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四合院木门的那一刻,铁锈摩擦的吱呀声像根针,刺破了我十年的刻意遗忘。
空气里飘着潮湿的霉味,混着淡淡的艾草香——那是外婆总在门框上挂着的,说能驱蚊虫。院子中央的石榴树比记忆里粗了不少,枝桠歪歪扭扭地伸向灰蓝色的天空,叶子绿得发暗,像浸了水的旧布。
林小姐,老太太还在ICU,医生说……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领我来的是村里的王婶,她眼神躲闪,说话时不停地瞟着石榴树,这屋子空了十年,我每天来扫一遍,别的倒还好,就是……她顿了顿,声音压得很低,夜里总听到些怪声。
我扯了扯嘴角,没接话。
十年前那个夏天,我也是在这棵石榴树下,摔碎了外婆递过来的酸梅汤碗。青瓷碗在青石板上裂成星星点点,褐色的汤汁溅在她蓝布衫的裤脚上,像块洗不掉的污渍。我说我再也不回来了,她站在原地没动,手里还攥着擦碗的抹布,阳光透过树叶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我没看清她的表情。
如今想来,那大概是我最后一次好好看她。
王婶走后,院子里只剩我一个人。堂屋的木门虚掩着,推开门,灰尘在从窗棂漏进来的光线里跳舞。正对着门的八仙桌上,放着外婆的遗像——不是最近的,是她五十多岁时拍的,梳着一丝不苟的发髻,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眼神温和,嘴角抿成一条线,像有什么话没说出口。
遗像前的香炉是空的,我找了盒火柴,想点三支香,手刚碰到香盒,就被桌角的一个东西绊了一下。
是本笔记本。
深褐色的封皮,边缘磨损得厉害,摸上去却有种奇怪的黏腻感,像沾了没干的血。封皮正中央,用暗红色的颜料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符号,有点像墨字的草写,又有点像个哭脸。
我把笔记本拿起来,封面内侧有行钢笔字,字迹娟秀,带着点颤巍巍的抖:给阿墨,1998年秋。
阿墨是我的小名。1998年,我六岁,正是跟在外婆身后,踩着她的影子在院子里跑的年纪。
好奇心压过了那点莫名的不适,我翻开了第一页。
纸页泛黄发脆,墨水是蓝黑色的,有些地方洇开了,像晕染的泪痕。上面写着家规两个大字,下面是一条条罗列的规则,字迹和封面内侧的不一样,更用力,甚至有几处笔尖划破了纸:
每天晚上11点前必须回屋,锁好门。锁门时要数着一、二、三,数错了就重新数,直到数对为止。
夜里听到院门口的叫卖声,不管卖什么,都不能开门,也不能回应。尤其是卖糖葫芦的,切记。
厨房的米缸不能空,空了要及时填满,但一次只能倒双数的米。如果只有单数的米,宁可不填,饿肚子也比出事强。
院子里的石榴树要每天浇水,早上一次,晚上一次,不能多,也不能少。浇水时要是看到树下有黑色的影子,别抬头,赶紧走。
不许在屋里撑伞,哪怕是为了挡灰尘也不行。伞撑开了,会有东西钻进来躲雨。
如果看到穿蓝布衫的外婆在浇花,立刻回房间,锁上门,拉上窗帘,不管听到什么声音都别出来,直到天亮。记住,是浇花的那个,不是做饭的那个。
镜子不能对着床,晚上睡觉前要把所有能反光的东西都盖住。要是在镜子里看到不认识的人,别盯着看,更别跟它说话。
家里的钟坏了就坏了,别修,也别换新的。时间这东西,有时候糊涂点好。
我看得皱起了眉。
这些规则太荒诞了。外婆是个典型的农村老太太,信菩萨,会讲些晚上走路别回头的老话,但绝不是这种神神叨叨的风格。尤其是第6条,什么叫穿蓝布衫的‘外婆’外婆一辈子就爱穿蓝布衫,除了做饭、浇花,她还能干什么
大概是后来年纪大了,脑子糊涂了写的吧。我合上书,随手放在八仙桌的抽屉里,没再当回事。
收拾屋子花了一下午。灰尘厚得像铺了层毯子,擦桌子时抹布都变成了灰黑色。卧室里的床还是老样子,木头床架,铺着粗布床单,只是床单早就褪色发黄,摸上去硬邦邦的。我从行李箱里拿出自己带的床单换上,刚铺好,窗外的天就暗了下来。
山里的天黑得早,才七点多,院子里已经看不清东西了。我打开灯,暖黄色的灯泡挂在房梁上,光线昏昏沉沉的,照得屋里的家具都像蒙着层阴影。
肚子饿得咕咕叫,我想起王婶说厨房还有些她昨天送来的菜,便转身往厨房走。
厨房在堂屋的东侧,推门进去,一股淡淡的油烟味混着霉味扑面而来。角落里果然放着一篮子青菜,看着还新鲜。我打开米缸想煮点饭,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一粒米都没有。
这才想起规则里的第3条:厨房的米缸不能空,空了要及时填满,但一次只能倒双数的米。
我嗤笑一声,拿出手机想叫个外卖,却发现手机信号只有一格,连微信都发不出去。王婶说过,村里只有村口的小卖部能买到东西,但小卖部六点就关门了。
看来今晚只能吃泡面了。我翻了翻行李箱,找到最后一桶红烧牛肉面,刚拆开包装,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哗啦哗啦的响声,像是有人拖着什么东西在走路。
声音停在院门口,接着,一个苍老的、带着点沙哑的声音响了起来:卖糖葫芦咯——甜滋滋的糖葫芦——
我的动作顿住了。
现在是晚上八点半,山里的村子早就没人出门了,谁会在这时候来卖糖葫芦
而且,这声音……有点耳熟。
我想起了笔记本里的第2条规则:夜里听到院门口的叫卖声,不管卖什么,都不能开门,也不能回应。尤其是卖糖葫芦的,切记。
心脏莫名地跳快了几拍。我走到厨房的窗边,撩开窗帘一角往外看。
院子门口挂着盏旧灯笼,是外婆以前挂的,早就不亮了,此刻像个黑沉沉的窟窿。灯笼外面,隐约能看到一个佝偻的身影,手里举着根长长的东西,上面似乎插满了圆圆的、红彤彤的东西。
卖糖葫芦咯——那声音又响了起来,这次更近了,像是就贴在院门外,阿墨,要不要尝尝你小时候最爱吃的——
阿墨
