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他说的猎户座是场绝症 > 第一章

那枚铂金戒指,内壁刻着磨得发亮的薇字,像一道永不愈合的旧疤,冰冷地躺在警察递来的证物袋里。
它无声地宣告着林薇薇才是顾琛命定的爱人,而我,苏晚,不过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影子游戏里,那个可笑又可怜的替代品。急诊室惨白的灯光下,消毒水的气味混合着血腥,像毒气一样钻进鼻腔。林薇薇披着顾琛宽大的、沾满泥污的黑色卫衣,嘴角噙着胜利者般冰冷的笑意,欣赏着我瞬间坍塌的世界。
记忆的碎片带着倒刺,狠狠扎回一周前那个同样冰冷的夜晚——生物实验室惨绿的监控画面里,林薇薇那张精致却写满恶毒的脸。她优雅地拿起顾琛耗费三个月心血培育的载玻片,那上面,能在暗室中拼出我名字苏晚的荧光酵母菌,正散发着微弱而执着的生命之光。然后,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快意,她将它投入翻涌着刺鼻气味的废液缸。荧火瞬间被惨绿的液体吞噬,只留下彻底毁灭的死寂。就在那光芒熄灭的刹那,画面最边缘的阴影里,一个模糊的人影,极快地闪动了一下,快得像视网膜上的错觉,却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了我此刻混沌的脑海。
此刻,手机在冲锋衣口袋里第五次震动,嗡鸣不再是声音,而是某种活物,在我骨骼深处啃噬。
我猛地掀开被子,冰凉的空气像刀片刮过皮肤。老旧的窗棂筛下惨淡的月光,在地板上碎裂成蛛网般的惨白裂痕。屏幕的光刺破黑暗,林薇薇三个猩红的字,像三枚刚刚淬过血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眼底,指尖瞬间蔓延开麻痹的刺痛。宿舍楼道的声控灯早已寿终正寝。死寂的黑暗里,一阵迟缓、拖沓的脚步声在远处响起,又停下,如同一个徘徊在深渊边缘的幽灵。这声音像一把冰冷的钥匙,骤然捅开了记忆的锁孔——上周,生物实验室冰冷的监控画面里,林薇薇那张精致却写满恶毒的脸。她抓起顾琛耗费三个月心血培育的、能在暗室中拼出我名字苏晚的荧光酵母菌载玻片,带着一种近乎优雅的残忍,将它投入翻涌着刺鼻气味的废液缸。就在那惨绿色的液体吞噬掉微弱荧光的刹那,画面最边缘的阴影里,似乎有个模糊的人影,极快地闪动了一下,快得像视网膜上的错觉。
废液缸里,只剩下几片载玻片的锋利残骸,无声地诉说着彻底的毁灭。那天晚上,我像疯子一样返回实验室,妄想找到哪怕一点碎片,却只发现门锁上新鲜的撬痕,还有那废液缸——里面的液体,已经被彻底更换,干净得令人窒息。
苏晚,你到底来不来林薇薇的声音撕裂了听筒里的死寂,那哭腔尖锐得如同指甲刮过玻璃,背景里救护车催命的呜咽和某种玻璃器皿狠狠砸碎的脆响混在一起,狠狠敲打着我的耳膜。阿琛的车从护城河捞上来时,后备箱里…全是你的东西!还有那本你送他的《百年孤独》,书页里夹着你的照片!
冲锋衣冰冷的拉链刮过下颌,我像一颗失控的子弹冲出宿舍门。楼道是绝对的黑暗深渊,声控灯沉默着集体背叛。脚下绊到冰冷坚硬的东西,是楼梯转角那个铁铸的消防栓外壳,肋骨传来的剧痛让我眼前发黑。这突兀的痛楚,猛地拽出了去年深秋那个同样冰冷刺骨的雨夜记忆。顾琛也是这样,浑身被雨水浸透,像一尊刚从水里捞出来的绝望雕像,突兀地出现在宿舍楼下昏黄的光晕里。他手里死死攥着那本湿透的《百年孤独》,是我遗落在图书馆的。
苏晚,他睫毛上凝结的水珠沉重地坠落,砸在我手背上,冰凉刺骨,你就这么想当别人的影子雨水顺着他苍白的下颌线流淌,那眼神复杂得像深潭,翻涌着我看不懂的痛楚和愤怒。
那时,我以为那只是愤怒口不择言的宣泄。直到后来,在他实验室那个塞满废弃滤纸和染料的金属废纸篓深处,我发现了那张被揉烂又小心展平的素描。画中女孩侧脸明媚,扎着高高的马尾,右下角标注着薇薇
2019.3.17——那正是我和顾琛在图书馆第一次说话的日子。更诡异的是,素描纸的背面,用铅笔细细地写着一行小字:她今天穿了件蓝色连衣裙,和薇薇去年生日时穿的那件很像。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针,刺破了我所有自欺欺人的泡沫。
急诊楼的旋转门带着一股蛮力,将我狠狠甩进一片消毒水的白色汪洋里。浓烈的气味瞬间堵塞了喉咙。林薇薇就站在那里,像一株汲取了死亡养分的黑色曼陀罗。她身上套着顾琛那件过于宽大的黑色卫衣,下摆沾染着大片干涸板结的深褐色泥渍,刺眼得像凝固的血块。看见我,她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猛地举起一个透明的证物袋。
警察在他衬衫第二颗纽扣里找到的。她的声音像砂纸磨过金属。
袋子里,躺着一枚铂金戒指。内壁那个被反复摩挲的薇字,边角已经磨得发亮,像一道永不愈合的旧疤。
这是我们十八岁那年定情的戒指,她突然咯咯地笑起来,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砸落在透明的袋面上,晕开一小片水渍。他说要等我长发及腰就重新戴上。你看这戒圈内侧,还有我们当时刻的小记号。
我凑近,冰冷的证物袋玻璃几乎贴上我的鼻尖。果然,在那个刺目的薇字旁边,有一个极其微小、却异常清晰的心形刻痕,线条简洁流畅。这图案像一道闪电,瞬间击穿了我的记忆——上个月,顾琛帮我修理不小心压坏的眼镜腿时,他修长的手指上,正戴着另一枚款式极其相似的素圈铂金戒指,没有任何花纹。我当时还随口问他:为什么不戴有花纹的这个好素。
他只是垂下眼睫,专注地摆弄着眼镜框上的小螺丝,嘴角弯起一个很淡的弧度,低声说:朴素点好,戴着舒服。
那枚素圈戒指的内侧,会不会也藏着什么这个念头像毒藤一样瞬间缠绕住我的心脏。
抢救室门上那盏象征死亡红灯,毫无预兆地熄灭了。沉重的门被推开,滑轮摩擦地面的声音刺耳。护士推着覆盖白布的病床出来。我的目光死死盯在顾琛从白布下露出的左手上。无名指根部,一道浅淡却异常清晰的戒痕,如同被无形的绳索狠狠勒过留下的印记。林薇薇像一头被激怒的母兽,猛地扑过去,指甲深深掐进白色的床单里。
阿琛!阿琛你看看我啊!她的哭喊声撕裂了急诊室的嘈杂,却又在尾音里诡异地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我现在留长发了啊!你看!长发及腰了!你说过要娶我的!你说话啊!
