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双生琴腔 > 第一章

作为顶尖古琴修复师,我接下明代焦尾琴的修复任务。
琴腹暗格里,我发现了一卷血书诗稿:宁碎焦尾,不媚豺狼。
史料揭开一段尘封往事:女琴师清徽为护琴谱,血战倭寇而亡。
修复过程中,我的指法竟与清徽的记载惊人相似。
当最后一片漆皮贴合琴身,我在内层发现了梅纹烙印。
那是清徽家族的徽记——也是我孤儿院长大后,肩胛上唯一的胎记。
夜极深了。林薇工作室里,空气仿佛凝固的琥珀,厚重、沉静,只余下工作灯投下的一圈冷白的光晕,恰好圈住工作台上那具伤痕累累的古琴。灯下,她左手执一枚细如发丝的钢质镊子,右手持着精巧的骨刀,屏息凝神,正试图分离一片顽固附着在琴颈断裂处的老漆皮。镊尖轻颤,刀锋沿着漆皮与朽木之间那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罅隙,谨慎地游走,发出极其轻微的沙沙声,如同时间本身在低语。
每一次呼吸都放得极轻极缓,生怕惊扰了这沉睡数百年、饱经沧桑的木质魂灵。空气里弥漫着浓烈而独特的复合气息:新熬的生漆那浓郁到近乎呛人的原始气味,古木在漫长岁月里吸饱又缓缓释放出的陈腐幽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却顽强渗透出来的铁锈般的腥气——那是深沁入木质纹理的、早已凝固发黑的血。
这琴,便是闻名遐迩却又命运多舛的明代九霄环佩焦尾琴。它曾是顶级藏家秘不示人的珍宝,如今却带着一身触目惊心的创伤,辗转流落到她的案头。琴身尾部那标志性的焦痕仍在,但更刺眼的是琴颈处那道几乎将琴首斩断的巨大裂口,边缘翻卷起狰狞的木刺。琴身遍布深深浅浅的刀劈斧凿之痕,仿佛承受过一场暴烈的屠戮。几根丝弦早已朽断,无力地蜷曲着,剩下的也绷得死紧,仿佛随时会崩裂开来。它像一个从修罗场中挣扎爬回的战士,只剩下一副残破的骨架和一身洗刷不尽的暗红血污。
指尖拂过那些深陷的凹痕,触感冰冷而粗粝。林薇的眉头锁得更紧。这些伤痕的走向、力度,绝非寻常的磕碰或岁月的剥蚀所能造成。刀锋劈砍的决绝,钝器砸击的凶狠……每一道印记都带着清晰的、欲毁之而后快的暴戾。她低声自语,声音在寂静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这伤……来自刀兵,绝非岁月。一种沉重的不祥预感,如同窗外沉沉的夜色,无声地压了下来。
修复工作艰难推进。数日过去,林薇终于清理到琴腹深处。当用特制的微型内窥镜探入一个极其隐蔽的共鸣腔角落时,镜片反射的光斑里,赫然出现了一个微小的异样凸起。她的心猛地一跳,指尖的动作瞬间停滞。屏住呼吸,她换上更精密的工具,一根细若牛毛的金属探针,带着外科手术般的精准和敬畏,小心翼翼地拨弄着那处凸起。它被一层薄薄的、与琴木颜色几乎融为一体的陈年胶质物覆盖着。探针尖端轻柔地刮擦、试探,终于,一小片胶质被剥离,露出下方一个细小的缝隙。
时间仿佛凝固。她全神贯注,镊尖探入缝隙,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往外牵引。一卷细小的、色泽沉暗如凝固血液的纸卷,带着尘封数个世纪的沉重与悲怆,一点一点,从琴腹的幽暗深处被请了出来。
纸卷在柔和的灯光下被极其缓慢地展开。纸色是那种经历了漫长氧化和血液浸染后的深褐近黑,脆薄如蝶翼,仿佛轻轻一触就会化为齑粉。上面是用某种尖细之物蘸着浓稠液体书写的字迹,笔画细瘦如刀锋,却带着一种穿透纸背的凌厉与绝望。那液体早已干涸发黑,但林薇鼻端似乎又萦绕起那股淡淡的、来自数百年前的铁锈腥气。字迹清晰得令人心悸:
豺狼裂焦尾,玉碎溅寒霜。宁碎焦尾,不媚豺狼!——清徽绝笔
宁碎焦尾,不媚豺狼!