我浑身一僵,手里的窗帘差点掉在地上。
这个人……认识我
小时候,外婆确实经常给我买糖葫芦。村口的老李头推着自行车,车后座绑着个草靶,上面插满了红彤彤的糖葫芦,裹着亮晶晶的糖衣,咬一口又酸又甜。我每次都要缠着外婆买两串,一串自己吃,一串给外婆,但外婆总说她不爱吃甜的,最后还是塞回我手里。
那时候的叫卖声,和现在这个声音,真的有点像。
是老李头吗他都快八十了吧,怎么会这时候来卖糖葫芦
好奇心像藤蔓一样缠上来,勒得我心里发痒。我放轻脚步,慢慢走到堂屋,靠近那扇厚重的木门。
木门是老式的,中间有个猫眼,但早就被灰尘堵死了。我犹豫了一下,伸出手,轻轻拨开了门闩。
吱呀——
门开了一条缝,很窄,只能看到外面一小片地方。
门口的那个人背对着我,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头发花白,梳成一个乱糟糟的髻。她手里举着的草靶上,确实插满了糖葫芦,但那些糖葫芦的颜色很奇怪,不是鲜亮的红色,而是像淤血一样的暗红色,表面灰蒙蒙的,一点光泽都没有。
阿墨,你在看吗她突然开口,声音就在门缝外响起,带着一种黏糊糊的质感,我知道你在,我闻到你的味道了……跟小时候一样,香香的。
她慢慢地转过身来。
我的呼吸瞬间停住了。
她没有脸。
本该是脸的地方,是一片平滑的、蜡黄色的皮肤,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嘴。但我却能感觉到,她在看着我,从那条门缝里,死死地盯着我。
草靶上的糖葫芦轻轻晃动着,那些暗红色的果子表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我眯起眼睛,看清了——那是密密麻麻的、细小的虫子,正从果子里钻出来,又钻进去。
尝尝吗那个没有嘴的地方,凭空发出了声音,尖利得像指甲划过玻璃,你小时候,最喜欢吃这个了……我特意给你留的,就等你回来呢……
草靶被递了过来,一串发黑的糖葫芦悬在门缝前,离我的脸只有几厘米。一股浓烈的、腐烂的酸味钻进我的鼻子,差点让我吐出来。
我猛地后退一步,砰地一声撞上了身后的八仙桌。抽屉被撞开,那本红皮笔记本掉了出来,啪地摔在地上,正好翻开在第2页。
夜里听到院门口的叫卖声,不管卖什么,都不能开门,也不能回应。尤其是卖糖葫芦的,切记。
如果开了门,或者回应了,就必须把第一串糖葫芦吃下去,不然……
后面的字被什么东西洇湿了,模糊不清,只能看到几个歪歪扭扭的笔画,像是撕、喉、血。
门外的人似乎因为我的后退而变得不耐烦了,那串糖葫芦猛地往前一送,尖端差点戳进我的眼睛。
阿墨,为什么不吃声音变得暴躁起来,你小时候不是很爱吃吗是不是不喜欢我了是不是跟你外婆一样,都讨厌我
我没有!我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刚说完就后悔了。
规则里说,不能回应。
那个没有脸的人安静了下来。几秒钟后,一阵低沉的、咯咯的笑声从那块平滑的皮肤下传出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喉咙里滚动。
你回应了……你回应了……她重复着,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近,那你就必须吃了……必须吃了……
我头皮发麻,猛地转身,用尽全身力气把门撞上。门闩咔哒一声落回原位,但我还是觉得不够,又搬了张凳子死死抵在门后。
做完这一切,我才发现自己浑身都在抖,冷汗把后背的衣服都浸湿了。
院门外的叫卖声消失了,那个佝偻的身影也不见了,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我的幻觉。
但空气中,那股腐烂的酸味还没散去。
我瘫坐在地上,看着掉在脚边的红皮笔记本,心脏狂跳不止。
刚才那个人,到底是谁
她为什么知道我的小名
她为什么穿着外婆的蓝布衫
还有这本笔记本……这些规则,难道不是外婆糊涂时写的胡话
我捡起笔记本,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纸页上的字迹在昏黄的灯光下,仿佛活了过来,那些规则像一条条毒蛇,盘踞在纸上,冷冷地盯着我。
突然,我注意到,在第2条规则的末尾,多了一行字。
是用红色的、像是血一样的液体写的,字迹潦草而扭曲:
你开了门,也回应了。它记住你了。今晚,它会来找你要糖葫芦的。
我的视线往下移,落在自己的手上。刚才开门时,手指不小心碰到了门缝边缘,此刻指尖上,沾着一点暗红色的、黏糊糊的东西。
和那串糖葫芦的颜色,一模一样。
夜,还很长。
我看着墙上那只早就停了的挂钟,指针永远停在11点15分。想起规则里的第8条:家里的钟坏了就坏了,别修,也别换新的。时间这东西,有时候糊涂点好。
或许,糊涂点,真的能好受些。
但我知道,从今晚开始,我再也糊涂不了了。
因为那个没有脸的卖糖葫芦的人,已经记住我了。而这本红皮笔记本里的规则,我必须一条条遵守下去,否则……
我不敢想下去。
把笔记本紧紧抱在怀里,我缩在墙角,睁着眼睛,盯着那扇紧闭的木门。
门外,静悄悄的。
但我知道,它没有走。
它就在院子里,或者,就在门外,等着。
等着时间一点点流逝,等着某个时刻的到来。
等着……来向我要那串发黑的、爬满虫子的糖葫芦。
后半夜的风裹着哨音刮过窗棂,像有人用指甲在玻璃上反复抓挠。我攥着那本红皮书缩在墙角,眼睛死死盯着木门,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鸡叫头遍时,才敢闭眼打个盹。
再次睁开眼,阳光已经漫过门槛,在青石板上投下斜斜的光带。院门外静悄悄的,昨晚那股腐烂的酸味消失了,只剩下潮湿的泥土气息。我试探着挪开凳子,拉开门闩,木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外面空无一人,只有门口的石板上,留着几串深褐色的脚印,像被水泡过的血痂,一直延伸到巷子深处。
