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苇女士吗你母亲周兰,急性肾衰竭,需要立刻进行肾脏移植手术。
院内亲属配型已完成,你是唯一的成功匹配者。
我刚画完最后一根线条的笔,从指间滑落。
我……知道了。
或许,这一次,我能换来一点家人的认可。
我挂断电话,抓起包冲出写字楼,打了一辆车。
不是回我租住的公寓,而是回那个我法律意义上的家。
车窗外霓虹闪烁,我却只看到一片失焦的血色。
二十多年,我像一个攒钱罐,被他们塞满了吃亏是福的废话。
或许,在他们需要我献出一个器官的此刻,我这个钱罐,终于有了被砸开的价值。
推开门,一股油腻的饭菜香气混合着红酒的甜香,扑面而来。
客厅灯火通明。
长方形的餐桌上,摆满了糖醋排骨、清蒸鲈鱼、油焖大虾,足足八个菜。
父亲林建国,母亲周兰,妹妹林月,一家三口,正围桌而坐。
母亲穿着一身崭新的病号服,脸上化着淡妆,气色红润,完全不像一个垂危的病人。
这一幕,与其说是病中的家庭便饭,不如说是一场……庆功宴。
看到我,父亲林建国立刻举着酒杯站起来,满面红光,笑容是我最熟悉的那种,带着居高临下的恩赐。
小苇回来了!快,就等你了,今天是大喜的日子!
他走过来,肥厚的手掌砰地一声拍在我肩上,力道大得让我差点跪下。
医院都跟我们说了,配型成功了!我就知道,我两个女儿里,还是你最有福气!
酒气喷在我脸上,胃里一阵翻涌。
你妈养你这么大,现在是你报恩积福的时候。记住,吃亏是福,这福气,别人想求都求不来!
妹妹林月正低头切着盘子里的牛排,闻言,头也不抬地用刀叉指了指我,嘴角挂着一丝讥诮。
就是啊姐,妈说了,你的肾最健康。你平时不抽烟不喝酒,作息规律得像个苦行僧,不像我,天天熬夜蹦迪。你这叫‘优质器官源’,可别浪费了。
优质器官源。
我的肾,在她嘴里,成了一块待价而沽的肉。
母亲周兰适时地用手帕捂住嘴,虚弱地咳了两声,眼眶瞬间就红了,目光却越过我,投向林月。
小苇,妈知道这事儿委屈你了。可妈也是没办法……妈还想看着小月嫁人,还想帮她带孩子……
她说着,开始小声啜泣,每一滴眼泪都像经过了精准的计算,恰好落在父亲和妹妹的同情心上。
唯独,没有一滴是为我而流。
我看着这一桌子丰盛的菜,看着这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
他们不是在等我回家。
他们是在庆祝,庆祝找到了一个完美的、免费的、随叫随到的器官供应者。
我放下包,面无表情地说:我去下洗手间。
回来路过林月半掩的房门,她那兴奋到变调的声音,像一把锥子,从门缝里刺了出来。
喂,娜娜!天大的好消息!我妈那事儿搞定了!
对啊,我姐!她配上了!医生都说了,她身体好得像头牛,捐一个肾对她没任何影响,躺几个月就好了。
哎呀,这下太好了!我妈以后再也不用每周去医院透析了,光那个钱,一年就得十几万!还有那些进口药,烦都烦死了!
电话那头不知说了什么,林月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像指甲划过玻璃。
什么叫我姐可怜她有福气好不好!我爸说的,吃亏是福!再说了,这下我妈的医药费全省了,我爸刚答应我,等手术一做完,就给我提那辆你看上的红色Mini
Cooper!
嘻嘻,对啊,这车,也算是我姐给我买的了……她工作这么多年,钱都上交了,一件像样的东西都没给自己买过,这次,总算做了件大事!
