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路颠簸
青藏公路像一条被天神随意丢弃的灰黄绸带,在无垠的戈壁与凛冽雪峰的夹缝中艰难延伸。车窗外,是世界屋脊特有的、近乎残酷的壮阔,天蓝得像是要塌下来,云朵低垂,硕大无朋,投下的阴影飞快掠过荒原,如同命运不祥的预告。
车内却压缩着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逼仄,沉闷,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重量。
父亲竹筍单手把控着方向盘,另一只手烦躁地敲击着窗框。他猛地按响喇叭,刺耳的鸣笛声惊起路边几只正在觅食的灰褐色地鼠,窜得飞快。磨蹭什么!照这个龟速,开到拉萨黄花菜都凉了!他的视线像淬了冰的刀子,透过车内后视镜,精准地剐蹭着后排几乎缩成一团的竹霏。
竹霏猛地一颤,手里紧攥着的、早已失去信号的手机差点滑落。他下意识地挺直了些总是微驼的脊背,嘴唇嗫嚅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父亲的眼神总具备这种能力,像一根冰冷的探针,轻易刺破他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微不足道的勇气泡沫。
老竹,不急,安全第一。母亲阿香的声音响起,温和,却裹着一层难以忽视的疲惫,像深山溪流试图抚平棱角锐利的岩石。她靠在副驾驶座上,脸色在高原强烈光线的映照下显得愈发苍白,微眯着眼,似乎有些畏光。乳腺癌确诊后的第三次化疗刚刚结束,这次所谓的家庭旅行,与其说是散心,不如说是父亲一时兴起、无人能够违逆的独断专行。
她不动声色地将手按在左胸上方,那里,布料之下,埋藏着冰冷的输液港。持续隐痛已是常态,但她早已习惯沉默。
不急谁说不急竹筍的声调陡然拔高,几乎要刺破车顶,公司里一堆破事等着!要不是你非得……他硬生生刹住话头,但车内剩余的空气瞬间被那未尽的指责填满——要不是你病了,我何必浪费这宝贵时间陪你演这出家庭和睦的戏码。
竹霏将头垂得更低,鼻腔里充斥着车载香薰散发出的、劣质而甜腻的皮革味,混杂着高原稀薄氧气特有的清冷,一阵阵头晕恶心翻涌而上。他憎恶自己的无能,憎恶这副遗传了母亲过多清秀轮廓、却未能继承她内在坚韧骨骼的皮囊和性格。
父亲竹筍的手机突兀地尖叫起来,并非他惯常处理的公务铃声,而是一段旋律甜腻发嗲的网络情歌。竹筍的表情瞬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甚至掺入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谄媚,他飞快扣上蓝牙耳机,压低了嗓音:喂嗯…在路上呢…这鬼地方信号时有时无…知道了,心肝儿乖,回去给你带好东西,包你满意…
那黏腻的语调几乎能渗出油来。竹霏猛地闭上眼,胃液剧烈地搅动。他甚至能清晰地勾勒出电话那头,那个叫柳眉的、年纪可能比他也大不了几岁的女人,或者,又是某个新的阿香、幸仔
母亲阿香仿佛听觉系统骤然失灵,只是偏头静静凝视着窗外,目光投向远处一座雪线之上、沉默肃穆的山峰,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紧紧抵住胸口那块冰冷坚硬的异物。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车厢里疯狂繁殖。只有轮胎碾压路面的枯燥噪音和父亲偶尔压低喉咙发出的、令人不适的轻笑。
突然!
一团棕黑色的巨大影子毫无征兆地从侧前方猛冲出来!
是一头横穿公路的成年藏野驴,体型壮硕,眼神懵懂而惊恐,僵立在灼目的车灯光束正中央,仿佛被定格。
我操!竹筍爆出一声惊骇的怒吼,本能地死命猛打方向盘,同时右脚将刹车踏板狠狠跺到底!
尖锐到撕裂耳膜的轮胎摩擦声瞬间炸开,粗暴地割裂了高原的亘古寂静。巨大的惯性化身无形巨手,将车内所有人狠狠向前掼去!