胃里一阵翻搅,我猛地关上门,转身冲进厨房。水龙头拧开,冷水哗哗地浇在脸上,冰凉的触感让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抬头时,目光扫过镜子,我忽然僵住了。
镜子里的我脸色苍白,眼下挂着浓重的青黑,嘴唇干裂——这都是熬夜受惊该有的样子。但不对劲的是,我的头发……明明昨晚睡前扎的是低马尾,此刻镜子里的人,却梳着一个松松垮垮的发髻,用一根乌木簪子别着,像极了外婆年轻时的发型。
我下意识地抬手摸向头顶,指尖触到的却是顺滑的马尾辫,发尾还沾着几根稻草。
是幻觉
我凑近镜子,鼻尖几乎贴在冰凉的玻璃上。镜中的人也跟着凑近,眼神里带着一种陌生的、探究的笑意。就在这时,她的嘴角慢慢咧开,弧度越来越大,一直咧到耳根,露出里面参差不齐的牙齿,泛着青黑色的光。
啊!我吓得后退一步,后腰撞在灶台角上,疼得倒抽冷气。
再抬头时,镜子里的影像恢复了正常。那个咧着嘴笑的我不见了,只有脸色惨白、惊魂未定的自己。
我盯着镜子看了足足半分钟,确定刚才的画面没有再出现,才抓起灶台上的抹布,一把将镜子盖住。做完这一切,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像要撞碎肋骨冲出来。
这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医院护士发来的短信:林墨女士,你外婆的情况不太稳定,心率波动很大,你方便的话,最好来一趟。
我顾不上多想,换了件衣服就往外跑。路过堂屋时,瞥见八仙桌的抽屉,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那本红皮书塞进了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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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离村子有四十分钟车程,我在村口拦了辆摩的,一路颠簸着赶到住院部。ICU病房外,主治医生正拿着病历夹等我,他摘下口罩,眉头拧成个疙瘩:你外婆昨晚突发心律失常,我们抢救了三次才稳住。奇怪的是,她体内各项指标都显示正常,就是心率忽快忽慢,像有什么东西在干扰……
他后面的话我没听清,脑子里反复回响着昨晚红皮书上新增的那句话:它记住你了。今晚,它会来找你要糖葫芦的。
难道外婆的昏迷,也和那些东西有关
隔着探视窗,我看着躺在病床上的外婆。她浑身插满管子,胸口随着呼吸机的节奏起伏,脸色蜡黄,头发白得像雪。这十年里,我只在每年春节收到父亲转发的照片,从未真正见过她衰老的样子。原来时光对她如此刻薄,把那个会追着我喂饭、会在石榴树下给我讲故事的老太太,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护士说外婆现在还处于深度昏迷,能不能醒全看天意。我在病房外守了一上午,直到手机没电,才想起家里还什么都没准备,得去趟超市买些日用品和米。
镇上的超市很小,货架上的商品稀稀拉拉。我直奔粮油区,想买袋大米,却发现货架上只剩下最后两袋米,每袋3斤。
3是单数。
红皮书上的规则立刻跳进脑海:厨房的米缸空了要及时填满,但不能用单数的米。
我捏着购物袋站在货架前,心里有些发怵。昨晚的经历让我不敢再把规则当玩笑,但眼下只有单数的米,总不能让米缸一直空着吧或许……只是巧合呢外婆年纪大了,记错数字也有可能。
咬咬牙,我把两袋米都扔进了购物车。3斤是单数,但两袋加起来是6斤,是双数。这样应该不算违反规则吧
付完钱走出超市,天又阴了下来,像是要下雨。我拦不到车,只能提着沉甸甸的购物袋往村口走。路过一家丧葬用品店时,门口挂着的纸钱被风吹得哗哗响,像无数只苍白的手在招手。
突然,身后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和昨晚卖糖葫芦的声音一模一样:阿墨,买串糖葫芦吗
我浑身的汗毛瞬间竖了起来,猛地回头——
身后空无一人,只有那家丧葬用品店的老板,正坐在门口抽烟,用奇怪的眼神打量我。
姑娘,你咋了老板掐灭烟头,站起身,刚才跟谁说话呢
没、没人。我攥紧手里的购物袋,指节发白,我认错人了。
老板哦了一声,目光落在我手里的米袋上,忽然皱起眉:你买这米……是要自己吃
嗯。
这米不好。他指了指米袋,前阵子暴雨,仓库漏了水,这批米都受潮了,吃了容易闹肚子。我早上去进货,听超市老板说的。
我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看米袋。包装完好,看不出受潮的痕迹。
而且啊,老板压低声音,往我身边凑了凑,这米数也不吉利。3斤,三……散啊。家里要是有病人,最忌讳这个。
他的话像一根针,刺破了我自欺欺人的侥幸。我盯着米袋上的3kg字样,忽然觉得手里的袋子重得像灌了铅。
回到家时,雨已经下了起来,淅淅沥沥的,打在石榴树的叶子上,发出沙沙的响声。我把6斤米倒进米缸,看着白色的米粒填满缸底,心里稍微安定了些。6是双数,应该没事的。
下午雨越下越大,院子里积了水,倒映着灰蒙蒙的天。我想起规则里的第4条:院子里的石榴树要每天浇水,早上一次,晚上一次,不能多,也不能少。
外面正在下雨,还用浇水吗我走到窗边,看着被雨水打湿的石榴树,枝叶耷拉着,像个挨了打的孩子。犹豫了几分钟,还是拿起墙角的水壶,打开门冲进雨里。
雨水打在身上冰凉刺骨,我快步走到石榴树下,往树根处浇水。水壶里的水快倒完时,指尖忽然碰到了什么软乎乎的东西。
低头一看,树根处的泥水里,泡着一团黑色的、像头发一样的东西,细细密密的,缠着一小块蓝布碎块。
是外婆的蓝布衫!
