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晓棠第一次见到江译那天,蝉鸣把空气烤得发黏。她抱着纸箱站在废品站前,箱底的祖传罐头硌得胳膊生疼——她妈信誓旦旦说这是陈年老酿,瓶身贴着张泛黄的红纸,写着光绪年间秘制,结果保质期一栏的墨迹早就晕开,比她的生日还模糊。
老板,就不能多给五块她跟穿蓝布背心的老头讨价还价,老头叼着烟袋摇头:姑娘,过期罐头论斤称,多一分都算讹你。
正争执间,后脑勺突然挨了下轻砸,力道不重,却带着冰凉的金属触感。
嗷!苏晓棠捂着脑袋转身,看见个穿黑T恤的男生,手里捏着个瘪掉的易拉罐,指节泛白。他睫毛很长,在阳光下投出浅影,鼻梁高挺,嘴唇却抿成条紧巴巴的直线。最惹眼的是他手腕上的电子表,塑料壳掉了块漆,表盘的指针永远停在三点十四分,像枚生了锈的图钉,钉在时间的缝隙里。
抱歉,手滑。男生弯腰捡罐子,露出的手腕瘦得像易碎品,皮肤白得近乎透明。
手滑能砸这么准苏晓棠瞪他,你练过小李飞刀啊
男生没反驳,只是抬下巴指了指她怀里的箱子:社区食堂每周三收过期食品做饲料,给两张鸡蛋票,比卖废品值。他声音很淡,像冰块落在瓷碗里,往前走第三个路口,门牌号27号。
要你管!苏晓棠气鼓鼓转身,帆布箱的带子突然滑了一下,她慌忙去扶,却被男生拽住衣角。他从口袋摸出颗大白兔奶糖,糖纸在指尖转了个圈,蓝白相间的糖纸被太阳晒得发脆。
赔礼。他把糖递过来,指尖碰到她的掌心,带着点凉意。
奶糖的甜混着他身上淡淡的柠檬洗衣粉味,苏晓棠的气莫名消了。她剥开糖纸塞进嘴,含混不清地问:你谁啊
江译。他指了指隔壁单元的楼道,刚搬来302。
那天下午,苏晓棠蹲在废品站门口,看江译把她的罐头扛去食堂。他走路有点轻,像怕踩疼地面似的,帆布箱在他肩上晃悠,罐头瓶碰撞的声音隔着二十米都能听见。半小时后他回来,手里捏着两张鸡蛋票,还有个用废零件拼的铁皮青蛙。
喏。他把鸡蛋票塞给她,青蛙在他掌心蹦了蹦,废品站老头说你想换酱油。
苏晓棠接过青蛙,铁皮壳上还粘着锈迹,发条却拧得很紧,咔哒咔哒跳到她脚边。你是魔术师啊她戳了戳青蛙的铁皮背,这都能修好
江译笑了笑,没说话。阳光落在他发梢,像撒了把碎金,他耳后有颗小痣,被头发遮了一半,看得人心头发痒。
***江译成了苏晓棠生活里的意外。
她去便利店买冰棍,总能在冰柜前撞见他。他不是挑口味,而是拿支铅笔在笔记本上记着什么,眉头皱得像拧干的毛巾。在干嘛苏晓棠凑过去看,本子上写着绿豆冰:28分钟融化巧乐兹:17分钟,后面还画着歪歪扭扭的折线图。
实验。江译推了推并不存在的眼镜,想知道哪种冰棒能撑过回家的路。
苏晓棠笑得冰棍都快掉了:你是闲得慌吗
他却认真地翻到前页,指着一行字:上周三你买的草莓冰,走到楼下就化了,滴在白裙子上很难洗。
苏晓棠的笑卡在喉咙里。她确实有件白裙子,上周三被冰棒汁染了块粉渍,她只跟同事抱怨过一句,没想到会被他听见。
后来她发现,江译的生活里全是这种无用实验。他在阳台给仙人掌做人工呼吸(其实就是用喷壶喷水),喷壶是捡来的,壶嘴被他用铁丝弯成莲花状,水流出来像朵小喷泉;他在厨房用电饭煲烤红薯,锅底糊成炭,却非要研究糊味是否符合焦糖反应的化学公式;甚至在深夜对着月光拆解旧闹钟,说想看看时间到底藏在哪个齿轮里。
你到底靠什么活啊苏晓棠趴在阳台栏杆上问。她住三楼,江译住对门,两栋楼的阳台隔得不远,能看清他睫毛上的晨露。
江译正给仙人掌换盆,闻言抬头:自由职业。
自由职业就是天天在家搞破坏苏晓棠挑眉。
他举起仙人掌,顶端冒出个歪歪扭扭的绿芽,像个惊叹号:你看,它活了。
苏晓棠忽然不笑了。她发现江译很会捡东西。她扔的旧台灯,被他捡回去换了个碎花灯罩,摆在窗台比新买的还亮;小区流浪猫断了腿,他裹着纱布抱回家,给猫腿打了个迷你石膏,养得油光水滑,见了苏晓棠就蹭裤腿,她给它取名叫补丁;甚至她随口说喜欢的绝版漫画,一周后就出现在她书桌前,书页泛黄,缺口处贴着透明胶带,整整齐齐像列队的士兵。
你是不是有收集癖苏晓棠摸着补丁的毛问。彼时他们坐在江译的阳台上,他正在给铁皮青蛙上发条,青蛙在瓷砖上蹦跳,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
