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竹骨灼心 > 第一章

1
最后的虎灯
腊月里的风,像冰碴子磨过山坳,刮得老屋屋檐下那串落满灰的旧灯笼骨架哐啷轻响。阿爷坐在门槛旁的小马扎上,背佝偻得像屋后那棵让雪压弯的老松。昏黄的灯泡下,他枯瘦的手指捻起一抹薄如蝉翼的绯红绸绢,覆在竹篾骨架上,浆糊刷子稳稳走过,一丝多余的褶皱也无。
空气里弥漫着老竹子、浆糊和新绸绢特有的、微涩的清香。
我蜷在灶膛前的小凳上,守着噗噗冒汽的瓦罐,看火光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跳动。年年如此。元宵节前这几天,是阿爷最沉默,也最神圣的时辰。灶膛里的火苗舔着黑黢黢的锅底,把他佝偻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放大,晃动,像个沉默而疲惫的巨人。墙上还残留着去年的旧烟痕,和更久以前,我个子还矮时,拿炭笔画上去的歪扭小人。
阿清,他忽然开口,声音擦过砂纸一样哑,穿透了柴火轻微的噼啪声,过来。
我凑过去,影子立刻融进了墙上那个巨人的影子里。他手里,一只威风凛凛的老虎灯已近乎完工。竹骨匀称,斑纹是用墨混合了某种胶质细细勾勒出来的,鲜亮逼真,虎目圆瞪,用的是两颗透亮的玻璃珠,里头各点着一星极小的黑,额头的王字墨黑浓重,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即将呼啸山林的威严。是我的属相,虎。
拿着。他递过来,干燥粗粝的指腹短暂地擦过我的手背。
我小心接住,竹骨还带着他指尖的温度,沉甸甸的,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扎实的分量。
他不再看我,低头收拾着案上零碎的篾片和绸绢边角,动作很慢,一片,又一片,像在抚摸旧友的脊背,又像在收敛某种无声的遗骸。今年,是最后一只了。他说,语气平得如同在说窗外又落了雪,水缸又结了一层薄冰。
瓦罐里的水咕嘟一声,格外响,白汽猛地一窜。
我怔住,怀里那盏滚烫的、几乎拥有生命的虎灯突然变得无比烫手,像一块刚淬完火、烧得通红的铁,烙得我心口一阵尖锐的疼。……阿爷声音卡在喉咙里,带着自己都没预料到的颤。
他摆摆手,脊梁弯得更低,几乎要折进那片狼藉的工作案里,整个人缩成灰暗的一团。明年……没谁要这老东西啦。挂出去,落灰,招虫子。城里买的,会唱会转,塑料的,亮堂。他歇了口气,很长,带着终年散不掉的竹木屑和浆糊的味道,那味道曾经是我整个童年最安稳的底色,此刻却沉闷得让人窒息,我也……老啦。这手艺,到头了。
灶膛里,一块松木柴啪地爆开,细碎的火星猛地溅出来,亮了一瞬,旋即黯灭成灰。
那盏漂亮得惊人的老虎灯,在我怀里沉默着。它那么亮,那么活灵活现,每一根竹篾都蕴含着阿爷一生的功夫和气力,可他却说,它死了。这门手艺,他做了一辈子、守了一辈子的东西,这间屋子里曾经堆满过龙凤呈祥、八仙过海、百鸟朝凤的辉煌,还没等我长大好好看明白,就要悄无声息地,死在这个冬天了。
2
尘封的火种
夜里,我睡不着。那盏虎灯就蹲在窗边的旧柜子上,月光给它镀上一层冷硬的银边,它沉默地蹲踞着,虎眼看向窗外,黑沉沉的村子静得如同坟冢,没有一丝光能与它呼应。阿爷屋里,传来压抑的、沉闷的咳嗽声,像是钝器一下下砸在空木桶上,一声接一声,撕扯着寂静,也像要把他那把老骨头彻底掏空。
我鬼使神差地爬下床,赤脚踩过冰冷刺骨的地板,溜进了阿爷从不让我乱翻的里间。那里堆满了历年灯笼的尸骸,蒙着厚厚的尘,像一片无人祭奠的坟场。角落那口老樟木箱没锁,箱盖沉得像一块墓碑。我屏住呼吸,用尽了力气,才嘎吱一声掀开了它。
一股陈旧的、混合着墨香、尘埃、木头虫蛀和时光腐朽的气味扑面而来,呛得人鼻子发酸。
最上面,是厚厚一沓泛黄发脆的设计稿。纸页脆得一碰就要碎掉,边缘卷曲,像是被摩挲过无数遍。上面的图案,比我每年收到的生肖灯复杂精妙百倍。翩跹的飞天衣袂飘飘、层叠的宝塔檐角峥嵘、闹海的群龙鳞爪飞扬……还有一整套的《三国》、《水浒》戏文人物,关公的丹凤眼、张飞的虬髯、吕布的束发金冠,眉眼勾勒得栩栩如生,透着一股纸面都困不住的豪气。墨线精准凌厉,旁边用极细的毛笔标注着密密麻麻的尺寸、角度和数据,工整得近乎苛刻。
稿纸下面,压着几本线装笔记,蓝布封皮磨损得厉害。翻开,是阿爷年轻时清俊工楷的小字,记录着各种独门秘法:竹篾如何选料,如何用特殊的药草熏制才能不蠹不裂,百年不坏;颜料如何用矿物和植物调配才鲜艳持久,耐得住风吹日晒;还有……走马灯的构造详解,齿轮如何精确咬合,热力如何计算才能平稳推动,灯影如何交错变幻才能演绎完整的故事,一帧一帧,仿佛连环画本。