我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心脏没有狂跳,血液没有凝固。
什么感觉都没有。
像一个被人从高楼推下的人,在漫长的坠落中,一切感官都消失了。
原来,我的牺牲,我的健康,我的一个肾……最终的价值,是给妹妹换一辆用来兜风泡吧的新车。
我省下的是医药费。
她得到的是新车。
我得到的,是他们嘴里一句轻飘飘的福气。
过往二十多年,无数个被忽略、被牺牲的瞬间,在我脑中炸开,然后归于死寂。
我曾以为,只要我忍,只要我付出,总有一天能换来他们的爱。
现在我懂了。
他们不是不爱我。
他们是,只爱他们自己。
我没有推门,没有争吵,没有哭泣。
我只是安静地转身,走回玄关。
拿起我的包,像一个误入别人家宴的陌生人,悄无声息地打开大门,走了出去。
夜风吹在脸上,很冷。
但我心里,那团燃烧了二十多年的、名为亲情的火焰,彻底熄灭了。
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灰烬。
第二天,清晨七点。
父亲的电话准时打来,语气是命令式的,不带一丝温度。
林苇!你搞什么鬼昨天一声不吭就走了!你妈今天就要回住院部,你赶紧把工作辞了,明天就去医院做术前准备!
我捏着手机,看着窗外刺眼的晨光,开口,声音平静得不像自己。
爸,我不去医院。
电话那头死寂了一秒,随即是火山爆发的咆哮:你说什么!你这个不孝女,你想眼睁睁看着你妈去死吗!
我咨询了医生。我打断他的怒吼,语调平稳得像在念稿子,医生建议,为了确保捐献万无一失,我需要做一次更深度的全身检查。
什么检查医院不是都查过了父亲的怒火被我的专业术语噎住了。
那是基础配型。我面不改色地胡诌,我要做的是深层免疫系统和脏器功能活性评估,确保我的肾在移植后能发挥最大功效,将排异反应降到最低。这直接关系到妈术后的存活率。
我顿了顿,抛出最致命的一击。
报告出来要一周。毕竟,是为了妈妈的命,一周时间,总等得起吧
电话那头,沉默了。
他无法反驳,因为我句句都是为了他最爱的老婆。
……行!那你抓紧!别耍花样!他悻悻地挂了电话。
我放下手机,立刻向公司请了一周的年假。
第一站,银行。
那张我和家里的联名卡里,躺着我工作七年来的全部薪水。每个月,我只留下1500块生活费,其余的,全部转入这张卡,由父亲掌控,美其名曰家里开销大,妹妹读书要用钱。
我站在ATM机前,输入密码,看着屏幕上那串数字。
那是我的血,我的汗,我被压榨的青春。
我一笔,一笔,将里面的钱全部转到了一个刚刚开好的、只属于我林苇的独立账户。
当卡内余额显示为0.00时,我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前所未有的轻松。
第二站,律师事务所。
王律师听完我的叙述,冷静地推了推眼镜。
林女士,我给你划两个重点。第一,器官捐献,绝对自愿。任何人,包括你的父母,都无权强迫你,否则涉嫌违法。第二,法律上无法断绝血亲,但如果父母存在长期物质与精神上的剥削行为,你可以向法院起诉,要求减免甚至免除对他们的赡养义务。
他的话,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切开了包裹在我身上的,名为孝道的毒瘤。
走出律所,阳光正好。
一周的时间转瞬即逝。
这七天,家里的电话成了追魂令。
每天至少三通,主题只有一个——我的体检报告。
我只用一句流程复杂,还在等就搪塞了过去。
周五晚,我将最后一件毛衣叠平,塞进行李箱。
手机屏幕亮起,父亲的来电。
林苇,报告还没信儿你妈今天又喘了,医生说不能再拖!你到底什么时候手术父亲的声音隔着听筒都能嗅到焦躁的火药味。
我拉上行李箱的拉链,动作平稳,没有一丝颤抖。
报告出来了。
怎么样
结果不好。
电话那头,死寂。
几秒后,父亲的声音陡然绷紧,像一根即将断裂的钢丝:什么叫不好你查出什么病了
那份紧张,不是为女儿的健康,而是为一件即将报废的备用零件。
医生说我长期营养不良,重度贫血,好几项关键指标都不达标。
我平静地背诵着早已烂熟于心的谎言,以我现在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了肾脏摘除手术,强行捐献,别说妈术后恢复,我自己都可能下不了手术台。
胡说!家里缺你吃了还是缺你喝了你怎么会营养不良!
