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向阳而瘠 > 第一章

我出生在九十年代末江西农村
五子女家庭为生儿子陷入贫困
三个姐姐辍学供养自私弟弟,婚姻皆不幸
弟弟成年后反叛不婚
小妹成才待嫁时
母亲面对破碎传统信念崩塌。
我是张书颜,家里的老五。上面有三个姐姐和一个哥哥。记忆里的家,总是弥漫着两种味道:父亲深夜归来时,身上洗不净的煤矿深处的腥气混合着汗味;还有母亲从纺织厂带回的,那种棉絮和廉价机油的味道。这两种味道,编织成了我们九十年代末江西农村的家,一个拥挤、疲惫,却也在缝隙里挣扎着生机的家。
家里的饭桌,是我最早读懂分别的地方。中间那碗金灿灿的蒸鸡蛋,永远是四哥书华的。配着他那杯甜腻的麦乳精,香气霸道,能盖过一桌的咸菜和寡淡的南瓜汤。大姐书静会默默把粥喝得呼噜响,假装看不见;二姐书丽有时会飞快地瞥一眼,然后更用力地咬手里的杂面馒头;三姐书兰脾气最冲,常会摔筷子,换来奶奶一句重重的咳嗽:丫头片子,吃那么好做啥你弟弟是顶梁柱!
我知道,爸妈不是不爱我们。爸下班再累,也会用粗粝的手掌挨个摸摸我们的头;妈上夜班前,总会把我们的破衣裳缝补整齐。他们的爱,像被筛子滤过,最后能匀到我们几个丫头片子身上的,就只剩下疲惫的眼神和一声听话,别惹事。那沉重的筛子,是奶奶没孙子就绝后的终日念叨,是村里人看热闹的目光,是那张因为超生罚款而让家里多年喘不过气的单子。
所以,姐姐们一个个下去了。大姐书静书念得最好,墙上的奖状属她最多。但初二读完,她还是把书包收进了那个掉皮的木箱里。她没哭没闹,只是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来她去县里餐馆打工,起初还寄钱回来,直到嫁了人,自己日子也紧巴巴,那点接济才慢慢断了。我记得她出嫁前夜,拉着我的手说:书颜,好好念书,别像姐。
二姐书丽和三姐书兰接着扛起了担子。书丽姐去了福建的电子厂,流水线上的灯照得人脸色发青;书兰姐在镇服装厂,缝纫机踩到深夜。她们的钱,按月汇回来,变成了我和四哥的学费、书本费,还有家里偶尔能见的一点油荤。她们的自由恋爱或许有吧。但我记得,媒人上门时,爸妈问得最多的,还是家里条件咋样人踏实能过日子就行。彩礼,成了对她们为这个家付出的一种苦涩的回报。书丽兰姐嫁了给到了市里,二姐夫是做小生意的,书兰姐嫁给了隔壁村唯一的大学生,在山东工作,出嫁时,妈妈偷偷抹眼泪,爸爸喝多了,反复说:好,都好。
四哥书华就在这样全家的供养下,长成了另一副样子。他觉得一切理所应当。鸡蛋牛奶就该他独享,新球鞋就该他先有。姐姐们省下的钱,他拿去打游戏,充大方。他甚至觉得姐姐们离婚是给他丢人。二姐创业艰难时回家想商量借点本钱,四哥竟能说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总回娘家刮搜算什么气得二姐当场和他大吵,那是家里最激烈的一次冲突,妈哭着劝,爸闷头抽红了眼。
三姐婚姻不顺,离了两次,带着一身伤和疲惫回来。四哥嫌她晦气,躲得远远的。只有二姐,自己咬牙创业开了家小工厂,日子缓过来了,却因为二姐夫家暴赌博,没办法离了婚,却也常偷偷接济三姐。大姐也因为家暴离婚,独自带着两个孩子,日子最难,我工作后,每月工资省出一大半寄给她。
而我,张书颜,是那个幸运又不安的既得利益者。我踩着姐姐们铺的路,跌跌撞撞读完了大学。我永远记得二姐三姐汇来的汇款单上那模糊的印章,记得她们过年回家时身上那件穿了多年的旧棉袄。她们的牺牲,像石头压在我心里。我对这个家有感激,也有无法言说的负罪感。
矛盾最终爆发了。那次四哥又因为琐事对艰难回家求助的大姐冷嘲热讽,说她们离婚女人只会给娘家抹黑。一直最忍让的大姐突然像变了个人,她积压了半辈子的委屈和绝望轰然炸开,她冲进厨房举起了菜刀……那一刻,我看着四哥吓得惨白的脸,看着大姐崩溃扭曲的神情,看着闻声赶来、惊恐万分的爸妈,心里没有害怕,只有无尽的悲凉。
这个家啊,没有绝对的坏人。只有被穷困、观念和时代洪流冲得七零八落的爱。爸妈爱我们每一个,却无力公平。姐姐们付出了所有,却难换一句理解。四哥吸着全家的血长大,却长成了一棵自私冷漠的树。而我,老五,带着所有人的期望和牺牲走出去,回头望,故乡和家,已成一片无法理清爱恨的模糊地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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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里还残留着大姐方才那股毁天灭地的疯狂气息,混合着廉价烟草味,凝滞得让人喘不过气。
菜刀哐当一声掉在坑洼的泥地上,那声脆响像砸在每个人心尖上,猛地一哆嗦。
大姐书静胸膛剧烈起伏着,那口支撑她举起刀的狠气仿佛瞬间泄光了。她看着被自己吓傻的母亲李红梅——那个头发鬓角发白、皱纹里嵌满卑微和苦楚的女人,正用一种近乎崩溃的、哀求的眼神死死望着她,嘴唇哆嗦,发不出一点声音。