竹霏的世界天旋地转,彻底失控。最后映入他模糊视野的,是父亲那张因极致惊惧而扭曲变形的脸,母亲苍白却异常平静、甚至隐隐透出一丝奇异解脱感的侧脸弧度,以及车窗外那片急速放大、闪烁着死亡冷光的、湛蓝到虚假的天空。
轰——!!!
金属扭曲撕裂的恐怖巨响,吞噬了一切感知。
黑暗。
粘稠的,带着浓郁铁锈腥气的黑暗。
第二章
顶着我爸脸的我妈踹飞了私生子
痛楚是第一个回归的意识。
尖锐的、钝重的疼痛从左臂和额角炸开。竹霏在一片茫然的黑暗中挣扎,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仿佛隔着一层血红的毛玻璃。
他们乘坐的豪华SUV如同被巨人之脚踩扁的甲虫,四轮朝天,瘫在路基下的碎石滩上。阳光炽烈,无情地照射着满地狼藉的碎玻璃,折射出七彩斑斓却又无比残酷的光斑。
他艰难地转动脖颈,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他看到父亲竹筍被卡在严重变形的驾驶座上,额角裂开一道狰狞的口子,鲜血汩汩涌出,浸透了那件价格不菲的冲锋衣前襟。但诡异的是,父亲正用一种他极其熟悉、却又绝不该出现在这张脸上的眼神看着他——那眼神里混杂着剧烈的生理痛楚、深切的惊恐,以及一种近乎茫然的、无法理解现状的惶惑。那是…母亲惯有的、承受苦难时的眼神。
然后,他听见父亲开口了,发出的确是母亲阿香那温和而柔韧、此刻却因痛苦而明显颤抖的声线:霏霏…你…你没事吧别怕…妈妈在…
话未说完,他猛地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牵动了不知名的伤口,疼得瞬间倒吸冷气,脸色煞白。
几乎在同一时刻,身旁不远处传来另一声压抑着的、充满痛苦的呻吟。
竹霏忍着剧痛扭过头,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
母亲阿香似乎是在撞击中被甩出了车外,仰面躺在几米外一片尖锐的碎石地上,脸色是那种濒死的灰白,身下,一滩暗红粘稠的液体正不祥地、缓慢地洇开,浸染着她单薄的衣衫。那具刚刚承受过化疗摧残的、瘦弱不堪的身体,此刻看起来毫无生机,像一朵枯萎的花。
然而,下一秒,那身体动了。
她挣扎着,用手肘支撑起上半身,动作带着一种与这具病体格格不入的、近乎粗暴的力量感。她用力晃了晃脑袋,似乎正与强烈的眩晕和撕裂般的痛楚对抗。
接着,她抬起头,目光扫过这片惨烈的车祸废墟,扫过满脸是血、眼神惊恐茫然的丈夫,最后,定格在自己那双沾满泥土和暗红血渍、属于一个晚期癌症患者的、枯瘦苍白的手上。
她——或者说,占据了这具母亲身体的竹筍——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
一种极致的震惊、荒诞、以及被戏弄后的暴怒,如同压抑千年的火山岩浆,猛地在那张属于阿香的、曾经温婉的脸上轰然喷发。
下一秒,一声粗粝嘶哑的、完全不属于阿香的、充满了竹筍特有中气十足和暴躁的怒吼,撕裂了高原稀薄而冰冷的空气:
我艹他妈!这他妈是怎么回事!老子的保时捷呢!这什么鬼地方!
第三章
病房里的惊魂一脚
消毒水的气味浓烈到刺鼻,几乎盖过了血腥味。
当地县医院条件有限,三人被安置在同一间简陋的病房。竹霏左臂石膏沉重,额角纱布下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疼。他靠在枕头上,目光近乎呆滞地落在中间病床的父亲身上。
竹筍躺在那儿,因为伤口疼痛而微微蹙着眉,但那双眼睛却清亮柔和,正有些笨拙地、尝试用未受伤的右手,去给旁边病床的阿香掖好被角。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透着一股违和的、小心翼翼的温柔。
阿香——内里是真正的竹筍——极其不耐地猛地一挥手,狠狠打开了他的手。动作牵扯到肋下的伤,她痛得瞬间扭曲了面容,倒抽一口凉气,出口的却是阿香那细软温柔的嗓音:嘶…别碰我!滚开!晦气!
