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城的夏夜,闷热得像一个巨大的蒸笼。城中村逼仄的出租屋里,唯一运转良好的旧风扇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徒劳地搅动着滚烫黏腻的空气。汗味、泡面味、电脑主机散发出的焦糊味,以及打印纸的油墨味,混杂成一种特有的、创业的味道。
邓军赤着上身,后背上沁出的汗珠汇成细流,沿着脊柱沟滑进洗得发白的牛仔裤里。他眼睛死死盯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码,手指在键盘上飞舞,敲击声急促而密集,像一场永无止境的暴雨。屏幕幽蓝的光映着他年轻却写满疲惫的脸,胡子拉碴,眼窝深陷,但瞳孔里却燃烧着两簇近乎偏执的火焰。
旁边另一张旧桌子上,堆满了各种商业计划书、市场分析报告和合同草案。林薇伏在案头,眉头微蹙,指尖夹着一支笔,快速地在纸上写着什么,时不时拿起手机低声而急切地通话。
王总,您听我说,我们这个技术壁垒绝对是行业最高的……对,对,用户体验我们已经优化到第三版了……估值方面我们还可以再谈……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练习过的甜美和自信,但邓军能听出那底下隐藏的焦灼和疲惫。
电话被挂断,毫不意外地,又是一次婉拒。
林薇沉默了几秒,猛地将手机拍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原本柔顺的长发变得有些毛躁。
妈的,又一个只想空手套白狼的老狐狸!她低声骂了一句,声音里带着哭腔,说什么技术前景不明朗,风险评估过高……不就是看我们没背景,想往死里压价吗
邓军停下敲代码的手,转过头。看到林薇眼圈泛红,鼻尖也红红的,像只受了委屈的小兔子,他心里的那点烦躁瞬间被心疼淹没了。他起身,走过去,从后面轻轻抱住她,下巴蹭着她带着汗意的颈窝。
没事,薇薇,慢慢来。他的声音因为长时间不说话而有些沙哑,只要我们技术过硬,总能找到识货的。饿不饿我去给你煮碗面
林薇转过身,把脸埋进他汗湿的胸膛,摇了摇头,声音闷闷的:我不饿。军哥,我就是觉得……太难了。我们明明有那么好的东西,为什么他们就是看不到
会看到的。邓军笨拙地拍着她的背,像是在安抚一个孩子,等我们下一个测试版本出来,亮瞎他们的狗眼。
林薇破涕为笑,抬起头,眼睛水汪汪地看着他,忽然用力抱紧他:军哥,你真好。有你在我就不怕。我们一定会成功的,对吧等公司做大了,上市了,我们就结婚!我要穿最漂亮的婚纱,还要给你生好多好多孩子,像你一样聪明……
她的情话像蜜糖,一丝丝渗进邓军干涸疲惫的心田。他低下头,吻了吻她带着咸味的眼角,郑重地点头:嗯,一定。
那一刻,逼仄的出租屋,闷热的空气,似乎都因为这对年轻人紧紧相拥的身影和那个关于未来的承诺,而变得充满希望,闪闪发光。
这样的场景,在创业最初的两年里,重复了无数次。
邓军是技术的核心,是产品的灵魂。他可以三天三夜不睡觉,就为了攻克一个技术难点。他沉浸在代码的世界里,那里逻辑清晰,非黑即白,付出就有回报。他厌恶那些虚与委蛇的应酬,讨厌在酒桌上赔笑脸,更看不懂那些复杂的合同条款里埋藏的陷阱。他只觉得,只要他把产品做到极致,一切都会水到渠成。
林薇则冲在了前面。她漂亮、聪明、嘴甜,懂得察言观色,也豁得出去。她拿着邓军做出来的Demo,一家家投资机构地跑,一场场酒局地喝。她学会了在那些或贪婪或挑剔的目光下游刃有余,学会了把一分成果吹成十分,学会了在合同条款里小心翼翼地周旋。
邓军心疼她。多少次,她深夜回来,吐得昏天暗地,趴在他怀里呜呜地哭,说那些老板如何灌她酒,手如何不老实,说军哥我们一定要出人头地,把今天看不起我们的人都踩在脚下。
邓军只会更紧地抱住她,心里充满了愧疚和愤怒,恨自己不能为她遮风挡雨,只能把她推出去面对这些龌龊。这种情绪,让他不知不觉间,在很多事情上对她言听计从,充满了补偿心理。
转折发生在一个看似平常的夜晚。林薇参加完一个重要的投资人饭局回来,情绪似乎不错,没有哭,但眼神亮得有些异常。