我被两个面无表情的护工拦在三米开外,无形的屏障冰冷而坚硬。只能看见他缠满渗血纱布的头颅,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向林薇薇的方向偏转了一下。这个细微的动作,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心上。它让我无法控制地想起了上个月,在城市天文馆巨大的穹顶之下,黑暗温柔地包裹着我们。顾琛温热的手指指向模拟星空中那片璀璨的光带。
晚晚你看,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独特的、能安抚人心的磁性,落在耳畔,参宿四旁边那颗暗星,像不像你总躲在云层后的样子他的指尖带着微弱的电流,不经意地划过我的耳垂,激起一阵细微的颤栗,瞬间抽走了我所有的呼吸。回家的夜路上,车载广播低低吟唱着不知名的情歌,他突然侧过头,窗外飞速掠过的霓虹在他眼底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晚晚,他唤我的名字,带着一种郑重的温柔,等明年春天,我们去青海吧,那里的星星,比这里亮多了。那声音里的希冀,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心里漾开一圈圈温暖的涟漪。
他车里还有这个。林薇薇的声音像冰锥,猛地刺破了我的回忆。她突然从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银色铁盒。盒盖弹开的瞬间,我的血液似乎凝固了——里面塞满了各种各样我早已遗忘的小物件:图书馆那张磨损了边角的借阅证,一支用了一半的豆沙色口红,一片我随手夹在书页里、已经干枯发脆的扇形银杏叶……甚至还有一颗我衬衫上掉落的备用纽扣。最让我心脏骤停的,是铁盒最底层,静静躺着一张我的高中毕业照。照片背面,一行熟悉的、属于顾琛的笔迹标注着日期:2019.3.17。那个被诅咒的日子。
可你知道吗林薇薇的脸猛地凑近,温热的呼吸带着消毒水的味道喷在我的耳廓上,声音却像锋利的手术刀,冰冷地贴着我的皮肤划过。这些都是他让我帮你收着的。他说怕你哪天突然消失,总得留点念想。你看这张照片,还是他托你高中同学王莉,费了好大劲才找来的呢。她纤长的手指点了点照片的右下角。我颤抖着拿起那张泛黄的旧照,果然在不起眼的角落,看到一个极其模糊、却无比熟悉的印记——一个细小的、不规则的墨点,正是顾琛那支宝贝金笔特有的笔尖漏墨留下的痕迹。我的心沉入冰窟。
太平间方向传来冰柜压缩机沉闷而持续的嗡鸣,像来自地狱深处的叹息。就在这时,我才感觉到右边外套口袋里,那个冰冷的金属U盘正散发着异样的灼热,几乎要烫穿布料。上周,在实验室走廊昏暗的声控灯下,顾琛匆匆将它塞进我手心时,指腹带着薄茧,一遍遍焦灼地摩挲着我虎口的位置,眼神复杂得像暴风雨前的海面。
密码是你生日,他语速很快,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紧绷,等我处理完事情……后面的话被一阵突兀响起的脚步声打断,他猛地收回了手,转身消失在拐角的阴影里。那未尽的言语,此刻却在护士站那台嗡嗡作响的旧电脑屏幕上,找到了血淋淋的答案。
行车记录仪的视频画面剧烈地晃动、扭曲,带着水底折射般的波纹。时间戳显示凌晨两点零三分。护城河沿岸漆黑一片,只有顾琛那辆熟悉的黑色SUV尾灯在绝望地闪烁。突然,一辆没有开灯的黑色轿车如同蛰伏的巨兽,从后面狠狠撞了上去!刺耳的金属刮擦声和玻璃爆裂声被设备收录得异常清晰。画面天旋地转,几秒后,一只染满鲜血的手艰难地从碎裂的车窗里伸出来,然后是顾琛那张惨白、沾满血污的脸。他怀里死死抱着一个深蓝色的丝绒小盒子,像抱着救命的浮木。他喘息着,用染血的手指颤抖地在布满裂纹的手机屏幕上敲击。镜头晃动得太厉害,只能勉强辨认出那行断断续续的文字:晚晚,戒指…上的‘薇’字…我磨掉了…现在它是你的了…等我……文字到这里戛然而止。
一道强光如同审判之剑,毫无预兆地从镜头正前方刺破黑暗!那光芒惨白得吞噬了一切。视频在一声尖锐的电子噪音中,彻底中断。我死死盯着进度条尽头那个冰冷的时间戳——02:17。一股寒气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去年的那个雨夜,他浑身湿透地站在我宿舍楼下,质问我的那一刻,正是这个时间!更让我头皮炸裂、血液冻结的,是视频里那辆疯狂追尾的黑色轿车!尽管车牌被溅上的泥浆糊住了大半,但那露出的几个数字和字母组合,像淬毒的烙印,深深烙进我的视网膜——那是林薇薇父亲名下公司的公务用车专用号段!我曾在无数次的接送中,对那几个数字熟悉到骨子里!