我的手抖得厉害。纸页上的阿爷,陌生,炽热,骄傲得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每一笔每一划都在嘶吼着不甘与热爱。那团火,怎么就变成了如今门槛上那堆沉默的、行将熄灭的、冷透的余烬
这一笔一划,不是遗书。是种子。是火种。他不舍得烧,不舍得丢,藏在这口不见天日的旧棺材里,是不是在等着,或许永远也不会有的下一场春雨
我不能让它就这么烂掉。不能让阿爷就这么缩在黑暗里,等着最后一点光咽气。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横冲直撞,撞得我眼眶发酸,手指尖却滚烫。
3
偷师秘技
从那天起,阿爷沉闷的咳嗽声和早早熄掉的灯光成了我的掩护。确认他睡熟后,我的盗窃行动便开始。我借着手机微弱得可怜的光,躲在堆满农具和旧物的西厢房里,冻得手脚麻木,像做贼一样,屏息描摹那些复杂到令人头晕的图纸,背诵那些拗口如同咒语的口诀。手指被坚韧的竹篾划出无数道细密的血口子,滚烫的熔蜡溅上手背,立刻烫起一串水泡,疼得钻心,只能用嘴嘬一下,继续。失败了,就把扭曲的、丑陋的残骸藏进柴堆最深處,生怕留下一点痕迹。
最难的是那盏根据图纸复原的三英战吕布走马灯。内部的传动机关精巧繁复得令人绝望。削制微型齿轮和连杆几乎耗光了我所有的耐心,它们总是卡不住,或者转得别别扭扭,人影在灯壁上投下滑稽扭曲的影子,断断续续,像个可笑的瘸子。我熬干了几个通宵,眼皮重得要用火柴棍撑开,失败的焦躁和寒冷几乎要把人吞噬。直到某个凌晨,窗外天色已透出最沉郁的蓝,我几乎要放弃时,无意中调整了内部小小烛台的角度,让热气的上升路径更顺畅些——
那口气猛地一顶!
灯影倏地流畅转动起来!关羽的青龙偃月刀劈下,张飞的丈八蛇矛毒辣刺出,刘备沉稳的双剑格挡,吕布的方天画戟狂傲地翻飞……光影生动,厮杀正酣,马蹄踏踏,衣袂猎猎,投射在斑驳的土墙上,像一个猝不及防、轰然复活过来的辉煌旧梦。
我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尝到了淡淡的铁锈味,才没让自己叫出声。胸口里那横冲直撞的东西滚烫地炸开,灼得四肢百骸都热了起来。
元宵节前一天,我起了个大早。天还沉在靛蓝色的混沌里,寒气能瞬间冻透骨头。我抱着那盏巨大的、蒙着黑布的走马灯,还有之前偷偷做好的七八盏略小些、图案各异的走马灯,深吸了一口冰冽得割喉的空气,蹑手蹑脚出了门。
村子还没醒。石板路冻得硬邦邦,踩上去回声清脆得吓人。我把最大的那盏,挂在了村口老槐树最粗壮、最显眼的那根枝桠下,树枝猛地一沉,簌簌落下几粒冰晶。然后是小石桥的桥头、古老祠堂掉了漆的大门口、阿爷作坊正对面的那棵歪脖子柳树……每一处,都是阿爷年轻时挂灯、村里人聚着看灯、笑声最鼎盛的地方。这些地点,是我从阿爷零星的醉话和村里老人的闲聊里拼凑出来的版图。
最后,我爬上半山腰的废弃晒谷场,那里能俯瞰整个村落,像看一幅沉默的沙盘。
天光一点点剥开黑暗,鱼肚白泛起,灰白的屋顶上陆续浮起淡淡的、纤细的炊烟。
我蹲在冰冷梆硬的石磙后,心脏跳得像擂鼓,重重地砸着耳膜,几乎要从嗓子眼里冲出来。寒冷和紧张让我控制不住地牙关打颤。
第一声惊咦短促地响起,像颗小石子投入结冰的湖面。
是早起挑水的根叔。他停在老槐树下,扁担硄当一声卸在石板上,仰着头,张大了嘴,保持着这个滑稽的姿势,一动不动,像是被施了定身咒。
接着,更多的大门吱呀打开,睡眼惺忪的人们揉着眼睛走出来。
快看!那是什么!
灯!好多灯!谁挂的
这……这灯它自个儿会动!里头人在打架!瞧那马跑的!
宝塔!快看桥上那个,会转的宝塔!一层一层的亮!
树上!鸟!那些鸟的翅膀在扑腾!
惊呼声、杂沓的脚步声、孩子们兴奋到变调的尖叫,像初春解冻的溪流,起初细微、迟疑,继而迅速汇聚起来,变得嘈杂、热烈,最终汹涌地漫过整个村庄。这小小的、沉寂已久的村落,从未在这样一个清冷的清晨,如此沸腾、如此鲜活过。
4
光影重生
太阳终于挣出远处墨青色的山脊线,第一缕金光锋利地劈开晨霭,精准地打在老槐树那盏最大的、蒙着黑布的走马灯上。
就是现在!
我猛地按下手里那个用老旧收音机零件拼凑、缠满了胶布的简易远程开关——其实就一小段裸露的电线,需要精准地触碰连接山下预留的另一端。
山下,老槐树枝头,那盏巨灯蒙着的黑布倏然滑落!
霎时间,流光溢彩,夺目逼人!