竹筍——内核阿香——眼神骤然一暗,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慢慢缩了回去,只是沉默地、复杂地看着妻子。那目光里有关切,有深不见底的疲惫,有无法言说的悲哀,还有一丝仍在拼命消化这惊天剧变的茫然。
竹霏用力闭上眼,再睁开。眼前荒诞的景象没有丝毫改变。
记忆碎片疯狂闪回:救援人员将他们从扭曲的金属牢笼里拖拽出来;真正的母亲(在父亲身体里)强忍着多处伤痛,用竹筍的嗓音冷静地指挥,先救孩子,先救我妻子…;而真正的父亲(在母亲身体里)则因剧痛和极致的惊怒,几度歇斯底里,骂骂咧咧,又被自己发出的虚弱女声惊得愣住。
医护人员投来的目光充满了惊疑不定,想必从未见过如此阴柔的丈夫和如此彪悍暴戾的重病妻子。
吱呀——
病房老旧的木门被推开。
一个穿着亮粉色皮草外套、紧身裤,妆容精致得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年轻女人扭着腰肢走了进来,手里拎着一个果篮,身上浓烈甜腻的香水味瞬间霸道地压过了所有消毒水的气息。她身后,跟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顶着个锅盖头,正肆无忌惮地舔着一个硕大的彩虹棒棒糖,糖浆糊了半张脸。
是柳眉和她的儿子,肉肉。
竹霏的心猛地一沉,像是坠入了冰窟,胃里刚刚平息的翻搅再次汹涌袭来。
柳眉一进门,目光就像胶水一样黏在了中间病床的竹筍身上,立刻摆出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筍哥!哎呀我的天哪!可吓死我了!一听你出了事儿,我这心慌得不行,立马就赶过来了!她完全无视了旁边病床上真正的叶太太阿香和儿子竹霏,扭着腰就要往竹筍的床边坐。
竹筍——阿香下意识地将身体向后一撤,眉头紧紧锁起,眼神里射出毫不掩饰的厌恶与冰冷:你是谁离我远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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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眉当场愣住,脸上精心堆砌的撒娇表情瞬间冻结:筍哥…您…您这是怎么了我是眉眉啊!柳眉!您是不是…是不是撞到头了她说着,竟伸出手想去触摸竹筍额头上包扎的纱布。
我让你拿开手!阿香厉声喝止,用的是竹筍的声带,音量不高,却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冷硬和威严,那是她在学术会议上驳斥荒谬论点时才有的语气。
柳眉被这突如其来的呵斥吓得手僵在半空,缩不回来也伸不过去。
旁边的小男孩肉肉见状不干了,把湿漉漉的棒棒糖从嘴里拔出来,指着竹筍,大声叫嚷起来:坏人!不准你凶我妈妈!话音未落,他竟举着那黏糊糊的糖,就要往竹筍身上那件干净的病号服戳去!
你干什么!竹霏失声惊呼,想阻止却因手臂不便动弹不得。
就在那沾满口水的糖果即将沾染到布料的一刹那——
中间病床上的竹筍猛地动了!
他似乎完全忘了自己身上的多处伤痛,动作快得只剩下一道残影,一把掀开身上的薄被,左脚套着医院的廉价塑料拖鞋,精准无比地、狠狠地踹在了小男孩肉肉撅起的屁股上!