我吓得手一抖,水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里面剩下的水洒在泥水里,把那团黑发冲得散开了些。借着昏暗的天光,我看清那根本不是头发,而是无数根细小的、暗红色的线,像凝固的血,缠绕在一起。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转身就往屋里跑,刚跑到门口,就听到身后传来咕咚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从树上掉了下来。
我不敢回头,猛地拉开门冲进去,反手锁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气。
窗外的雨声里,似乎夹杂着咀嚼的声音,黏糊糊的,像是有人在泥水里吃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雨声小了些,那奇怪的咀嚼声也消失了。我慢慢站起身,透过门缝往外看——石榴树下空荡荡的,只有那把掉在地上的水壶,和一滩被雨水冲淡的、暗红色的黏液。
晚饭时,我拿出早上买的青菜,打算做个青菜炒饭。电饭煲里的米已经煮好了,揭开盖子时,一股淡淡的、像铁锈一样的味道飘了出来。
我皱了皱眉,用勺子舀了一勺饭——米粒白白胖胖的,看起来没什么问题。但当我把饭倒进炒锅,准备和青菜一起炒时,眼角的余光瞥见饭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
仔细一看,我的头皮瞬间炸了。
米饭里混着几根头发丝,黑灰色的,粗硬得像麻绳。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是,每根头发丝上,都缠着一小片蓝布碎块,和我早上在石榴树下看到的一模一样。
一共三根。
3斤米,3根头发。
我再也忍不住,捂着嘴冲进卫生间,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空空如也,什么都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镜子上还盖着抹布,我颤抖着伸出手,把抹布扯了下来。
镜中的我脸色惨白,嘴角挂着涎水,狼狈不堪。但这一次,镜子里没有出现那个梳着发髻的我。
就在我松了口气的时候,眼角的余光扫过镜面边缘——在镜子右下角,靠近镜框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模糊的影子。
是一个穿蓝布衫的老太太,背对着我,正在弯腰浇花。她手里的水壶倾斜着,壶口朝下,却没有水洒出来,只有一道暗红色的、细细的线,从壶口一直连到地面,像一条正在蠕动的血蚯蚓。
我猛地后退,后背撞在瓷砖墙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再看镜子时,那个影子不见了。
只有我自己的倒影,在镜中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我冲出卫生间,一把抓起沙发上的红皮书,翻开第6条规则:如果看到穿蓝布衫的‘外婆’在浇花,立刻回房间,锁上门,拉上窗帘,不管听到什么声音都别出来,直到天亮。
刚才在镜子里看到的……就是规则里说的穿蓝布衫的‘外婆’
她在浇花可外面明明在下雨,而且……她浇的到底是什么
我不敢再想,抓起行李箱里的换洗衣物,冲进卧室,反手锁上门,又用柜子抵住房门,最后拉上厚厚的窗帘,把整个房间都笼罩在一片黑暗里。
做完这一切,我缩在床上,抱着红皮书,听着窗外的雨声。
不知过了多久,雨停了。
院子里传来沙沙的声音,像是有人在走动,脚步声很轻,踩在积水里,发出咕叽、咕叽的声响。
接着,是开门的声音。
不是我的卧室门,是堂屋的门。
阿墨,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是外婆的声音,温和而慈祥,你睡了吗外婆给你煮了粥,快出来喝吧。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外婆还在医院里,怎么可能在这里
阿墨,别躲了,我知道你在里面。声音越来越近,停在了卧室门外,你小时候最爱喝外婆煮的南瓜粥了,放了糖桂花的,香香甜甜的……
门外传来笃笃笃的敲门声,节奏很慢,一下,又一下,像是用拐杖敲在门板上。
你看,你把米缸填满了,外婆很高兴。她的声音里带着笑意,但你不该用单数的米啊……单数的米,养出来的东西,会不听话的。
它们已经开始长大了,在米缸里,在石榴树下,在镜子里……
它们都在等你呢,阿墨。
等你……成为它们的一部分。
敲门声停了。
门外安静了几秒,然后,传来一阵指甲刮擦门板的声音,尖锐刺耳,像要把木头抠穿。
我死死捂住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眼泪顺着眼角滑落,浸湿了枕巾。红皮书被我紧紧抱在怀里,封皮上那暗红色的符号,在黑暗中仿佛睁开了眼睛,冷冷地注视着我。
不知过了多久,刮擦声停了。
外面传来咕叽、咕叽的脚步声,慢慢远去,消失在院子深处。
我抱着红皮书,在黑暗中坐了一夜。直到窗外透进第一缕晨光,我才敢松开紧绷的身体,瘫软在床上。
天亮了。
我活过了第二个晚上。
但我知道,这只是开始。
那个东西已经不再满足于在门外徘徊,它开始模仿外婆的声音,开始试图闯进我的房间。
而那本红皮书里的规则,或许还有更多我不知道的、更可怕的内容,在等着我去发现。
我翻开红皮书,借着窗帘缝隙透进来的微光,一页页地往后翻。在第6条规则的下面,空白页上,用暗红色的字迹,新添了一行字:
别相信做饭的那个‘她’,她给你的粥里,有石榴籽。
晨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亮线,像把锋利的刀,将房间劈成明暗两半。我盯着那道线看了很久,直到眼睛酸涩得发疼,才敢小心翼翼地挪开抵门的柜子。