鎏金的盔甲反射着朝阳、艳红的战袍猎猎飞舞、雪亮的兵器划破空气、奔腾的骏马鬃毛飞扬……所有浓烈到极致的色彩在初升的、清透的阳光下令天地失色。灯影飞旋,越转越快,人影交错,令人眼花缭乱,关羽刀沉势猛、张飞矛疾如电、刘备双剑密不透风,围绕着吕布那杆霸道无匹的画戟,厮杀得难分难解,马蹄踏起虚幻的烟尘,战鼓声仿佛能透过光影咚咚敲响。那瑰丽炫目的光影投在树下每一个仰起的、震惊的脸上,投在
frost-covered
的石板路上,投在老槐树虬结的枝干上,光怪陆离,宛如一场猝不及防降临人间的神迹。
整个村子陡然安静了。只剩下那盏巨大走马灯转动时发出的、细微而精准的咔哒声,齿轮咬合,连杆推动,像是这瑰丽幻梦的心跳。和数百人屏住的、交织着震撼与茫然的呼吸声。
然后,我看到了阿爷。
作坊那扇破旧的木门被艰难地推开,他披着那件磨得油光发亮、肘部漏出棉絮的旧棉袄,颤巍巍地挪出来。他被外面鼎沸的人声惊扰,脸上还带着宿夜的疲惫、病气和不被打扰的沉郁不悦。
他眯着昏花的老眼,困惑地、费力地朝老槐树下那前所未有的人潮望去。
就那一眼。
他整个人像被一道无形的、却沛不可当的霹雳猛地钉死在了门槛上,血液瞬间凝固,呼吸骤停。
驼了许多年、几乎习惯了弯曲的背脊,猛地绷直了,扯出一个僵硬而痛苦的弧度。手里那根摩挲得温润的铜烟袋,当啷一声掉在冰冷的石阶上,弹跳了两下,寂然不动。
他仰着头,脖子伸得老长,青筋暴起,死死盯着那盏旋转不休、光华万丈、演绎着千军万马厮杀故事的走马灯。像看到了一个从坟墓里爬出来的、血肉模糊的故人,一个自己亲手埋葬、早已碎裂却又轰然重圆于眼前的旧梦。那光,比他一生烧过的所有炉火都灼目。
他踉跄着,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一步一步,梦游般朝那片辉煌的光影走去。人群像摩西分开的红海,无声地、敬畏地为他让开一条笔直的路。所有的目光都黏在他身上,看着他,看着灯,看着这不可思议的相逢。
他走到灯下,巨大的灯影将他完全笼罩。他仰起的脸被流动的、斑斓的光影切割得明暗不定,虚幻又真实。他伸出那双枯瘦、布满老茧和烫伤疤痕、此刻却剧烈颤抖的手,徒劳地、渴望地想要触摸那流转的、滚烫的、抓不住的光影。手指徒劳地穿过灿烂的光柱,什么也抓不住,只有指尖能感受到那烛火传来的微弱温度。
然后,我看到了。
两颗硕大的、浑浊的泪珠,毫无征兆地从他深陷的、布满皱纹的眼眶里滚落,速度极快,沿着脸上深刻的沟壑蜿蜒而下,在璀璨的晨曦和灯影里,亮得刺眼,像坠落的流星。
接着,是更多。泪水决堤而出,汹涌奔流。他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喉咙里发出一种极度压抑的、被撕碎了的、从肺叶最深处挤出来的呜咽,像一头濒死的、受伤的老兽在洞穴里哀嚎。那呜咽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失控,最终变成了毫不掩饰的、嚎啕的、痛彻心扉又酣畅淋漓的痛哭。积攒了一生的沉寂、落寞、不甘和绝望,都在这一刻喷涌爆发。
他哭得浑身脱力,几乎站不住,猛地蹲下身,双手抱住头,最后干脆瘫坐在了冰冷梆硬的泥地上,蜷缩着,像个被全世界遗弃后又突然找回了最珍贵宝物、却被那失而复得的重量压垮了的孩子,哭得撕心裂肺,天地动容。
这手艺……他猛地抬起涕泪纵横、狼狈不堪的脸,花白的胡须沾满了泪水和尘土,对着那盏兀自辉煌、兀自流转、仿佛拥有永恒生命的走马灯,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从灵魂深处嘶喊出声,声音劈裂沙哑,却震耳欲聋,……原来死不了!它死不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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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死寂一瞬,被这磅礴的悲喜彻底击中。
半晌,根叔抬起粗糙的手掌,孤零零地拍了几下。然后,像是点燃了引线,掌声从四面八方爆炸开来,迅速连成一片汹涌澎湃的海潮,夹杂着叫好声、唏嘘声,彻底淹没了这个刚刚苏醒的山村。
就在这时,村口传来了陌生的、嘈杂的引擎声。一辆,两辆,三辆……甚至还有一辆看着挺高级的黑色SUV,排着队,艰难地颠簸着驶过狭窄坑洼的村道,戛然停下。车门砰砰打开,跳下来一群扛着摄像机、端着单反、拿着贴着台标话筒、穿着鲜艳冲锋衣的年轻人,镜头闪着冷光,直直对准了哭得不能自已、坐在泥地里的阿爷,和那盏梦幻般的、仍在不知疲倦转动的走马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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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爷的哭声渐渐停了。他茫然地坐在一片喧嚣、闪光灯和陌生面孔的正中心,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眼神空洞又混乱,像个突然被推上舞台中央、完全不知所措的迷路的孩子。他徒劳地用手挡着刺眼的镜头。
人潮骚动着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地问着,冰冷的设备几乎要戳到他脸上,赞叹声、询问声、直播的喧哗混成一片巨大的噪音。我被兴奋的人群挤在外面,远远看着,心在胸口疯狂跳动,撞得生疼,几乎要炸开。寒冷、紧张、激动和后怕此刻才密密麻麻地攥紧了我。
隔着晃动的人影、冰冷的设备和弥漫的尘土,阿爷茫然四顾的目光忽然穿透了一切喧嚣的屏障,精准地、死死地捕捉到了躲在石磙后的我。
他的眼睛还红肿着,浑浊着,布满血丝。
但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彻底不一样了。不再是枯井般的死寂,不再是余烬般的黯淡。而是燃起了一点微弱的、却执拗至极、再也无法扑灭的光。像灰烬深处,挣扎着复燃的金红色火星,噼啪作响,试图重新引燃整片荒原。
他看着我,极其缓慢地,极其用力地,点了点头。目光沉甸甸地压在我身上,有震惊,有困惑,有无法言说的复杂,最终,都沉淀为一种近乎沉重的、灼烫的认可。
阳光彻底洒满山村,那些高挂的走马灯仍在不知疲倦地旋转着,将瑰丽炫目、流动不息的光斑,投在每一个人身上,投在灰扑扑的墙头丶冰雪覆盖的石板路和未化的残雪上,也投在阿爷那间被挤得水泄不通、门槛几乎要被四面八方涌来的人群踏破的破旧灯笼店上。
光影疯狂流淌,跳跃,舞蹈,仿佛给这灰暗的旧日、给所有疲惫的灵魂,都镀上了一层滚烫的、生机勃勃的、永不褪色的金边。
空气里,冰雪正在无声而剧烈地消融,滴水声嗒,嗒,嗒,敲打着清晨的寂静,宛如大地复苏的心跳。
5
非遗之光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失控的喧嚣裹挟着,几乎喘不过气。那些镜头,那些话筒,那些陌生的、激动得发亮的脸庞,像潮水一样不断涌向还坐在地上的阿爷。他脸上的茫然和泪痕在强光下无所遁形,像个被意外推到舞台中央的提线木偶,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老爷子,说说您的创作灵感!