原来你都知道了。林薇薇的声音像毒蛇的信子,毫无征兆地从我脑后舔舐上来。她不知何时幽灵般站在我身后,手里把玩着一把闪着寒光的手术刀,薄薄的刀刃映着她脸上扭曲变形的笑容——那刀显然是从旁边急诊处置台的器械盘里顺手牵羊来的。
那你该知道,是谁把他的车逼下河的。她逼近一步,刀刃的冷气几乎贴上我的脖颈。你以为他真的喜欢你吗他接近你,不过是想利用你,报复我爸当年把他父亲逼上绝路罢了!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恶毒的得意。
巨大的恐惧和愤怒攫住了我,我猛地转身想要后退,手肘却撞翻了旁边立着的金属输液架!哐当!哗啦!输液架重重砸在地上,架子上挂着的玻璃药瓶应声碎裂,透明的液体混合着玻璃碴溅了一地。
就在这刺耳的破碎声中,一个熟悉而焦灼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急诊室门口:苏晚!苏晚!阿琛还活着!渔民在下游救了他!是周明宇!顾琛最好的朋友。他手里高高扬着一份报告,脸色因激动而涨红,额头上全是汗。医生说他虽然伤得很重,多处骨折,脑震荡,但没有生命危险!只是还在昏迷!这个消息像一针强心剂,瞬间驱散了我心头的绝望。
手术室门上那盏代表生命拉锯战的红灯,整整亮了七个小时,像七个世纪般漫长。周明宇不知何时坐到了我旁边的塑料椅上,默默递给我一个厚厚的、边缘被水浸透卷起的硬壳笔记本。我正机械地数着对面墙上瓷砖那纵横交错的缝隙,试图用这毫无意义的举动来压制内心的惊涛骇浪。我接过笔记本,封皮冰冷湿滑。翻到最后一页,字迹被河水浸泡得模糊发涨,边缘晕开墨痕,却依然能辨认出顾琛那熟悉的、此刻却显得无比虚弱的笔迹:
薇薇伪造了妈妈的病危通知…她爸手里握着爸爸挪用公款的证据(假的,是他们做的局)…晚晚,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等我把这些处理干净…我们就去青海看星星…对了,上次你说喜欢的那枚猎户座戒指…我已经让工匠开始做了…等做好了就送给你…
data-fanqie-type=pay_tag>
笔记本里,小心翼翼地夹着一张折叠的设计草图。展开,一枚戒指的轮廓跃然纸上:铂金的戒托线条流畅,上面镶嵌着几颗细小的碎钻,巧妙地排列成猎户座腰带三星的图案,旁边还有一行细小的标注:送给晚晚的星星。这画面像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记忆的某个角落——前些日子,顾琛总在实验室的角落里捣鼓一些细小的金属片和工具,神情专注。我好奇地问他在做什么,他总是抬起头,露出一个带着点孩子气神秘的笑容,轻声说:秘密。
顾琛从漫长的昏迷中苏醒那天,病房里难得的阳光明媚。金色的光柱透过百叶窗,在他苍白瘦削的脸上投下道道明暗相间的条纹,像一副沉重的木质枷锁。他艰难地转动眼珠,目光触及我手里紧握着的那个湿透的笔记本,瞳孔猛地一缩!他几乎是本能地挣扎起来,一把扯掉了脸上的氧气管,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嘶哑破碎的声音:晚晚……我……
阿琛!病房门被砰地撞开!林薇薇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像一阵裹挟着风暴的乌云冲了进来。她手腕上缠着厚厚的纱布,脸上泪痕交错,看起来脆弱又疯狂。我把证据都烧了!全烧了!她扑到床边,紧紧抓住顾琛那只没打石膏的手,声音带着一种神经质的哭腔,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不该逼你,不该伪造阿姨的病历…你原谅我好不好求你了阿琛!她楚楚可怜地哀求着,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
我的目光却被床头柜上那个静静躺着的手机死死攫住。屏幕亮着,屏保照片赫然是林薇薇十七岁生日时的模样,穿着洁白的公主裙,笑容明媚灿烂,背景是巨大的旋转木马。这张照片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我昨夜在他宿舍书桌上看到的景象——那里摆着一个精致的木质相框,里面镶嵌的本来是我们三人某次聚餐的合影。但此刻,照片上属于我的那张脸,被人用利器精准地挖去了一块,空洞的缺口后面,露出的是一张泛黄的老照片。照片上是两个稚气未脱的孩子,穿着同款蓝白相间的校服,女孩剪着俏皮的短发,紧紧挨着男孩,对着镜头笑得没心没肺——正是童年的顾琛和林薇薇。那被挖去的我的面孔,像一个无声的嘲讽,嘲笑着我所有自以为是的深情。
你看!你看啊!林薇薇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抓起那个手机,屏幕几乎要贴到顾琛的脸上,她的声音因激动而尖利,你还留着我的照片!你心里还是有我的对不对!你说过的!你说过永远不会忘记我的!永远!