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外面静悄悄的。堂屋的八仙桌摆得整整齐齐,昨晚那股若有似无的血腥味消失了,只有灶台上还残留着一点焦糊的痕迹——是昨晚没炒完的青菜炒饭,已经硬得像块石头。
我走到厨房,心脏还在隐隐发紧。米缸盖得严严实实,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掀开了盖子。
里面的米少了小半,原本洁白的米粒上,沾着些暗红色的小点,像溅上去的血珠。而那些缠着蓝布碎块的头发丝,不见了。
它们已经开始长大了……
昨晚那个模仿外婆的声音突然在脑海里炸开,我猛地合上米缸盖,指尖在金属边缘划出一道红痕。
必须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回到堂屋,从包里拿出那本红皮书,坐在八仙桌旁一页页翻。前面的规则还是那些,荒诞又诡异,但字迹还算工整。可翻到后半本,纸页开始变得粗糙,有些地方甚至沾着深褐色的污渍,像是干涸的血迹。
规则也变得越来越混乱。
如果听到石榴树在哭,就把自己的指甲剪下来,埋在树根下。
夜里12点,要对着镜子梳头发,梳够100下,少一下都不行。
别让月光照到床,否则会被‘它们’拖去当枕头。
这些规则和前面的内容风格迥异,字迹潦草得几乎认不出来,像是在极度恐慌或愤怒中写下来的。更奇怪的是,有几条规则被人用红墨水划掉了,旁边写着错的不能信,墨水晕开的样子,像极了在流泪。
我翻到最后一页,发现页脚处有个小小的日期:2013年7月15日。
2013年,正是我离开老家的那一年。
那年夏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为什么会突然对外婆产生那么深的恐惧记忆像是被浓雾笼罩的沼泽,越是想靠近,陷得越深。
只记得一个闷热的午后,我在阁楼找东西时,无意间发现了这个红皮书的前身——一本更破旧的线装书,封皮也是红色的,上面画着和现在这本一样的符号。书里没有规则,只有些奇怪的图画:一个穿蓝布衫的女人,抱着一个没有脸的婴儿,站在石榴树下;一棵结满暗红色果子的树,树根处缠着无数只手;还有一个小女孩,正在吃一串发黑的糖葫芦,嘴角淌着血。
我当时吓得把书扔在地上,正好被上楼的外婆看到。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疯了一样把书捡起来塞进灶膛,火舌舔舐书页的瞬间,我好像听到了一声凄厉的尖叫。
那天晚上,院子里的石榴树突然噼啪作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树枝上打架。外婆拿着一把菜刀守在树下,整夜没睡。第二天,她的眼睛布满血丝,蓝布衫的袖口沾着暗红色的污渍,看到我时,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没过多久,我就被父亲接走了。他说外婆年纪大了,需要静养,可我总觉得,他是在怕什么。
阿墨,阿墨
一个模糊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猛地抬起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趴在桌上睡着了。窗外的天又黑了,堂屋里没开灯,只有手机屏幕亮着,显示有个未接来电——是医院打来的。
我赶紧回拨过去,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是护士的声音,带着点疲惫:林小姐,你外婆刚才醒了一下,嘴里一直念叨着你的名字,还说……让你别给石榴树浇水。
我的心猛地一沉:她还说别的了吗
没有,说完这句话就又昏睡过去了。对了,她手里攥着个东西,我们想掰开看看,她抓得特别紧,怎么都弄不开。
挂了电话,我愣在原地。外婆醒了她为什么偏偏要提石榴树
我下意识地翻开红皮书,手指停在第4条规则上:院子里的石榴树要每天浇水,早上一次,晚上一次。
可昨晚新增的规则明明是:别再给石榴树浇水,它在喝血。
现在,外婆在昏迷中说的话,和新增的规则一致了。
这到底意味着什么是外婆在和我传递信息,还是……那个东西在借外婆的嘴骗我
窗外突然刮起一阵风,石榴树的枝叶哗啦作响,像是有人在树下跺脚。我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
月光下,石榴树的影子在地上扭曲蠕动,像条巨大的蛇。更让我毛骨悚然的是,树枝上竟然挂满了暗红色的果子,足有几十个,圆滚滚的,在风里轻轻摇晃,像一颗颗肿胀的心脏。
这棵树明明已经十年没结果了。
我想起规则里新增的那条:别再给石榴树浇水,它在喝血。
又想起昨晚在树根处看到的暗红色黏液,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不能再浇水了。
我转身想去拿水壶藏起来,刚走到厨房门口,就看到灶台上放着一个青花瓷碗,碗里盛着半碗浑浊的液体,上面漂浮着几片石榴花瓣。碗旁边压着一张纸条,是用红墨水写的,字迹和红皮书里新增规则的字迹一模一样:
忘了告诉你,它今晚要喝够三碗。你不喂,就换它来喂你。
我吓得后退一步,撞到了身后的米缸,缸盖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米缸里的米又少了些,那些暗红色的小点变得更密集了,隐约能看出是无数细小的、正在蠕动的虫子。
咕噜……咕噜……
一阵奇怪的声音从石榴树的方向传来,像是有人在大口喝水。我再次冲到窗边,看到树下站着一个人影,背对着我,穿着蓝布衫,手里拿着一个水壶,正在往树根处浇水。
水壶里倒出来的不是水,是暗红色的液体,顺着树根流进泥土里,发出滋滋的声响,像热油浇在火上。
是那个穿蓝布衫的外婆!