这手艺传承多少代了
能给我们演示一下吗
我们是市电视台的,想给您做个专题!
老爷子看这里!笑一个!
阿爷下意识地用手挡住脸,浑浊的眼睛在指缝间仓皇地寻找着什么。他的目光再次撞上我的,那里面除了尚未褪尽的悲恸和初生的光亮,更多的是无助和求救。
我的心猛地一揪。
不能这样。这不对。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像一尾逆流的鱼,拼命挤开层层叠叠的人群,冰冷的镜头磕到我的额角也顾不上疼。我扑到阿爷身边,用自己不算宽阔的后背挡住大部分刺目的光线和镜头,伸手想去扶他起来。
让让!大家让让!让我阿爷先起来!地上凉!我的声音在嘈杂中显得尖细而微弱,几乎被淹没。
幸好根叔和几个闻讯赶来的村里长辈也反应过来了,他们挤进来,用粗嗓门和不容置疑的动作开始驱散过于激动的人群:好了好了!都散开点!让老爷子喘口气!没看见老人家不舒服吗
人群被这突如其来的阻力推得向后退了退,留下一个喘息的空间。我趁机用力,想把阿爷搀起来。他的手冰凉,还在微微发抖,借着我的力,踉跄着站起来,膝盖上沾着湿冷的泥印。
阿爷,我们回屋。我低声说,紧紧攥住他的胳膊,感觉到他全身的重量都几乎压在了我身上。
那些记者和主播们还不甘心,试图跟进屋里,被根叔粗壮的手臂一拦,堵在了门外:哎哎哎,主人家没答应,不能进!都在外头等着!
破旧的木门哐当一声在我们身后关上,瞬间将外面所有的喧嚣、疑问、闪光灯都隔绝开来。世界陡然安静下来,只剩下作坊里熟悉的、混合着竹木和浆糊味的气息,以及我和阿爷粗重不一的呼吸声。
作坊里很暗,只有天窗透下几束光柱,里面尘埃飞舞。
阿爷挣脱我的手,踉跄着走到工作案前,手指颤抖地、一遍遍抚摸着那光滑的案面,抚摸着上面深深浅浅的刀痕和印记,仿佛在确认这不是另一个梦。他的目光扫过墙上挂着的、蒙尘多年的各种工具——刨刀、刻刀、钻子、尺规……最后,落在那盏被我偷偷复原、此刻正静静放在案角的三英战吕布走马灯上。
它已经熄灭了,但精美的造型和繁复的结构,在幽暗的光线下依然散发着令人屏息的魅力。
他伸出手,极其缓慢地,像触碰一个易碎的泡沫,指尖轻轻拂过关羽的鎏金盔甲,拂过吕布飞扬的战袍,拂过那精密咬合的齿轮。
然后,他猛地转过身,通红的眼睛死死盯住我,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碾出来:……你……你啥时候……啥时候偷学的
我喉咙发紧,垂着头,像犯了错被当场抓住的孩子,手指绞着衣角:就……就这几个月……晚上……您睡了以后……我翻了……翻了您箱子里那些本子……
胡闹!他突然低吼一声,扬起手。
我吓得一缩脖子,以为要挨打。
但那手掌最终没有落下,而是重重地拍在了他自己的大腿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啪!