她洗了澡,带着一身沐浴露的清香钻进邓军怀里,手指在他胸膛上画着圈圈。
军哥,跟你说个事。她的声音柔柔的,带着一丝撒娇的意味。
嗯邓军的眼睛还盯着屏幕上的逻辑图。
今天见了鼎盛资本的张总,他对我们的项目挺感兴趣的,就是……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就是觉得我们公司结构有点问题。
什么问题邓军皱眉,终于把目光从屏幕上移开。
他们说……创始人团队里,你既是CTO又是最大股东,还兼任法人,权力太集中了。而且……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脸色,他们觉得你太技术化了,担心你不懂市场运作,未来可能会制约公司发展。你知道的,这些投资人,最看重的就是风险控制。
邓军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这是什么屁话技术公司技术负责人掌权不是天经地义
我知道,我知道。林薇赶紧顺毛捋,亲了他一下,我也跟他们据理力争了。但是军哥,我们现在是求着人家给钱,有些场面上的事情,不得不考虑。其实……换个角度想,他们说的也不是完全没道理。
她搂住他的脖子,声音压得更低,气息吹在他耳朵上,痒痒的:你看,你专心搞技术,这是谁也替代不了的核心。那些对外扯皮、应酬、谈判的破事,本来就该我去跑。如果我作为法人代表出面,显得公司更‘专业’,也更方便我和他们沟通。那些老狐狸,看到漂亮女CEO,戒心都会低一点,我们也好多争取点利益,对不对
见邓军沉默不语,脸上仍有疑虑,她使出了杀手锏,眼圈微微一红,语气带上了委屈:你是不是不相信我觉得我会坑你军哥,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我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吗我做的这一切,不都是为了我们俩,为了这个家吗等B轮融资到位,公司稳定了,我们就去领证,我的不就是你的吗到时候法人再变更回来也行啊,就是个名头而已……
她的眼泪,她的我们俩,她的家,像一颗颗柔软的子弹,精准地击碎了邓军心里最后的防线。那点基于商业常识的疑虑,在汹涌的情感面前,显得那么微不足道,甚至有些肮脏——他怎么能怀疑为自己付出这么多的女人呢
他叹了口气,伸手抹掉她的眼泪,语气软了下来:傻不傻,我怎么会不信你。就是觉得……委屈你了。这些破事本来该我去扛的。
不委屈。林薇破涕为笑,用力抱住他,为了我们的未来,做什么都不委屈。那你就是答应啦明天我就去找律师准备变更文件
邓军看着怀里笑容灿烂的女人,点了点头:好,都听你的。我的女王CEO。
手续办得很快。林薇全权处理,只拿回几张需要他签字的文件。邓军那时正焦头烂额地处理一个线上突发Bug,只是粗略扫了一眼标题是股权和法人代表变更相关的文件,便在指定位置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记得林薇当时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签字,笑得特别甜,低头吻他时,眼角似乎真的有泪光闪烁。他还笑着刮她鼻子,说她是小傻瓜。
他并不知道,那些他看都没仔细看的条款里,埋藏着怎样的未来。他信任她,就像信任自己敲下的每一行代码。
不久之后,林薇又抱着一个胖乎乎、软绵绵的小婴儿回来了。
军哥,你看,可爱吧她逗弄着怀里咿咿呀呀的孩子,脸上洋溢着一种邓军从未见过的、异常温柔的光辉。
这是邓军一愣,有些手足无措。
我表姐家的孩子,叫天天。林薇的语气非常自然,带着点抱怨和心疼,我表姐姐夫工作调动,临时要去国外待大半年,环境不稳定,孩子太小带着不方便,拜托我们帮忙照看一段时间。唉,真是的,也不问问我们方不方便……
邓军哦了一声,并没有太多怀疑。他本身就很喜欢孩子,看着那玉雪可爱的小团子,心都快化了。他笨拙地伸出手指,天天立刻用柔软的小手紧紧抓住,咯咯地笑起来。
你看!他喜欢我!邓军惊喜地说。
