。她努力想对我笑笑,嘴角却只是牵动了一下,没能扬起一个完整的弧度。她把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盖子打开,一股淡淡的、温热的米粥清香飘散出来,稍稍驱散了病房里浓重的消毒水味。
饿了吧她拿起勺子,舀了一勺白粥,动作有些笨拙地凑到我嘴边,声音放得更轻了,医生说你现在只能吃点流食,妈给你熬了小米粥,熬了很久,米油都熬出来了,很养胃的…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小心翼翼。
我没有立刻张嘴。目光依旧固执地停留在她脸上,试图再次捕捉刚才那一闪而逝的光。
妈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砂纸摩擦,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不一样了
嗯妈妈拿着勺子的手停在半空,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丝困惑的苦笑,傻孩子,说什么呢妈能有什么不一样还不是老样子…她的眼神下意识地又黯淡下去,蒙上一层悲戚的水雾。
不是!我急切地打断她,像抓住救命稻草,我是说…你的眼神!妈!你看我的眼神!是不是…是不是没那么绝望了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起来。
妈妈彻底愣住了。她拿着勺子,看着我,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涌、挣扎。过了好几秒,她才像是反应过来,嘴唇微微哆嗦着,低下头,避开了我灼人的视线。
晚晚…她的声音哽咽了,带着浓重的鼻音,妈…妈只是…她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长长地、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叹息沉重得仿佛承载了千斤重担,妈只是…不想放弃。她重新抬起头看我,眼圈红得厉害,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固执地不肯掉下来,就算…就算只有一点点希望,妈也不想放弃…我的晚晚…
她终于没能忍住,一滴滚烫的泪砸落在白色的被单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就在这时——
林晚!复查时间到了!病房门被推开,一个年轻护士拿着病历夹走了进来,声音清脆利落。
护士径直走过来,准备帮我调整床边的仪器。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妈妈的脸,脚步忽然顿了一下。
阿姨,护士的语气带着一丝惊奇,甚至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您这两天…气色看着好像好一点了昨晚睡得还好吧
妈妈正低头擦拭眼泪,闻言也是一愣,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有些茫然地看向护士:啊有吗昨晚…好像是睡得沉了点…她似乎自己也很不确定。
护士笑了笑,一边熟练地检查着仪器的连接线,一边随口道:是看着精神点儿了!前几天您那脸色,蜡黄蜡黄的,眼睛都是肿的,看着让人揪心。现在瞧着,没那么疲惫了。这就对了阿姨,您也得顾着点自己身体,病人还需要您照顾呢!
护士的话像一根小小的芒刺,轻轻刺破了某种无形的壁垒。
妈妈听着护士的话,眼神彻底凝固了。她缓缓地低下头,看着自己擦过眼泪、此刻正微微颤抖的手。那手上布满了常年操劳留下的粗糙痕迹。
病房里安静了片刻。只有仪器持续的嘀嗒声。
几秒钟后。
妈妈再抬起头时,脸上的茫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极度震惊和某种荒谬理解的复杂表情。她的嘴唇微微张开,目光先是落在护士脸上,随即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向我。
她的视线,从我的脸,慢慢地、一寸寸地往下移,最终落在了我放在被子外面的那只手上。
那只手,正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攥着一样东西——一张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边缘被揉得皱巴巴的超市收银小票。
白色的纸面上,几行歪歪扭扭、却力透纸背的字迹,在病房惨白的灯光下,清晰无比:
……活到能穿上我自己做的向日葵婚纱那天!必须!!
——林晚(15岁版,已卖身给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