那是……那是能胡来的东西吗!竹篾子不长眼!刻刀不认人!火烛无情!你……你……他气得胸口剧烈起伏,话都说不连贯,手指点着我,又指向那些工具,最后无力地垂下,你万一……万一伤着……
他的怒气来得突然,我却奇异地不怕了。那怒气底下,是后怕,是担忧,是再也掩饰不住的心疼。
我没伤着,阿爷,我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您本子上……都写得很清楚,我都照着来的……
他不再说话,只是死死盯着我,眼神复杂地变幻着,震惊、恼怒、后怕、还有一丝无法掩饰的、微弱的骄傲,最终统统化为一种极深的疲惫和更深的震动。他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他看着长大的、沉默寡言的孙女。
作坊里陷入一种古怪的寂静。门外的喧闹被过滤成模糊的背景音。
良久,他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带走了他身体里最后一点硬撑着的力气,他佝偻着背,慢慢走到那张磨得油光发亮的旧竹椅上坐下,发出吱呀一声呻吟。
那些本子……他望着虚空中的一点,眼神飘忽,……你……你都看懂了
有些地方……看了很多遍,我老实回答,齿轮那里,卡了好几天……后来调整了烛台的角度才……
他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竹椅扶手上敲着,那节奏,竟隐约契合着走马灯转动时的咔哒声。
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
唉……他忽然叹了口气,这口气叹得百转千回,包含了太多我无法读懂的情绪,你这丫头……胆子忒大……
这时,门外传来根叔的大嗓门,似乎在和什么人交涉:……说了老爷子累了!要歇歇!你们等等不行吗……什么非遗啥是非遗……哦哦,就是问这手艺是吧……那也得等人缓过来啊!……
非遗这个词,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作坊内凝重的空气。
阿爷抬起头,茫然地看向门口,又看向我:他们……他们说啥啥飞衣
我还没来得及解释,敲门声轻轻响起,伴随着一个相对温和许多的女声:老爷爷您好,我们是省里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办公室的,能跟您聊几句吗就几句,不会打扰您太久。
阿爷看着我,眼神里的无措又浮现出来。
我走过去,低声道:阿爷,就是……就是国家觉得您这手艺特别厉害,特别宝贵,想把它记下来,保护起来,不能让它们没了。
阿爷浑浊的眼睛眨了几下,似乎在努力理解这句话的重量。国家……保护他喃喃自语,像是在咀嚼这两个陌生而沉重的字眼。他一生守着的,不过是祖传的饭碗,是节日的念想,是心里头那点不肯灭的热乎气,从未想过,这还能和国家扯上关系。
门外,那个女声又耐心地重复了一遍请求。
阿爷沉默了很久,久到门外的声音都带上了几分忐忑。
最后,他虚弱地朝门口做了个手势……开吧。
我吸了口气,走过去拉开了门闩。
门外并没有预想中的一拥而入。只有三四个人,领头的是位四十多岁、戴着眼镜、气质干练温和的女干部,她身后跟着一个拿着笔记本的年轻人和一个谨慎地扛着摄像机但没开机的小伙子。根叔像门神一样堵在旁边,警惕地看着他们。
老爷子,打扰您了,女干部露出一个极具亲和力的笑容,微微躬身,我叫李文,省非遗办的。刚才看到您的那盏走马灯,真是太震撼了。我们找这类民间绝艺找了好久了。
她的态度恭敬而真诚,没有强硬的追问,只有耐心的陈述。她简单解释了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含义,说明来意是想做详细的记录、整理,希望阿爷能成为这项技艺的代表性传承人。
阿爷听得似懂非懂,大部分时间只是沉默地坐着,手指反复摩挲着竹椅的扶手。只有当李文问起某个具体技法,比如竹篾的熏制,或是颜料配方时,他的眼神才会微微亮一下,含糊地答上一两句,都是最核心的诀窍,他守了一辈子的秘密,此刻却像是不经意地漏了出来。
我在旁边看着,心里酸酸胀胀的。他还没完全从早晨那场巨大的情绪风暴里回过神来,本能地应对着,但那些深植于骨血里的技艺知识,却像呼吸一样自然流露。
李文极有耐心,并不强求,只是仔细地记录着,偶尔提出一两个关键问题。聊了约莫十来分钟,她看出阿爷确实疲惫,便主动起身告辞:老爷子,您先休息,我们就在村里住下,明天再来拜访您。您放心,我们不是来抢您东西的,是来帮您把这些好东西传下去的。
她的话说得诚恳,阿爷怔怔地点了点头。
送走这拨人,门外的人群依旧没散,但似乎被村干部和根叔他们维持住了秩序,不再往门前挤。那些直播的主播们则把镜头对准了村里各处悬挂的走马灯,兴奋地讲解着,引得围观阵阵惊呼。
作坊里又暂时安静下来。
阿爷忽然站起身,走到里间那口樟木箱前,蹲下身,打开箱盖。他就那么沉默地看着箱子里那些泛黄的纸张,看了很久很久,然后伸出手,极其轻柔地,一遍遍抚摸着,像抚摸初生婴儿的脸颊。
6
沉默的宣言
下午,阳光斜照进作坊的时候,阿爷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外的决定。
他让我把作坊的大门完全敞开。
然后,他搬了那张小马扎,就坐在了门口的光亮里。他的面前,放着削竹篾的工具。
外面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拿起一根准备好的老竹,固定在架子上,拿起那把磨得锃亮的刨刀。
沉肩,运腕,发力。
唰——一声轻响,薄如纸张、均匀无比的竹篾从他手下流畅地延伸出来,带着竹子特有的清香。
这一声,像是具有某种魔力,瞬间抚平了所有的嘈杂。
他沉默着,一刀,又一刀,动作沉稳、精准、流畅,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韵律感和力量美。阳光照在他花白的头发和专注的侧脸上,照在那飞扬起的、几乎透明的竹屑上,像是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辉。
所有人都屏息看着,包括那些见多识广的记者和主播,镜头无声地对准这双手,这双手此刻正在进行的,是一场沉默而庄严的仪式。