最终,大姐眼底翻涌的赤红慢慢褪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空洞。她没再看任何人,踉跄着弯腰,从她那洗得发白的旧棉袄内兜里,摸索出一小卷皱巴巴的零钱。手指因为激动和寒冷,有些不听使唤。她艰难地从中抽出两张略新的一百元纸币,手指在上面无意识地捻了捻,然后把它塞进母亲冰冷僵硬的手里。
妈,她的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这钱…给你和爸…过年称点肉。
她的语气平直,没有任何情绪,不像尽孝,更像完成一个彻底割裂的程序。
说完,她猛地转身,再不停留,走到墙角,一把拉起自己那两个吓呆了、眼泪还挂在腮边的孩子,几乎是拖着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出了家门,身影迅速消失在赣北冬夜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
短暂的死寂。
大姐!等等!我送你!二姐书丽最先反应过来,她脸上还带着惊魂未定,但更多的是焦急和心疼。她狠狠瞪了还僵在原地、脸色煞白的老四书华一眼,抓起桌上的车钥匙,脚步匆忙地追了出去。院子里很快传来她那辆大众车启动的声音,车灯划破黑暗,渐行渐远。
屋里,四哥书华还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像被钉在了地上。脸上血色尽失,瞳孔里的惊恐还没散去,大概他人生头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死亡的威胁,以及姐姐们那看似温顺的皮囊下,早已被生活煎熬得滚沸的恨意。他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一个字也没吐出来,只剩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嗬嗬声。
三姐书兰抱着自己怀里被吓哭的孩子,轻轻拍着背安抚,眼神却冷冷地扫过四哥,又落回父母身上,那眼神里有嘲弄,有悲凉,也有一种物伤其类的麻木。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把孩子抱得更紧了些,仿佛那是她在冰窖里唯一的暖源。
父亲张建全不知何时又蹲回了门槛边的阴影里,那根廉价的月兔烟已经烧到了尽头,烫到了手指,他才猛地一抖,扔在地上,用鞋底狠狠碾碎。然后,又从皱巴巴的烟盒里抖出一根,点燃。明明灭灭的火光,映着他沟壑纵横、却毫无表情的脸。烟雾缭绕,把他整个人裹在一片沉重的沉默里,那沉默比怒吼更让人窒息。
母亲攥着那两百块钱,像是攥着两块烧红的烙铁,手指绞得紧紧的。她看着空荡荡的门口,又看看屋里的狼藉和儿女,眼泪无声地淌得更凶,却连呜咽都发不出来,只是肩膀微微颤抖着。
我低下头,拿起桌上已经冰凉的杂面馒头,机械地塞进嘴里,一口一口地咀嚼。馒头粗糙拉嗓子,咽下去的时候,刮得喉咙生疼。可这点疼,比起心里那种无边无际的荒凉,根本不算什么。
这个家,可能从根子上就烂透了。像一棵被蛀空了心的老树,外表看着还在,内里早已被贫困、偏心和经年累月的委屈蛀蚀得千疮百孔,风雨一来,就摇摇欲坠。
我试过的。我以为读了书,见了世面,能改变点什么。我努力工作,偷偷贴补大姐三姐,试图用微薄的力量去缝合那些裂痕。可每一次,只要回到这个家,面对母亲永远只会用哭泣来应对冲突,父亲永远只会用沉默和烟雾来逃避责任,四哥永远理所当然地索取和抱怨……我就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
一碗水端平父母总把这话挂在嘴边。可每一次,每一次儿女之间出现矛盾,需要他们站出来主持哪怕一点点公道的时候,那碗水总是毫不犹豫地、或者说不由自主地,歪向了四哥那边。用母亲的眼泪和父亲的沉默,逼着姐姐们继续退让,继续懂事。
馒头终于噎在了喉咙口,我灌了一口冷粥,硬生生冲下去。
算了。
我对自己说。
张书颜,接受吧。
接受这个家就是如此破烂不堪,接受父母就是没有能力公平,接受姐姐们注定伤痕累累的命运,接受四哥或许永远都不会长大。
接受这一切,然后,才能在这个烂泥潭一样的环境里,找到一点点让自己不至于陷进去的、坚硬的石头,继续走下去。为了大姐,为了三姐,也为了那个内心深处,还残存着一丝不甘的自己。
屋外,寒风呜咽,像是这个家永无止息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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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后的风,依旧带着赣北冬末的料峭,但似乎又掺进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早春的软。村里关于我考上公务员的消息,像风一样刮遍了每个角落。
听说了吗老张家的五丫头,就是那个闷不吭声的书颜,考上市里的衙门了!
