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颗星球,曾被它的子民骄傲地称为曦塔,意为初光眷顾之地。但那是很久以前,在双星系统还未失衡、地核尚未开始冷却、天空还未被永久的放射性尘霾笼罩之前的故事了。
大湮灭并非骤然降临的灾变,而是一场缓慢的、持续了数个世代的窒息。战争的遗毒啃噬着大地和基因,资源的枯竭抽干了海洋与矿脉,一种诡异的遗忘孢子随着气流沉降,无声地侵蚀着有机储存介质和非屏蔽状态的数字核心。历史在消褪,科技在断层,艺术在失传,生命在无可挽回地走向衰败。曾经遍布全球的辉煌城市,如今大多已成为深埋地底或被黄沙掩埋的墓碑,其坐标都已漫漶不清。
残存的人类龟缩在为数不多的、依靠地热和衰变能勉强维系的地下庇护所里,像一群在逐渐漏气的潜水钟内挣扎的囚徒。每一口呼吸都带着循环过滤后的陈腐,每一餐食物都是藻类和真菌的单调合成,每一次睡眠都可能被远处岩层不堪重负的呻吟或某个区域生命维持系统彻底停摆的警报打断。希望,这种奢侈品,早已被严格配给,近乎枯竭。
然而,在这片日益浓重的绝望深潭中,唯有一束光,依旧固执地、甚至可以说是疯狂地燃烧着,支撑着文明最后的脊梁,不让它彻底跪倒在消亡面前——
那便是铸日者计划。
它并非建造于地表,而是深埋于星球冰冷的心脏,耗费了整整三代人的心血、资源和无法计数的牺牲。它的宏伟蓝图超越了单纯的生存:并非逃离这片死地,也非逆转无可挽回的衰亡,而是要进行一场文明史上最壮烈、最傲慢的思维上传——将曦塔文明全部残存的知识、历史、艺术、基因序列乃至集体意识,萃取、提纯、封装成一个绝对稳定的、能超越时间、甚至可能在未来被其他文明发现的永恒信息奇点。一个文明的终极墓碑,同时也是它可能存在的永生。
它被寄予了一个绝望中诞生的、神祇般的名字——铸日者。意为,既然真正的太阳已然湮灭或不可触及,那便由凡人自己,在地核深处,铸造一颗属于文明的、永不陨落的恒星。
它是信仰,是
obsession(执念),是吸吮着文明最后一滴乳汁长大的巨兽,也是所有残存人类眼中唯一能对抗绝对虚无的意义。
而此刻,在地心深处,伴随着足以震碎骨骼的嗡鸣和液态能量奔流的咆哮,这颗人造太阳的点燃,已进入了最终的倒计时。
2.
地心深处,嗡鸣并非听见,而是成为一种存在状态,一种渗透进合金骨架、震颤骨髓、与心跳争夺节拍的全域低吼。在这颗垂死星球的最核心,能量奔流发出的咆哮被层层约束场域驯服,化作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近乎神圣的和弦。空气稠密,饱含着臭氧的锐利和超导流体逸散的冰冷金属气息,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液态的闪电。
艾拉站在铸日者主控平台的悬臂尽头,脚下是万仞深渊。深渊之中,并非黑暗,而是被强行拘束、咆哮奔腾的液态能量洪流,璀璨夺目,灼热到足以汽化任何凡俗物质。这光河是文明的动脉,正将残存的一切生机孤注一掷地泵入那座位于地核之上的宏伟奇观——一个正在编织的、旨在超越时间、封装整个文明灵魂的永恒之茧。
光瀑奔流,将她修长挺拔的身影映照得如同一尊冰冷的活体雕像。她的面容线条清晰,并非柔美,而是带着地质构造般的坚毅和长期极致专注留下的刻痕。一双灰色的眼睛,此刻倒映着下方毁灭与创造交织的光焰,却不见狂热,只有一种近乎非人的、绝对的冷静,仿佛她并非血肉之躯,而是这庞大机器延伸出的意志终端。
巨大的全息星图在她面前缓缓旋转,每一个光点的明灭,每一片星云的诞生,都代表着一个子系统上线,或又一座地下城榨干自身最后的能源储备,汇入这场绝望的朝圣。冰冷的广播语音,毫无起伏地念诵着最终启动序列的倒计时,每一个音节都敲打在控制中心每一个人的神经上。
她的副手,凯兰,像一道安静的影子,无声地出现在她身侧半步之后的位置。年轻的脸庞同样被辉光勾勒,却比艾拉多了几分未能完全磨平的柔软。她曾无数次站在这个位置,仰望导师的背影,心中充满近乎眩晕的敬仰。此刻,那敬仰依旧,却被一层日益厚重的、名为疑虑的阴霾所笼罩。她的指尖在身侧微微蜷缩,感受着制服布料下,自己过快的心跳。
能量流稳定性维持在百分之九十八点七,超出预期模型百分之零点三。
凯兰的声音平稳,完美复刻着工程师的客观语调,目光却不受控制地从艾拉完美的侧脸滑落,投向下方那口沸腾的能量之井,仿佛能透过光焰,看到其背后所消耗的东西。
‘基石’群体第七区的生命维持系统再次提交紧急请求,需要额外百分之零点零三的能源配给。他们的水循环过滤器发生大规模生物膜污染,净化效率降至临界点以下。已有……多名儿童出现严重脱水症状。
艾拉的视线没有丝毫偏移,依旧锁死在主控光屏那瀑布般倾泻而下的数据流上。她的手指在虚空中快速划动,调出更深层的能量拓扑图和资源分配算法。
驳回。
两个字,清晰,冰冷,没有一丝犹豫,如同手术刀切掉一块无关紧要的组织。