他削好一摞竹篾,然后拿起小刀,开始刮磨边缘,使其光滑不扎手。每一个动作都一丝不苟,每一个细节都透着几十年光阴淬炼出的极致功底。
他就这样,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沉默地展示着这门手艺最基础,也最核心的部分。没有言语,却胜过千言万语。
我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那佝偻的背脊在专注的工作中似乎挺直了些许。
我知道,这不是表演。
这是他沉默的宣言。
是他与这个世界,与他守了一辈子、差点以为就要死去的手艺,重新开始对话的方式。
冰凉的刻刀在他指尖灵活转动,一片纤薄的竹篾逐渐成形,弧度优雅流畅。他不需要图纸,那轮廓早已刻在他心里,比掌纹更清晰。空气里只有竹屑簌簌落下的细碎声响,和门外数百人压抑着的呼吸声。
忽然,他动作顿住,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那根承受了太多关注与期待的竹篾,在他指尖发出细微的啪一声,从一道隐裂处应声断成两截。
门外的人群里响起一片极其短促的、被强行咽回去的惋惜叹息,像一阵微弱的风掠过湖面。
阿爷却像是早有预料,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他只是面无表情地拈起那两截废料,随手丢进脚边的竹屑筐里,那里已经积了薄薄一层失败的尝试。然后,他毫不犹豫地拿起另一根准备好的竹条,固定,俯身,刨刀再次稳稳推过。
唰——
那声音依旧平稳,没有丝毫波动。仿佛刚才的断裂从未发生。
但这一次,我离得近,看见了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看见了他运刀时,那枯瘦手背上绷紧的、微微颤抖的筋络。岁月的重量和长久的疏离,并非一次情绪的爆发就能彻底驱散。他的身体,他的关节,都在沉默地抗议着这突如其来的、高强度的劳作。
可他抿紧了嘴唇,眼神沉静得像口古井,所有的光都收敛进去,只映出手中那根竹条的形与魂。
时间在那单调却又充满魔力的唰唰声中流逝。他终于削制出足够多、符合要求的竹篾。接着,是烘烤弯折。小巧的炭炉被点燃,他枯瘦的手指拈起竹篾,在幽蓝的火苗上灵巧地来回移动,把握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和时间。竹篾在高温下变得柔韧,随着他手指的力度,驯服地弯折出精准的弧度,很快,一个浑圆的灯笼骨架雏形在他手中诞生。
直到这时,他才缓缓吐出一口一直憋着的气。抬起头,目光第一次真正地、平静地看向门外那些黑压压的人群。他们的眼神里,充满了惊叹、好奇、以及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他沉默地拿起细韧的麻绳,开始捆绑加固骨架的节点。他的动作慢了下来,似乎刻意要让所有人看清。手指穿梭,缠绕,打结,每一个动作都干净利落,带着一种老匠人特有的、不容置疑的自信。
骨架完成。他将其放在一旁,又拿出了浆糊盆和那一叠早就准备好的、染好色的绸绢。绯红的、明黄的、宝蓝的……色彩鲜艳夺目。
刷子蘸饱了浆糊,均匀涂抹在竹骨上。然后,他拈起那片薄如蝉翼的绯红绸绢,屏住呼吸,对准位置,轻轻覆上。指尖如蝴蝶穿花,精准地将绸绢边缘贴合在竹篾上,抚平,按压,挑走细微的褶皱。那专注的神情,像是在进行一项极其精密的手术,或者说,是在赋予一件艺术品皮肤与血肉。
一片,又一片。灯笼的形态逐渐丰满,颜色越来越亮丽。
门外静得落针可闻。只有镜头调整焦距时轻微的滋滋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吠。
当最后一片绸绢完美贴合,一个饱满、圆润、红得耀眼的鼓形灯体出现在他手中时,人群中终于忍不住爆发出第一声清晰的、压抑不住的赞叹:好!
这一声像是打开了某个开关,零星的掌声响起,迅速变得热烈起来。
阿爷仿佛没有听见。他拿起一支细毛笔,蘸上浓墨,在那光滑的绯红绸绢上悬腕片刻,随即落笔。笔走龙蛇,一个圆润饱满、结构稳重的福字赫然出现在灯壁上,墨色漆黑,与红色形成了强烈的视觉冲击,充满了古朴的喜气。
写完字,待墨迹稍干,他又拿出金粉,小心地调和了胶液,开始为福字勾边。金线流转,瞬间让那个字变得雍容华贵,熠熠生辉。
最后,是安装提线和底托,还有一个小小的、可以放置蜡烛的卡座。
当这一切全部完成,他将那盏虽然简单、却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显功底的鼓形红灯提在手中,仔细检查了一遍,这才真正地松了口气。
他并没有将灯笼递给任何门外渴望的人,而是站起身,步履有些蹒跚地走到作坊最里面,搬来一个高高的脚凳。然后,在我惊讶的目光中,他颤巍巍地站上去,将那盏崭新的、红得灼目的灯笼,挂在了作坊门楣正中央、那根常年空置、落满灰尘的铁钩上。
那里,曾经挂过无数盏灯,迎接过无数个元宵,又在一年的绝大部分时间里,寂寞地空着。
红灯轻轻旋转,流苏微晃,投下温暖而团圆的光影,照亮了他皱纹深刻的脸,也照亮了门外每一张仰望的面孔。
他就站在那光影里,望着自己的作品,望着门外的人群,第一次,主动开口了,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和力量:
手艺,是干出来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年轻的面孔,扫过那些闪烁的镜头。
不是说出来,更不是拍出来的。
人群静默着,咀嚼着这句话的重量。
他不再多说,颤巍巍地下了脚凳。立刻有好几只手伸过来想扶他,被他轻轻摆手拒绝了。
他走回工作案后,重新坐下,拿起了另一根竹子。
这一次,不等任何人发问或请求,他开始了。不再是沉默的演示,而是真正的制作。并且,他开始讲解了,用最朴素、最直白的语言,夹杂着浓重的乡音。
选竹,要三年以上的老竹,秋后砍,经冬,性子才稳,不开裂。
刮青,力道要匀,看到没,这一层去掉,留下韧皮……
劈篾,心要静,眼要准,顺着纹理走……
烘烤,火候是命,过了焦,欠了脆……
他的语速很慢,时常停顿,像是在努力从记忆深处打捞那些早已融入骨血、却又被尘埃覆盖的知识。遇到难以言传的关窍,他就反复演示,或者用手比划。