短短十字,如八记重锤,狠狠砸在林薇心上。她甚至能想象出那瘦弱的女子,在最后的绝境中,咬破指尖,或是以断刃割破肌肤,蘸着自己温热的血,在仓促间写下这字字泣血的誓言。那不媚二字,笔画转折处带着一种近乎撕裂的决绝,是对强暴最凛然的不屈与控诉。署名清徽,一个从未在正史中留下任何痕迹的名字,此刻却带着血与火的气息,穿透数百年的尘埃,直刺林薇的灵魂深处。
‘清徽’……林薇低喃着这个名字,指尖无意识地拂过纸卷上那干涸的血字,一种莫名的、尖锐的刺痛感瞬间从指尖窜入心房,让她猛地瑟缩了一下。这个名字,这卷血书,像一把无形的钥匙,咔哒一声,骤然开启了她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闸门。
模糊的片段如同浑浊的水底翻腾起的沉渣:混乱的尖叫、刺眼的火光、呛人的浓烟……还有一个极其短暂的、温暖的怀抱,以及怀抱中一种奇特的、清冷悠远的气息,像是深山古寺里沉檀的味道,混合着冰雪初融的凛冽……这气息几乎立刻与眼前古琴残躯散发出的那种幽深古意重合起来。她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幻影消失,只余下工作室冰冷的空气和桌上那具沉默的焦尾琴。但那心悸的感觉,却久久不散。
血书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林薇心中激起千层浪。她放下手头精细的修复工作,一头扎进了故纸堆与地方志的浩瀚烟海。白天,她埋首于市图书馆古籍部那散发着樟脑与霉变混合气味的老档案室;深夜,工作室的灯光长明,电脑屏幕上闪烁着各地博物馆、私人收藏库发来的模糊图片和零散记录。她像最耐心的考古者,在历史的断层中艰难地挖掘、拼凑。
线索散落在泛黄的纸页间,如同被刻意打碎的镜片。她从一份残破的明代地方志抗倭纪略的夹缝批注中,发现了一句语焉不详的记载:嘉靖某年秋,倭寇掠东乡,焚掠甚惨。有女琴师清徽者,携家传古琴及琴谱避入山寺。贼酋闻其名,欲夺琴谱并迫其操琴献媚。清徽不从,怀抱焦尾琴登藏经阁,怒斥贼酋。贼众攻阁,清徽以琴为兵,碎琴拒敌……阁焚,女与琴谱俱烬。乡人哀之,私谓‘琴魄’。
另一份来自邻县某望族族谱的附录里,则隐晦地提到:族中有女清徽,性刚烈,精音律,尤擅家传焦尾琴。后罹倭祸,不屈殉节。所遗琴谱孤本《松风阁秘谱》,亦随之湮灭,实乃吾族乃至琴坛千古之恨。
碎片渐渐拼合。林薇眼前仿佛燃起熊熊烈火,映红了一座古寺的藏经阁。火光中,一个素衣身影怀抱焦尾琴,孤立于危楼之上。楼下是倭寇狰狞的面孔和嗜血的刀锋。贼酋的狂笑、威逼利诱的嘶吼,混杂着木料燃烧的噼啪声。女子清瘦的面容在火光辉映下显得异常平静,眼神却亮如寒星。她没有哭泣,没有求饶,只是死死护住怀中的琴。当贼寇撞开阁门涌上时,她猛地举起沉重的琴身,不是作为乐器,而是作为最后的武器,狠狠砸向冲在最前的敌人!琴身碎裂的巨响,伴随着贼寇的惨叫。