规则第6条:如果看到穿蓝布衫的‘外婆’在浇花,立刻回到房间,锁上门,直到天亮。
我转身就往卧室跑,刚跑到门口,就听到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是外婆的声音,但比平时尖细得多:
阿墨,跑什么呀过来帮外婆浇水啊。
我不敢回头,猛地拉开卧室门冲进去,反手锁死,后背紧紧抵着门板,心脏跳得像要炸开。
门外传来脚步声,很慢,一步一步,踩在青石板上,发出笃、笃的声音,像是穿着木屐。
脚步声停在卧室门外。
阿墨,你看这石榴结得多好啊。外婆的声音贴着门板传来,带着一种黏糊糊的笑意,等熟了,外婆摘给你吃,跟小时候一样,甜滋滋的。
你小时候最爱吃石榴了,每次都把籽吐在手心,说要种出好多好多石榴树,让外婆天天有得吃……
可是你为什么要走呢为什么不陪着外婆呢
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呜咽,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我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滴在怀里的红皮书上,晕开了一小片墨迹。
小时候的记忆碎片突然涌了上来:外婆坐在石榴树下,把石榴籽一颗颗剥出来,放进我手心;我把籽埋在土里,外婆笑着说要多浇水才能发芽;那年我发高烧,外婆背着我走了十几里山路去看医生,蓝布衫被汗水浸透,贴在背上……
那些记忆明明是温暖的,可此刻想起来,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阿墨,你不说话,是生外婆的气了吗门外的呜咽声停了,声音突然变得尖利,是不是因为我没给你留糖葫芦是不是因为我把你的红皮书烧了
可我是为了你好啊!那个东西太坏了,它想抢你的身体,想让你变成跟它一样的怪物!
我只能用规则困住它,只能用米缸养着它,只能让石榴树吸着它的怨气……我没得选啊!
现在它长大了,规则困不住它了……阿墨,你快跑吧,别管我了,快跑啊!
最后几句话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带着撕心裂肺的绝望。紧接着,门外传来一阵剧烈的碰撞声,像是有人摔倒了,然后是咔嚓一声脆响,像是骨头断裂的声音。
之后,一切归于寂静。
我瘫坐在地上,浑身冰冷。
门外的到底是谁是外婆还是那个东西
她说的那个东西,是不是就是穿蓝布衫的老姨婆外婆烧的红皮书,是不是我小时候在阁楼看到的那本线装书
无数个疑问像毒蛇一样钻进脑子里,让我头痛欲裂。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院子里传来沙沙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树下吃东西,咀嚼声、吞咽声,清晰地透过门板传进来,黏腻得让人作呕。
我抱着红皮书,缩在墙角,睁着眼睛等到天亮。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院子时,咀嚼声停了。我鼓起勇气打开门,堂屋里空荡荡的,灶台上的青花瓷碗还在,但里面的液体不见了,只剩下几片干枯的石榴花瓣。
院子里的石榴树,结满了暗红色的果子,比昨晚更多、更大了,有些果子的表皮裂开了缝,露出里面暗红色的浆汁,像在流血。
树根处,散落着几片蓝布碎块,和米缸里、头发丝上的一模一样。
我走到树下,看到泥土里埋着什么东西,露出来一个小小的角。我蹲下身,用手指把泥土扒开——
是一把乌木簪子,断成了两截。
这是外婆一直插在头发上的那支簪子。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疼得喘不过气。
昨晚门外的碰撞声,断裂声……难道是外婆
不,不可能,外婆还在医院里。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转身回屋,拿起手机想给医院打电话,却发现屏幕上显示着一条未读短信,是凌晨三点发来的,来自一个陌生号码:
它知道你在怀疑了。下一个规则,是让你打碎所有镜子。但别信,镜子是唯一能看到它真面目的地方。
发信人是谁是外婆还是别的什么人
我抬头看向厨房墙上的镜子,那块被我用抹布盖住的镜子。
犹豫了很久,我慢慢走过去,伸出手,揭开了抹布。
镜子里的我,脸色苍白,眼神涣散,眼下的青黑比之前更重了。
但这一次,镜子里没有出现那个梳着发髻的我。
而是在我身后,站着一个穿蓝布衫的老太太,背对着镜子,正在弯腰浇花。她手里的水壶倾斜着,暗红色的液体顺着壶口流下,在镜子里晕开一片血红。
就在我看清的瞬间,镜子里的老太太猛地转过身。
她的脸,一半是外婆的样子,布满皱纹,眼神慈祥;另一半,却是一片平滑的、蜡黄色的皮肤,没有眼睛,没有鼻子,只有一张咧到耳根的嘴,里面塞满了暗红色的石榴籽。
阿墨,她对着镜外的我笑,声音一半慈祥,一半尖利,该浇水了。
镜子咔嚓一声,裂开了一道缝。
裂缝从她的脸中间穿过,把那张诡异的脸劈成了两半。
我吓得后退一步,撞到了身后的米缸。缸盖再次掉落在地,里面的米已经所剩无几,露出缸底密密麻麻的、正在蠕动的虫子,每只虫子的背上,都背着一小片蓝布碎块。
红皮书从怀里滑落,啪地掉在地上,翻开在某一页。
空白页上,用鲜红的字迹,新添了一条规则:
镜子裂了,它要出来了。现在,把你的血滴进米缸,它会暂时安静。别让它找到你,它最喜欢吃害怕的小孩了。
我的目光落在自己昨天被米缸盖划伤的手指上,那里的伤口还没愈合,正慢慢渗出血珠。
滴,还是不滴
院子里的石榴树突然发出一阵噼啪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果子里钻出来。
镜子上的裂缝越来越大,咔嚓咔嚓的声音在寂静的堂屋里回荡,像在倒数。