大概是我的福气太大了。我唇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爸,您不是总说吃亏是福吗好吃的、新衣服、大学名额,全是妹妹的,我的身体,可能早就习惯了‘亏空’,才会这样吧。
父亲被我堵得喉咙里发出嗬嗬的闷响,一个字都吐不出。
我没给他机会,继续说:医生开了调理方案,让我补充营养,这个月的工资,我就不转到联名卡了,我要买点燕窝海参,好好给这副亏空的身体积积福。毕竟,一切都是为了更好地给妈捐肾,爸,您说对吧
这下,他彻底哑火。
电话挂断前,父亲只含混地嘟囔一句那你自己看着办,就匆匆收了线。
我知道,断了他的钱,比任何争吵都更让他肉痛。
果然,周日,妹妹林月的电话来了。
她在电话里装出久违的热情,让我晚上回家吃饭,说要给我补补身体。
一场鸿门宴。
我心知肚明,但我答应了。
有些仗,躲不掉,必须正面迎战。
推开家门,一桌子菜,正中是一锅热气腾腾的乌鸡汤。
父亲和母亲坐在沙发上,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
林月在厨房和餐桌间穿梭,端菜时看我的眼神,是淬了毒的刀子。
饭桌上,死寂。
林月用汤勺在锅底刮出刺耳的声响,给我盛了一碗汤,重重砸在我面前。
滚烫的汤汁溅到我手背上。
姐,喝汤啊!爸特意给你买的乌鸡,补身体,你身体不好,最高兴的是谁还不是那些盼着我们家倒霉的外人
我拿起勺子,慢慢搅动碗里的鸡汤,汤面上的油花被一圈圈荡开。
我没喝。
啪!
林月把筷子狠狠拍在桌上。
林苇,你什么意思你就是不想捐,故意找借口,想看着妈死是不是!
母亲立刻捂住胸口,配合着开始低声抽泣:小苇啊,妈求求你了……你就当可怜可怜我……
父亲一拍桌子,怒目而视:你看看你把你妈和你妹妹逼成什么样了!你还有没有良心!
我终于放下勺子,抬起头。
我的脸上没有泪,没有委屈,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我看着林月,清晰地问:我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林月一怔:你胡说什么谁让你死了
捐一个肾,手术风险,术后感染,免疫力终身下降,这些,你们谁去查过我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你们只知道,我的肾可以救妈的命,可以省下一大笔钱。
我转头,直视我的父亲。
你不是总说,吃亏是福吗
我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从小到大,我的福气最大,房间最小,衣服最旧,学校最差。现在,我的福气大到身体都亏空了,需要花钱花时间补回来,才能去积攒下一个更大的福气——用我的肾,换妈妈的命。
我看着他铁青的脸,一字一顿地问:爸,我现在努力补身体,不就是为了更好地积福吗你为什么反而生气了呢
整个餐厅,落针可闻。
我站起身,没有立刻离开。
我拿起桌上的汤勺,舀起一勺最油腻的鸡汤,微笑着,将勺子缓缓伸到父亲的嘴边。
爸,这头份的福气,您先尝尝
他的脸从铁青涨成了猪肝色,嘴唇哆嗦着,像是看到了什么怪物。
我轻笑一声,将汤倒回碗里,拉开椅子。
这福气,太重了,我怕我没命享,你们慢慢吃。
我的拖延和反抗,显然让他们彻底失去了耐心。
我以为他们会继续疲劳轰炸,但我低估了人性的下限。
他们想出了一个更直接、更恶毒的计划。
周三下午,公司里只有键盘的敲击声。
手机叮地一声,进来一条短信。
【平安人寿】:尊敬的林苇女士,您尾号xxxx的银行卡于今日15:32成功扣缴保费28,800元。如非本人操作,请立即登录官网核实或致电95511。
我从未买过这家公司的保险。
我点开短信里的官网链接,指尖冰凉。
登录页面跳了出来,需要身份证和密码。
我输入自己的生日,错误。
输入我的手机尾号,错误。
一片空白的脑子里,鬼使神差地,我输入了林月的生日。
页面跳转。
【欢迎您,林苇女士。】
一瞬间,办公室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我只听见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