啧啧,真是鸡窝里飞出了金凤凰!老张家祖坟冒青烟了
哼,丫头片子再能耐也是别人家的,有什么用将来还不是便宜了婆家
话不能这么说,人家可是正儿八经的名牌大学的,现在又端了铁饭碗,比多少小子都强!
这些议论,裹挟着嫉妒、羡慕、还有根深蒂固的陈旧观念,丝丝缕缕地飘进我家低矮的院墙。我能感觉到,父母走在村里的脊梁,似乎挺直了些许。父亲张建全再去村头小卖部买烟时,那些以前或许会揶揄他绝户的老伙计,会主动递上一根烟,语气里带上了以前没有的客气。母亲李红梅脸上那常年不化的愁苦,也仿佛被春风熨开了一些细微的褶皱。
最戏剧性的是奶奶。她拄着拐杖,挪着小脚找到我,那双浑浊的老眼里情绪复杂,有惊异,有审视,或许还有一丝迟来的、基于实用价值的认可。她从贴身的深蓝色土布衫口袋里,摸出一个用红纸仔细包着的红包,硬塞进我手里。
丫头……拿着。好好干,给咱老张家……争口气。她的声音干涩,那句丫头片子终究是没再说出口。我捏着那比以往任何一年都厚实的红包,心里没有太多喜悦,只觉得沉甸甸的,像一块历史的化石,记录着某种冰冷规则的松动。
家里的经济状况,确实在以缓慢但可见的速度好转。这不仅仅是因为我即将有份稳定的收入。
四哥书华,那个曾经觉得全家都欠他的小皇帝,在上海那家外企的摸爬滚打和岁月的磋磨下,到底还是不一样了。大姐那夜举起的菜刀,像一道凌厉的闪电,劈開了他自我中心的硬壳,哪怕只是裂开一道缝。他开始学着回头看,看身后被他视为理所当然的牺牲。
他主动加了我的微信,生硬地、别别扭扭地开始关心家里。他开始每个月给大姐和三姐的卡里转一点钱,数额不算巨大,但对于他那份需要在上海立足的开销来说,已是心意。汇款附言有时是给孩子买点吃的,有时干脆空白大姐第一次收到时,打电话给我,语气里全是难以置信和一丝慌乱:书颜……书华他…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这钱…
三姐则沉默地收下,只在微信上回我一个嗯字,背后是多少释然和酸楚,我大概能懂。
后来,他和二姐书丽商量,又拉上我,三人一起凑钱,推倒了家里摇摇欲坠的土坯房,盖起了一栋三层的小楼房。虽然内部装修简朴,但白墙黛瓦立在村里,已然是一份沉甸甸的翻身宣言。父亲监工,母亲做饭,那段时间,家里竟难得有了一种疲憊却充满希望的热火朝天。
过年团聚在新房子里,气氛依然有无法完全消除的疏离和小心翼翼。但至少,饭桌上有了笑声,虽然短暂;有了交谈,虽然避免着深水区。四哥会主动给父亲倒酒,会给几个外甥外甥女带上海的糖果。他看着大姐忙碌的背影和三姐沉默的侧脸时,眼神里多了些复杂的东西,或许是愧疚,或许是试图弥补的笨拙。
这个家,仿佛一艘经历过惊涛骇浪几乎散架的破船,经过艰难的修补,终于勉强行驶在了一片相对平静,却依旧暗礁丛生的水域。伤口还在阴雨天作痛,隔阂并非一朝一夕能消弭,父母那碗水,倾斜了太多年,早已成了习惯,不可能真正端平。
但,它确实在朝着好的方向,艰难地、缓慢地挪动。
我坐在新房的二楼,看着远处田野隐约的绿意,心里明白:金凤凰飞出了鸡窝,但根还连着这片泥泞的土地。家不再是需要彻底逃离的噩梦,也并非温暖完美的港湾。它就是一个带着累累伤痕、有着复杂人情债、却又割舍不断的根。我们能做的,不是遗忘或粉饰,而是带着所有这些记忆和伤疤,学着如何更好地相扶前行。
风从窗户吹进来,带着泥土苏醒的气息。春天,终究是快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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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的赣北,像个巨大的蒸笼。日头毒辣,晒得田里的稻子都耷拉着脑袋,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更添烦躁。单位冷气开得足,我正对着电脑处理文件,手机在桌上突兀地震动起来。
是母亲的号码。这个时间点,她很少打电话。