顾琛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着,胸膛起伏,氧气面罩下发出嗬嗬的艰难喘息,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额头上暴起的青筋显示着他内心的挣扎。就在这时,他放在枕边的另一部私人手机,屏幕无声地亮了起来,嗡嗡地震动着。来电显示的名字是——张医生(他的主治医生)。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攫住了我。我几乎是抢在顾琛有所反应之前,伸手抓起了那部震动的手机,按下了接听键。
是……苏晚小姐吗听筒里传来一个苍老而疲惫的声音,带着深深的叹息,像沉重的石块砸进死水。顾琛半年前……查出脑癌晚期……胶质母细胞瘤,位置太深,无法手术……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戳进我的耳膜。他……让我今天务必把这个给你……还有,他让我告诉你,实验室保险柜里有样东西,密码……是他第一次送你回家的日期。电话被挂断了,忙音空洞地回响。
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被护士递到我手中,边缘已经磨损发脆。我颤抖着抽出一张头部CT片。灰白的影像上,一团狰狞的、如同八爪鱼般的深色阴影,盘踞在他大脑深处,边缘浸润着周围的组织。那阴影下方,清晰地标注着检查日期——赫然是半年前!我的指尖冰冷,几乎捏不住那张轻飘飘的纸。信封里还有一支小巧的银色录音笔。按下播放键,顾琛的声音传了出来,带着化疗后特有的沙哑和虚弱,每一个字都像砂纸磨过我的心:
晚晚……对不起……一开始接近你……是因为你像她……他艰难地喘息着,可后来……在图书馆……看见你踮着脚……够最上层那本《星图手册》的样子……笨拙又认真……突然觉得……参宿四也没那么亮了……录音里传来压抑的咳嗽声,持续了很久才平息。我把林薇薇爸爸……行贿、洗钱的罪证……存在U盘里……本来想……本来想等手术……成功了……就带着你……远走高飞……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好好陪你看星星……对了……实验室保险柜里……有我给你准备的惊喜……本来想……在你生日的时候……送给你……现在看来……可能等不到了……录音在这里结束,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沙沙声。
本来想等你死了,让她替你顶罪我的声音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冻土,猛地转向林薇薇。她脸上那楚楚可怜的表情瞬间凝固,手中的手术刀当啷一声掉落在光洁的地砖上,发出刺耳的脆响。正午的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毫无遮拦地倾泻在她脸上,强光下,我终于看清——她精心梳理的高马尾根部,发网边缘极不自然地翘起,下面露出的,分明是和我一样的、未经打理的齐肩碎发!那精心编织的长发,不过是个逼真的假发套!
你根本不是留了长发,我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反而平静下来,像淬火的冰,你是为了模仿我,对不对你知道顾琛现在喜欢的是我,所以才故意弄成我的样子,妄想重新变成他心里的‘影子’。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针,狠狠扎向她。
林薇薇的脸色瞬间褪尽血色,惨白如纸。她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像是离水的鱼,徒劳地张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翻涌着被彻底撕开伪装的惊惶和恶毒。
咳!咳咳咳——病床上,顾琛突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整个身体痛苦地弓起,像一只被扔进沸水的虾。心电监护仪尖锐刺耳的警报声疯狂地炸响!红灯疯狂闪烁!我大脑一片空白,猛地扑过去。就在我抓住他冰冷的手的瞬间,他不知从何处爆发出巨大的力量,反手死死攥住了我的手腕!那力道大得惊人,指骨几乎要嵌入我的皮肉,带来清晰的痛楚。他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我脸上,然后缓缓下移,落在我冲锋衣口袋里露出的那半片已经干枯蜷曲的银杏叶上。忽然,他毫无血色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露出了一个极其微弱,却像穿透厚重云层的星光般明亮纯粹的笑容。
晚晚……他的声音微弱得像风中残烛,每一个字都耗尽力气,星星……他断断续续地吐出这两个字,眼神里的光芒亮得惊人,仿佛用尽了生命最后的热度在燃烧。然后,那光芒如同被风吹熄的蜡烛,倏然熄灭。他紧握着我的手,猛地一松,头无力地向一侧歪去,彻底失去了声息。
那是我最后一次,在他眼中看到那样纯粹的光亮。三天后,在重症监护室那令人窒息的寂静里,他彻底陷入了不可逆转的深度昏迷。临终前,值班的小护士红着眼眶告诉我,他最后清醒的片刻,一直用那只还能微微动弹的手指,在洁白的床单上徒劳地、一遍又一遍地划着什么。那歪歪扭扭的线条,护士辨认了很久,最后迟疑地说:看起来……像是几颗连在一起的星星,嗯……有点像猎户座的形状护士离开前,交给我一枚冰冷的金属指环,说是从他枕头底下找到的。正是那枚朴素的铂金素圈戒指。我颤抖着将它翻转过来,借着灯光,看清了内壁上那个用极细的刻刀,一笔一划精心刻下的、小小的晚字。每一个笔画都深深刻进了金属里,也刻进了我的骨血中。