江译的动作顿了顿,指尖在青蛙的铁皮背上摩挲:只是觉得,有些东西扔了可惜。他指腹有层薄茧,是常年拧螺丝刀磨出来的,就像这青蛙,原本要被扔进炼钢炉,现在却能跳得比谁都欢。
他说话时,手腕上的旧电子表晃了晃,三点十四分的指针像道疤。苏晓棠心里突然被什么东西蛰了下,有点痒,又有点疼。
***笑点密集的日子,藏着猝不及防的泪点。
苏晓棠被裁员那天,天阴得像块浸了水的灰布。她没敢告诉老家的父母,躲在房间里哭到眼肿。开门时,江译正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个保温桶,桶身上印着社区食堂四个红字。
社区食堂今天做活动,买一送一。他把桶递给她,耳朵有点红,我一个人吃不完。
保温桶里是番茄鸡蛋面,鸡蛋煎得金黄,汤汁冒着热气,飘着葱花。苏晓棠知道,社区食堂每周三才做活动,今天明明是周五。她捧着面蹲在地上,眼泪掉得更凶了,不是因为失业,是因为有人笨拙地给她留了份温暖——他甚至记得她吃番茄鸡蛋面不爱放香菜。
江译没劝她,只是坐在旁边,把铁皮青蛙的发条拧到最紧。青蛙在地板上蹦来蹦去,撞翻了垃圾桶,发出哐当声,像在跳一支滑稽的舞。
你看,他突然开口,就算坏过,修修还能蹦。
苏晓棠噗嗤笑了,抹着眼泪捶他:什么破比喻!
那天之后,江译开始带苏晓棠捡东西。他们去旧物市场淘花瓶,他教她看瓷器的冰裂纹:这种裂叫‘金丝铁线’,是岁月长出来的花纹,比新的值钱。他蹲在摊前,手指抚过一道裂纹,就像人摔了跤,疤也是勋章。
去江边捡贝壳,他用小刀把贝壳雕成星星,说海浪冲上岸的,都是大海不要的宝贝,可在咱们这儿,能发光。他雕贝壳时很专注,睫毛垂着,侧脸被夕阳镀上金边,苏晓棠突然觉得,他比星星还亮。
甚至去废品站淘宝,他总能从一堆破烂里翻出惊喜——比如一个能播放《甜蜜蜜》的磁带机。磁带转着转着,发出滋滋的杂音,江译却听得认真,说这是时光的声音。
磁带转完一面时,江译突然说:苏晓棠,我们开个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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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店
修东西的店。他眼睛亮得像装了星星,修旧物,也修……不开心。
苏晓棠看着他被夕阳染成金色的侧脸,突然觉得,失业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小店开在巷子深处,门楣上挂着块木牌,写着时光补丁。字是江译写的,笔锋歪歪扭扭,像刚学写字的小孩,却透着股认真劲儿。
江译修东西,苏晓棠管账。他们的第一个客人是赵奶奶,抱着个掉了摆锤的座钟来,钟面上的漆掉了大半,露出黄铜的底色。这是我老头子送我的嫁妆,走了十年,老太太抹着眼泪,总觉得他还在钟摆声里待着。
江译修了三天。他拆开钟壳时,从里面掉出张泛黄的照片,是年轻时的赵奶奶和她丈夫,两人站在钟前笑得灿烂。零件没坏,就是摆锤卡住了。他把照片用透明胶带粘在钟背面,这样每次上弦,都能看见他。
座钟重新滴答作响时,老太太抱着钟哭了又笑,说:听见了,听见他说‘老婆子,别想我’。
后来又来了个高中生,捧着个摔碎的相框,玻璃裂成蛛网。是我和暗恋的男生的合照,女生红着脸,明天他要转学了。
江译没换玻璃,而是用金箔补了裂痕,金色的纹路在玻璃上蔓延,像给照片镶了个独特的边框。这样,他挠挠头,就算碎过,也成了独一无二的样子。
女生捧着相框走时,脚步轻快得像踩着云。
甚至有隔壁小孩哭着跑来,举着个断了胳膊的塑料奥特曼。妈妈说修不好了,小孩抽噎着,奥特曼死了。
江译给奥特曼装了个会发光的眼睛,用银色铁丝做了条新胳膊,还在背后刻了个小小的勇字。你看,他把奥特曼递给小孩,它升级成超级奥特曼了。
小孩破涕为笑,举着奥特曼蹦跳着喊:变身!打小怪兽!