最终序列启动前,所有非核心能源需求权限冻结。告知第七区管理者,个体的短暂不适是文明迈向永恒必须支付的代价。他们的忍耐,将被历史铭记。
她甚至没有询问细节,没有评估那百分之零点零三究竟意味着多少升净水,多少条挣扎的生命。
凯兰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指尖嵌入掌心,带来细微的刺痛。
艾拉。
她罕见地省略了职称,声音压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铸日者’若成功,他们或许能在未来的数据永生中获得慰藉。但若失败,他们连此刻的痛苦都失去了任何意义……她试图撬开那条理性的缝隙,哪怕只是一丝。
失败不在概率评估之内,凯兰。
艾拉终于侧过头,灰色的眼眸看向她曾经的得意门生,那里面没有愤怒,没有不耐,只有一种让凯兰心头发凉的、纯粹的困惑,仿佛无法理解为何会有人提出如此显而易见错误的问题。
‘铸日者’即是文明本身。它的完整,高于所有个体的存续总和,高于你我的呼吸,高于此刻所有短暂的痛苦。你的动摇,她微微蹙眉,像是发现了一个精巧模型上的微小瑕疵,让我失望。
那失望二字,比任何斥责都更沉重地砸在凯兰心上。曾几何时,艾拉的认可就是她世界的太阳。
就在这时,一阵远超以往的剧烈震动猛地从脚下袭来,不再是规律的嗡鸣,而是星球内脏被撕裂般的痛苦呻吟。深渊中,能量星河骤然狂暴,巨浪挣脱约束,狠狠拍击着无形壁障,迸发出撕裂视野的惨白电弧!主控室内,所有警报同时凄厉嘶鸣,血红的光芒吞噬了一切,将每个人的脸映照得如同地狱里的鬼魅。
核心波动超阈值!地脉应力指数疯狂攀升!约束场正在失效!工程师的喊声扭曲变调,充满了末日降临的恐慌。
艾拉的眼神瞬间锐利如超新星爆发前的奇点,所有个人的、无关的情绪被瞬间剥离。她一步嵌入主控位,身体机能被压榨到极限,双手化为模糊的残影,强行与失控的系统搏斗,试图将这匹脱缰的野马拉回毁灭的悬崖。
启动所有缓冲矩阵!把备用能源全部导入稳定器!凯兰,立刻手动校准第三至第七能量导管相位,快!她的命令如同子弹射出,不容置疑。
凯兰却没有动。
她站在那里,脚下是震颤的大地,耳边是文明的悲鸣,眼中是艾拉在那片毁灭性的红光中,如同神话里徒手缚住狂龙的先知,身影伟大、孤独,燃烧着一种令人敬畏又恐惧的绝对意志。
但她听见的,不止这些。
她听见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奔流声,听见更深层控制链路里,那个她秘密植入、此刻正疯狂计算的逆向指令序列发出的、只有她能感知的滴答声——像一颗植入文明心脏的倒计时炸弹。
更深的,她仿佛听见了第七区那些孩子微弱的哭泣,听见过滤器彻底停转的死寂,听见历史学家老人抚摸数据板时沙哑的呼吸,听见无数基石在黑暗中无声消亡的叹息。
这些声音汇成洪流,冲垮了她最后的犹豫。
艾拉,她的声音在震耳欲聋的轰鸣中异常清晰,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冰冷的温柔,你听见了吗
什么!艾拉厉声回应,全部心神仍在与失控的数据洪流对抗。
文明哭泣的声音。凯兰轻声道,像在陈述一个最简单不过的事实,不是在未来永恒的数据库里,而是在现在。在你我脚下,这片你愿意为之牺牲一切的土地上,每一秒,它都在真实地、痛苦地死去。
艾拉的操作出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凝滞。或许是因为凯兰话里的内容,或许是因为她语气里那种决绝的陌生。
也就在这一瞬间的裂隙里,凯兰眼中最后一丝属于副手凯兰的光彩彻底湮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殉道者般的、燃烧着绝望火焰的决绝。她猛地抬起手,权限密钥在她掌心发出幽蓝的、不祥的光芒,如同深渊凝视的眼睛。
对不起,老师。她的声音很低,却像一道劈开混沌、注定带来毁灭的闪电,但我不能让你用所有人的现在,去为一个虚无缥缈的永恒陪葬。
话音未落,她将那只蕴藏着反叛与渺茫希望的密钥,狠狠刺向控制台侧面那个用于极端情况、物理隔绝一切远程指令的紧急接口!
蓝白色的电弧爆闪而出,像一条毒蛇,瞬间咬入铸日者的核心神经!
好的,我们继续沉浸到地心深处那场注定毁灭的冲突之中。
3.
凯兰的密钥刺入接口的瞬间,时间仿佛被骤然拉长、扭曲。
艾拉回头的动作慢得像地壳运动,每一帧都刻满了惊愕、难以置信,以及一种更深层的、世界观被悍然撕裂的剧痛。她看到凯兰——她亲手挑选、倾囊相授、视若己出甚至超越己出的继承人——那只稳定而充满创造力的手,此刻却握着叛乱的凶器,将一道幽蓝的、充满不祥美感的毒液,注入铸日者的主动脉。
那不是攻击,是转化。一种她从未设想过的、对她毕生心血的亵渎性篡改。
凯兰——!艾拉的厉喝被淹没在系统更加癫狂的悲鸣和能量失控的咆哮中。但她的声音里,愤怒并非主调,更多的是一种被最亲密之人捅穿心脏的、尖锐到失语的骇然。你做了什么!