林薇薇最终站在了被告席上。审判结果:十五年有期徒刑。判决书上冰冷的铅字罗列着她的罪行:故意杀人(未遂)、伪造证据、非法拘禁(指派人长期跟踪监视)、巨额商业诈骗(协助其父)……警察在她家尘封的阁楼深处,搜出了一个落满灰尘的旧木箱。撬开生锈的锁扣,里面塞满了属于顾琛的旧物:洗得发白的高中篮球服,边缘磨损的物理竞赛一等奖证书,还有一封从未寄出的信,信封泛黄,字迹是顾琛年少时的飞扬。信的结尾,笔迹带着迟来的释然和坚决:薇薇,我从来没喜欢过留长发的女孩。你当年剪短发的样子,才是我见过最亮的星。可现在,我遇到了比星星更亮的人。
这封信,像一把迟来的钥匙,解开了所有关于短发的执念密码。
我去青海那天,气象台发布了暴雪蓝色预警。车窗外,灰暗的天空沉甸甸地压着连绵起伏的荒原,像一块巨大的裹尸布。抵达黑马河乡时,天地间只剩下呼啸的风和漫天卷地的雪沫。简陋的帐篷在狂风中猎猎作响。我盘腿坐在冰冷的地垫上,帐篷里唯一的光源是那盏昏黄的露营灯。打开那个深蓝色的丝绒盒子,顾琛最后时刻用生命护住的戒指静静躺在里面。铂金的光泽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柔和。我小心翼翼地拿起它,指腹摩挲着内壁。那个新刻的晚字,边缘还带着工匠刻刀留下的、细微而清晰的毛刺感,有些硌手,如同他未来得及抚平的遗憾。抬起头,我下意识地望向帐篷小小的三角窗口。肆虐的风雪不知何时停了。浓墨般的夜幕被撕开,繁星如同亿万颗被擦亮的钻石,骤然点亮了整个宇宙!猎户座,那柄巨大的、由七颗亮星组成的宇宙之剑,正庄严地悬在远处雪山的银色峰顶之上。参宿四,那颗橘红色的巨星,依旧明亮。而它旁边,那颗曾被他形容为我躲藏在云层后的、不起眼的暗星,此刻却闪烁着前所未有的、执着而温柔的光芒,仿佛穿越了亿万光年的孤寂,只为赴这一场无声的约定。
我拿出那个从实验室角落、那个需要瞳孔和双重密码才能打开的沉重保险柜里找到的东西——不是金银,不是珠宝,而是一本厚厚的、手工装订的硬壳相册。封面是深邃的星空蓝。翻开,里面贴满了照片。从图书馆初遇时我抱着书、一脸茫然的侧影,到实验室里我皱着眉观察显微镜的专注,再到食堂里我对着他做的失败实验蛋糕笑得前仰后合……每一张照片旁边,都用工整的小楷写着拍摄的时间和地点,以及一两句简短的备注:晚晚拿到奖学金,眼睛亮得像星星、晚晚被辣子鸡丁呛到,脸红得像晚霞……翻到最后一页,没有照片,只有一行力透纸背的字:晚晚,遇见你,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
相册的夹层里,还静静躺着一张设计更加精细、甚至标注了所用钻石克拉数和戒圈尺寸的猎户座戒指设计图,比笔记本里的草图精致百倍。旁边还有一张字条:联系张师傅,用最好的铂金和G色VVS级碎钻。工期再赶,打磨也必须完美。
日期,正是他车祸前一周。我的指尖抚过那些冰冷的字迹,眼泪终于无声地汹涌而出,砸落在幸运两个字上,晕开一片深蓝。
回程的火车摇摇晃晃。我鬼使神差地在中途下了车,回到了那个埋葬了所有故事开端的大学城。深秋的校园,香樟树依旧固执地残留着一些深绿,脚下却已铺满了层层叠叠金黄的落叶,踩上去发出细碎的、如同叹息般的声响。我走进熟悉的图书馆,空气里弥漫着旧书纸张和油墨特有的、令人安心的气味。凭着记忆,走到当年那个靠窗的位置。书架最顶层,那本深蓝色封面、书脊磨损严重的《百年孤独》依旧静静地立在那里。我踮起脚,将它抽了出来。书页间,果然夹着一张对折的便签纸。熟悉的、属于顾琛的笔迹跃入眼帘:
当一个人无法拥有时,他能做的就是不要忘记。
——马尔克斯《百年孤独》
可晚晚,我怕我忘了你的样子。
——琛
便签纸的下面,还静静地躺着一张薄薄的纸片。拿起来,是一张打印好的电子机票。出发地:本市。目的地:青海西宁。日期,赫然是我生日那天。我捏着那张机票,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窗外,一阵风吹过,香樟树的枝叶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有人在低语。
我抬起左手,无名指根部那道我自己用美工刀小心翼翼刻下的戒痕,在穿过窗棂的光线下,泛着淡淡的红痕。深浅刚好能嵌住那枚刻着晚字的戒指。风吹过香樟树枝叶的声音更响了,沙沙……沙沙……恍惚间,我仿佛又听见那个带着笑意的、温柔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晚晚你看,这些路灯,像不像星星掉在了地上
可这一次,再也不会有一双温暖干燥的手,坚定地牵起我微凉的手指,带着我穿过校园里那条漫长而寂静、只有星光和路灯陪伴的林荫道了。我低下头,将那枚冰冷的、刻着晚字的戒指缓缓套上无名指,戒圈严丝合缝地嵌入我自己刻下的红痕里,带来一阵轻微的、带着痛楚的契合感。我握紧了拳头,仿佛这样就能攥住一些正在飞速流逝的、虚无缥缈的东西。但指尖传来的,只有冰冷的金属触感和自己掌心空荡荡的虚无。这冰冷的触感清晰地告诉我,顾琛走了。真的走了。带着青海未落的星光,带着猎户座未完成的戒指,带着我们之间所有未曾说出口的爱与亏欠,永远地沉入了永恒的寂静。