更多的敌人扑上,刀光闪动……最终,烈焰吞噬了一切,连同她,连同那未曾屈服的灵魂,连同那部被无数琴人视为瑰宝的《松风阁秘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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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徽!这个被烈火吞噬的名字,这个以琴为戈、玉碎殉节的女子,她的形象从未如此清晰地烙印在林薇心中。那卷血书上的字迹,仿佛带着灼人的热度,再次烫痛了她的指尖。她仿佛能听到那裂帛般的琴音在火中最后的嘶鸣,能感受到清徽抱着琴冲向敌人时,那纤细身躯里爆发出的、足以撼动天地的决绝力量。
宁碎焦尾,不媚豺狼……林薇轻声重复着,声音微颤。这不再仅仅是纸上的墨痕,而是一个灵魂穿越时空发出的、振聋发聩的呐喊。
焦尾琴的修复进入了最核心也最艰难的阶段——重塑琴颈断裂处的结构,并重新髹漆。林薇的工作台上,工具井然有序:锋利的刻刀、不同型号的刨子、砂纸、调好的生漆、朱砂、鹿角霜粉末……她如同一个精密的外科医生,又像一个虔诚的朝圣者,一点点重塑着这具饱受摧残的躯体。
断裂的琴颈需要重新接驳。她选用了密度、纹理都尽可能接近原琴的老杉木料,削出榫卯。这个过程需要极致的专注和稳定的手感。当她用刻刀细细修整榫头,使其与原琴断裂处的卯口严丝合缝时,一种奇异的熟悉感悄然浮现。手腕的转动,指尖按压刀背的力度,甚至下刀时那种微妙的倾斜角度,都自然而然地呈现出一种特定的韵律。这韵律并非她师承的学院派路数,也不同于她刻意模仿过的任何名家风格,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行云流水般的操作。
这感觉在后续的髹漆环节变得更为强烈。调制漆灰(生漆混合鹿角霜粉末),用特制的牛角刮刀将其均匀地刮涂在琴颈接缝处填补缝隙,再一遍遍打磨平整……这套流程她做过千百遍,本该是纯熟于心的技艺。但此刻,当牛角刮刀在指间灵活运转,在琴体上勾勒出圆润流畅的过渡线条时,她的动作流畅得近乎诡异。手腕的每一次提按,刮刀角度的每一次微妙调整,都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自然而然,毫无滞涩。她心中并无明确的章法,手却像有了自己的记忆,精准地落在最恰当的位置,做出最完美的弧度。
一次短暂的休息间隙,她下意识地拿起桌上修复前整理好的、关于清徽琴艺的零散记载复印件。其中有一段是一位劫后余生的老僧模糊的回忆,提到清徽修补琴身裂缝时的独特手法:……其法甚异,不以直力强压,腕如游蛇,漆刀走处,弧圆天成,不见棱角,浑然如旧……吾观之,疑其指间自有韵律,非人力可强为也。
林薇的目光死死钉在腕如游蛇,漆刀走处,弧圆天成这几个字上。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从脊椎窜上头顶!她猛地看向自己刚刚刮涂好的漆灰表面——那流畅圆转、过渡自然的弧度,不正与记载中清徽那独特的手法描述惊人地吻合吗她甚至无需刻意模仿,她的身体,她的双手,仿佛在修复这件与清徽命运相连的古琴时,自动唤醒了一种沉睡的本能!