我点开我的保单。
一份巨额意外伤残保险的电子保单,赫然在列。
我的指尖在屏幕上划过,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
投保人:林苇。
被保人:林苇。
保单生效日期:我告诉他们自己营养不良的第二天。
受益人:林月。
我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个名字上。
我继续往下划。
保额:叁佰万。
鼠标咚地一声撞在桌沿,我攥着它的手已经脱力。
他们已经不满足于只让我捐一个肾了。
我点开了保险条款。
那条款,写得极为苛刻,或者说,极为精准。
一般的磕碰、小伤,赔付金额低到可以忽略。
只有达到特定级别的重度伤残,才能获得那三百万的全额赔付。
比如:【单侧肾脏因意外伤害导致功能完全丧失或被摘除】。
比如:【双下肢功能部分丧失,需终身依赖拐杖】。
比如:【严重颅脑损伤导致永久性行动不便】。
每一条,都是一份为我量身定做的献祭菜单。
一个健康的肾,移植给母亲,救她的命。
一个意外失去的肾,触发保险,赔偿三百万给林月。
一石二鸟。
用我一个人的残疾,换来这个家两个人的幸福。
一个得到新生,一个得到财富。
而我,林苇,将像被榨干的甘蔗渣,被彻底抛弃。
这已经是地狱了。
不,地狱还有更深的一层。
手机嗡嗡震动起来。
屏幕上跳动的两个字——爸爸,是一道催命的符咒。
我盯着那两个字,胸口的剧烈起伏缓缓归于平静。
我深吸一口气,接通,手指精准地按下了屏幕上的录音键。
喂,小苇啊。
电话那头,父亲的声音温和得让人头皮发麻。
你这几天身体补得怎么样了爸给你买了你最爱吃的老母鸡,这个周末回老宅吃饭吧,你妈也念叨你。你小时候最喜欢在老宅院子里的那棵大槐树下玩了,还记得吗咱们一家人,坐下来好好谈谈心,把话说开了,就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老宅……
郊区那套闲置了很久的平房,周围几十米都没有邻居。
我正要找借口,电话背景音里,忽然传来一阵噪音。
滋……滋啦……
那声音……
我的脑子里轰然炸开。
是电锯启动的声音。
紧接着,又传来另一种金属切割的尖锐声响,刺得我耳膜生疼。
我浑身僵硬,每一个毛孔都在尖叫。
电锯,切割机……
在那个荒无人烟的老宅里。
他们准备好了工具。
准备好了所谓的一家人好好谈谈。
一场完美的意外。
我会不小心摔倒,或者被什么重物砸到,造成严重的、完全符合保险赔付条件的伤残。
然后,他们会流着泪,把我送到医院,一边悲痛欲绝地照顾我,一边拿着我的残疾证明,去向保险公司索要那笔沾满我鲜血的三百万。
他们要的,根本不是我的妥协。
他们要的,是献祭。
将我整个人,我的健康,我的未来,我的一切,作为祭品,摆上他们贪婪的祭坛。
我握着手机,连呼吸都忘了。
电话那头,父亲还在用他那慈父般的口吻催促着:小苇听见没周末一定回来啊,爸等你。
背景音里,电锯的轰鸣,还在继续。
滋啦——滋啦——
我忽然笑了。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那声音轻快得甚至有些甜美。
好啊。
爸,我周末一定回去,我们是该好好谈谈。
电话那头的父亲似乎终于松了一口气,连声说了几个好,然后心满意足地挂了电话。
我放下手机。
我的拇指,轻轻地、郑重地,按下了屏幕上那个红色的方块。
停止录音。
我打开电脑,那份伪造签名的电子保单、投保流程的所有截图、我和父亲那段淬了毒的通话录音,以及过去五年,我向那个所谓的家庭联名账户转账的每一笔记录。
分门别类,加密,打包。
一个名为献祭的压缩包,静静躺在桌面。
我将它上传到云端,设置了48小时后自动发送的定时邮件,收件人列表里,有王律师,还有我大学时认识的几个知名媒体人。
做完这一切,我拔下U盘,拿上身份证、手机,和那张存着我全部积蓄的新银行卡,直接走进了离家最近的警察局。
接待我的是一男一女两位警官,男警官看起来经验丰富,女警官则更年轻,眼神锐利。
你好,我要报案。我将手机放在桌上,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男警官公事公办地拿出记录本:姓名,报案内容。