心头莫名一跳。接起来,母亲的声音像是被烈日烤焦了又浸了水,破碎而颤抖,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却压不住的呜咽:书颜……书颜……你奶奶……她……走了……
走了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脑子里嗡的一声,去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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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了……早上还好好的……说头晕……躺下就……就没醒过来……母亲终于忍不住,电话那头传来崩溃的哭声,夹杂着父亲沉重而混乱的背景音。
世界的声音瞬间被抽离。冷气机的嗡鸣,键盘的敲击声,同事的低语……全都消失了。我只听见自己心脏一下下沉重又空洞的跳动声。
我……我马上请假回来。我的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
挂了电话,我僵在原地几秒,然后猛地起身,几乎是踉跄着冲进走廊尽头的茶水间。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往下滑。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不是啜泣,是压抑不住的、从胸腔最深处撕裂出来的呜咽。
我以为我早就麻木了。我读懂了书,看透了她的愚昧、她的偏心、她那些像刀子一样伤人的丫头片子论调。我恨过她,恨她用那双小脚踩住了姐姐们的人生,恨她那双浑浊的老眼只看得到四哥宝根。
可血脉真是个蛮不讲理的东西。
眼泪模糊中,脑海里闪过的,却是别的画面——每次我放假结束要离开家,她总是拄着拐杖,挪到门口的那棵老槐树下,一声不吭地看着我走远,直到拐过村口那道弯。小时候,有一次她偷偷给四哥炸了唯一一只鸡,四哥啃得满嘴油,我眼巴巴地看着,她犹豫了好久,最终还是从碗柜深处摸出两个小小的鸡块,塞到我手里,表情别扭,嘴里嘟囔着:丫头吃啥不是吃……那鸡块油滋滋的,没什么味道,并不好吃,我却记得那个下午,她手上残留的油腥味和脸上那点不情不愿的温情。
恨是真的。可那一点点被偏心阴影掩盖住的、属于祖母的、极其微薄的爱,竟然也在记忆的角落里生了根。此刻,因为这根突然的断裂,扯得心口生疼。
夏天的齐聚,比过年更匆忙,也更沉重。五个兄弟姐妹,难得在这个不是节日的季节里,聚在了父母新盖的、却骤然被悲伤笼罩的楼房里。
乡下房子大,但只有父母常住,只装了两台空调。我们那边习俗是要守夜,我家守上半夜,小叔家守下半夜,父母住一个的小房间,奶奶的遗体和冰棺放置在客厅,唢呐声日夜呜咽,
我们五兄妹,加上几个孩子,挤在另一个安装了空调的大房间里打地铺。后半夜,村里的喧嚣沉寂下去,只剩下灵堂隐约传来的守夜人低语和唢呐偶尔的悲鸣。这时,房间里那台拼命工作的空调运转声,就变得异常清晰。
它绝不是一种令人愉悦的白噪音。
或许是失去了共同的长辈,或许是孩子们睡熟后难得的安静,或许是这久违的、被迫的挤在一起,那些被岁月和委屈尘封的童年记忆,竟然悄悄探出头。
夜里难以入睡,不知谁先起的头,低声说起小时候去村后小河沟里摸鱼虾,差点被水冲走;说起偷隔壁阿婆家树上的枇杷,被狗追得满村跑;说起夏天夜里躺在竹床上数星星,听蛙声一片;说起上山砍柴火,找野果子,酸得龇牙咧嘴……
那些记忆里,也有奶奶模糊的身影,可能是呵斥我们弄脏了衣服,也可能是在我们摔跤时,粗手粗脚地给我们拍掉泥土。恨与爱,早就在岁月里搅成了一团模糊的混沌。
出殡那天,天色灰蒙,闷热得没有一丝风。敲锣打鼓,哭丧跪拜,一套繁琐的仪式下来,人人都像从水里捞出来,身心俱疲。
谁都没想到,哭得最凶的,竟然是三姐书兰。