日子像座钟的指针,缓慢而安稳。苏晓棠开始期待每天清晨的豆浆,期待江译煮的有点糊的咖啡,期待他修东西时抿起的嘴角。她发现自己越来越爱笑,连补丁都看出来了,总在她靠近江译时,用尾巴蹭她的手心。
***直到那个雨天,穿红裙子的女生推开店门。
女生站在门口,伞上的水珠滴在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她手里捧着个精致的音乐盒,红木底座,黄铜搭扣,一看就价值不菲。看见江译时,她的眼圈突然红了,声音发颤:阿译,我回来了。
江译手里的螺丝刀当啷掉在地上。他的脸瞬间白得像张纸,手指紧紧攥着衣角,指节泛白,连呼吸都乱了。
苏晓棠的心猛地沉下去,像被扔进冰水里。她看着女生身上的红裙子,突然想起江译偶尔对着窗外发呆的样子,想起他停在三点十四分的表——后来她才知道,那是林薇离开的时间,三年前的下午三点十四分,她拖着行李箱走进机场,说等我读完研就回来,我们结婚。
林薇是回来结婚的,只是身边的人不是江译。她的未婚夫是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开着黑色轿车等在巷口,车窗降下时,能看见他无名指上的钻戒,闪得刺眼。
音乐盒坏了,林薇把盒子放在柜台上,声音发颤,我知道,只有你能修好。
那是江译送给她的十八岁生日礼物,他亲手做的,里面装着他们的合照。
江译没碰那个音乐盒。他背对着苏晓棠,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修不好了。
那天晚上,江译喝了很多酒。他坐在店门口的台阶上,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水珠顺着下巴滴进衣领,像在无声地哭。苏晓棠给他撑着伞,听他断断续续地说。
他说他等了三年,每天修东西是为了让自己有事做,免得胡思乱想;说他捡那么多旧物,是怕自己忘了怎么坚持;说他不敢调手表,是怕承认林薇不会回来了。我甚至想,他笑了笑,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掉,她是不是把我也当旧物扔了
我是不是很傻他抬头看她,眼睛里全是红血丝,像只受伤的小兽。
苏晓棠没说话,只是蹲下来,轻轻抱住了他。他的肩膀在发抖,像寒风里的树叶。雨打在伞面上,噼里啪啦的,像在为这段过期的感情敲丧钟。
***林薇再也没来过。那个音乐盒被江译放在柜角,蒙了层灰,像个被遗忘的秘密。
江译还是每天修东西,只是话更少了。他会对着一个旧闹钟发呆半天,会把修到一半的台灯拆了又装,装了又拆。苏晓棠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直到她整理仓库时,发现了个落满灰尘的纸箱。箱子里全是信,收信人是林薇,却一封都没寄出去。信封上的邮票都没贴,字迹从工整到潦草,记录着三年的等待。
今天修了个座钟,走了三十年,比爱情长久。
捡了只猫,很凶,却总蹭我手心,像你以前撒娇的样子。
认识个女生,笑起来像夏天的冰棒,有点甜,有点凉,不像你,总爱喝热可可。
最后一封信停在半年前,只有一句话:我好像,等不到你了。
苏晓棠摸着那些信,眼泪突然掉了下来。她心疼那个默默等待的江译,也心疼自己藏在心底的喜欢——原来从他给她修台灯那天起,她就已经动心了。
她把信放回箱子,却在箱底摸到个新信封,收信人是她的名字。信封没封,里面只有张纸条,是江译的字迹:苏晓棠,明天一起去看日出好不好
纸条的日期,是林薇来的前一天。
苏晓棠捏着纸条,突然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原来有些喜欢,早就悄悄发了芽,只是被等待的阴影遮住了。
***第二天清晨,苏晓棠在店门口等江译。他看起来很憔悴,眼下有淡淡的青黑,眼睛里却有了点光,像蒙尘的星星被擦亮了。
去看日出吗她晃了晃手里的纸条。
江译愣了愣,随即用力点头,像个得到糖果的小孩。