我看着镜中那个一半慈祥一半诡异的脸,看着米缸里密密麻麻的虫子,看着红皮书上那行鲜红的规则,终于做出了决定。
指尖的血珠坠落在米缸里,溅起细小的涟漪。暗红色的血滴在白米粒间洇开,像一朵迅速绽放又枯萎的花。那些蠕动的虫子突然安静下来,齐刷刷地转向血滴的方向,密密麻麻的触须微微颤动,像是在朝拜。
我猛地缩回手,用纸巾按住伤口,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镜子上的咔嚓声停了,裂缝停在离边缘还有一寸的地方,像只凝固的眼睛,冷冷地盯着我。
刚才镜中那个半张脸的外婆不见了。
我捡起地上的红皮书,书页边缘沾着几粒米,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翻开新增规则的那页,鲜红的字迹似乎变得更深了,像刚凝固的血。
暂时安静——规则只说能让它们暂时安静。这意味着,用不了多久,它们还会再次躁动。
必须找到更根本的解决办法。
我想起那个锁着的木箱。大纲里提到,外婆的旧物中有个锁着的木箱,钥匙藏在红皮书的夹层里。之前被恐惧裹挟,竟忘了这件事。
我立刻把红皮书摊开在八仙桌上,一页页仔细摸索。书的纸张又薄又脆,指尖划过的地方簌簌掉渣。摸到中间某一页时,指尖突然触到一个硬硬的东西,边缘硌得指腹发疼。
是书脊内侧的夹层。我小心翼翼地用指甲挑开黏合的纸边,一枚黄铜钥匙滚了出来,落在桌面上发出叮的轻响。钥匙很小,只有拇指长,上面刻着一朵简单的石榴花图案,和外婆蓝布衫上绣的花纹一模一样。
心脏莫名地跳快了几拍。这把钥匙能打开的,会是那个藏着秘密的木箱吗
我在堂屋和卧室翻找,最后在衣柜最底层的角落里,摸到了一个沉甸甸的木盒。盒子用黑胡桃木做的,表面蒙着厚厚的灰尘,边角磨损得厉害,锁孔的位置,正好能插进那把石榴花钥匙。
咔哒一声,锁开了。
箱子里铺着一层暗红色的绒布,上面放着三样东西:一张泛黄的照片,一本牛皮封面的日记,还有一个用蓝布包裹的小布偶。
我先拿起照片。照片上有三个人:年轻的外婆抱着一个婴儿,站在石榴树下,笑容温柔;旁边站着个穿蓝布衫的女人,身形和外婆很像,但脸被人用利器划掉了,只留下几道歪斜的划痕;婴儿被裹在襁褓里,看不清脸,手腕上系着一根红绳,和我小时候戴的那根一模一样。
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字:1998年秋,阿墨满月。
1998年,正是红皮书首页标注的年份。那个婴儿,是刚满月的我。那个被划掉脸的女人,应该就是外婆的姐姐,那个难产而死的老姨婆。
我拿起那本日记,封面已经褪色,翻开第一页,是外婆的字迹,娟秀而有力:
1998年9月15日
晴
阿墨满月了,哭声响亮,像只小老虎。她娘走得早,我得好好护着她。只是夜里总梦到姐姐,她站在石榴树下,眼睛黑洞洞的,问我要孩子。我知道她怨,可阿墨是无辜的……
我的手指微微颤抖。母亲在我出生后不久就因为产后抑郁去世了,这件事我从小就知道,但外婆从未提过她还有个姐姐。
继续往下翻,日记里断断续续记录着一些事:
1999年3月7日
阴
姐姐又来了。她附在阿墨身上,让阿墨半夜哭个不停,嗓子都哭哑了。我找了张神符贴在床头,没用。村里的神婆说,姐姐怨气太重,盯上阿墨了,因为阿墨是女孩,跟她当年没保住的孩子一样……
1999年5月20日
雨
神婆教了个法子,让我用自己的血混着朱砂写本‘家规’,放在阿墨身边,能暂时镇住姐姐。今天第一次写,手很抖,血滴在纸上,像开了朵小红花。希望有用。
2003年6月1日
晴
阿墨会跑了,总爱跟在我身后喊‘外婆’。姐姐好像消停了些,没再闹过。石榴树今年结了好多果,阿墨爱吃,我摘了一篮,给她榨成汁,甜甜的。
2013年7月10日
阴
阿墨看到那本线装书了。那是姐姐生前的东西,里面记着些不好的法子……她吓得脸色发白,我只能把书烧了。火里传来姐姐的尖叫,我知道,她要彻底失控了。
2013年7月14日
雨
姐姐附在卖糖葫芦的老李头身上,给阿墨塞了串发黑的糖葫芦。阿墨吃了,开始发烧说胡话,嘴里喊着‘蓝布衫’。我没办法,只能让她爹把她接走。走之前,阿墨看着我,眼神像看怪物……我不怪她,只要她能平安。
2013年7月15日
阴
红皮书要重新写了。姐姐知道阿墨走了,怨气更重了。我把规则写得严些,再用石榴树养着她的怨气,用米缸困住她的手脚……只要我还活着,就能守住这个家,等阿墨回来。
日记到这里就结束了。最后一页的空白处,用指甲刻着三个字:对不起。
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日记上,晕开了墨迹。
原来红皮书不是外婆糊涂时写的胡话,是她用自己的血和朱砂画的结界,是为了保护我不受老姨婆的怨灵伤害。
原来2013年的夏天,老姨婆附在老李头身上给我吃了带邪祟的糖葫芦,我因此大病一场,醒来后对蓝布衫产生了应激性的恐惧,才会把外婆当成怪物。
原来外婆让父亲接我走,不是不想要我,是怕老姨婆伤害我。
原来这十年里,她一个人守着这座老院子,守着这些诡异的规则,用石榴树和米缸压制着老姨婆的怨灵,等着我回来。
外婆……我哽咽着,说不出完整的话。愧疚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那些年对她的误解、疏远,此刻都变成了扎在心上的针。
我拿起那个蓝布包裹的小布偶,拆开一看,心脏猛地一缩。
布偶是用蓝布做的,穿着小小的蓝布衫,梳着发髻,脸上用黑线绣着眼睛和嘴。但诡异的是,布偶的肚子里塞着的不是棉花,而是一撮灰黑色的头发,和米缸里那些缠着蓝布碎块的头发一模一样。布偶的脖子上,系着半片蓝布碎块,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硬生生扯下来的。
这是……用来替身的布偶外婆用自己的头发和布料做了个替身,让老姨婆的怨灵附在上面,以此来保护我
难怪规则里说看到穿蓝布衫的‘外婆’在浇花,要立刻回房——那根本不是外婆,是附在布偶上的老姨婆!