没有回答。凯兰的全部意志和生命力仿佛都通过那只手灌注到了密钥之中。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像暴风雨中的枯枝,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变得透明般惨白,一缕鲜红的血丝从紧咬的唇角渗出,沿着下颌线滑落,在炽烈的红光中显得刺目惊心。但她那双总是闪烁着聪慧与温和光芒的眼睛,此刻却燃烧着一种艾拉完全陌生的、近乎狂热的决绝火焰,死死盯着主控屏上骤然陷入混沌的数据瀑布。
她的程序——方舟逆转协议——像一头被释放的、饥渴万分的虚空巨兽,张开吞噬之口,疯狂地撕咬着铸日者精密构建的能量网络。它不是要摧毁,而是要强—Bao其意志,将这艘驶向永恒彼岸的方舟,粗暴地拧转舵盘,冲向下方那片正在痛苦呻吟、名为现实的血肉沼泽。
主控屏上,代表文明命脉的能量流图发生了恐怖的畸变。
原本如同星河般壮丽、有序汇向核心封装矩阵的璀璨光流,被一股蛮横的力量强行扭折、撕裂!一道道粗壮的能量洪流像被无形巨鞭抽打,发出痛苦的尖啸,偏离既定轨道,疯狂地冲向那些连接着各个地下城生命维持系统的、相对纤细脆弱的次级网络管道!
警告!
catastrophic
energy
diversion!(灾难性能量转移!)
警告!生命维持系统网络过载!崩溃风险急剧升高!
警告!核心封装矩阵能量低于维持阈值!结构完整性丧失!数据稳定性崩溃!
冰冷的电子警报声一声比一声凄厉,一声比一声绝望,如同为文明奏响的、越来越急促的安魂曲。
不!停下!立刻终止逆流!艾拉的声音嘶哑变形,充满了某种濒临崩溃的惊怒。她的双手不再是演奏,而是化作两道金色的闪电,在主控光屏上疯狂舞动,试图重新夺回控制权,构建防火墙,修复被凯兰程序暴力撕开的能量伤口。她的代码精准、高效、充满力量,如同最忠诚的卫士,筑起金色的壁垒,试图拦截、堵死那泛滥的、意图拯救的蓝色瘟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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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股意志,两套逻辑,两个曾经灵魂共振、如今却走向彻底对立面的存在,在这文明最后的中枢神经内,展开了惨烈到极致的神战。
每一次代码的碰撞都引发系统更剧烈的痉挛。能量管路在外力的强行改道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超负荷的负载让它们表面泛起不祥的红热,甚至局部爆裂!灼热的能量液和金属碎片如同暴雨般四下飞溅,在主控室内留下焦黑的斑痕和深深的刻痕。
艾拉能感觉到铸日者核心在她意识深处的哀嚎——那并非物理的声音,而是无数即将被完美封存的记忆、情感、知识在能量风暴中挣扎、碎裂、湮灭时发出的无声尖啸。那是她穷尽一生想要守护的、文明最精华的部分正在被加速死亡!
而凯兰,承受着能量逆流带来的可怕反馈,感觉自己的神经仿佛被放在熔岩上炙烤,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但她透过模糊的视线,看到监控分屏上——那些原本因能源枯竭而黯淡的地下城区域,正一个接一个地、被粗暴地点亮!
第七区的画面剧烈晃动。过载的能源像洪水般涌入老旧瘫痪的系统。本已停转的过滤器发出垂死挣扎般的刺耳轰鸣,然后猛地炸开,碎片四射!破裂的主水管被高压能量推动,如同挣脱束缚的恶龙,喷涌出浑浊的污水,瞬间淹没低洼处的避难所。几个来不及逃开的人影在画面中一闪,便被汹涌的浊流吞没。灯光亮得灼眼,然后电路过载,火花四溅,引燃了本就脆弱的物资,火焰腾起,映照出幸存者脸上极致的惊恐和更大的绝望。
这不是拯救。这是用一种灾难去覆盖另一种灾难。
你在毁灭它!凯兰!你看不见吗你正在毁灭一切!
艾拉的声音撕裂了喧嚣,那里面不再仅仅是愤怒,更掺杂了一种眼睁睁看着至宝被砸碎、却被执刀者冠以拯救之名的、彻骨的绝望和暴怒。她试图绕过凯兰程序的纠缠,直接物理切断那几个关键的能量分流闸门。
我在阻止你用文明给死人陪葬!凯兰咳着血,顽强的意志如同濒死恒星最后的爆发,死死维持着密钥的连接,她的程序也在崩溃边缘疯狂运行,那是一种与艾拉相似的、走向极致疯狂的偏执,只是刀刃相向,他们需要的是现在!是呼吸!是活着!你看不见他们的脸吗!
没有未来的活着只是缓慢的腐烂!是毫无意义的痛苦循环!艾拉的指尖终于触碰到一个鲜红色的、需要巨大力量才能拉动的紧急物理制动阀。那是最后的手段,意味着对整个系统造成不可逆的损伤,但她已别无选择。
没有现在的未来只是你用骸骨搭建的、虚无的墓碑!凯兰尖叫着,用尽灵魂最后的力量,将她那充满悲剧色彩的逆转协议推向最终、最彻底的执行阶段——她要彻底瘫痪铸日者的封装功能,将全部能量,哪怕只是瞬间,灌注给垂死的当下!