此后的每一年深秋,当北风开始带着萧瑟的气息扫过城市,我都会背起简单的行囊,独自踏上前往青海的旅途。黑马河乡的牧民已经认得我。他们会在风雪来临前,默默为我留一顶最厚实的帐篷。夜晚,当无垠的苍穹被亿万星辰点亮,猎户座准时出现在它亘古的位置。我裹着厚厚的毛毯,坐在冰冷的旷野里,仰望着那片熟悉的星光。每一次凝视,顾琛的笑容都会无比清晰地浮现在星幕上——他指着参宿四时微扬的嘴角,他在天文馆穹顶下侧头看我时眼底细碎的光,他在雨夜中浑身湿透却执拗的眼神……只是身边,再也没有那个会脱下外套裹住我、会指着每一颗星星耐心讲解、会用带着体温的怀抱驱散高原寒夜的胸膛了。我知道,在某个无法触及的维度,顾琛或许真的化作了这浩瀚星河中的一粒微光,沉默地守护着这片他曾许诺带我看的星空。可这份来自宇宙深处的守护,却带着彻骨的、永恒的孤独,像冰冷的潮水,日复一日地冲刷着我余生的漫长堤岸。
又是一个深秋的雨夜。雨水冰冷,密集地敲打着伞面,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我独自一人,走在这条曾与他并肩走过无数次的校园林荫道上。昏黄的路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一个个模糊的光晕,依旧像散落在地上的星星碎片。可身边,只有风穿过湿透的梧桐树叶的呜咽,和雨水滴落水洼的滴答声。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流进脖颈,带来刺骨的寒意,与去年深秋他站在我宿舍楼下时,滴落在我手背上的那滴雨水的冰凉,如出一辙。我停下脚步,伞微微向后倾斜,仰起头,望向被城市灯火染成暗红色的、空无一物的夜空。冰冷的雨水瞬间模糊了视线。
顾琛,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吞没,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我好想你。
回应我的,只有无边无际的雨幕,和这个灯火辉煌却空旷寂寥的世界。风吹过光秃秃的枝桠,发出更响的呜咽。雨滴落在积水里,溅起细小的水花。除此之外,一片死寂。这个世界,终究只剩下我一个人,守着那些浸透了甜蜜与剧毒的回忆,在时光的长河里,孤独地跋涉。
顾琛葬礼那天的清晨,天空阴沉得如同浸透了墨汁的宣纸。细密冰冷的雨丝悄无声息地落下,沾湿了黑色的伞面,也沾湿了墓园里每一块沉默的石头。空气里弥漫着泥土、青草和雨水混合的潮湿气味,冰冷地钻入肺腑。我站在人群的最边缘,黑色的大衣无法驱散从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意。墓碑上镶嵌的照片里,他微微笑着,眼神清澈,嘴角上扬的弧度带着少年气的阳光,仿佛那些沉重的秘密、钻心的病痛、无解的纠葛都从未在他年轻的生命里发生过。雨水顺着我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还是泪。我紧紧攥着口袋里那枚刻着晚字的戒指,坚硬的金属边缘深深硌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楚,提醒着我这一切并非噩梦。
林薇薇没有出现。周明宇后来告诉我,她在看守所里精神彻底崩溃了。时而歇斯底里地哭喊,时而又安静得可怕,只是整日整夜地面向墙壁坐着,眼神空洞,对着冰冷的墙壁喃喃自语,反反复复只有几句破碎的话:阿琛在等我…他说要带我去看星星…青海的星星…最亮了…
周明宇的声音低沉而疲惫:警察在她家阁楼那个木箱里,除了那些旧物和那封信,还发现了一本厚厚的日记……里面……记录着她对顾琛近乎病态的迷恋,还有她……是怎么一步步策划着,想把你从他的世界里彻底抹掉。
他顿了顿,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递到我面前。苏晚,这是阿琛……留给你的。是在他实验室抽屉最底层找到的,信封上写着你的名字。
信封很厚实,带着实验室里特有的、淡淡的试剂和尘埃的味道。封面上,苏晚亲启四个字,是顾琛那熟悉的、苍劲有力的笔迹,只是墨色似乎比以往更深沉了一些。我的指尖控制不住地颤抖,几乎无法撕开封口。里面是一沓码放整齐的信纸,写满了字。最上面,还有一张崭新的银行卡。
展开信纸,顾琛的声音仿佛穿透了生死,在冰冷的雨幕中响起:
晚晚: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不在了。对不起,请原谅我的自私,没能陪你走到最后。
第一次在图书馆见到你,抱着一摞摇摇欲坠的书,阳光恰好落在你发梢,那一瞬间的恍惚,确实是因为你侧脸的轮廓,像极了记忆里某个模糊的影子(薇薇)。这个念头让我感到羞耻,却又无法否认。可后来的每一次接触,都让我无比清晰地看到,你和她是那么、那么的不同。你善良,会偷偷给图书馆窗台那只瘸腿的流浪猫带牛奶;你勇敢,面对林薇薇刻意的刁难从不退缩;你像一块未经雕琢却内蕴光华的水晶,有自己的棱角和独特的光芒。不像薇薇,她的世界里只有占有和毁灭的漩涡。靠近你,像是在寒冷的冬夜靠近一团温暖的火,明知会灼伤,却忍不住贪恋那点光亮。
我知道,这对你极不公平。把你当成谁的影子,是连我自己都无法原谅的卑劣。可情感像脱缰的野马,我无力控制。尤其是在拿到那张该死的诊断书之后——脑癌晚期,胶质母细胞瘤,位置刁钻,手术成功率低得可怜。那一刻,世界在我眼前崩塌成灰烬。是你,晚晚,是你无意间落在实验室的那片银杏叶,是你对着我烤焦的蛋糕依然笑得开怀的样子,是你仰头看星星时眼底纯粹的向往……是你让我在无边的绝望里,重新抓住了一丝想要活下去的力气。我开始像个疯子一样计划,计划着要在有限的时间里,解决掉林薇薇父亲这个隐患,拿到他陷害我父亲的证据,然后……然后干干净净地站在你面前,告诉你一切真相。告诉你,我是真的、真的喜欢你,不是因为你像谁,只是因为你是苏晚,独一无二的苏晚。