那一脚,裹挟着积压了十几年的屈辱、愤懑、绝望,力道凶猛得惊人。
嗷——!肉肉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嚎,手里的棒棒糖脱手飞出,啪嚓一声脆响,在对面墙壁上撞得粉碎。他整个人被踹得向前飞扑出去,结结实实地在地上滚了一圈,趴在地上懵了两秒,似乎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嚎哭声。
整个病房霎时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柳眉目瞪口呆,眼珠瞪得几乎脱眶,嘴巴张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活像一只被无形之手扼住喉咙的鸡。
隔壁床那位一直嗑着瓜子看热闹的大妈,手里的瓜子哗啦一下全撒在了被子上。
就连真正的竹筍(在阿香身体里),也忘了呻吟,傻了一样瞪着那个顶着自己脸庞、行着自己绝对做不出之事的自己,活脱脱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
阿香(在竹筍身体里)踹出那一脚后,自己也因用力过猛牵动了伤口,疼得脸色发白,额角渗出冷汗,喘着粗气重重坐回床边。她看了一眼地上嚎啕打滚的肉肉,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刚刚行凶的脚(属于竹筍的、穿着滑稽塑料拖鞋的脚),眼神里掠过一丝极快的恍惚与难以置信,但瞬间便被一种冰冷而涩然的快意所覆盖。
她抬起头,目光如同浸了冰水的刀锋,凌厉地刮过吓傻了的柳眉,用着竹筍的嗓音,一字一顿,清晰冰冷地砸过去:
带着你的野种,给我滚出去。
柳眉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惨白如纸。她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男人,那眼神里的冰寒与鄙夷让她从骨头缝里渗出冷气。她手忙脚乱、近乎狼狈地拉扯起地上哭得撕心裂肺的儿子,连带来的果篮都顾不上了,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离了这间令人窒息的病房。
病房内重新被一种极其诡异的寂静所笼罩。
竹霏望着病床上因疼痛和激动而微微喘息的父亲,那双属于竹筍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他从未在母亲眼中见过的、近乎灼人的炽烈火焰。那是一头被长久囚禁、终于破笼而出的母兽,亮出的染血獠牙。
隔壁床的大妈默默俯身捡拾着撒落的瓜子,极小声音地嘀咕:嚯…这当爹的,真够虎的…不过踹得好!那小崽子,欠收拾!
而另一张病床上,真正的竹筍,顶着阿香那副虚弱苍白、病骨支离的皮囊,眼神里只剩下滔天的荒谬和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细微却尖锐的惊惧。他眼睁睁看着那个占据了自己身体的怪物,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某些东西,从他给出第一笔给柳眉的转账、撒下第一个欺骗阿香的谎言开始,就已经彻底崩坏、失控,朝着万劫不复的深渊加速坠落。
那具属于阿香的、正被病魔吞噬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第四章
学术妲己不,是学术钟馗!
网络时代,秘密是奢侈品。
尤其是知名企业家车祸后性情大变,医院飞踹幼童这种爆点十足的短视频。
尽管画面晃动模糊,但竹筍那张时常出现在本地财经新闻版块的脸,以及那记干脆利落、力道凶猛的拖鞋飞踹,还是像扔进油锅的水滴,瞬间炸翻了全网。
叶氏总裁疑似车祸伤脑
暴力富豪医院行凶
私生子现场认亲
等话题像爬藤一样迅速缠绕热搜榜。
公司股价应声跳水,董事会的电话被打得滚烫,焦头烂额的助理们应付着各路媒体的疯狂追问。
高级私立医院的VIP病房里,环境比县医院好了何止百倍,但真正的竹筍(意识困在阿香的身体里)却感觉自己像被扔进了油锅。他抓着最新款的手机,屏幕上充斥着各种不堪入目的评论、恶搞表情包和媒体耸人听闻的标题,气得她浑身发抖,胸口那具病体真实的窒闷感阵阵袭来。
疯了!她绝对是疯了!他用阿香细软的嗓音尖声叫着,因情绪过于激动,尾音劈叉,显得尖锐又可笑,她顶着我的脸!我的身份!她怎么敢……她这辈子连只蚂蚁都没踩死过!
竹霏坐在旁边的沙发上,慢条斯理地削着一个苹果,果皮连绵不断。他发现,听着父亲用母亲温柔孱弱的嗓音发出这种气急败坏的尖叫,内心竟泛起一丝奇异的平静,甚至……有点解气。
还有你!竹筍(阿香体)猛地将炮火转向儿子,迁怒道,你就眼睁睁看着她发疯你不会拦着点废物!白养你这么大了!