林苇。我怀疑我的父亲林建国和妹妹林月,正在策划一场针对我的人身伤害,目的是骗取巨额保险金。
我说完,整个办公室安静了一瞬。
女警官的笔尖停在纸上,抬头看我,眼神里带着审视。
我没有解释,直接按下了手机的播放键。
父亲那温和到令人作呕的声音,清晰地流淌出来。
……这个周末回老宅吃饭吧,你妈也念叨你……
当那阵刺耳的滋……滋啦……电锯启动声突兀地响起时,两位警官的表情瞬间变了。
男警官的身体微微前倾,女警官则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笔。
录音结束。
我将打印好的保险合同推了过去:这是他们用我的身份信息买的保险,受益人是我妹妹林月,保额三百万,条款内容,只针对重度伤残。
女警官拿起那几张纸,一字一句地看着,脸色越来越沉。
她忽然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我:你确定录音里的背景音,是电锯
我确定。我平静地回答,我父亲曾在木材厂工作,那个声音,我从小听到大,刻在骨子里。
男警官与女警官对视一眼,他拿起桌上的座机,直接拨通了一个内部短号,语气不容置疑:刑侦队吗重大案件,立刻派人来一趟。
挂断电话,他转向我,声音沉稳了许多:林小姐,你现在很安全,接下来的事情,交给我们。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在警局做了详尽的笔录。
从母亲需要换肾,到他们要求我捐献;从妹妹为了买车而兴奋的通话,到这份为我量身定做的伤残保险。
我说得冷静,客观,像在陈述别人的故事。
但当我说到一举两得,用我一个人的残疾,换他们两个人的幸福时,那位一直沉默记录的女警官,没忍住,低声骂了一句脏话。
警方立刻联合保险公司的调查员,成立了专案组。
周六下午,我没有出现在老宅。
取而代之的,是数辆警车和保险公司的调查车,悄无声息地包围了那栋孤零零的平房。
我没去,那些肮脏的场景,我不屑于亲眼见证。
后来是警察告诉我的,冲进地下室时,林建国和林月正在忙碌。
地下室的地面被清理得异常干净,但新买的粗麻绳、尼龙扎带堆在墙角,一把崭新的电锯和一台小型金属切割机就放在桌上,上面还残留着试机时留下的木屑和金属粉末。
证据确凿。
面对从天而降的警察,他们彻底崩溃,漏洞百出的谎言在铁证面前不堪一击。
他们被作为故意伤害(预备)和保险诈骗的嫌疑人,当场带走。
那把本为我准备的电锯,最终锯断了他们自己的未来。
事情还没完。
王律师在电话里对我说:法律是剑,能惩戒罪恶。但人心是沼泽,会拖你下水。你需要一副铠甲。
什么铠甲
舆论。王律师的声音冷静而锋利,把你的故事,原原本本地告诉所有人,让他们看看,所谓的‘福气’背后,是怎样的吃人逻辑。
我花了一个下午,在王律师的视频通话指导下,写了一篇帖子。
他逐字逐句地帮我修改:这里,不要说‘我感到绝望’,没用。你就写,‘我听见了电锯的声音’。
还有这里,别提‘亲情绑架’这种词,太软。你就把那句‘优质器官源’放上去,让大家看看,你在他们眼里到底是什么。
最终,我给帖子取了一个标题。
《我那积了一辈子福气的人生》。
按下发布键,我关掉电脑,去给自己煮了一碗面。
手机被我调成静音,扔在沙发上。
等我吃完面,洗完碗,才重新拿起它。
屏幕亮起,成百上千条红色通知,像潮水一样涌来。
我的帖子,爆了。
评论区里,是陌生人排山倒海的愤怒和善意。
‘优质器官源’……我真的看吐了,博主,这不是家人,是魔鬼!快跑!
报警干得漂亮!这种人渣就该在牢里好好享享他们口中的‘福气’!
标题看得我浑身发冷。博主,抱抱你,你不是任何人的资源,你只是你自己。
我一条一条地看下去,眼眶干涩。
原来,我的痛苦不是矫情。我的反抗,是正当防卫。
互联网的强大超乎想象,很快,我父亲的单位,我妹妹的学校,都被扒了出来。
他们最在乎的脸面,正在被他们自己的恶行,一片片撕碎,扔在地上,任人践踏。
一个陌生的号码打了进来。
小苇啊,我是你二姑,网上的事我听说了,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家丑不可外扬!