保险柜里的东西,是我这些年能攒下的所有。密码是那个雨夜,我第一次送你回宿舍的日子(希望你还记得)。银行卡的密码是你的生日。钱不多,但希望能帮你渡过可能遇到的难关。那些研究笔记和实验数据,是我这几年最用心的成果,虽然还不完善,但或许对你继续深造有点帮助。晚晚,别为我难过太久。答应我,好好生活,用力地、精彩地活下去,去看我没看过的风景,去实现我们曾经聊过的梦想。这是我最大的心愿。
晚晚,对不起,终究还是没能陪你去青海看星星。但别难过。你看,天上的星星那么多,总有一颗会是我,在你看不见的地方,默默守护着你。如果……真的有下辈子,我一定跑着、用最快的速度找到你。找到你的第一句话,就告诉你:苏晚,我爱你。不是因为像谁,只是因为是你。
永远爱你的

雨水滴落在信纸上,晕开了墨迹,也模糊了我的视线。那些字句像滚烫的烙铁,印在我的心上。原来他一直在独自背负着如此沉重的十字架,在绝境中为我谋划着未来。而我,却那么轻易地被林薇薇的谎言刺伤,怀疑过他的真心。巨大的悔恨和迟来的钝痛,几乎将我撕裂。
周明宇宽厚的手掌轻轻按在我的肩膀上,传递着无声的安慰。苏晚,阿琛他……一直都很爱你。他最后的日子,说得最多的,就是希望你能好好的。别辜负他,好好活下去,活得比谁都精彩,这才是他想看到的。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喉咙哽咽得发不出声音。我将那沓被雨水和泪水浸染的信纸,连同那张承载着他最后心意的银行卡,小心翼翼地折好,重新放回信封里,紧紧捂在胸口。冰冷的雨水顺着脸颊流淌,心口却仿佛被那封信捂热了一小块。是的,我必须活下去。带着他未竟的梦想,带着他沉甸甸的爱,活下去。
顾琛离开后的日子,时间失去了清晰的刻度。白天像褪色的胶片,夜晚则被无边的思念填满。我将自己彻底埋进了书堆和实验室。他留下的那些密密麻麻写满公式和心得的笔记本,成了我唯一的灯塔。每一个艰涩难懂的理论,每一次实验失败的沮丧,都让我想起他曾经专注的侧脸和鼓励的眼神。我咬着牙,一点一点地啃,一遍一遍地试。每当支撑不住,想要放弃的时候,我就会拿出那封被他摩挲得有些卷边的信,指尖抚过他留下的字迹,仿佛能汲取到他残存的力量。渐渐地,那些冰冷的数据和复杂的图谱,在我眼中有了温度,有了他曾经描述过的、关于宇宙星辰的浪漫。他未完成的课题,在我手中艰难地延续着生命。
研究生毕业答辩那天,窗外阳光灿烂。当我清晰地阐述完基于顾琛前期研究拓展出的新模型时,台下响起了掌声。导师眼中有着毫不掩饰的赞许。那一刻,我抬起头,仿佛看见礼堂后排的角落里,顾琛站在那里,穿着他常穿的那件浅灰色毛衣,对我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我留在了母校,成为了一名讲师。站上讲台,看着下面一张张年轻而充满求知欲的脸庞,我总会不自觉地提起他。讲他的才华,讲他对科学近乎偏执的严谨,讲他在病痛中依然坚持记录实验数据的毅力,也讲他藏在冷峻外表下那份不为人知的温柔。我希望,他的光芒,能照亮更多后来者的路。
深秋,依旧是我与青海不变的约定。黑马河乡的牧民已经习惯了我的到来。他们会提前帮我准备好抵御寒风的厚实帐篷。夜晚,当辽阔的苍穹被亿万星辰点亮,猎户座准时出现在它亘古的位置。我裹着厚厚的毛毯,坐在冰冷的旷野里,仰望着那片熟悉的星光。身边的位置是空的,但我总会拿出那张他学生证上的照片,放在身旁的草地上。
顾琛,我又来了。我对着寂静的星空低语,今年系里新来了几个特别有天赋的学生,有个男孩,钻研的劲头跟你当年有点像……实验进展还算顺利,虽然卡在一个参数优化上很久了……青海的星空,还是那么干净,猎户座很亮,参宿四旁边那颗小星星,好像……真的比以前亮了一点呢……
寒风卷起我的围巾,絮絮叨叨的自言自语消散在旷野的风里,只有无名指上那枚素圈戒指,在星光下反射着微弱的、恒定的光。
有一年冬天,雪下得格外大。我在青海湖边一间小小的青年旅舍里,围炉取暖。旅舍老板是个热情的藏族大叔,知道我喜欢看星星,特意告诉我后山有个观星点视野绝佳。踏着厚厚的积雪爬上后山坡,果然,远离了旅舍微弱的光害,星河壮丽得令人窒息。就在我架好三脚架,调整相机参数时,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需要帮忙吗这个型号的赤道仪调平衡有点技巧。
我转过头。一个穿着深蓝色冲锋衣的男人站在那里,身材高瘦,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看清他面容的瞬间,我的呼吸停滞了一秒——那眉眼间的轮廓,那专注的神情,竟有七八分像顾琛!尤其是他微微蹙眉观察赤道仪的样子。他见我愣住,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主动伸出手:你好,我叫陈默,也住下面那家青旅。看你一个人弄这个挺费劲的。
谢谢,我叫苏晚。我回过神,报上名字,声音有些干涩。
那一晚,我们聊了很久。从冬季星空的主要星座,聊到最近的天文新发现;从拍摄星轨的技巧,聊到对宇宙膨胀理论的看法。他对天文学的热爱和专业程度让我惊讶,言谈间偶尔流露出的专注神情,更是让我恍惚。分别时,我们互留了联系方式。他笑着说:很少遇到对星空这么了解的女孩子。
回到城市后,陈默的联系渐渐多了起来。他会分享新拍到的深空天体照片,会在我实验遇到瓶颈时,从物理学的角度提出一些新颖的思路(他本身是研究理论物理的)。他温和、体贴,会在降温时发来提醒添衣的信息,会在我熬夜赶论文时默默点一份热粥外卖送到实验室楼下。那份不动声色的关怀,像冬日里和煦的阳光,不灼热,却足以驱散一些沉积的寒意。
一次学术会议后的小聚,微醺的灯光下,陈默看着我,镜片后的目光真诚而温暖:苏晚,从青海见到你的第一眼,就觉得你身上有种……很特别的东西。像……像一颗独自燃烧了很久,却依然保持着内核温度的星星。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我知道你心里装着一个人,一个很重要的人。我不问过去,只希望……未来能有幸,陪你一起看更多的星星。