这不可能……林薇喃喃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刚刚刮好的漆面,触感温润。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诞与惊悚感攫住了她。这仅仅是巧合是过度投入工作产生的幻觉还是……某种更深层、更无法解释的联系她想起那卷血书带来的心悸,想起童年模糊记忆里那奇特的清冷香气。清徽……这个名字,这个人,难道真的仅仅是一个湮没在历史尘埃中的悲壮符号
无数疑问在她脑海中翻腾,让她的心神再也无法完全专注于眼前的漆刀与木纹。修复工作仍在继续,但每一次下刀,每一次刮涂,都仿佛带着一种探寻的意味。她开始不自觉地观察自己的手,审视每一个动作,试图从中找出刻意模仿的痕迹,却只发现那种源自深处的、无法解释的流畅与契合。
断裂的琴颈在无数次精密的榫接、填补、打磨后,终于重新与琴身融为一体,只待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步——覆盖表面漆层,使其与整张琴的古朴气韵完美相融。这一步,如同为一位浴血归来的战士披上最后一件战袍,既要掩盖伤痕,更要彰显其历经沧桑而不折的魂魄。
林薇调好了最后一道面漆。这漆色是她反复试验了无数次才确定的,深栗色中透出隐隐的朱砂暖意,既沉静内敛,又蕴藏着勃发的生机。漆液在瓷碗中呈现出一种温润如玉的光泽。她深吸一口气,摒弃脑海中所有杂乱的念头,拿起那支用得最顺手的紫貂毫漆刷。刷毛饱满而富有弹性,饱蘸漆液,落在琴颈与琴身接合处那道最为关键的过渡区域。
屏息凝神,手腕悬空。笔尖轻触琴木,如同蜻蜓点水,随即手腕以一种极其微妙而稳定的韵律带动笔刷运行。没有一丝犹豫,没有半分迟滞。笔刷行过之处,漆液均匀地铺展开来,形成一道极其薄而润泽的漆膜,完美地覆盖了下方所有修补的痕迹,将那处曾经致命的断裂伤痕,转化为琴身上一道自然流畅、宛如天生木纹的优美弧线。深栗色的漆膜在灯光下流淌着温润的光华,与琴身原有的断纹和色泽天衣无缝地衔接在一起。
最后一笔完成。林薇缓缓放下漆刷,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气。身体因长时间的专注而微微僵硬,但精神却奇异地感到一种近乎虚脱的平静。她退后一步,目光细细地扫过整个修复部位。完美。至少从技艺的角度,她做到了极致。伤痕被抚平,断裂被弥合,焦尾琴重新拥有了完整的形貌,静静地伏在工作台上,散发着历经劫难后重获新生的沉静光芒。
然而,就在她的目光准备移开,去检视其他细节时,修复部位边缘,靠近琴腹内侧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那是她刚刚涂刷过漆液的地方——光线似乎发生了一丝极其微妙的折射。那里,似乎有一点异于周围深栗漆色的、极其微弱的暗影浮现出来。
心,毫无预兆地重重一跳。
林薇几乎是扑了过去,再次拿起那支细如牛毛的钢质探针,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她将工作灯的光束调到最集中、最锐利的角度,像手术台上的无影灯,精准地打在那个角落。然后,屏住呼吸,探针的尖端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颤抖,轻轻触碰那点刚刚被新漆覆盖、尚未完全干透的表面。
极其极其轻微地刮擦。一下,再一下。
覆盖其上的、薄如蝉翼的新漆层被极其小心地拨开。一点不同于周围深栗色的、更沉暗的底色,如同水底的暗礁,缓缓显露出来。那并非木材的本色,也不是任何修补的痕迹。
林薇的眼瞳骤然收缩!
那是一个烙印。极其微小,却无比清晰。烙印的线条简洁而流畅,带着一种古老的韵味——五片精致的花瓣,围绕着一根挺拔的花蕊,傲然绽放。那是梅花!一朵被精心设计过的、形态古朴遒劲的梅花徽记!
时间在那一刻彻底停滞。血液疯狂地涌向头顶,又在瞬间褪去,留下冰凉的麻木感。林薇手中的探针当啷一声掉落在坚硬的工作台上,清脆的响声在死寂的室内如同惊雷炸开。她完全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只有那双眼睛,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钉在那朵小小的梅花烙印上。
梅纹……
这个图案,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了她的灵魂深处!她甚至无需回忆,那画面就带着灼人的温度自动跳了出来——孤儿院那间永远弥漫着消毒水味道的浴室,昏黄的灯光下,老旧的镜子布满水汽。年幼的她背对着镜子,努力扭着头,看着自己肩胛骨下方那块皮肤。那里,有一块与生俱来的胎记。颜色是淡淡的、近乎于无的粉褐色,形状……正是这样一朵小小的、五瓣的梅花!