我没说话,静静听着那套熟悉到令人作呕的说辞。
……你爸妈养你多不容易就算有不对的地方,你也不能把他们往绝路上逼啊!听二姑一句劝,赶紧把帖子删了,去道个歉,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
我轻轻笑了一声。
二姑。
电话那头的说教戛然而止。
我爸准备用电锯锯我的时候,可没想过我们还连着筋。我一字一顿,声音清晰,我现在就让他们在里面,多享享福,您要是有兴趣,也可以去陪着,不过别找我,我这人福薄,受不起。
你……你这孩子心怎么这么狠!
狠我反问,如果今天躺在那个地下室,等着被锯断腿的,是你最宝贝的儿子,你还会劝他‘吃亏是福’吗
电话那头,是死一样的寂静。
我挂断电话,拉黑。
世界,终于清净了。
周五,我向法院递交了申请,依法免除对林建国和周兰的赡养义务。
理由是:遗弃,虐待,以及致命的伤害预谋。
当工作人员盖下章的那一刻,我递出去的,是我前半生所有的枷锁。
我用最快的速度,离开了那座让我窒息的城市。
我飞到了一个四季如春的南方海滨城市,用那张独立的银行卡,全款买下了一套离海不远的小公寓。
拿到钥匙的那一刻,我靠在属于我自己的门上,哭了。
被扔在桌角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
是一条短信,来自一个陌生号码。
我点开。
林苇小姐,我是市第一医院的,你的母亲周兰女士,刚刚被诊断为急性肾衰竭,已下病危通知,她想在最后时刻,见你一面。
不了,我不在本地。
平静的日子在开庭前一周被彻底撕碎。
最先打来的是王律师的电话。
林苇,对方律师联系我了,他们提出,愿意放弃所有婚前财产,包括你父亲名下的那套老宅,只求你出具一份谅解书。
我看着窗外那片蔚蓝的海,海浪正不知疲倦地拍打着沙滩。
王律师,我的诉求,从第一天起就没有变过。
明白。
挂了电话,我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硬的不行,他们就要来软的了。
果然,从那天下午起,我的手机变成了一块滚烫的烙铁。
它不再是通讯工具,而是亲戚们道德绑架的刑场。
大伯、三叔、四姨……那些血缘稀薄的家人,像一群嗅到血腥味的秃鹫,轮番对我进行精神凌虐。
起初是电话,台词像是从同一个剧本里抄来的。
小苇啊,我是大伯,你爸糊涂,但他毕竟是你亲爸!你怎么能把他往死路上送呢
你妹妹还小,坐了牢这辈子就毁了!你当姐姐的,心就这么狠
我一言不发,等他们说完,然后平静地挂断,拉黑。
后来,电话打不通,信息便如潮水般涌来。
言辞也从虚伪的亲情说教,变成了赤裸裸的诅咒。
你这个白眼狼!不得好死!
为了钱,连亲生父母都不要了,你这种人,会遭天谴的!
我们林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个铁石心肠的怪物!你妈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生了你!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些恶毒的字眼,手指在屏幕上冷静地点着。
截图,保存,重命名。
【大伯-语音威胁-时长1分23秒】
【四姨-短信诅咒-截图x5】
【三叔-道德绑架-通话录音】
整理完毕,我将压缩包一键发送给了王律师。
这是他们对我进行骚扰和精神胁迫的追加证据。
我以为,这就是他们黔驴技穷的极限了。
直到周六早上。
我准备出门去超市,拧开门把手,一张涨成紫红色的脸堵住了我的去路。
是我那个从未给过我好脸色的舅舅,我妈的亲弟弟。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流里流气的男人,眼神不善地将门口堵得严严实实,挡住了走廊的光。
林苇!你可算出来了!
舅舅一把拦住我,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的脸上。
你必须跟我回去!去医院给你妈磕头认错!去派出所把你姐姐和我姐夫捞出来!
他一副吃定了我的样子,嗓门大到整层楼都能听见。
你以为你躲到这里就没事了我告诉你,只要你身上还流着我们周家的血,你就别想摆脱我们!今天你要么写谅解书,要么就别想出这个门!