艾拉眼中闪过一片冰冷的、与她狂热信仰截然相反的绝望死寂。她不再犹豫,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拉下了那沉重的制动阀!
铿——!
一声金属断裂般的巨响,并非来自制动阀,而是来自整个系统的核心!
凯兰的程序被强行中断、撕碎。
能量的狂暴分流骤然停止。
但平衡,那脆弱的、维系着文明最后心跳的平衡,已被彻底、永久地打破。
铸日者核心在经历了短暂的、致命的能量真空后,发生了无可挽回的能量回涌和链式崩塌反应。
那不是崩溃。
是湮灭。
首先到来的是光。无声,却纯粹到足以灼烧灵魂、让万物失去颜色的绝对之光,从深渊的最深处,从那破碎的永恒之茧中,爆发出来。它吞噬了血红,吞噬了幽蓝,吞噬了一切色彩和形态,将整个主控室,连同其中的一切,化为一片纯粹、虚无的白。
紧接着,才是声音。迟来的、撕裂耳膜、撕裂空间、撕裂存在本身的巨响。混合着超级合金的悲鸣、能量的彻底暴走、地心结构的最终解体,以及……无数信息、记忆、灵魂碎片在绝对能量中蒸发时发出的、超越听觉的终极惨叫。
主控平台的超级强化玻璃瞬间化为最细腻的尘埃。毁灭性的冲击波如同神祇的拳头,将所有人、所有物像狂风中的落叶般狠狠抛起、砸碎、卷向无尽的深渊。
艾拉在最后那一片吞噬一切的白光中,只看到凯兰被那道最炽热的能量洪流彻底吞没。她脸上那决绝的、甚至带着一丝诡异解脱的表情,在强光中如同照片底片般定格,然后,连同她整个人,像水滴落入熔炉般,消失了。
没有痕迹,没有残骸。
仿佛她从未存在过。
接着,无法形容的剧痛和绝对的黑暗,如同两只巨手,攥住了艾拉的意识,将她拖入无底深渊。
她最后的、破碎的感知,是铸日者那庞大结构彻底解体时发出的、响彻整个地心世界的、文明临终的、悠长而痛苦的悲鸣。
以及,比所有物理上的毁灭更让她灵魂战栗的——她最完美的作品,她理想的化身,用最极端、最惨烈的方式,向她,也向整个消亡的文明,证明了她毕生追求的永恒,其基石是何等虚妄,其代价是何等……恐怖和荒谬。
她赢了,也输了。
输得干干净净,一无所有。
4.
意识并非回归,而是像黏稠的沥青,缓慢地从无底的黑暗深渊中渗出,重新聚拢成一具破碎的感知躯壳。
痛楚率先苏醒。并非单一来源的剧痛,而是全身每一寸骨骼、每一条肌肉纤维、每一根神经末梢都在发出濒临解体的、高亢而混乱的尖叫。耳鸣声尖锐持续,像有两根烧红的铁钎从太阳穴对穿而过。肺叶每一次艰难的扩张,都吸入混合着焦糊味、血腥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星球内脏腐烂后的恶臭的空气,刺得喉咙火辣辣地痛。
艾拉的眼睑颤抖着,如同千斤闸门,艰难地抬起一丝缝隙。
视野是一片摇晃的、重叠的血红与混沌。她眨了无数次眼,漫长的几秒钟后,模糊的视野才勉强聚焦。
她躺在冰冷的、扭曲变形的金属残骸上。曾经象征着文明最高智慧结晶的主控室,如今已沦为一片被暴力撕扯、蹂躏后的巨大废墟。头顶不再是光滑的穹顶,而是破裂狰狞的岩层和垂落下来的、断断续续迸发出死亡电弧的管线,像被扯出体外的、仍在抽搐的神经丛。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令人作呕的复杂气味——烧焦的绝缘皮、熔化的稀有合金、浓烈的臭氧,以及…一种更深层的、仿佛有什么根本性的东西被彻底烧毁后留下的、带着不祥甜腻的焦臭。
死寂。
并非绝对的安静。远处传来零星而遥远的金属扭曲呻吟、不知何处液体的滴答声、能量泄漏时发出的微弱却持续不断的嘶嘶声……这些细微的、垂死的声音,反而比万籁俱寂更令人窒息。它们是文明巨兽咽下最后一口气后,庞大尸体在重力作用下缓慢塌陷、冷却时发出的无意义噪音。
她动了动手指,钻心的疼痛让她眼前一黑,几乎再次失去意识。她咬紧牙关,下唇被咬出血腥味,以钢铁般的意志强迫自己支撑起上半身,环顾四周。
废墟。彻底的、令人绝望的废墟。
精密的控制台变成了一堆奇形怪状、冒着青烟的焦黑垃圾。巨大的全息星图早已熄灭,只剩下布满蛛网裂痕的、死气沉沉的水晶屏残片。她看到昔日同伴的尸体,以各种扭曲、痛苦的姿势被压在沉重的钢梁或碎裂的仪器下,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白色的、仿佛骨灰般的尘埃。一些尸体甚至呈现出部分碳化的可怖状态。
铸日者……
这个词像一道闪电,劈开她浑噩的意识,带来比所有物理创伤叠加起来更尖锐、更彻底的痛苦。她的心脏猛地一缩,仿佛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
她挣扎着,无视那条可能已经骨折、每一次移动都带来撕裂般痛楚的腿,用手臂和另一条相对完好的腿,拖着身体,一点一点爬向原本是主控平台边缘、如今已是断裂悬崖的地方。
她向下望去。
深渊依旧在,但其中的星河已彻底死去,凝固。