没有人催促。所有人都竖着耳朵,生怕漏掉一个字。那些摄像机和手机,忠实地记录着这一切。
我站在他身后,看着他重新挺直的脊背,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看着他偶尔因为某个技巧被成功讲述而微微发亮的眼睛,鼻腔一阵阵发酸。
我知道,那扇向他紧闭了多年、也向这个世界紧闭了多年的门,正在伴随着竹篾的唰唰声和他沙哑的讲解声,缓慢地、沉重地,却又坚定不移地——
重新打开了。
接下来的几天,阿爷的灯笼作坊成了整个村子,乃至附近十里八乡最热闹的地方。天不亮,门外就候满了人。有继续闻讯赶来的媒体,有扛着设备来拍素材的网红,有附近乡镇跑来看稀奇的村民,甚至还有几个从市里美院跑来、激动得满脸通红的年轻学生,捧着速写本如获至宝。
阿爷似乎慢慢适应了这种被围观的状态。他依旧沉默寡言,但每天都会准时打开作坊的门,坐在他的老位置上,开始干活。有时是重复一些基础步骤,有时,则会应那些学生的请求,演示一些更复杂的构件,比如走马灯里那小巧玲珑的齿轮和连杆是如何削制打磨的。
他的话依然不多,但每一句都砸在实处。那个戴眼镜的女干部李文每天都来,带着她的助手,坐在小凳子上,耐心地听,认真地记,遇到不懂的环节就谦虚地请教。阿爷对她,似乎比对那些镜头要稍微宽容些。
李干部,某天下午,阿爷忽然主动开口,手里打磨着一个微型轴承,箱子里那些本子……你……你们是要拿去看吗
李文愣了一下,随即郑重地点头:老爷子,如果您信得过我们,我们想做一个高精度的扫描和拍照存档,原件一定会完好无损地还给您。这些太珍贵了!
阿爷嗯了一声,低下头继续打磨,半晌,才又含糊地补充了一句:……有些地方,墨淡了……可能看不清……得连起来……猜……
李文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激动得脸都微微泛红:老爷子,您放心!扫描完之后,如果您身体允许,能不能……抽空帮我们指点一下有些地方可能还得您老亲自解读才行。
阿爷没再说话,只是又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我站在一旁削着竹篾,听着这段对话,心里那块沉甸甸的石头,仿佛又松动了几分。
7
岁岁平安
然而,热闹和关注之下,并非没有波澜。
村里开始有了些别的声音。几个常年在家的婶子聚在村口小卖部门口,嗑着瓜子,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路过的人听见。
……啧,闹哄这么些天了,也没见有啥实际好处啊光拍有啥用
就是,听说那什么非遗,听着名头响,能给发钱不
发钱想得美!我看就是来骗老头手艺的!到时候把方子啥的都学去了,谁还搭理咱这穷山沟
阿清那丫头也是,瞎折腾,把老头累出个好歹来咋办
听说市里有人想找老爷子订做一批灯,价格开得不低呢,老爷子居然没答应!你说是不是傻
这些话,或多或少,也传进了作坊里。
阿爷像是没听见,依旧低头忙活手里的活计。只是偶尔,在没人注意的时候,他会望着门外远处层叠的山峦,眼神会有一瞬间的空茫和疲惫。那被点燃的光亮,在现实的冷风下,似乎也会微微摇曳。
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名声来了,关注来了,可生活是具体的。柴米油盐,看病吃药,哪一样不需要钱他拒绝了那几个开价颇高的批量订单,理由是做不过来,粗制滥造坏名声,但我知道,他更怕的是,一旦开了这个口子,这门手艺就彻底变成了流水线上的商品,失了魂。
那天傍晚,人群散去后,作坊里只剩下我们爷孙俩。油灯昏黄,将他忙碌了一天的身影投在墙上,显得格外清瘦。
他咳嗽了一阵,我赶紧倒了杯热水递过去。
他接过,呷了一口,热气氤氲了他疲惫的脸。
阿清,他忽然开口,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那天……你挂灯……怕不怕
我愣了一下,摇摇头:光想着……不能让它们就这么没了。没顾上怕。
他沉默了一会儿,看着跳跃的灯花:这几天……闹腾得很。
嗯。
……你说,这阵风……能刮多久他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
我答不上来。我也不知道。网络的关注来得快,去得也快。今天的热搜,明天可能就被新的奇闻轶事取代。
见我不语,他叹了口气,自顾自地说下去:庄稼人,地里的产出,看得见摸得着。手艺这东西……虚得很……说没,就没了。
他是在说给我听,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我看着他被灯光柔和了的侧脸,忽然鼓起勇气:阿爷,您还记得我六岁那年,您给我做的那盏小兔子灯吗
阿爷怔了怔,似乎没想到我会问这个,昏黄的眼睛里泛起一点微澜:……咋不记得。耳朵支棱着,眼睛用红绸绢点的,你喜欢的不得了,下雨天非要拎出去显摆,淋湿了,哭得嗷嗷的。
后来您哄我,说再给我做一个更大的。我轻声说,可第二年,您就没再做生肖灯了,说费眼睛。
阿爷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茶杯壁,沉默了。
那盏小兔子,后来骨架散了,绸绢也脆了,我一直收在柜子里,没舍得扔。我看着他说,前几天我翻出来,看见兔子肚子底下,您用墨笔写了几个小字,我以前不认得,现在认得了。
阿爷猛地抬起头,看向我。
我一字一顿地念出来:‘给小阿清。岁岁平安。’
作坊里安静极了,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阿爷的嘴唇微微颤抖起来,眼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红。他飞快地低下头,用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痕的大手,捂住了脸。滚烫的泪水,从他指缝间无声地渗漏出来,滴落在陈旧的工作案上,洇开深色的斑点。
他哭了。没有清晨那次的嚎啕,只是一种无声的、却更加汹涌的崩溃。像是堤坝终于被回忆和温情彻底冲垮。