她几乎是扑倒在奶奶的棺木上,哭得撕心裂肺,浑身颤抖,几个人都拉不住。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声音嘶哑得几乎破音,那不是仪式性的哭丧,是积压了太多年、太复杂的情绪决了堤。
奶奶啊……你怎么就走了啊……
我小时候……你怎么就那么不待见我啊……
我也是你孙女啊……
她断断续续地哭喊着,像个受尽了委屈终于找到宣泄口的孩子。
我们都知道,奶奶当初对她最不好。因为她脾气犟,不像大姐温顺,不像二姐隐忍,她敢顶嘴,敢反抗,挨的打骂也最多。可偏偏,这个最不被待见的孙女,用最激烈的方式,哭尽了所有孙辈的不舍、委屈和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源于血脉的眷恋。
我看着三姐崩溃的背影,看着大姐二姐默默垂泪,看着四哥红着眼眶别过头去,看着父母佝偻着背,一夜之间仿佛又老了十岁。
死亡,粗暴地扯开了这个家庭所有勉强结痂的伤口,逼迫我们再次直视里面的脓血和伤痕。但它也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冲刷之后,那些恨与爱的脉络,反而在痛楚中,变得异常清晰。
奶奶带着她那一辈人的观念走了。而这个家,我们这些人,还得带着彼此之间复杂的纠缠和好不容易才萌芽的一点温情,继续走下去。前方的路,依旧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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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丧事像一场耗尽所有人元气的漫长跋涉。当喧嚣散尽,白幡撤下,家里骤然空荡下来时,我才像第一次真正睁开眼睛般,清晰地看到了父母的模样。
父亲张建全,六十七岁了。退休前的煤矿岁月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煤肺让他天气稍一变就咳个不停,腰腿在阴雨天总是酸痛难忍。退休金微薄,他闲不住,又扛起了锄头,侍弄着家门口那几亩水田。阳光在他黝黑的皮肤上刻下更深的沟壑,那双曾经能稳稳抱起我们五个孩子的手臂,如今青筋凸起,微微颤抖着举起锄头时,需要中途停顿喘口气。他沉默得更厉害了,常常一个人坐在门槛上,望着奶奶生前常坐的那张空藤椅,一坐就是半晌,眼神空茫,像是透过那片虚空,回望着自己同样被消耗殆尽的一生。
母亲李红梅,五十七岁,看着比实际年龄更苍老。纺织厂常年站立和熬夜损伤了她的腰,带大了我们五个,如今又开始轮流转悠在大姐、二姐、三姐家,帮忙照看孙辈。孩子们的哭闹嬉笑填满了她的时间,却也加速榨干她所剩无几的精力。她鬓角的白发越来越多,梳也梳不尽,眼神里的疲惫是任何睡眠都无法驱散的。她依旧爱絮叨,但絮叨的内容从以前的日子怎么过变成了你爸那身子骨不听劝、你大姐一个人带俩孩子太难、你三姐总没个稳定工作……她的世界,早已被这个家和子女的一切缝隙填满,唯独没有她自己。
日子仿佛就这样被拉成了一条平淡甚至有些滞重的河,缓慢地向前流淌。曾经的剧烈冲突和撕心裂肺,似乎都随着奶奶的离去而被埋进了记忆深处,只剩下日常的琐碎和每个人肩上那份沉甸甸的责任。
我二十七岁了。在城里有份体面稳定的工作,也谈了一个对象,是单位同事介绍的,家境人品都还不错。感情稳定下来,谈婚论嫁便提上了日程。
当我把这个消息小心翼翼地带回家时,母亲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她先是愣了一下,脸上挤出一点笑,连声说好,好,转身去厨房给我倒水时,我却看到她抬手飞快地抹了一下眼角。那不是喜悦的眼泪。
接下来的几天,她更是愁容满面,唉声叹气的时间远比高兴多。
书颜都要结婚了……这是大喜事啊,你愁什么二姐书丽看不下去,问她。