那当然,我们军哥最有孩子缘了。林薇笑得眉眼弯弯,以后我们自己的孩子,肯定更黏你。
从此,这个小小的出租屋里,多了一个孩子的哭闹声和笑声。邓军对这个意外到来的小客人倾注了极大的热情。下班再累,也要抱着逗弄一会儿;发了一点点微不足道的项目奖金,第一反应就是去给天天买最新款的玩具;晚上孩子哭闹,他总是第一个爬起来,笨拙地冲奶粉、换尿布。
林薇看着他忙碌的样子,常常在一旁微笑,但那笑容底下,有时会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复杂情绪,像是愧疚,又像是……冷漠。
邓军完全沉浸在初为人父的新奇和喜悦中,丝毫没有察觉。他甚至觉得,因为这个孩子的到来,他和林薇之间更像一个真正的家了。他更加拼命地工作,想要给他们更好的未来。
公司果然如同林薇预言的那样,在她成为法人后,融资进程顺利了很多。他们搬出了城中村,租了像样的办公室,雇了员工。林薇越来越忙,出差、应酬、参加各种峰会,穿着越来越名牌,气质也越来越锋利,越来越像一个大权在握的CEO。
而邓军,依旧沉浸在他的技术世界里。公司的日常运营、财务、人事,他几乎从不插手,也完全信任林薇的处理。他偶尔会觉得林薇变得有些陌生,对他似乎也不像以前那样亲密依赖,但他总是告诉自己,她太累了,压力太大了,他应该多体谅她。
裂痕在不知不觉中扩大。
她开始晚归,甚至夜不归宿,理由永远是开会、见客户、应酬。她的手机设置了密码,不再像以前一样随便让他看。她对他辛苦攻克的技术难题,反应也越来越敷衍,有时甚至显得不耐烦。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很厉害,这些技术细节你不用每次都跟我汇报,我相信你。她会这样打断他的兴奋分享,转而接起一个电话,语气瞬间变得甜美而专业:李总您好!哎哟,哪能忘呢,合同我已经让法务看了,没问题,明天就给您送过去……
邓军握着电话,听着里面传来的忙音,心里会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空落和失落。
争吵开始出现。大多是因为一些小事。邓军埋怨她不顾家,不关心他。林薇则反唇相讥,说他根本不理解她在外面的压力有多大,不懂管理,只会添乱。
要不是我在外面拼死拼活,你能安心搞你的技术公司早黄了!她有一次在激烈争吵中口不择言地吼道。
邓军像被兜头泼了一盆冰水,愣在原地。他看着她因为愤怒而有些扭曲的、妆容精致的脸,突然觉得无比陌生。
曾经在地下室相互取暖的两只刺猬,如今似乎都被对方身上的刺,扎得遍体鳞伤。只是邓军一直以为,他们拔掉刺,是为了拥抱。而林薇,似乎早已穿上了更坚硬的铠甲。
春节前半个月,林薇开始频繁地往家里打电话,语气是她从未有过的温顺和……一丝隐藏得很好的算计。
妈,今年肯定回来……嗯,都安排好了……放心吧,绝对让你们满意……嗯嗯,他知道,他啊他忙,项目走不开,可能回不去了……
邓军在一旁听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等挂了电话,他问:今年我不跟你回去见见叔叔阿姨吗我们的事,也该正式说说……
林薇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笑着搂住他:哎呀,急什么。这次回去我就是先铺垫一下,跟我爸妈好好夸夸你。等明年,明年公司再上一个台阶,咱们风风光光地回去,吓他们一跳,好不好她凑上来吻他,用温热柔软的身体磨蹭他,再说,你走了,项目怎么办线上离得了你吗乖,等我回来。
邓军被她哄得没了脾气,想想线上系统确实需要人盯着,便点了点头,只是心里那点隐隐的不安,像水底的气泡,咕嘟了一下,又无声无息地破了。
林薇走的那天,打扮得格外漂亮,拎着新买的限量款包包,出门前还难得地主动抱着他,深深吻了他一下。
军哥,等我回来。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看不出丝毫异常。
邓军抱着儿子天天,站在门口看着她进电梯。天天挥舞着小手,奶声奶气地喊:妈妈再见!