已经有邻居探出头来,好奇地张望着。
我看着他,看着他身后那两个自以为凶神恶煞的帮手。
我没有争吵,甚至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我只是当着他们的面,掏出手机,按下了三个数字。
电话接通,我开了免提。
喂,警察同志吗我要报警。
我的声音清晰、平静,回荡在安静的楼道里。
地址是海韵天城小区,X栋X单元XXX。
有人非法入侵私人住宅,堵在我家门口,限制我的人身自由,并对我进行人身威胁。
舅舅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嚣张的涨红,变成了惊恐的猪肝色。
你!你敢报警他难以置信地指着我。
为什么不敢
我收起手机,抱起手臂,好整以暇地靠在门框上。
你们不是最喜欢讲‘一家人’吗那就让警察同志来给我们评评理,看看这到底是谁家的理。
他身后的两个男人开始不安地挪动脚步,互相使着眼色。
我冲他们笑了笑,补充了一句。
对了,忘了告诉你们,我门口装了猫眼监控,带录音功能的那种,你们刚刚说的每一句话,喊的每一个字,都录下来了。
希望等会儿警察来了,你们也能这么理直气壮。
舅舅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场闹剧,以舅舅和他的帮手被警察带走,并因寻衅滋事被处以行政拘留而告终。
我知道,他们所有的牌,都已经出完了。
---
开庭那天,我走上了原告席。
被告席上,坐着我血缘上的父亲和妹妹。
林建国一夜白头,整个人佝偻着,像被抽掉了脊梁骨。林月则双眼红肿,她没有哭,只是用一种淬了毒的目光,死死地钉在我身上,仿佛要用眼神将我凌迟。
旁听席上,坐着被取保候审的母亲周兰。
她穿着宽大的病号服,被人搀扶着,整个人瘦得脱了相,像一截风干的枯木。
对方律师的辩护,和那些亲戚的说辞如出一辙。
避重就轻,绝口不提保险和电锯,只反复强调这是一场家庭内部的沟通误会,是爱女心切、爱母心切犯下的一时糊涂。
轮到我方陈述。
王律师没有多言,他站起身,对着法官席微微颔首。
审判长,我方将向法庭展示几份证据。
他按下遥控器,我身后的巨大幕布瞬间亮起。
第一份证据,是两张并列的照片。
左边,是我十六岁生日时,用攒了很久的零花钱买的那条白色连衣裙,此刻它被剪刀剪得稀烂。
右边,是林月同年同月日的生日派对,她穿着崭新的名牌公主裙,在一群人的簇拥下,笑得像个真正的公主。
法庭里响起一阵压抑的抽气声。
第二份证据,是两张学费单。
一张是我的,一年学费几千元的三流高中。
一张是林月的,一年学费十几万的私立艺术高中。
冰冷的数字,比任何语言都更有说服力。
第三份证据,是我工作七年来,那张联名账户的银行流水。
密密麻麻的转账记录在屏幕上缓缓滚动,每个月,我的工资一到账,大部分就会被转走。
王律师特意放大了几条。
【收款人:林月,备注:新款手机】
【收款人:周兰,备注:生活费(麻将)】
【收款人:林建国,备注:家用】
最后一份证据。
王律师的声音变得格外清晰:现在,我将向法庭提交一份价值三百万的巨额伤残保险合同,以及一段电话录音。
当那段录音被播放出来时,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先是林建国慈父般的、虚伪的关心。
紧接着,是电锯启动时那刺耳的滋啦——声!
啊——!
一声凄厉的尖叫不是从被告席传来,而是来自旁听席。
周兰,我的母亲,像被那声音电击了一般,猛地从椅子上弹起,双手死死捂住耳朵,身体剧烈地颤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似人声的悲鸣。
林建国在被告席上彻底瘫软下去,老泪纵横地嘶吼:法官大人!我错了!我真是鬼迷心窍啊!她妈妈快不行了,我只是想……
闭嘴!林月猛地站起来,指着我,声音尖利得能刺穿耳膜,林苇!你这个贱人!你毁了我们!我们是一家人啊!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我的车!我的名声!全被你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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肃静!