那里不再有奔腾咆哮的能量光流,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凝固的、丑陋的漆黑,像一道直接烙印在星球心脏上的巨大疤痕。零星散落着一些仍在发出微弱、诡异光芒的冷却中的熔融物质,如同地狱深处未曾熄灭的余烬,徒劳地试图照亮这片永恒的夜。曾经宏伟壮丽、凝聚了她一生心血的铸日者核心结构,如今只剩下一些扭曲、断裂、丑陋的金属骨架,狰狞地刺向虚无,像一头被开膛破肚、掏空内脏后曝尸于荒野的巨兽骸骨,散发着彻底的死气。那些原本流淌着文明血液的巨大能量导管,如今像被抽干了脊髓的枯萎藤蔓,无力地垂落、断裂,毫无生气。
文明的火种,永恒的太阳……碎了。熄灭了。变成了一堆庞大、冰冷、毫无意义的废墟。
她甚至能感觉到那片虚空——那里原本充盈着几乎凝成实质的、海量的信息和能量,是文明跳动的心脏,是她意志的延伸。现在,那里什么都没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庞大到令人窒息的空,吞噬了一切光线、声音、希望和意义。这种空本身,就是一种具有重量的、压迫灵魂的实体。
呵……一声极其轻微、带着哭腔和血沫音的抽气声,从不远处一堆残骸下传来。
艾拉猛地扭过头,颈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
是那位年长的工程师,他曾负责校准超导共鸣器。他半截身子被一根扭曲的合金梁死死压住,鲜血浸透了他破碎的、曾经代表荣耀的制服,在地上汇成一滩粘稠的暗红。他还活着,眼睛瞪得极大,瞳孔涣散,失焦地望着那片死寂的深渊,脸上是一种彻底被抽空灵魂的、孩子般的茫然和极致恐惧。
没……没了他喃喃自语,声音微弱得像风中残烛,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沫翻涌的汩汩声,都……没了帕克女儿三岁时的全息影像……老约翰培育了半辈子、说能开出星蓝色花的玫瑰基因序列……《星穹咏叹调》的最终章,那一段……那一段据说能让人看见创世之光的旋律……都没了
他反复念叨着一些零碎的、看似微不足道的文化碎片名字,那是他毕生守护、视为比生命更珍贵的东西,如今随着铸日者的崩溃,一同化为了绝对的虚无。他的眼神逐渐彻底涣散,最后一点生机如同燃尽的灰烬,凝固在那片吞噬一切的虚空之中,呼吸停止了。至死,他都没能理解这场灾难的意义,只带着对他所爱之物的无尽眷恋与失落,沉入了永暗。
艾拉看着他死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不是冷漠,而是所有的情感反应器已在过载的灾难和背叛面前,彻底烧毁、瘫痪。她成了一具还能思考、还能感知痛苦的空壳。
她本能地试图连接内部通讯网络。只有一片刺耳尖锐的、毫无意义的白噪音,像无数亡魂在电磁波里哀嚎。她试图调动任何残存的备用能源,响应她的只有身下控制台残骸里迸出的几朵微弱、嘲讽般的电火花,旋即熄灭。
彻底的失联。彻底的瘫痪。彻底的孤立。
她成了这座埋葬了文明最后希望的巨大坟墓里,或许唯一还有知觉的……徘徊的幽灵。
她在废墟中艰难地移动,不知目的,只是被一种盲目的本能驱动,想要远离那片代表着她终极失败的深渊。每一声身体摩擦金属的刺耳声响,每一下拖动伤腿时骨头可能发生的错位摩擦,都在极致的死寂中放大到令人头皮发麻、几欲疯狂的程度。
她路过一个尚未完全损坏、屏幕布满裂痕的区域监控屏。屏幕顽强地闪烁了几下,竟然显示出了第七区的实时画面——那是凯兰最后试图拯救的地方。
画面剧烈晃动,充满雪花和噪点。没有劫后余生的欢呼,没有得救的喜悦。只有灾难叠加灾难后的终极狼藉。被过载能源瞬间烧毁的简易居所冒着滚滚黑烟,破裂的主水管如同被斩断的动脉,仍在喷涌着污浊的水流,与能量液混合,在地面形成粘稠的、反射着幽光的沼泽。地面上躺着几具焦黑的、依稀能辨认出人形的尸体,保持着逃跑或蜷缩的姿势。几个幸存的、如同行尸走肉般的人影,在废墟和浓烟间漫无目的地蹒跚,脸上是超越痛苦的、彻底的空白和麻木。
凯兰的拯救,和她的毁灭,在这里达成了讽刺的、血淋淋的、毫无意义的统一。
艾拉的目光被钉死在屏幕一角。那里,一个小小的、灰色的腕带——低优先供给儿童的标识——半埋在湿漉漉的瓦砾和灰烬中,旁边是一滩深色的、尚未完全凝固的液体,在惨淡的光线下,泛着暗红的光泽。
她胃里一阵剧烈的、生理性的翻江倒海,猛地弯下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灼热的胆汁和铁锈般的血腥味疯狂灼烧着她的喉咙和食管。
她几乎是逃离般地继续向前挪动,像一具被无形丝线操控的、破损严重的木偶。她来到了档案区的边缘,这里因结构相对独立,损毁稍轻,但巨大的冲击波依然震碎了无数储存着文明实体备份资料的水晶储存柜。无数记载着诗歌、方程、历史片段、艺术杰作的数据晶体碎片铺满了地面,踩上去发出细碎的、如同亿万声微小叹息般的悲鸣。
她无意识地弯腰,捡起一块较大的碎片。透过模糊而布满裂痕的表面,她看到里面封存着一行古老的诗歌残句,字迹优雅灵动,诉说着对无尽星海的痴迷与向往。它本应在铸日者无暇的光辉中得到永恒,如今却和她一样,破碎地、毫无价值地躺在这冰冷的尘埃和文明的灰烬里,永世不得超生。
她握着那冰冷刺骨、边缘锋利的碎片,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颤抖。
然后,她听到了声音。
不是爆炸的余响,不是建筑的呻吟。是一种…极其微弱、断断续续、却用尽了最后生命全部力气的…敲击声。