林薇的笑容在电梯门合上的那一刹那,瞬间消失,变得冰冷而漠然。可惜,邓军没有看到。
接下来的几天,邓军带着天天,心里虽然空落,但依旧埋头在工作里。偶尔给林薇发信息,她回得很慢,语气也很简短,只说在忙,在陪父母。他体谅她难得回家团聚,不再过多打扰。
直到除夕夜。
深城的繁华像是打了兴奋剂,霓虹闪烁,鞭炮声零星炸响,空气里飘着年夜饭的油腻香味和硫磺的刺鼻气息。邓军那间早已不是出租屋、却依旧冷清得像个临时落脚点的公寓里,只有他一个人。天天前几天被林薇以带回去给外公外婆看看为由接走了。
窗外偶尔腾空而起的烟花,把他惨白的脸映得一明一暗。地上东倒西歪地躺着几个空酒瓶。手机屏幕的光,是这冰冷房间里唯一刺目的东西,像一道刚刚裂开的伤口。
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彩信。没有文字。
只有一张照片。
高清的,色彩饱和得近乎嚣张。深城最顶级的酒店宴会厅,水晶灯砸下碎金般的光芒,晃得人眼晕。他的林薇,穿着曳地的、圣洁到荒谬的雪白婚纱,蕾丝繁复,裙摆铺陈开如同巨大的、汲取他血肉滋养盛开的诡异花朵。她笑得眉眼弯弯,脸颊透着幸福的薄红,正亲密地依偎在一个男人怀里。那男人,西装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腕表在灯光下折射出冷硬的金属光泽,脸上是那种从小用金钱和权力喂养出来的、理所当然的从容。他揽着林薇腰肢的手,无名指上硕大的钻戒,像一颗冰冷的嘲讽的眼,死死盯着屏幕外的邓军。
背景巨幅的LED屏幕上,滚动的字句如同烧红的烙铁,一字一字,烙进邓军的视网膜,嗤嗤作响——林薇女士
&
张哲先生
新婚志喜。旁边还有一行稍小却更恶毒的字:薇光科技
CEO
&
恒晟集团
副总裁。
薇光科技。
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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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痉挛,晚上灌下去的那些劣质白酒混合着酸腐的胃液,猛地冲上喉头。他死死捂住嘴,额头上青筋暴起,硬生生把那口滚烫的污物咽了回去,喉咙和食道被灼烧得剧痛。
薇光科技。那是他的命!