母亲长长叹了口气,皱纹都挤在了一起:我愁什么我愁你那个弟弟!书华他都三十了!在上海漂着,连个对象的影子都没有!上次打电话问,他倒好,直接说没打算结婚,要一个人过!说什么……单身贵族这像话吗咱们老张家……这、这香火怎么办哦……她说着,声音又带上了哭腔,仿佛天要塌下来。
这简直是一个巨大的讽刺。
那个曾经被奶奶捧在手心、被全家资源倾斜、被赋予传宗接代全部期望的独苗,那个认为姐姐们离婚都丢了他脸面的顶梁柱,如今却成了最彻底的反叛者,公然宣称不婚,崇尚单身。他用一种极端冷漠的方式,将他从小被灌输并视为理所当然的那套价值体系,踩在了脚下。
而曾经被忽视、被牺牲、被称作赔钱货的我们这几个女儿,却一个个在传统的轨迹里挣扎前行——结婚、生子、努力经营着或幸福或残破的小家。如今,就连最小的我,也要步入婚姻了。
母亲的愁,是真切的。那里面有为四哥未来无人照顾的担忧,但更多的,或许是那种根深蒂固的信念崩塌带来的惶惑和无措。她一生挣扎、付出,所维系和信奉的儿子传承观念,最终在她最珍视的儿子这里,遭遇了最彻底的否定。这种否定,比贫穷、比劳累更让她感到恐惧和迷失。
我看着母亲愁白的头发,看着父亲佝偻的背影,再想到四哥在电话那头冷淡又坚定的不婚宣言,心里涌起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有荒谬,有悲哀,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这个家啊,总是在你最以为风平浪静的时候,给你出一道无解的难题。
时光终究有着粗糙而强大的愈合能力,像一条浑浊但奔流不息的河,裹挟着我们一家人,磕磕绊绊地向前。
这个家,争吵从未真正断绝。为老人赡养,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利益,为孩子们的教育,甚至为一句陈年旧话,都能点燃战火。分歧像田里的杂草,割了一茬又长一茬。父母的头发就是在这一次次的硝烟和调解中,彻底白了,稀疏了。
但他们总有句挂在嘴边、翻来覆去的话,像念经,也像最后的底线:吵归吵,闹归闹,打断骨头连着筋。只要你们兄弟姐妹几个心里还装着彼此,能团结,肯互相搭把手,这个家就散不了,就是好的。
这话听了太多遍,耳朵快起茧。但奇怪的是,它似乎真的成了一种模糊的咒语,在每次快要彻底撕破脸时,勒住那最后一丝理智。或许,恨与爱,本就纠缠不清地长在同一根血脉的藤蔓上。
我,或许是这个家里唯一在婚姻上得了点运气的人。和丈夫说不上多么轰轰烈烈,但彼此尊重,能沟通,愿意一起扛事。这在经历了姐姐们婚姻惨状的我看来,已是莫大的安稳和福气。我把这小家的温暖,悄悄分润给大姐三姐的孩子,希望能给他们多一点点甜。
四哥书华,最终还是没有结婚。他在上海扎下了根,过着那种精致的、高效的、也略显冷漠的都市单身生活。母亲从最初的以泪洗面、疯狂托人说媒,到后来的唉声叹气,最后,竟也慢慢沉默了,认了。她开始学着用智能手机,笨拙地给四哥发些按时吃饭、少熬夜的语音,不再提结婚二字。或许她终于明白,比起一个虚无缥缈的传承,眼前这个儿子的健康和平静,更实际一些。
最让所有人意外的,是三姐书兰。她不知何时,不动声色地,把她那跟第一任丈夫生的儿子,改成了姓张。手续怎么办下来的,她没细说,想必费了不少周折和口舌。
有一天,她带着那孩子回来,很平常地把新户口本扔在桌上。父亲拿起来,戴着老花镜眯着眼看了半天。他的手开始抖,然后放下户口本,一句话也没说,站起身,背着手,一步一步,慢慢地踱到了后院。
我们透过窗户看见,他蹲在那棵老槐树下,肩膀剧烈地抽搐着。没有声音,只有那个曾经能扛起煤矿支架的宽阔后背,缩成了小小的一团,在午后的阳光里,颤抖得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母亲看着他的背影,撩起围裙擦了擦眼角,终究也没过去劝。
大姐和二姐,都没有再选择婚姻。她们像两棵被雷劈过却顽强活下来的树,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了抚养孩子上。日子清苦,但也硬生生撑起了一片天。大姐开了个早餐店,二姐的加工厂也慢慢做大,但也慢慢稳了下来。她们的脸上,少了少女时的光采,多了被生活磨砺出的硬韧。