咚…咚…咚…
缓慢,固执,绝望。像一颗被埋在万吨巨石下,仍在试图跳动的心脏。
她循着这微弱得几乎被耳鸣掩盖的声音,艰难地挪到一面严重变形、向内凹陷的合金墙壁前。声音是从后面传来的。她找到一道因剧烈冲击而产生的、狭窄扭曲的缝隙,努力向内望去。
是一个小型紧急避难所,但显然在爆炸中承受了可怕的冲击,唯一的出口被坍塌的结构彻底堵死。里面还有活人。三四个人,挤在角落,脸色是缺氧的青紫色,胸膛剧烈起伏着,却吸不到多少空气。其中一个人,用一块松动的金属碎片,机械地、绝望地、一遍又一遍地敲打着内壁,发出那微弱的、或许是文明最后的心跳信号。
他们也看到了缝隙外那双属于艾拉的眼睛。
一瞬间,那些深陷在绝望淤泥中的眼眸里,猛地爆发出惊人的、几乎要燃烧起来的光亮!如同在无尽永夜中看到唯一一颗(哪怕是带来毁灭的)星辰!他们张大了嘴,无声地、扭曲地呐喊着,用尽最后力气拍打着内壁,手指因缺氧和用力而呈现出可怕的青紫色和扭曲的角度。
艾拉看着他们。看着那些充满了最原始、最极致求生渴望和痛苦的眼睛。
她认得其中一张相对年轻的脸,是负责能量导管流体动力学校准的工程师,非常有天赋,几天前还曾带着腼腆和敬仰向她请教过一个优化问题。
现在,那双曾闪烁着智慧和对未来憧憬的眼睛里,只剩下对生最卑微、最疯狂的乞求。
艾拉一动不动。
像一尊真正被冻结的雕像。
她没有任何工具能打开这面厚重扭曲的合金墙。她引以为傲的权限和知识在此刻毫无意义,变不出氧气,移不开巨石。她甚至…连一句虚无的、苍白的安慰都无法发出。语言在此刻,是一种比寂静更残忍的东西。
她只是看着。隔着那道绝望的缝隙,像一个冷漠的神祇,旁观着他们在透明的棺材里进行最后徒劳的挣扎,看着那因为她的出现而燃起的惊人光亮,如何一点点、极其迅速地被缺氧的黑暗吞噬,变成死灰,最后彻底、永远地熄灭。敲击声停止了。最后一点微弱的痉挛也归于永恒的沉寂。
那些眼睛,还圆睁着,透过狭窄的缝隙,空洞地、永恒地凝视着缝隙外她这个唯一的、无能的、冷酷的见证者。
艾拉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向后退。一步,两步。直到后背重重撞上冰冷而粗糙的残垣断壁,才停下来。
她慢慢地、沿着墙壁滑坐下去,瘫坐在冰冷的、由文明灰烬和破碎梦想构成的尘埃之中。
她抬起头。
透过主控室破裂穹顶的巨大豁口,她看到了外面。不再是模拟生成的、虚假的蓝天白云或璀璨星空,而是真实的地底岩层结构,狰狞、压抑、毫无生机。以及,通过更多破损的观测管道偶然瞥见的、这个星球地下空间最真实的景象——
永恒的、浓稠的、不含一丝光明的、绝对的黑暗。
铸日者曾承诺带来的永恒白昼,成了一个冰冷、恶毒、讽刺至极的笑话。它最终带来的,是比以往任何时代都更深沉、更彻底、更令人绝望的……永夜。
远处,最后几盏依靠独立电池运行的应急灯,仿佛也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挣扎着闪烁了几下,发出轻微的爆裂声,然后逐一熄灭。
黑暗,如同拥有实体和重量的冰冷潮水,彻底淹没了这片废墟,淹没了其中的尸骸,也淹没了她。
只有极远处,那些铸日者巨大残骸中仍在冷却的核心熔融物,还散发着一点点幽暗的、不详的、如同鬼火般的猩红光芒,勉强勾勒出这片钢铁地狱的轮廓,映照着她脸上干涸的血迹和空洞的眼眸。
在这绝对的、吞噬一切的黑暗和死寂中,艾拉终于感受到了那种迟来的、足以将灵魂一遍遍碾磨成基本粒子、连痛苦本身都失去意义的终极悲哀。
不是愤怒,不是悔恨,甚至不是纯粹的痛苦。
是一种彻底的、冰冷的、无边无际的、令人发疯的**虚无感**。
她毕生的信仰、她牺牲一切所追求的目标、她存在的全部意义基石,就在她眼前,被她倾注了最多心血和信任的人,以最惨烈、最彻底的方式证明了其虚妄、残酷和荒谬,然后连同整个文明的过去与未来,一起被砸得粉碎,化为乌有。
她成功了,因为她证明了追求极致永恒必然导致彻底的毁灭。
她失败了,因为她什么都没能保住,无论是虚无的未来,还是真实的现在。
凯兰用最彻底的自我毁灭和物理上的消失,逃脱了这最终的、无尽的审判。而她,艾拉,却必须活着。清醒地、毫无障碍地、感官俱全地活着,承受这所有的一切,成为这一切唯一的、永恒的记录者和承受者。
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块墓碑。
她没有哭,没有笑,没有发出任何一点声音。连呼吸都微弱得几乎消失。
只是在那片吞噬灵魂的黑暗和死寂中,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摊开手掌,看着掌心那块记载着优美诗歌的、冰冷而锋利的晶体碎片。
然后,五指缓缓地、坚定地收拢。
锋利的边缘瞬间割破了她掌心的皮肤和血肉,温热的、带着她最后生命温度的鲜血,顺着指缝和碎片边缘渗出,一滴,一滴,沉重地、缓慢地滴落下去,落在厚厚的、由文明灰烬和无数梦想残骸构成的尘埃上。
发出微不可闻的、如同整个世界、整个时代最终落幕时的……
……叹息。
再也没有新的希望会从这血与尘中生长出来了。
永夜,已至。
而她,
是这无边永夜里,
唯一清醒的,
墓碑。
5.