餐厅里流淌着轻柔的爵士乐。灯光落在他脸上,那熟悉的轮廓在微醺的光线下几乎与记忆中的影像重叠。那一刻,巨大的疲惫和一种对温暖的渴望,如同潮水般席卷了我。我看着他眼中清晰的期待和小心翼翼的温柔,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有那么一瞬间,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心底诱惑:抓住他吧,抓住这点现实的温暖,这或许就是逃离无边孤寂的浮木。
但下一秒,无名指上那枚冰冷的素圈戒指,清晰地硌着我的指骨。顾琛在病床上用尽最后力气抓住我手腕的触感,他在星空下说参宿四也没你亮时眼底的光芒,他在录音笔里沙哑的晚晚,我爱你……无数个瞬间如同破碎的星辰,呼啸着穿过时间的尘埃,狠狠撞进我的脑海。那份爱,连同那份永恒的失去带来的痛,早已融进了我的骨血,成为我生命无法分割的一部分。任何试图覆盖它的温暖,都只会让我感到更深的背叛。
我深吸了一口气,窗外的城市灯火在眼中模糊成一片光晕。我抬起头,迎上陈默的目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清晰而平静:陈默,谢谢你。你很好,真的很好。但是……我轻轻摩挲着无名指上的戒指,冰冷的金属触感带来一种奇异的镇定,我心里的人,他永远都在那里。不是过去,而是现在,是未来。他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像呼吸一样无法割舍。对不起。
陈默眼中的光芒黯淡下去,像瞬间熄灭的烛火。但他没有愤怒,没有纠缠,只是沉默了片刻,嘴角慢慢牵起一个理解的、带着淡淡苦涩的弧度。我明白了。他点点头,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坦然,他一定……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值得你这样。没关系,苏晚。他举起面前的柠檬水,对着我,也像对着虚空,祝你……永远拥有自己的星光。那晚之后,陈默依旧会偶尔分享一些有趣的天文动态,但再也没有逾越朋友的界限。那份克制的距离感,反而让我心怀感激。
又一个深秋的雨夜。窗外的雨丝被寒风裹挟着,抽打在实验室的玻璃窗上,发出细密连绵的声响。办公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台灯洒下温暖的光圈,照亮了桌面上摊开的文献和写满演算的稿纸。空气里弥漫着咖啡的微苦和旧书纸张特有的气息。我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目光落在桌角那本封面早已磨损的深蓝色《百年孤独》上。顾琛留下的字条,依旧夹在当年那一页。我拿起书,指尖拂过书页,翻到他曾经用钢笔细细圈注过的那一行:
生命中真正重要的不是你遭遇了什么,而是你记住了哪些事,又是如何铭记的。
窗外路灯昏黄的光晕,在雨幕中晕染开一片片模糊的光团,微弱却执着地亮着。风声穿过窗外高大的梧桐树枝桠,发出呜咽般的沙沙声。在这片由雨声和风声构成的、无边无际的寂静里,我仿佛又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带着笑意,穿过遥远的时空,轻轻落在耳边:
晚晚,你看,这些灯,像不像星星掉在了地上
我抬起头,望向窗外那片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的灯火。光晕在湿漉漉的玻璃上流淌、变形。泪水无声地滑落,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
像,我轻声回答,声音在空旷的实验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温柔,很像。顾琛,我看到了。
风依旧在呜咽,雨滴敲打玻璃的声音单调而永恒。但我知道,在这片由回忆和思念构筑的星海里,他从未离开。他化作了参宿四旁那颗日益明亮的暗星,化作了无名指上冰冷的戒痕,化作了深夜实验室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也化作了支撑我穿越所有风雨的那束永恒星光。
此去经年,青海的星空依旧是我灵魂的归处。高原的风凛冽如刀,吹散尘世的喧嚣。我仰望着亘古不变的猎户座,看着它高悬于雪山之巅,看着参宿四旁那颗小星,在无垠的黑暗中,一年比一年,更加清晰,更加明亮。它不再躲藏,不再黯淡,而是坚定地散发着属于自己的、温柔而执着的光芒。
我不再伸手试图去触摸那遥不可及的星光,只是将戴着戒指的左手轻轻按在心口的位置。那里,跳动着一颗被他用生命温暖过、也因他的离去而永远残缺的心。但那残缺之处,早已被他留下的爱、勇气和星光填满,沉甸甸的,成为我生命最坚实的底座。
猎户座是一场盛大而永恒的绝症,它高悬于命运之上,昭示着无法逆转的失去和永恒的孤独。而顾琛,是我心甘情愿沉溺一生、无药可解的心疾。他是我灵魂深处永不愈合的伤口,也是滋养我穿越漫长黑夜的唯一光芒。
帐篷外,万籁俱寂。只有亘古的星河在头顶无声奔流,亿万光年外的星光温柔地洒落肩头。世界一片岑寂,星辰沉默不语。爱已成殇,永镌心间。而孤独,是余生最忠诚的旅伴,与星光同在,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