怎么就成了她的嫁妆怎么就成了她踏入豪门的垫脚石
手机从剧烈颤抖的指间滑落,啪地一声脆响,屏幕在冰冷的地板上碎裂开来,蛛网般的裂痕瞬间吞噬了那对新人刺眼的笑容。也像什么东西,在他胸腔里轰然爆裂,碎渣滓扎进五脏六腑,痛得他猛地佝偻下腰,像一只被扔进油锅的虾米,蜷缩在沙发上,额头死死抵着膝盖骨。
没有眼泪。眼眶干涩得发痛,像是沙漠里曝晒了千年的枯井。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濒死野兽般的抽气声,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肺叶生疼,血腥味却越来越浓,不知道是幻觉,还是真的内里什么地方破了,烂了,正汩汩地往外冒血。
很久,也许只是一瞬。他猛地抬起头。
眼睛里最后一点属于人的温度彻底熄灭了,只剩两口深不见底、冒着寒烟的窟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肌肉僵死着,只有嘴角在无法控制地轻微抽搐。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身体轻飘得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稻草人。走进厨房,目光扫过刀架。掠过那些轻薄的水果刀,最后,手指定格在那把最沉、最厚实、刀口早已崩了无数细碎缺口、沾着常年油污的旧菜刀上。木柄被岁月和汗水浸润得发黑发亮,握上去,一种冰冷而熟悉的沉重感坠入手心。
这刀,剁过排骨,切过白菜,也曾在她某次生日时,手忙脚乱地为她做过一碗卖相不佳却心意满满的长寿面。
现在,它该派上真正的用场了。
扯过一张不知道垫过什么的旧报纸,胡乱将刀裹了裹。动作机械,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
下楼,打车。司机从他上车就透过后视镜频频打量他这个除夕夜衣着寒酸、眼神空洞、怀里还揣着个可疑长条物的乘客。邓军完全无视,只死死盯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流光溢彩,那些热闹和团圆像尖针,密密麻麻扎在他早已麻木的神经上。
酒店门口灯火辉煌,穿着制服的门童脸上挂着标准笑容。看到他直愣愣往里闯,门童下意识伸手:先生,请问有请柬……
邓军看也没看,用裹着刀的胳膊猛地一挥,粗暴地将对方推开。门童一个趔趄,脸上闪过惊愕和恼怒。邓军裹着一身外面的寒气,像一颗投入温吞水池的冰块,撞破了那层金碧辉煌的薄膜,闯了进去。
宴客厅里的温度、光线、声音,像一堵厚重的墙迎面砸来。空气里弥漫着高级香水、雪茄和食物混合的甜腻气味。音乐悠扬,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端着酒杯,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容,低声谈笑,觥筹交错。
他的闯入,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猛地划开了这匹华美的绸缎。
音乐还在响,但谈笑声瞬间低落、消失。无数道目光聚焦过来,惊愕、好奇。
(书接上文)
无数道目光聚焦过来,惊愕、好奇、审视、嫌恶,像探照灯一样打在他身上,将他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寒酸和狼狈照得无所遁形。
新郎张哲最先反应过来。他眉头不悦地皱起,那是一种长期身处高位者对意外打扰的本能反感。他上前一步,动作自然地试图将林薇挡在身后,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优越感和驱赶意味:你是谁怎么进来的保安!
邓军的眼球像是锈住了,缓慢地、一格一格地转向那个穿着婚纱的女人。
林薇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得干干净净,比她的婚纱还要白。精心描画过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缩成两个惊恐的黑点,涂着艳丽口红的嘴唇微微张开,颤抖着,像是突然被人掐住了脖子,吸不进一丝气。她手里捏着的高脚杯,哐当一声掉落在光洁的地板上,殷红的酒液泼洒开来,像一摊骤然绽开的血。
林薇。邓军开口。声音嘶哑得可怕,像是声带被砂轮磨过,又灌满了铁锈和灰尘。我的公司,穿得舒服吗用它当嫁妆,风不风光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他胸腔里硬生生抠出来的,带着血肉的温度和腥气。
林薇的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层层叠叠的婚纱裙摆,指节捏得发白。
张哲被邓军彻底无视的态度激怒了,尤其是在他的宾客面前。他维持着风度,但声音冷了下去,带着更强的威胁:胡说八道什么!薇光科技是林薇独自辛苦创办的企业!与你有什么关系!保安!都是死人吗把他给我轰出去!