孤儿院的院长,那位面容慈祥却眼神疏离的老妇人,曾不止一次带着一种近乎神秘的叹息提起过:小薇啊,你这梅花记……怕不是上辈子带来的印记。干干净净的,倒是个好兆头。
那时她懵懂无知,只当是寻常胎记。
此刻,这朵跨越了数百年时光、烙印在焦尾琴最隐秘处的梅花,与她肩胛骨上那朵沉睡的梅花,在灯光下诡异地重合了!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无法言喻的巨大轰鸣在她身体里震荡开来,淹没了所有的理智和声音。
她踉跄着后退几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工具柜上,发出一声闷响。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瞬间抽空,她靠着柜门,缓缓滑坐在地板上。冰冷的瓷砖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寒意,却丝毫无法冷却她体内翻腾的岩浆。目光失焦地投向工作台上那具静默的古琴,琴身上那朵刚刚显露的梅纹烙印,仿佛在无声地燃烧。
清徽的血书,那字字泣血的宁碎焦尾,不媚豺狼……
史料中清徽碎琴抗倭、血溅藏经阁的惨烈身影……
修复时那无法解释的、仿佛源自本能的熟悉指法和腕间韵律……
还有此刻,这烙印在琴木深处、与她血肉相连的梅纹……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被一股无形的、磅礴的力量猛地拽到一起,严丝合缝地拼接成一幅完整的、令人窒息的图景!
她是谁清徽是谁她们之间……隔着数百年的时光长河,流淌着的,竟然是同一条血脉
混乱的思绪如同惊涛骇浪,几乎要将她吞噬。孤儿院模糊的童年记忆碎片再次翻涌:那混乱中的温暖怀抱,那股奇特的、清冷悠远如古琴沉檀又似冰雪的气息……那气息,此刻仿佛正从焦尾琴的每一个毛孔中弥漫出来,温柔又强势地将她紧紧包裹。
不知在地板上坐了多久。窗外,城市的霓虹不知何时已黯淡下去,深沉的墨蓝天幕边缘,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灰白。黎明将至。
林薇扶着冰冷的柜门,慢慢地、有些摇晃地站了起来。双腿因久坐而麻木刺痛。她一步步,走回工作台边。目光再次落在那朵小小的、仿佛蕴藏着无尽时空秘密的琴中梅纹上,然后,缓缓移向琴身。
生漆已干透。修复完成的九霄环佩焦尾琴,静静地横卧在那里。断裂处被完美弥合,伤痕被温润的漆色覆盖,只留下时光赋予的、自然的断纹。它不再是一具残骸,而是一件跨越生死、浴火重生的艺术品,沉静、庄严,周身流淌着一种内敛而磅礴的力量。
林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空气中弥漫的生漆与古木气息,此刻闻起来竟带着一种奇异的、血脉相连的暖意。她伸出双手,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却无比稳定地,轻轻拂过冰凉的琴弦。
然后,她坐了下来。腰背挺直如松,如同数百年前那位端坐琴前的女子。没有琴谱,没有预先的构思。所有的技法、章法、流派,在这一刻都从脑中褪去。她闭上双眼,仿佛在聆听琴身深处传来的、只有她能感知的古老回响。
指尖落下。
铮——!
一个清越而沉厚的散音骤然迸发,如同寂静山谷中投入的第一颗石子,瞬间打破了凝固的空气。这声音并不特别洪亮,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能直接洞穿人的灵魂。它饱满、圆润,没有丝毫新琴的浮躁与火气,反而透出一种经历劫难后沉淀下来的、温润如玉的沧桑感,余韵悠长,在寂静的工作室里久久回荡。
林薇的手指仿佛不再属于她自己。它们在七根丝弦上开始游走、吟猱。动作起初有些生涩,带着探寻的意味,如同盲人在摸索失散多年的故物。但很快,一种深埋于血脉之中的韵律开始苏醒。指法变得流畅而自然,绰、注、吟、猱……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带着一种古老的、无法言传的节奏感。那节奏并非她熟悉的任何现代琴曲的节拍,而更像是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呼唤与回应。
琴音流淌出来。起初是几个零散的音符,如同暗夜中闪烁的孤星。渐渐地,音符连缀成句,旋律在寂静中铺展开来。那曲调奇异而苍凉,带着山林的气息,松涛的低语,夜露的寒凉,更有一种深沉的、挥之不去的悲怆与不屈的傲骨。琴音时而低沉呜咽,如同诉说被焚毁的藏经阁下掩埋的冤屈;时而高亢激越,如同再现那怀抱焦尾、怒砸贼寇的决绝瞬间;时而又化作绕指柔肠,流淌着对故土、对知音、对未竟琴音的无限眷恋……这旋律从未在任何传世的琴谱中出现过,却仿佛早已刻录在林薇灵魂的最深处。