他们去了江边。太阳从地平线爬上来时,把天空染成橘红色,江面上的波光像撒了把碎金。江译突然开口:苏晓棠,我以前觉得,修不好的东西就该扔了。
现在呢
现在觉得,他转头看她,眼神认真得像在修一件珍贵的旧物,有些东西修不好,是为了给新的腾地方。
他抬手摘下手腕上的旧电子表,用力扔进江里。表壳落水时发出轻响,水波荡开,像个句号。
我喜欢你,苏晓棠。他说,不是捡来的喜欢,是认真的那种。
苏晓棠看着他,突然想起第一次见面时的大白兔奶糖,想起蹦到脚边的铁皮青蛙,想起那碗有点烫的番茄鸡蛋面。那些细碎的瞬间,原来都是铺垫。
她踮起脚尖,在他嘴角亲了一下,像偷了颗糖。江译,她轻声说,我妈寄的罐头虽然过期了,但我还是觉得,那是我收到过最好的礼物。
因为那箱罐头,让她遇见了他。
***时光补丁的生意越来越好。他们在店里添了个小角落,放着客人留下的故事:一张泛黄的车票,写着1998年,北京到上海,是对老夫妻年轻时的异地恋见证;一张褪色的电影票,座位号是13排14座,背面有行小字第一次约会,他紧张得把可乐洒在我裙子上;还有颗玻璃珠星星,据说是暗恋的男生送的,他说等我集齐一百颗,就跟我表白,女生后来没来取,江译就每天在店里摆一颗,已经摆到第78颗了。
江译不再捡破烂,却开始收集苏晓棠的笑脸。他给她拍了很多照片:在阳光下晒被子的,头发被风吹得乱翘;在柜台后算账的,眉头皱成小包子;偷吃糖果被抓包的,嘴角还沾着糖渣……每一张都笑得像颗大白兔奶糖。
冬天的时候,社区办旧物交换会。苏晓棠把铁皮青蛙换了副毛线手套,藏青色的,指尖绣着小莲花,刚好能套住江译总沾着机油的手。江译则用那个修不好的音乐盒,换了个会转圈的木马音乐盒,送给苏晓棠:虽然不是我修的,但转起来的时候,像在跳舞。
跨年夜那天,店里打烊后,江译突然关了灯。他捧着个蛋糕从厨房出来,上面插着两根蜡烛,一根写着过,一根写着期。
苏晓棠,他笑着说,敬过期的过去,和崭新的未来。
苏晓棠吹灭蜡烛,在漫天烟花的光影里,抱住了他。窗外的烟花还在绽放,店里的座钟滴答作响,仿佛在说:所有的错过,都是为了更好的遇见。
***春天来的时候,江译突然开始咳血。
起初只是偶尔咳嗽,后来纸巾上的红点越来越大,像朵不祥的花。苏晓棠逼着他去医院,检查单出来那天,医生把她叫到办公室,语气沉重:先天性肺纤维化,肺功能已经很差了,需要尽快移植。
苏晓棠的世界突然变成黑白色。她看着诊断书上的字,手指抖得握不住纸:他还这么年轻……
他应该早就知道。医生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另一叠检查单,你看,这是他去年的体检报告,一直在保守治疗,只是没告诉你。
苏晓棠冲出办公室,看见江译坐在走廊的椅子上,阳光落在他脸上,苍白得像张纸。他看到她,突然笑了笑,像个做错事的小孩:抱歉,没告诉你。
为什么不早说苏晓棠的声音在发抖。
怕你走。江译低下头,手指抠着椅子的裂缝,我捡了那么多旧东西,知道破了的东西,没人愿意要。
苏晓棠蹲下来,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很凉,像冬天的铁皮青蛙。江译,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不是旧东西,我不会走。
***等待肺源的日子,像在熬一锅永远不开的粥。江译住进了医院,苏晓棠关了店,天天守在病房里。她给他读客人留下的故事,给他讲巷口的猫又生了崽,给他看手机里存着的照片。
你看这张,她指着他修座钟的照片,当时你皱眉的样子,像个小老头。
江译笑了,咳得更厉害了。他从枕头下摸出个铁皮青蛙,是他住院前修好的,青蛙背上刻了个小小的棠字,送给你,等我回来,接着修东西。
苏晓棠把青蛙紧紧攥在手里,指甲嵌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
有天晚上,江译发了高烧,迷迷糊糊地喊着林薇。苏晓棠坐在床边,眼泪无声地掉。她知道,有些过去,就算修好了,也会留下痕迹。但她不怪他,她只是心疼,心疼他独自扛了那么久。