几个保安终于挤开人群冲了过来。
邓军猛地扯掉那碍事的旧报纸。
嘶——
人群中爆发出倒吸冷气的声音,随即是几声女人受惊的尖叫。
那把锈迹斑斑、刃口崩坏却丝毫不减其狰狞的旧菜刀,暴露在璀璨奢华的水晶灯下,反射出冰冷、野蛮、与周遭一切格格不入的光泽。它像一件从远古坟墓里挖出的凶器,带着原始的杀戮气息,瞬间镇住了场子。
邓军胡乱地挥动着刀,逼退试图靠近的保安。他的动作毫无章法,却充满了毁灭一切的疯狂决绝,眼睛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目光死死锁着林薇。
独自创办他嘶吼起来,脖子上的青筋像扭曲的蚯蚓般暴凸出来,老子技术入股!百分之七十的干股!法人!是你!是你说为了融资方便!是你趴在我身上求我让给你的!说好了!说好了B轮融资到位就结婚!上市就结婚!你他妈拿我的骨头!熬你的油!点你嫁入豪门的灯!一千万!林薇!老子今天不要多!连本带利!就一千万!把我那份吐出来!吐不出来,谁也别想好过!谁也别想!!
他的吼声在富丽堂皇的厅堂里撞击回荡,撕碎了所有虚假的歌舞升平。宾客们惊叫着四散退开,撞翻摆放着精致点心的长桌,杯盘碎裂的清脆声响、桌椅倒地的闷响、女人的尖叫哭喊声混乱地交织在一起,奏响一曲荒诞恐怖的婚礼交响乐。
林薇被邓军那可怖的、完全失控的样子吓得魂飞魄散,穿着行动不便的婚纱和高跟鞋,踉跄着向后退,想要躲进人群里。华丽的头纱被扯歪,脸上的妆容被恐惧和泪水糊开,显得狼狈又诡异。
邓军一步跨过地上的狼藉,刀尖直指她,步步紧逼。
张哲眼见这个疯子真的要伤害到林薇,彻底急了,那点从容风度荡然无存。他猛地推开旁边一个吓傻了的女宾客,抄起旁边装饰用的一个沉重的黄铜烛台,吼叫着朝邓军扑过来:疯子!我操你妈!放开我老婆!
邓军所有的神经都绷紧在林薇身上,对侧面的袭击完全是本能反应。他猛地转过身,手臂胡乱地全力一挥格挡!
噗嗤——
一声异常沉闷、令人牙酸的撕裂声,清晰地穿透了混乱的喧嚣。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那把沉重而粗糙的菜刀,狠狠地劈砍进了张哲挡过来的左小臂。力量之大,几乎要剁断骨头。鲜血瞬间像是找到了决口的洪水,疯狂地喷涌而出,溅射在邓军脸上、身上,溅射在旁边洁白的桌布上,溅射在林薇惊骇欲绝的脸上和雪白的婚纱上。
滚烫,粘稠,带着浓烈的、生命最原始的腥气。
张哲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后爆发的、不似人声的惨嚎,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整个人因为剧痛而蜷缩下去,另一只手死死握住受伤的手臂,但鲜血依旧从他指缝间汩汩涌出,迅速在他昂贵的白色礼服上晕开一大片刺目的鲜红。
杀……杀人啦——!人群中,一个尖锐到破音的女声歇斯底里地哭喊起来,彻底引爆了更大的恐慌。人们像无头苍蝇一样疯狂推搡着冲向门口,哭喊声、尖叫声、咒骂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邓军看着那奔流的鲜血,看着张哲痛苦扭曲的脸,看着自己手上、刀上黏腻的红色,愣了一下。那刺目的红,似乎短暂地烫醒了他一丝被疯狂淹没的理智。我是谁我在哪我做了什么
但下一秒,林薇看到丈夫重伤后发出的那声凄厉尖叫:阿哲!!以及她看向自己时那混合着极致恐惧、憎恨和厌恶的眼神,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了他最后那根脆弱的神经。
彻底疯了。
所有的痛苦、背叛、愤怒、绝望,在这一刻被鲜血和她的眼神彻底点燃,炸成了毁灭一切的熊熊烈焰。他发出一声完全不似人声的、来自地狱深处的咆哮,眼睛里的最后一点理性之光彻底湮灭,变成两只疯狂旋转的、吞噬一切的黑洞。
他不再有任何顾忌,不再有任何思考,挥着滴血的菜刀,像一头彻底挣脱锁链的洪荒凶兽,朝着瘫软在地的林薇和正在痛苦呻吟的张哲疯狂地、毫无章法地劈砍过去!