时间失去了意义。或许只过了几个小时,或许已是几天。在这片绝对的黑暗和死寂中,秒针的滴答声早已被文明的丧钟取代,而后又归于虚无。艾拉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背靠着冰冷的残垣,仿佛要与之融为一体,化作废墟的一部分。掌心的伤口已不再流血,凝结成一道深色的、与晶体碎片粘合在一起的丑陋痂痕。那点微不足道的刺痛,是她与活着这个概念之间,最后一丝脆弱的连接。
然后,声音打破了这凝固的死亡。
不是金属的呻吟,不是能量的嘶嘶。是……脚步声。
缓慢,拖沓,虚浮,小心翼翼地踩在碎砾上,发出窸窣的、令人牙酸的声响。不止一个。
艾拉僵硬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看向声音来源的方向。她的视觉在长期黑暗中适应了些许,能勉强借着极远处那些冷却中残骸发出的、微弱如鬼火般的猩红光芒,看到几个模糊的、摇晃的人影,正从主控室另一个破裂的入口处,艰难地挪进来。
幸存者。
这个词像一块冰,滑入她死寂的心湖,却没有激起丝毫涟漪,只有更深的寒意。
他们大约有七八个人,衣衫褴褛,满身污秽和干涸的血迹。有人搀扶着伤者,有人茫然地四处张望,脸上统一带着劫后余生般的巨大惊恐和彻底的麻木。他们像是从地狱的夹缝中爬出来的幽魂,本能地向着这片曾经是文明灯塔、如今已成最巨大坟场的中心汇聚,或许只是因为这里还有一丝残存的光(哪怕是地狱之火),或许只是因为无处可去。
他们看到了坐在废墟中的艾拉。
一瞬间,那些空洞的眼睛里猛地燃起了什么东西。不是希望,那太奢侈了。是一种更原始的、近乎本能的反应——认出了权威,认定了主心骨。在这全面崩溃的绝境中,他们习惯性地寻找那个曾经引领一切的身影,仿佛她还能创造奇迹。
首…首席……一个断了一只胳膊、用碎布条草草捆扎的男人率先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是…是您吗太好了……您还活着……
其他人也踉跄着围拢过来,如同溺水者看到一根浮木,尽管那浮木本身也已破碎不堪。他们脸上浮现出一种扭曲的、依赖般的表情。
艾拉抬起头,看着他们。她的目光扫过他们疲惫惊恐的脸,扫过他们身上的伤,扫过他们眼中那点可悲的、寻求指引的微光。
她没有说话。喉咙像是被铁锈封死。
首席……外面…外面全完了……一个年轻女子哽咽着,她脸上有一道深深的划伤,皮肉外翻,第七区没了,第三区通道彻底塌了……我们…我们是从维修管道爬出来的……就剩下我们了……
能量……能量好像都消失了……另一个男人喃喃道,眼神涣散,灯灭了,机器停了……空气也越来越……
首席,我们该怎么办断臂的男人声音里带上了哭腔,那是精神濒临崩溃的征兆,‘铸日者’……‘铸日者’还能启动吗还能……救我们吗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猛地捅进了艾拉意识深处某个被封印的、布满尖刺的区域。
她灰色的眼珠终于聚焦,逐一扫过眼前这些幸存者——这些她宏大计划里被定义为可牺牲代价、文明进化必须剔除的杂质的,活生生的,此刻正因她的失败而承受最终结局的……人。
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对她毕生信念最恶毒的嘲讽。
她的嘴唇颤动了一下,发出一个极其轻微、气若游丝的音节,几乎被死寂吞没:……‘铸日者’
众人屏息,充满期待地看着她,仿佛在等待神谕。
艾拉的脸上,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浮现出一个表情。那不是哭,不是笑,不是愤怒,也不是悲伤。那是一种彻底崩坏后、所有情感模块烧毁短路时才会产生的、扭曲的、空洞的怪异表情。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眼中却是一片绝对的、冰冷的死寂虚无。
……死了。她的声音轻得像尘埃落下,却带着一种能冻结灵魂的寒意,它死了。
幸存者们脸上的期待瞬间凝固。
我……我们……她继续用一种平板的、毫无起伏的语调说着,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物理事实,……杀了它。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什么断臂的男人脸上的依赖和乞求瞬间碎裂,被一种缓慢滋生的、难以置信的骇然取代。
凯兰……艾拉吐出这个名字,舌尖尝到的只有灰烬的味道,……和我。
她抬起那只受伤的手,摊开,露出那枚嵌在血肉痂痕中的、沾着暗沉血色的晶体碎片,上面那行关于星海的诗歌模糊不堪。
她要救你们……艾拉的声音里第一次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情绪的波动,却比绝对的冰冷更令人毛骨悚然,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自我毁灭式的剖析,……用它的命。