法官敲响了法槌,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
我静静地看着被告席上那两个丑态百出的人。
又缓缓地,将目光移向旁听席上那个崩溃的女人。
隔着遥远的距离,我冲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然后,我转过身,面向法官,站得笔直。
法官的目光转向我,声音平稳:原告,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我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角。
我的目光,越过了痛哭流涕的父亲,越过了面目狰狞的妹妹,也越过了摇摇欲坠的母亲。
我看着法官,看着国徽,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法庭的每一个角落。
法官大人,从小到大,我的家人,一直告诉我一句话。
他们说,吃亏是福。
因为我最有福气,所以我的新衣服要给妹妹穿,我的压岁钱要全部上交,我的大学名额可以被换给我妹妹。
因为我最有福气,所以我的肾,可以换我母亲的命。我残疾的身体,可以换我妹妹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
说到这里,我停顿了一下,转过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正视着被告席上的两个人。
他们的表情,凝固在脸上。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他们从未见过的,冰冷的笑容。
现在,我决定把我这二十多年积攒的所有‘福气’,都还给你们。
希望你们,在未来的日子里,在高墙之内,能好好地,消受这些福气。
我说完了。
法官宣布休庭。
半小时后,宣判。
林建国,犯故意伤害罪(预备)、保险诈骗罪,数罪并罚,判处有期徒刑八年。
林月,共犯,判处有期徒刑五年。
周兰,虽为同谋,但鉴于其病重,判处监外执行。
当法警上前,冰冷的手铐铐住林建国和林月的手腕时,他们才如梦初醒。
林建国双腿一软,瘫倒在地,被两名法警架着拖了出去,嘴里胡乱喊着我错了。
林月则像疯了一样挣扎,对着我嘶吼:林苇!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旁听席上,传来一声骨头撞上木椅的闷响,和人群的惊呼。
周兰直挺挺地向后倒去,不省人事。
法庭瞬间陷入一片混乱。
我没有回头。
一步一步,我走出了这座审判罪恶的殿堂。
推开厚重的大门,午后的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而下,刺得我睁不开眼。
我抬起手,挡在额前。
三年后,海边。
海风带着咸腥的气息,吹起我的长发。
幸运在我脚边打着滚,这只当年瘦弱的小猫,如今已是一只敦实的橘色毛球,正不知死活地追逐着退去的海浪。
别跑太远!
我笑着喊了一声,从沙滩椅上起身。
不远处,陈卓正举着相机,镜头对着我。见我望过来,他放下相机,对我笑了笑,露出两颗洁白的牙齿。
他是我在心理互助小组认识的朋友,一名摄影师。
他从不追问我的过去,只是会在我偶尔被噩梦惊醒时,默默递来一杯温水,然后从背后抱着我,直到我的颤抖停止。
关于那个家的消息,是王律师断断续续告诉我的。
周兰在判决后不到半年,就死在了社区医院的廉价病房里,无人照管。据说直到最后,她都拒绝接受透析,只是睁着眼,盯着天花板。
林月上个月提前出狱了,顶着诈骗和故意伤害的案底,她找不到任何像样的工作,待在后厨洗碗,头发油腻,双手泡得发白,正在和人争抢一个没吃完的鸡腿。
她通过各种方式联系我,但我拉黑了所有。
我们之间,早在三年前那场宣判中,就已两清。
至于林建国,他还在高墙里,慢慢消受我赠予他的福气。
我的插画集很成功。
我用第一笔版税,成立了新芽基金,专门为那些试图脱离原生家庭伤害的年轻人,提供初期的法律和心理援助。
签售会上,一个女孩对我说:林苇老师,谢谢你,你的画让我有勇气离开了我那个吸血的家。
我对她说:你不是离开,你是回家,回到那个只属于你自己的,真正的家。
海风又起。
我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摸出了一张照片。
那是我家唯一的一张全家福。
照片已经泛黄。十岁的我,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服,拘谨地站在最角落,像个多余的摆设。
照片中央,林建国和周兰,正满脸宠溺地抱着穿着漂亮公主裙的林月。
他们笑得那么幸福,仿佛那才是完整的一家人。
我盯着这张照片,看了很久很久。
陈卓不知何时走到了我身边,他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陪着我。
我抬起头,对他笑了笑。
然后,我两只手用力,将那张照片,从中间撕开。
刺啦——
一声脆响,比三年前法庭上那电锯的声音,更让我感到解脱。
我没有停下。
扬起手。
那些碎片被风卷起,像一群疲惫的蝴蝶,飘向无边无际的大海,最终被浪花吞没。
再见了。
我那积攒了二十多年的,福气。
我转过身,对上了陈卓温暖的目光。
阳光洒在他身上,也洒在我身上,暖洋洋的。
他朝我伸出手。
我笑着,朝他走去,一步,一步,走得无比坚定。
我握住他的手,十指紧扣。
他轻声问:回家
我用力点头,迎着阳光,笑得灿烂。
嗯,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