啊——!不要!!林薇的尖叫被更大的混乱淹没。
救命!
拦住他!快拦住他啊!
惨叫声、惊呼声、奔跑声、东西被砸烂的破碎声彻底混作一团。又有保安试图冲上来,却被邓军完全不要命的、挥舞得密不透风的刀光逼退,有人躲闪不及,手臂、肩膀被划开血口,惨叫着倒地。奢华温馨的婚礼现场,转眼变成了血腥暴戾的人间炼狱。洁白的婚纱染上大片大片的血红,精致的点心踩踏成泥,名贵的鲜花被践踏破碎,混合着酒液和鲜血,流淌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
远处,警笛声由远及近,尖锐而急促,像是死神拖着的锁链在地上摩擦发出的声响,正飞速地逼近。
邓军对此充耳不闻。他浑身浴血,分不清是张哲的,是保安的,还是他自己的。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腔像个破风箱般拉扯着,白色的呵气在冰冷的空气里凝成一团团短促的白雾。他死死盯着那个瘫软在血泊和污秽中、婚纱被撕扯得破烂、浑身发抖、正徒劳地向后蠕动试图远离他的女人。
他一步步走过去,鞋底踩在混合着血、酒、奶油和玻璃碴的地面上,发出啪嗒、啪嗒令人毛骨悚然的黏腻声响。那把卷了刃、滴着血的菜刀拖在地上,金属和地面摩擦,发出滋啦——滋啦——的噪音,刺激着所有人濒临崩溃的神经。
他在林薇面前蹲下身。曾经,他最喜欢蹲下来给她系鞋带,仰头看她阳光下灿烂的笑脸。
现在,他蹲在血泊里,看着这张曾经爱到骨子里、如今恨不能食肉寝皮的脸。她的睫毛膏和眼线被泪水晕开,糊成两个黑圈,假睫毛掉了一半,摇摇欲坠地挂着,脸上混合着血污、泪痕和残妆,像个被玩坏后丢弃的、廉价又恐怖的人偶。
他的声音诡异的平静下来,却比之前任何一声嘶吼都更让人头皮发麻,像是毒蛇吐信:一千万。买你这条贱命,买我的公司,买我喂了狗的那几年。他顿了顿,刀尖抬起,轻轻碰了碰她颤抖的、毫无血色的嘴唇,冰得她一个激灵。
便宜吗林薇。他歪着头,像是在认真探讨一个生意价格,你说,便宜吗
林薇似乎被这极致的恐惧和绝望,催生出了某种诡异的、破罐破摔的勇气。或许是知道大势已去,或许是临死前也要拉他一起下地狱的恶毒。她竟然缓缓抬起头,脸上血泪模糊,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扭曲到极致、比哭难看一万倍的笑,气若游丝,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淬了剧毒的冰针,一根根,精准地钉进邓军的耳膜,钉进他的脑髓:
傻…子……
你以为……你还有什么
她喘了口气,笑容变得诡异而残忍,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报复性的快意。
孩子……天天……三岁了……叫别人爸爸……叫得可亲了……
轰——!!!