我……要救它……她的目光投向那片死寂的深渊,那里埋葬着她的神,……用你们的命。
她缓缓转回头,空洞的目光再次落在幸存者们脸上,那双灰色的眼睛像两个冰冷的、吞噬一切的黑洞。
现在……
……我们都死了。
这句话如同最终的判决,冰冷地、清晰地落下。
幸存者们脸上的表情,从骇然,到困惑,再到一种缓慢的、极致的理解所带来的、毁灭性的绝望。
他们明白了。他们不是灾难的幸存者。
他们是祭品。是被他们信奉的神祇和反抗神祇的叛徒共同献祭后……残留的、无用的、等待最终腐烂的……渣滓。
那个断臂的男人脸上的肌肉剧烈抽搐起来,依赖和乞求彻底化为灰烬,一种被彻底背叛、玩弄后的疯狂和暴怒扭曲了他的面容。你……!他嘶吼起来,声音破裂,带着血沫,是你!是你们!!他猛地想扑上来,却被身边的人下意识地拉住。
年轻女子眼中的光彻底熄灭了,她瘫软下去,发出一种不是哭泣、而是类似窒息般的、断断续的嗬嗬声。
其他人则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彻底僵在原地,脸上只剩下一种超越愤怒和悲伤的、彻底的空白。连质问和怨恨的力气都没有了。
艾拉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看着她的代价,她的杂质,她的尘埃。她不再试图解释,不再有任何情绪。她只是陈述了最后一个事实。
然后,她慢慢地、极其艰难地扶着墙壁,重新站了起来。无视了那些幸存者眼中燃烧的恨意、死寂的绝望或是彻底的麻木。她转过身,拖着那条废腿,一步一瘸地,向着主控室外更深的黑暗走去。那里没有路,没有光,没有希望。只有更彻底的废墟和消亡。
你要去哪!身后传来一声夹杂着哭腔和暴怒的嘶吼,是那个断臂的男人,你毁了一切!你就想这么一走了之吗!
艾拉的脚步没有停顿,甚至没有一丝迟缓。她的背影在微弱的猩红光芒下,显得异常单薄,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绝对的孤寂和决绝。
她不是离开。
她是步入她应得的刑场——这片由她亲手参与创造的、无边无际的、永恒的废墟。
幸存者们没有追上来。他们失去了所有力量,只是呆立在原地,像一群被遗弃在末日荒野上的石像,眼睁睁看着那个带来最终毁灭与真相的身影,被浓稠的黑暗一点点吞噬,最终彻底消失。
黑暗中,只剩下他们粗重而绝望的喘息,和那无处不在的、文明死亡后散发的腐臭。
以及,比所有声音更响亮的……
……寂静。
艾拉漫无目的地行走在文明的尸骸之中。穿过断裂的廊桥,爬过堵塞的通道,绕过仍在缓慢燃烧的残骸。她见过更多凝固的死亡姿态,听过更多从废墟深处传来的、最终归于沉寂的微弱敲击或呻吟。她不再停留,不再观看。她只是一具移动的墓碑,记录着连她自己都无法再承受的景象。
不知走了多久,她来到了一个相对开阔的平台。这里原本是一个观测中心,巨大的透明穹顶早已破碎,露出外面永恒的地底岩层和绝对的黑暗。只有几台大型观测仪器的残骸歪斜地矗立着,像巨人的墓碑。
她走到平台边缘,下方是更深邃的、无法测量的虚无。
她停下来。
抬起头,最后一次仰望那片她穷尽一生想要带同胞们前往的、模拟的星空。如今,只剩下一片毫无生气的、冰冷的、巨大的岩石穹顶,如同给文明盖上的、永恒的石棺盖。
她缓缓地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污秽和干涸血迹的双手。这双手,曾编织过最伟大的梦想,也曾按下导致最终毁灭的按钮。
然后,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从掌心抠出了那块嵌在内里的、带着她血肉的晶体碎片。诗歌的残句已被血污彻底覆盖,看不清了。
她握着那冰冷的碎片,看了很久很久。
最终,她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将它狠狠地扔向下方无尽的黑暗。
没有回响。
连一个微不足道的告别都没有。
她站在原地,像一尊彻底石化的雕像,面对着永恒的黑暗和死寂。
能源彻底耗尽。远处那些冷却残骸发出的最后一点猩红光芒,也终于逐一熄灭。
绝对的、没有任何光明的黑暗,彻底降临。吞噬了一切形态,一切声音,一切时间。
在这片连自身存在都无法被感知的绝对虚无中,艾拉·格里芬,铸日者的首席工程师,文明最后的守护者与毁灭者,终于迎来了她的结局。
她没有倒下。
她只是……停止了。
意识如同散逸的薄雾,最后消散的,不是痛苦,不是悔恨,甚至不是那片虚无。
而是一个极其短暂、破碎的、来自遥远过去的画面——
凯兰第一次走进她的实验室,年轻的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几乎灼人的热情和崇拜,眼睛亮得像星辰,问她:老师,我们真的能抓住永恒吗
那时,她是如何回答的
记忆模糊了,消散了。
永恒的黑暗里,
最后剩下的,
只有一片……
……无声的,
……荒芜。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