一家人,就这么着。逢年过节聚在一起,依旧会为琐事拌嘴,孩子们吵闹奔跑,电视声开得老大。餐桌上,依旧会下意识地把好菜往我和四哥(如果他回来的话)这边推,习惯像刻在骨子里。
我们磕磕绊绊,吵吵嚷嚷,彼此埋怨又相互牵挂地,把日子过了下去。
过去的伤痕还在那里,并未消失。但当我们围坐一桌,看着孩子们嬉闹,听着父母重复那要团结的老调时,某种沉重的东西,似乎终于被时光磨得钝了些,不再那么轻易就能割伤所有人。
日子总要过下去。好在,我们还在一条船上,虽然舱底有漏过水的洞,船身布满修补的痕迹,但总算,没有沉。并且,还在缓慢地,朝着前方未知的、但或许能有点光亮的方向,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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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三姐书兰的独白
我是张家老三,张书兰,都说我泼,说我犟,说我是家里最不懂事、最不讨喜的那个。
是,我承认。我不像大姐,打落牙齿和血吞,啥委屈都能憋心里烂掉。也不像二姐,闷声发大财,咬碎了牙自己往肚里咽,还能挤出笑来。我更比不上老五,读书厉害,能飞出去。
我就是那田埂边的野草,命贱,石头缝里也能长,风来了雨来了,硬着脖子顶着,难看,但死不了。
小时候恨奶奶,恨得牙痒痒。同样打破碗,大姐可能就挨句骂,到我这就是一顿死打,骂我是讨债鬼。好东西永远紧着书华,我们几个丫头片子,闻个味儿都算罪过。凭什么就凭他多了二两肉我偏不服,偏要闹,闹得鸡飞狗跳,换来的打骂更多。可我痛快!至少我没像她们那样,憋憋屈屈地认了!
后来认命了吗也算认了。出去打工,钱寄回家。嫁人,彩礼留给家里。第一次离了,爸妈唉声叹气,觉得丢人。第二次又离了,妈抱着我哭,说苦了我了。我心里冷笑,哭啥这条路不是你们默认我走的吗你们用我的委屈,给书华铺了路,给老五垫了脚。
奶奶丧事过后
……都走了,总算清净了。
呵,我哭得最凶我知道村里人背后肯定这么说。看老张家那三丫头,平时泼辣得要命,奶奶走了就数她哭得响,装给谁看呢
装我装他妈了个*(本地粗口)*!
我第一个男人,是我自己看上的吗屁!还不是家里说那家给的彩礼厚,能帮衬书华念书!妈哭着求我,爸蹲在门口咳得肺都要出来,我能怎么办第二个呵,离了一次婚的女人,在村里就像破了洞的鞋,能有人要就不错了,还挑什么结果呢还不是一样!
我哭,我哭的是我自己!我哭我这辈子好像就没顺过!哭我为什么偏偏生在这个家,是个女的!哭我为什么就不能像老五那样狠下心读书跑出去!我哭我那两次稀巴烂的婚姻,哭我身上那些没好全的伤!
……可是……
(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困惑和挣扎)
可是那天,看着她躺在那里,那么小,那么干瘪,脸上那些厉害的皱纹都好像松开了……我就想起特别小的时候,有一次我发高烧,烧得迷迷糊糊的。爸下井了,妈在厂里加班。好像就是她,用那枯柴一样的手,给我额头换了次凉毛巾。好像……好像还嘟囔了一句死丫头,尽会找麻烦……
还有一次,特别特别馋,看着书华吃炸鸡腿,口水咽得嗓子疼。她看见了,骂咧咧地,但还是从油锅里捞了点儿剩下的碎渣渣,撒了点盐,拨到我碗里。那油渣烫嘴,香得我差点把舌头都咽下去。她就在旁边看着,表情还是那么凶。
你们都觉得她坏透了,偏心偏到胳肢窝。我知道她就是!可……可你说她这辈子又图个啥呢一辈子困在这个小村子里,围着锅台转,想着生孙子,最后老了,没了,也就我们这几个她没怎么给过好脸的孙女送终。她那些固执,那些偏心,害苦了我们,也把她自己捆了一辈子。
想想,她也可怜。
我哭,也是哭她。哭我们都可怜。都被必须生儿子、女孩没用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玩意儿给坑了!坑得死死的!