仿佛一颗炸弹在邓军的颅腔内引爆。所有的声音、画面、感知瞬间被炸得粉碎,变成一片绝对死寂、绝对空无的纯白。他整个人僵在原地,瞳孔放大到极致,空洞地映着女人那张恶毒又惨然的脸,却什么也映不进去。
孩子……天天……
那个软软的、香香的小团子他半夜起来冲奶粉换尿布;他用胡子扎他嫩嫩的小脸听他咯咯笑;他省下烟钱给他买那个会唱歌的玩具熊;他甚至……甚至偷偷在户口本配偶栏空白的那一页,用铅笔写过林薇,在子女栏写过邓天……
三岁了……叫别人爸爸……叫得可亲了……
原来不是表姐的孩子。
是他的种。
是他邓军的儿子!
叫他妈妈身边那个男人,爸爸。
巨大的荒谬感像一只冰冷巨手,攥住了他的心脏,狠狠一捏。痛到极致,反而是麻木。
警笛声已经在酒店门口尖锐地嘶鸣,震耳欲聋。密集而沉重的脚步声如同擂鼓,迅速冲入大厅。
放下武器!
举手投降!立刻!
冰冷的、毫无感情的呵斥声,多个黑洞洞的枪口,稳稳地指向他。
哐当。
那把卷了刃、沾满了凝固和未凝固鲜血的菜刀,从他彻底失去力量的手指间滑落,掉落在狼藉不堪、浸透血污的昂贵地毯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微不足道的轻响。
邓军像是被抽走了全部的脊梁骨,直挺挺地跪了下去,膝盖重重砸在冰冷的地板碎片上,但他毫无知觉。他就那么跪在林薇面前,跪在一片血泊、污秽和破碎的繁华之中。
他看着眼前这个面目全非的女人,又好像什么都没看见。耳朵里嗡嗡作响,整个世界的声音都褪去了,只剩下那句话,带着她冰冷的、恶毒的笑意,在他彻底崩塌毁灭的脑海里疯狂地、永无止境地回荡、撞击、碾磨,把他灵魂最后一点残渣都碾成了齑粉。
……孩子……三岁了……叫别人爸爸……
他突然极其怪异地扯动了一下嘴角,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像是老旧木门轴转动般的怪响,像是想笑,又像是想哭,面部肌肉神经质地痉挛抽搐着,最终却什么表情也没能成型,只有两行滚烫的液体,混着脸上早已冰冷的血污和尘土,毫无知觉地、源源不断地往下淌,砸落在血泊里,消失不见。
冲上来的警察动作粗暴地将他按倒在地,反剪双臂,冰冷坚硬的手铐咔嗒一声锁死了手腕,陷入皮肉。
他的脸被死死压在那昂贵却浸透了血污、酒液、奶油和玻璃碎渣的地毯上,鼻腔里充斥着各种混乱不堪的恶心气味。视线模糊扭曲,最后看到的,是林薇被穿着白大褂的急救人员抬上担架时,那截无力垂下的、还戴着崭新结婚钻戒的手;是远处角落,掉落在地毯上的一个小小的、碎裂成几块的翡翠生肖牛吊坠——她本命年,他省吃俭用攒了三个月工资买的,她当时欢喜地搂着他脖子又跳又笑,说这是她收到过最好的礼物,会永远戴着……
警笛长鸣,尖锐得撕心裂肺,盖过了一切呜咽、呻吟和狼藉。
担架轮子滚动的声音,警察急促的指令声,受伤者的呻吟声,渐渐远去。
只剩下地毯上那片不断扩大、暗沉发黑的血泊,无声地映照着顶上依旧璀璨、却冰冷无比的水晶吊灯。
残破的婚纱一角,委顿在血泊边缘,像一只被撕裂的白蝶翅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