良久,他才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抬起头,眼睛和鼻子都是红的,声音哽咽得厉害:……傻丫头……都……都多久的事了……
可那眼神里的迷茫和疲惫,却在泪水中被冲刷得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而清晰的东西。
他不再说话,只是伸出手,重重地、紧紧地握了一下我的手。那力道很大,甚至有些疼,却传递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坚定。
第二天,当李文和她同事再次前来,小心翼翼地问及那些设计稿和笔记时,阿爷没有太多犹豫。他亲自走进里间,从樟木箱最底层,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更小的铁皮盒子。
打开盒子,里面是几本保存得相对更好、纸张更厚实的笔记,以及一叠用细线精心捆扎好的厚图纸。那纸张的质地和墨迹的颜色,明显比他之前给我看的那些更古老。
这是我阿爷……传下来的,阿爷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有些……是从宫里传出来的样式……改的。你们……看吧。
李文和她的同事瞬间肃然起敬,几乎是屏着呼吸,戴上了白手套,才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些脆弱无比的纸张。他们知道,这捧起来的,是一段几乎被遗忘的、沉甸甸的活历史。
扫描和拍摄工作持续了好几天。阿爷大部分时间就在一旁守着,偶尔会凑过去,指着某个模糊的符号或一句简略的标注,用沙哑的嗓音解释几句:这里……火烤要离三寸……不能近。这个料……得用老松烟兑桐油……现在不好找了……
他的讲解依然简略,却字字珠玑。那几个美院的学生几乎天天来报到,如饥似渴地记录着,甚至带来了昂贵的相机拍摄细节。阿爷瞥了他们一眼,没说什么,算是默许了。
天气一天天变暖,屋檐下的冰凌滴滴答答化了个干净。村里关于实际好处的议论,也渐渐被新的谈资取代。
8
未来的灯影
就在我以为这波热潮会像过去的许多事情一样,慢慢平息下去的时候,一天下午,村支书领着几个人,兴冲冲地走进了作坊。
五爷!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村支书嗓门洪亮,脸上泛着红光。
来人除了李文,还有两位看起来级别更高的领导模样的人,以及一位穿着西装、气质精干的中年男人。
经过介绍,那位中年男人是省里一家知名文化企业的负责人,姓周。他们企业一直在寻找有价值的传统项目进行保护和开发性合作。这次通过网络关注和省非遗办的推荐,找到了这里。
周总说话很客气,没有丝毫居高临下的姿态。他先是真诚地赞叹了阿爷的手艺,看了那些刚刚扫描完成的珍贵资料复印件,然后提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合作方案。
他们不要求批量生产,不要求缩短工期,不要求改变材料和核心工艺。他们只想以阿爷为核心,成立一个极小的工作室,聘请阿爷作为技术指导和总顾问。前期主要任务只有两个:一是带一两个真心想学、有美术功底的年轻人,把手艺的原汁原味传承下去;二是合作复刻几盏设计稿中最精美、最复杂的经典灯笼,作为博物馆收藏和高端的文化展示品。所有复刻作品,都会永久标注阿爷的姓名和传承自XX村落XX氏的字样。
至于报酬,他们开出了一个在村里人听来简直是天文数字的、极其优厚的待遇,并且提前支付了第一年的费用。
村支书激动得直搓手,周围闻讯赶来的村民都听傻了,先前那些说风凉话的婶子们张大了嘴,脸上表情复杂万分。
阿爷一直沉默地听着,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只有放在膝盖上、微微颤抖的手指,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周总说完,诚恳地看着阿爷:老爷子,我们知道,真正的好手艺,是时间和心血堆出来的,急不得,也商业化不得。我们想的,就是给您搭个台子,让您能安心地把这绝活传下去,让更多人看到。您看……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阿爷脸上。
作坊里静得能听到窗外融雪滴落的声音。
阿爷抬起眼皮,目光缓缓扫过周总诚恳的脸,扫过李文期待的眼神,扫过村支书激动得发红的脸庞,最后,落在我身上。
我紧张地看着他。
良久,他缓缓地点了点头,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活儿,不能差。
周总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放出巨大的笑容,立刻保证:老爷子您放心!一切以您的标准为准!我们绝对不干涉您的创作!
协议当场草签。周总留下定金和联系方式,再三保证后续会派人来详细对接,才在一片祝贺声中离去。
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整个山村。这一次,带来的不再是好奇的围观,而是一种实实在在的震动和羡慕。许多人挤进作坊,不再是看热闹,而是真心实意地道贺。
五爷!这下可真成了宝贝了!
哎呀!这可是咱们村的光荣啊!
阿清这丫头有出息!要不是她……
阿爷被围在中间,脸上依旧没什么笑模样,只是被动地应付着,但那微微挺直的腰板和眼底深处难以掩饰的光彩,却昭示着一切已然不同。
夜里,人都散了。
阿爷没有立刻睡下。他点亮油灯,坐在工作案前,对着那盏重新点燃的三英战吕布走马灯,看了很久很久。
灯影流转,英雄们的厮杀永无止境。
他忽然轻声对我说:阿清,明天……去镇上,买点好绸子,再买点新颜料。
我愣了一下,随即用力点头:哎!
还有,他顿了顿,补充道,挑两个……手脚麻利、坐得住的后生。跟李干部和周老板派来的人说,我……我先看看人。
我的心一下子被喜悦涨满了:好!阿爷!
他不再说话,只是伸出手,极其轻柔地,触摸着那流转的、温暖的灯影,仿佛触摸着一个失而复得、珍贵无比的未来。
融雪的水声滴滴答答,敲打着夜的静谧,宛如永不停歇的、走向春天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