啪嗒。
纤细的苹果皮断了,掉落在垃圾桶里。
竹霏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那张属于母亲的、此刻却因愤怒和恐惧而扭曲的脸,声音没什么起伏:爸,用我妈这副被化疗折腾得只剩半条命的身体骂人,感觉怎么样嗓子疼吗
竹筍被噎得一口气没上来,差点直接背过气去,剧烈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红晕。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无声推开。
真正的阿香(竹筍体)走了进来。她已经换下了病号服,穿着一身竹筍衣柜里价值不菲的高定西装,西装显然经过紧急修改,合身了些,但套在她身上,依旧有种强烈的违和感——杀伐决断的商业巨贾皮囊下,是一个沉静了半生的学者灵魂,只是如今,这学者的眼底凝着冰霜,燃着幽火。
她没看那个咳得死去活来的妻子,径直走到套房客厅的桌前,将一台超薄笔记本放下,打开。
吵什么。她开口,是竹筍那把低沉、原本习惯于发号施令的嗓音,此刻却透着阿香特有的冷静与条理,无能狂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解决你告诉我怎么解决!竹筍(阿香体)捶着床垫,可惜虚弱的胳膊只能让被子微微起伏,现在全世界都以为我是个暴力狂!神经病!公司股价跌停了!你知道一天蒸发多少市值吗!
阿香(竹筍体)没理他,修长的手指(属于竹筍的、保养得宜的手)在触摸板上快速滑动,调出一个准备妥当的文档。标题长得吓人:《结构性压迫、身体政治与符号性反抗:基于一次意外身体交换的田野调查及对传统性别权力关系的祛魅分析》。
竹霏瞥了一眼,看到满屏的父权制、规训、他者、弱势群体的反击权等密集的学术词汇,看得他眼晕。
你…你想干什么竹筍(阿香体)看着那个文档,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
开个线上学术研讨会,做个直播分享。阿香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晚饭吃什么,总得让外界知道,‘竹总’踹出那一脚的行为逻辑、理论依据及其背后的社会学术价值。
学术价值!竹筍(阿香体)差点从床上弹起来,又因剧痛跌了回去,用阿香的嗓子发出破音般的尖叫,阿香!你他妈用我的脸搞什么鬼名堂!行为艺术吗!你还嫌我不够丢人现眼吗!
阿香已经熟练地打开了国内最大的学术直播平台界面,调整了一下外接麦克风(完全无视了身后妻子崩溃的不准!你给我关了!),甚至顺手拿起粉饼,给自己(竹筍的脸)额角那块不太明显的青紫补了点妆。
直播开启的瞬间,流量如同决堤洪水般涌入。弹幕瞬间爆炸。
【卧槽!真是竹筍!背景好豪华,是医院】
【踹人哥来了!现场教学怎么踹小孩吗】
【这标题…我每个字都认识……】
【企业家秒变社科大佬这是什么新式公关】
阿香(竹筍体)面对镜头,神情自若,仿佛眼前不是几十万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网友,而是她站了二十多年的大学讲台。
各位好,我是竹筍。她对这个自称稍顿了一下,似乎有些微妙的膈应,但迅速略过,关于日前网络流传的视频事件,本人不做情绪化辩解或公关澄清,仅从社会性别研究与权力结构角度,进行一次学术层面的析构。
首先,我们将‘病房’视为一个微观的权力场域(Micro-power
Field)。闯入者(柳某及其子)所携带的,是一种基于性资源置换而产生的僭越权力(Usurped
Power),其行为旨在挑战并模糊现有家庭结构的伦理边界。其子代的攻击性行为,可视作这种僭越权力最直接、最野蛮的具象化延伸…