她闭着眼,全然地沉浸在这奇妙的、与古琴共生的状态中。指下的琴弦似乎有了生命,在微微震颤,与她的指尖产生着奇妙的共鸣。就在一曲将尽,最后一个泛音如同水波般荡漾开去,余韵袅袅不绝之际——
恍惚间,林薇似乎感到工作室内的光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一种极其柔和、仿佛来自月光本身的清辉,缓缓笼罩了她和她身前的古琴。
她不由自主地、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就在她身前,那清冷月辉最盛之处,一个素衣女子的身影由淡转浓,渐渐清晰。那女子身形清瘦,背对着她,长发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落颈侧。她微微侧着头,似乎在凝神倾听那尚未散尽的琴音余韵。她的姿态娴静,却自有一股无法折弯的韧劲,如同风中的修竹。
林薇的呼吸瞬间停滞,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她无法看清女子的面容,但那身影散发出的气息——清冷、悠远,带着古琴沉檀的幽香与冰雪的凛冽——正是她童年模糊记忆深处、那场大火混乱中唯一温暖的怀抱所拥有的气息!
女子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与月光融为一体。几息之后,那清瘦的身影如同被微风吹散的薄雾,开始变淡、透明。在身影即将完全消散的刹那,女子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她并未回头,只是那只垂在身侧的、修长的手,极其轻微地,却又无比清晰地,向上抬了抬。
那是一个手势。
一个林薇在修复过程中,在自己指法本能中反复出现、在史料记载中清徽特有的指法里被描述过的,一个极其独特的、表示泛音收音与意韵延展的手势!
下一秒,月辉依旧,工作室里只剩下她,和那具余音尚在琴弦上微微震颤的焦尾琴。清冷的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冰雪混合沉檀的凛冽气息。
林薇僵坐在琴凳上,指尖还停留在冰冷的弦上,保持着最后一个音符的姿势。巨大的、近乎灭顶的震撼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她,让她失去了所有思考和行动的能力。只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疯狂地搏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闷响。
工作室的门被轻轻叩响,随即推开一条缝。助理小何探进头来,脸上带着熬夜后的疲惫,但更多的是兴奋:薇姐!成了!外面……外面都传开了!各大媒体都在报道,‘九霄环佩’焦尾琴修复成功!标题都写着呢——‘绝响百年,今朝重鸣’!薇姐,你创造历史了!
小何的声音带着清晨特有的清亮,打破了室内那凝固了时空的寂静与余韵。她兴奋地扬了扬手中的平板电脑,屏幕上闪烁着醒目的新闻标题。
林薇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她的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眼神深处却翻涌着惊涛骇浪过后沉淀下来的、一种难以言喻的深邃平静,如同古井无波的水面下潜藏着连通大海的暗流。
她的目光掠过兴奋的助理,越过冰冷的工具柜,最终,温柔而笃定地落回工作台上。那具重新焕发生命的焦尾琴,在晨光熹微中,沉静地沐浴着一层柔和的微光。琴身上那完美弥合的断裂处,那温润流淌的漆色,仿佛都蕴含着无声的诉说。
林薇的唇角,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形成一个淡得几乎看不见、却又重逾千斤的弧度。
重鸣她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长久沉默后的微哑,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投入静水的石子,在清晨的空气中漾开奇特的涟漪。她的目光依旧胶着在那具跨越了血火、连接了生死的古琴之上,仿佛透过它,看到了那抹在月华中消散的清瘦背影。
不,她轻轻地,却又无比清晰地吐出两个字,像一声叹息,更像一句跨越时空的确认,是回家。
两具琴腔,从此共一声呼吸。清徽的魂,她的血,终于在这具重生的焦尾琴中,找到了归处。那余韵悠长的琴音,便是她们共同的心跳,在时光的长河里,永不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