就在这时,手机突然响了,是医院打来的。我手忙脚乱地接起,护士的声音带着哭腔:林小姐,你快来医院!你外婆……她不行了!
我脑子嗡的一声,抓起红皮书和日记就往外跑。跑到门口时,眼角的余光瞥见厨房的镜子——裂缝中的那半张脸还在,正对着我笑,嘴角的石榴籽一颗颗往下掉。
院子里的石榴树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有人在背后追赶。我不敢回头,一路狂奔到村口,拦了辆摩的就往医院冲。
ICU病房外,医生正在脱白大褂,看到我来了,摘下口罩叹了口气:对不起,我们尽力了。你外婆刚才突发心衰,抢救无效……
不可能!我推开医生冲进病房,外婆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胸口不再起伏,脸色苍白得像纸。她的手蜷缩着,我轻轻掰开,发现她手里攥着的,是半片蓝布碎块——和布偶脖子上的那半片,正好能拼在一起。
原来昨晚在院子里听到的碰撞声和断裂声,不是幻觉。老姨婆的怨灵发现外婆在用布偶替身,便撕碎了布偶,而外婆的生命力,也随着布偶的破碎走到了尽头。
护士说,外婆在弥留之际,一直重复着一句话:红皮书……最后一页……阿墨……
我想起那本红皮书。
回到老家时,天已经黑透了。院子里的石榴树结满了暗红色的果子,有些果子已经熟透落地,摔开的果肉里,滚出的不是石榴籽,而是一粒粒白色的、像米粒一样的东西,上面沾着头发丝。
米缸空了。
厨房的镜子彻底碎了,碎片散落在地上,每一片碎片里,都映着一个穿蓝布衫的人影,没有脸,手里举着一串发黑的糖葫芦。
我走到八仙桌旁,拿出红皮书,翻到最后一页。
空白页上,用外婆的血写着最后一条规则,字迹已经开始发黑:
子时,带单数的米去石榴树下,说‘我替外婆还’,她会放过你。别信日记里的‘我死了结界就破了’,那是她骗你的。她要的是你,从1998年那天起,就注定了。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是用铅笔写的,很轻,像是怕被人看到:
阿墨,别听她的。烧掉红皮书,它是用我的血做的,烧了它,姐姐就没依托了。外婆欠她的,该还了。你要好好活着,忘了这里的一切。
这行字的末尾,画着一个小小的石榴图案,旁边写着爱你的外婆。
我抱着红皮书,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看着窗外越来越浓的夜色。
子时快到了。
老姨婆的怨灵想要我的身体,外婆用最后的力气告诉我,烧掉红皮书就能让怨灵消失,但代价是……外婆的心血和守护,也会随之化为灰烬。
而红皮书上用血写的规则,是老姨婆设下的陷阱,她想让我用自己做祭品,永远留在这座院子里。
选择就在眼前。
是遵守外婆的嘱咐,烧掉红皮书,让一切归于尘土,带着对她的愧疚和思念活下去
还是遵守红皮书上的最后一条规则,用自己去换外婆的安宁,哪怕知道这可能是个骗局
院子里传来咕噜咕噜的声音,像是石榴树在喝水。镜子碎片里的人影开始晃动,一点点从碎片里往外爬,蓝布衫的衣角已经触到了地面。
我站起身,走到灶台前,拿起火柴盒。
红皮书被我放在八仙桌上,封皮上那个暗红色的符号,在昏黄的灯光下,像是在流泪。
火柴划亮的瞬间,我看到红皮书的夹层里,掉出一张小小的照片。是我小时候和外婆的合影,我坐在她腿上,手里举着一串红彤彤的糖葫芦,她笑着,眼角的皱纹里盛着阳光。
火光腾地一下窜起,舔舐着泛黄的纸页。
红皮书在火焰中卷曲、变黑,发出噼啪的声响,像是无数只手在挣扎。空气中弥漫开浓烈的血腥味,还有一种淡淡的、像石榴花一样的香气。
镜子碎片里的人影发出凄厉的尖叫,一个个缩回碎片里,然后随着玻璃的炸裂化为齑粉。
院子里的石榴树剧烈地摇晃起来,暗红色的果子纷纷坠落,摔在地上,流出暗红色的浆汁,很快就渗入泥土,消失不见。
火焰熄灭时,天快亮了。
红皮书变成了一捧灰烬,风吹过,灰烬扬起,像一群白色的蝴蝶,飞向院子里的石榴树。
石榴树的叶子开始发黄、枯萎,很快就变得光秃秃的,露出树干上刻着的字:1998年,保阿墨;2023年,换阿墨。
阳光透过云层照下来,落在树干上,那些字慢慢变淡,最后消失不见。
我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手里攥着那张从小照片,泪水模糊了视线。
外婆,你看,天亮了。
你用一辈子守护的我,终于可以好好活着了。
只是我知道,有些东西,永远不会被忘记。
比如那本红皮书上的规则,比如石榴树下的秘密,比如你藏在蓝布衫里的爱。
很多年后,我偶尔还会在深夜听到卖糖葫芦的叫卖声,只是这一次,我没有害怕,只是对着空气轻声说:外婆,晚安。
叫卖声会停顿一下,然后慢慢远去。
我知道,那是你在回应我。
就像你从未离开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