她用竹筍那副原本适合谈论合同与利润的喉咙,清晰冷静地抛出一个个重磅学术概念。
直播间人数呈指数级疯狂飙升。弹幕从最初的【】、【说人话!】、【装逼犯!】逐渐变为【虽然听不懂但感觉好牛批】、【等等,他这是在说那小三是‘性资源’私生子是‘权力延伸’】、【我好像……被说服了!】、【这分析角度清奇啊!】。
其次,聚焦于‘暴力’本身。在主流叙事中,暴力往往被简单标签化为非理性的、负面的。但我们必须认识到,当结构性暴力(Structural
Violence),例如长期的情感背叛、家庭责任的系统性缺失、对患病配偶持续的情感冷暴力)日复一日施加于弱势方(本案中指叶女士),其积累的心理张力必然寻求宣泄出口。我所采取的肢体动作,并非原发性的、施虐性的暴力,而是一种次生的、反应性的、带有明确符号意义的‘暴力祛魅’(Demystification
through
Violence)——即,通过一次极端的、戏剧性的反向冲击,彻底打破施加者(即过往的‘我’)所精心构建并维持的压迫性幻象(Oppressive
Illusion)…
竹霏看到,病床上的父亲(阿香体)已经彻底石化了,嘴巴微张,脸色灰败得像蒙了一层灰尘,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仿佛灵魂已经被那些晦涩的词汇抽离。
阿香还在继续,甚至调出了简洁的PPT图表辅助说明:基于部分可公开数据,‘竹总’近五年投向婚外情关系的经济资源约占其可支配流动资金的X%,显著超过对其嫡子竹霏的教育与情感投入比例。这种行为模式,在一定程度上与灵长类动物社会学中,雄性个体倾向于将资源向外部交配机会倾斜的生物学本能存在耦合,但人类社会独有的道德伦理与法律框架…
【哈哈哈生物学本能!自己分析自己嫖娼可还行!】
【嫡子!好古老的词汇!一秒宅斗剧上身!】
【给大佬跪了!这波是在大气层打架!】
【所以这踹是经过学术认证的正义之踹!】
直播热度彻底引爆,平台服务器发出哀鸣,几次濒临崩溃。竹筍暴打渣男生物学
暴力祛魅
学术级骂街
等新词条空降热搜榜首,力压所有娱乐八卦。
点赞、转发、投币数量以恐怖的速度突破亿级关口。
阿香(竹筍体)在亿万网友的狂热围观和顶礼膜拜中,冷静地做出最后陈词:综上,该事件不应被简单粗暴地解读为个体道德破产或情绪失控,而应被置于更宏大的社会性别秩序与权力结构动态中进行批判性审视。本次分享到此结束,谢谢。
她干脆利落地切断了直播信号,合上笔记本。
病房里陷入一种近乎坟墓般的死寂。
叶子(阿香体)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和精气神,彻底瘫软在昂贵的丝绸枕头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上奢华的水晶吊灯。他半生汲汲营营、精心塑造的成功企业家形象、社会声誉、财富权威,在刚才那不到四十分钟的时间里,被自己的结发妻子,用他的脸、他的声音,用他最嗤之以鼻、也最听不懂的狗屁学问,肢解成了全网狂欢的笑料和学术研究的反面标本。
阿香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装下摆,走到床边,低头俯视着那具属于自己的、此刻脆弱得像一碰即碎琉璃的病体。她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最终归于一片深沉的平静,只淡淡地说:
舆论风向已经开始反转。预计明天公司股价会涨停。
她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看向竹霏:霏霏,去办出院手续,我们回家。
走到门口,她脚步微顿,没有回头,声音里带着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疲惫和嘲讽:
对了,忘了说。用你这副皮囊和身份,去骂那些你永远理解不了的学术名词,感觉……确实挺爽的。
病房门轻轻合上。
留在房间里的竹筍,终于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被彻底碾碎了的、绝望的呜咽。他挣扎着摸到手机,手指颤抖得几乎握不住,屏幕解锁又锁上,最终无力地垂落。
全世界都听到了他的胜利宣言,一场用他最珍贵的面子和社会形象作为祭品的、残酷的献祭。
第五章
呕吐物里的悔恨与撤回
回到那座冰冷的、充斥着奢华气息却毫无生活温度的别墅,诡异的同居生活开始了。
真正的竹筍(在阿香身体里)被迫体验着另一种炼狱。
化疗后的剧烈反应,以前他只是隔着病房玻璃窗看过,或者听阿香用极其平淡的语气简单带过有点恶心。现在,这感受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
恶心感无时无刻不从胃的深处翻涌上来,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里面疯狂搅动。头晕目眩,看什么都带着重影,四肢百骸充斥着难以言喻的酸软和无力。味觉变得古怪,喝口水都带着一股铁锈般的恶心味道。
更可怕的是呕吐。
毫无预兆地,一阵剧烈的痉挛就会控制住这具虚弱的身体,把他拖到马桶边,撕心裂肺地干呕,直到吐出苦涩的胆汁,胃部抽搐着疼痛,冷汗浸透单薄的病号服。
他(阿香体)瘫在冰冷的地砖上,扒着马桶边缘,剧烈地喘息,眼泪鼻涕糊了满脸。昂贵的真丝睡衣沾染了污渍,散发出难闻的气味。从未有过的狼狈和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
呃…呕……又一阵痉挛袭来,他控制不住地再次呕吐,视线模糊间,他看到自己吐出的清水里夹杂着血丝。
恐惧,真实的、濒死的恐惧,第一次如此尖锐地刺穿了他那颗被铜臭和欲望填满的心。
以前阿香化疗回家,他总是借口公司有事,躲得远远的,最多让保姆过去照料。他甚至嫌弃过她掉落在枕巾上的头发,抱怨过病房里消毒水和她身上药味混合的难闻气息。
现在,这痛苦,这狼狈,这令人作呕的味道,这冰冷的绝望,百分百地、加倍地偿还到了他自己身上。
竹霏站在卫生间门口,沉默地看着。他看着那个顶着他母亲面容的男人,像条濒死的狗一样瘫在地上呕吐,眼神里没有快意,也没有悲伤,只有一种深沉的、冰冷的麻木。
阿香(竹筍体)偶尔会过来,冷静地递上一杯温水或是干净的毛巾。她看着自己的身体承受着这样的折磨,眼神深处会掠过一丝极快的痛楚,但很快又被一种冷硬的决心覆盖。她必须让竹筍亲身经历这一切,这是唯一可能唤醒他哪怕一丝良知的酷刑。
一天,在又一次撕心裂肺的呕吐间隙,竹筍(阿香体)瘫在地上,突然像是魔怔了一般,用颤抖的、沾着污物的手疯狂地摸索口袋,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哭腔:
手机…我的手机呢!给我!快给我!
竹霏皱了下眉,还是从客厅茶几上拿来了属于阿香的那部旧手机。
竹筍(阿香体)一把抢过,手指因为虚弱和急切而不断打滑,好不容易解锁屏幕,点开手机银行APP。他呼吸急促,眼眶通红,视线模糊地寻找着什么。
撤回…我要撤回…他喃喃自语,像个疯子,给柳眉的…上个月转的那笔买包的钱…五十万…撤回…还有…还有上周给肉肉交的国际幼儿园学费…二十万…撤回!都能撤回吗!
他绝望地发现转账早已成功,根本无法撤回。他开始疯狂地试图联系银行客服,语无伦次地要求冻结、追回,得到的只是礼貌而程式化的拒绝。
不行…不行!他崩溃地哭嚎起来,眼泪混合着脸上的污物,更加狼狈不堪,那都是钱啊!都是我的钱!怎么能给那种女人!给她那个小崽子花!阿香…阿香治病都需要钱!我还给她买了那么多包!我混蛋!我他妈不是人啊!!