现在她没了,这世上少了一个最嫌弃我的人。可我心里这窟窿,怎么好像更空了
(如果有的话,或者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
算了,人都没了,说这些有啥用。老二说得对,日子还得往前过。我得把我的娃拉扯大,让她别走我的老路。
……至于奶奶下辈子,别再碰上了。要么,就都别当女人了。
太苦了。真的。
我以为我这辈子就这样了,烂在地里,发臭,发霉。像奶奶骂的那样,是个没用的赔钱货。
可……看着怀里这个软软小小的孩子,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他不嫌弃我这个没本事的妈。他看我笑的时候,我心里那块又冷又硬的地方,好像能化开一点点。
后来也不知道咋想的,魔怔了似的,非要给这孩子改姓张。难吗难。麻烦吗麻烦得要死。可我就想这么干。不是替谁传宗接代,老四都不在乎了,我替他操哪门子心
我就是想……想让这个家记住点啥。记住我们这几个丫头片子,不是白白来这世上遭一趟罪,不是白白被牺牲掉的。我们也留下了点什么。哪怕就一个姓。
爸去后院哭,我知道。妈偷偷抹眼泪,我也知道。他们心里那杆秤,一辈子都没端平过,到老了,估计也端不平了。我不指望这个。
我就想让我儿子知道,他娘我,虽然没文化,没过上好日子,脾气坏,但没趴下。我这条野草的命,硬得很。以后他的路,得他自己走,走得远远的,别回头,别像我们这一辈,困死在这泥巴地里,扯不断理还乱。
日子嘛,就这么过呗。跟大姐二姐搭把手,管管老五要点城里好东西,偶尔呛老四几句。吵吵闹闹的,但……嗯,也不算太坏。
至少,我们还在一条船上。这破船漏过水,差点沉了,但好歹,还没散架。
番外书华独白
他们都觉得我没心没肺,是吧
小时候,我觉得那是理所当然。鸡蛋就该我吃,新衣服就该我先穿,姐姐们出去打工挣钱供我读书,天经地义。她们笨,不会读书,活该。家里所有的资源,所有的目光,都理所当然地倾斜向我——因为我是张书华,是老张家的根,是光宗耀祖唯一的希望。
那杯麦乳精,甜得发腻,每次喝下去,胃里都暖烘烘的。我从未想过,这甜味背后,是姐姐们啃了多少个硬馒头,是父母在矿井和纺织机前又多熬了多少个钟头。
我去镇上读书,去了省城,最后来到了上海。外面的世界很大,很精彩,也很冷漠。这里没人在乎你是不是家里的独苗,没人会把你当成宇宙中心。你得拼,得抢,得靠自己。一开始我不适应,我愤怒,我觉得这个世界都欠我的,就像我觉得家里一切都欠我一样。
我抱怨家里给不了我更多,抱怨姐姐们离婚给我丢人,抱怨她们过得不好是我的拖累。我把所有的失败和不如意,都归咎于那个贫穷、闭塞、给我打上沉重烙印的家。
直到……大姐举起那把菜刀。
那一刻,她眼里的恨意和绝望,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我心上。我不是怕死,我是突然被那种纯粹的、被逼到绝境的毁灭感震慑住了。我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我所享受的一切理所当然,原来是有温度的,那温度是姐姐们的血泪和青春,滚烫得足以焚毁一切。
后来,我赚了钱。我开始试着给大姐、三姐寄钱,像一种笨拙的、迟到的赎罪。参与盖房子,像是一种证明,证明我张书华不是废物,证明这个家的投入没有完全打水漂。但我知道,这远远不够。钱盖得起新房,盖不住心里的破洞。
妈总催我结婚,念叨传宗接代。她不懂。我不是抗拒婚姻,我是抗拒她、抗拒奶奶、抗拒那个环境赋予婚姻和儿子的意义。我害怕。我怕我成为下一个父亲,无力地沉默;怕我的妻子成为下一个母亲,一生牺牲却换不来半分公平;怕我的孩子,重复我们这一代的悲剧,无论是成为被牺牲的姐姐,还是被宠坏的弟弟。
这个循环,太可怕了。它几乎用一种宿命般的力量,把每个人都拖在泥潭里。我自私了前半生,后半生,就让我用这种不婚的方式,彻底斩断这根扭曲的链条吧。这或许是我能做的,最彻底的反抗,也是对这个世界,最无奈的妥协。
老五结婚了,挺好。她像一棵正常生长的小树,见到了阳光。有时候我会看着上海橱窗里那些精致的婴儿衣服发呆,但很快又会摇摇头走开。
那杯甜腻的、独属于我的麦乳精,我好像很多年都没再喝过了。
不是不爱喝。
是终于尝出了里面,掺杂了太多我无法面对、也无法偿还的滋味。
如今在上海的酒桌上,我能面不改色地喝下各种昂贵的咖啡、洋酒。但没有任何一种滋味,比记忆里那杯麦乳精更复杂,更沉重,更……难以吞咽。
我就带着这杯永远喝不完的麦乳精,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