第二天江译醒来时,看见苏晓棠趴在床边,眼下有很重的黑眼圈。他伸手想摸她的头发,却被她抓住了手。
我听见了。苏晓棠的声音有点哑。
江译的脸瞬间红了,像个被戳穿秘密的孩子。我……
没关系。苏晓棠打断他,把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每个人心里都有个没修好的角落,我陪你一起修。
***肺源来得很突然,是个意外去世的年轻人,刚满二十岁,是音乐学院的学生。家属说他生前总说,想做件有意义的事,签下器官捐献同意书时,他妈妈哭着说希望受捐的人能替他多看看世界。
手术那天,苏晓棠站在手术室门口,手里攥着铁皮青蛙,青蛙的发条被她拧得最紧,咔哒咔哒地响,像在为江译加油。她在走廊里来回踱步,从天亮走到天黑,鞋跟磨掉了一块,却感觉不到累。
手术做了八个小时。当医生摘下口罩说成功了的时候,苏晓棠腿一软,坐在了地上。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户照进来,落在她脸上,暖得像江译的笑。
江译醒来时,第一眼就看见苏晓棠趴在床边,手里还攥着那个铁皮青蛙。他动了动手指,想碰她的头发,却被她惊醒了。
你醒了!苏晓棠的眼睛亮得像星星,扑过来握住他的手,又怕弄疼他,轻轻碰了碰他的指尖。
江译笑了笑,声音还有点哑:我好像,做了个很长的梦,梦见我们的店,还梦见你……
不是梦,苏晓棠把青蛙放在他手里,店还在,我也在。
***秋天的时候,江译出院了。他瘦了很多,但脸色红润了,眼睛里的光比以前更亮。他们重新开了店,时光补丁的门楣上,多了块小牌子,写着生命易碎,用心修补。
那天,赵奶奶送来一篮自己种的橘子,看见江译,笑得眼睛眯成了缝:真好,你们都好好的。她指着墙上的照片,这是我家老头子年轻时候,帅吧
江译正在修一个旧相机,闻言抬头笑了:是呢,都好好的。他把相机镜头擦干净,对着苏晓棠按下快门,咔嚓一声,定格了她笑弯的眼睛。
苏晓棠坐在旁边,看着他认真的侧脸,突然想起他说过的话——有些东西修不好,是为了给新的腾地方。或许,生命就是这样,有过期,有遗憾,但总有新的希望,像春天的绿芽,从裂缝里钻出来。
傍晚关店时,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江译牵着苏晓棠的手,慢慢往家走,补丁跟在他们脚边,尾巴摇得欢快。路过废品站时,那个穿蓝布背心的老头还在,看见他们,笑着喊:小江,小苏,明天收新货,有个老座钟,你来看看
好嘞!江译应着,转头对苏晓棠说,说不定里面也藏着照片。
走到巷口时,江译突然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摸出个小盒子,盒子是他用胡桃木做的,上面刻着缠枝莲纹。这个,不是捡的,是新买的。他的手有点抖。
盒子里是枚戒指,银质的,内侧刻着个小小的莲纹,像他总爱刻的图案。
我以前觉得,修东西是为了留住过去。江译单膝跪下,眼睛里映着夕阳,像盛了整片星空,现在才明白,修东西,是为了更好地走向未来。苏晓棠,你愿意……让我用余生,修我们的未来吗
苏晓棠的眼泪掉了下来,砸在戒指上,折射出细碎的光。她用力点头,声音哽咽:我愿意。
江译把戒指戴在她手上,大小刚刚好。他站起来,抱住她,抱得很紧,像抱住了全世界。
巷口的路灯亮了,把他们的影子拥在一起。铁皮青蛙躺在苏晓棠的口袋里,发条还没松,咔哒咔哒地响,像在为他们鼓掌。
***后来,时光补丁里多了个新角落,放着苏晓棠和江译的合照。照片里,他们站在店门口,笑得像两个孩子,江译的手腕上戴着块新手表,指针稳稳地走着,指向幸福的时间。
苏晓棠知道,有些等待注定落空,但没关系,因为总会有新的人,带着新的温柔,填补那些空白。就像过期的罐头,也能引出一场命中注定的遇见;就像停摆的旧表,也能重新走出新的时间。
只要最后是你,晚一点,也没关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