他哭得浑身抽搐,呕吐物的酸臭和他绝望的哭喊混杂在一起,弥漫在豪华却冰冷的卫生间里。
竹霏别开了脸。
阿香(竹筍体)静静地站在门口,看着那具属于自己的身体在地上崩溃痛哭,为了那些已经无法追回的钱。她沉默了很久,才用一种听不出情绪的、极低的声音说:
现在知道疼了竹筍,这还不够。远远不够。
第六章
最后的期限
日子在这种诡异而痛苦的拉锯中一天天过去。
阿香(竹筍体)以惊人的效率和冷硬的手腕,迅速稳定了公司的局面,甚至借着那场出圈的直播带来的巨大流量和话题度,促成了几个意想不到的合作,股价不仅回升,还连创新高。她似乎越来越适应扮演竹总这个角色,只是手段比原来的竹筍更加高明,也更加不近人情。
而竹筍(阿香体)则在一次又一次的化疗反应中煎熬,身体和精神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塌下去。他变得沉默,易怒,有时又会对着窗外发呆,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茫然和恐惧。他开始回避有关柳眉和肉肉的任何消息,甚至有一次,在接到柳眉哭哭啼啼要钱的电话时,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挂断,然后对着马桶干呕了许久。
他似乎真的在一点点体会阿香过去所承受的一切,从身体的痛苦到被背叛的绝望。
直到一个深夜。
别墅里很安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
竹霏起夜,经过主卧门口时,发现门虚掩着,里面透出微弱的光。他下意识地停住脚步。
他看到父亲(阿香体)并没有睡,而是靠在床头,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似乎是病历的文件袋,肩膀在微微颤抖。
然后,他听到父亲开口了,声音嘶哑、低沉,充满了某种难以承受的重量。那不再是竹筍平日里虚张声势的咆哮,也不是他近期崩溃时的哭嚎,而是一种……被彻底碾碎后的、死寂的平静。
其实…那个声音说,用的是竹筍的声带,却浸满了阿香的绝望,车祸前一周…复查结果就出来了…医生私下跟我说…扩散了…最快…最多…也就三个月了。
站在门口的竹霏,如遭雷击,浑身血液瞬间冻结。
病床上,竹筍抬起头,泪流满面,那双属于商界枭雄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无尽的悔恨和恐慌,他看向门口的方向,似乎能感知到竹霏的存在,又似乎只是在对着虚空哀求:
不是疼…不是吐…是…没有时间了…阿香…怎么办啊…没有时间了…
下一秒,真正的阿香(竹筍体)从旁边的阴影里走出来。她似乎一直没睡,就坐在那里。她走到床边,低头看着那个顶着自己脸庞、哭得像个迷路孩子的男人。
她没有安慰他。
她只是用一种冷静到近乎残忍的语调,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宣告了最终判决:
是啊,没有时间了。竹筍,这副身体,最多再撑三个月。你亲自体验过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怎么熬过来的。而现在,它快要走到头了。
她俯下身,盯着自己那双盈满泪水的眼睛。
你让我,用谁的身体活下去嗯
这句话,像最后一把铡刀,轰然落下。
竹筍(阿香体)的哭声戛然而止。他猛地睁大眼睛,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缩成针尖。他看看自己颤抖的、属于阿香的枯瘦双手,又猛地抬头看向站在面前、那个强大、健康、正值壮年的自己的身体。
一个荒谬、可怕、却又是唯一可能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
几秒钟死一样的寂静后。
竹筍(阿香体)爆发出一种近乎癫狂的、绝望到极致的崩溃。他猛地从床上扑下来,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过去,一把死死抱住阿香(竹筍体)的腿,像个即将溺毙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声音尖利扭曲,哭得撕心裂肺:
不!不!不行!阿香!不行!你用我的!你用我的身体活下去!求你!求求你了!是我错了!我不是人!我畜生不如!我对不起你!对不起霏霏!我用你的身体死了算了!我活该!我罪有应得!但你得活下去!你得活着啊!求你!用我的!用我的!!
他语无伦次,涕泪横流,卑微地磕着头,疯狂地哀求,仿佛这是宇宙间唯一重要的事情。
就在这时——
哐当!
别墅大门似乎被什么东西撞开。
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刺目的光线猛地涌入客厅!
几个举着手机和便携补光灯的人冲了进来,镜头贪婪地对准了主卧门口这惊人一幕——顶著名企业家竹筍脸的女人冷漠地站着,而那个著名的、温婉的女教授阿香,正状若疯癫地跪在地上,抱着丈夫的腿,哭喊着哀求对方用自己的身体活下去!
是嗅到腥味、一直蹲守在外、设法闯入的狗仔!
直播镜头猝不及防地对准了他们,将竹筍那崩溃的嘶吼,一字不差地、实时地传遍了全网:
…求你用我的身体活下去!我把命还给你!我还给你!!
全网哗然。
所有观众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屏幕里那超现实的一幕,听着那匪夷所思的哀求,整个网络世界,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静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