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开眼时,檀香正从铜炉里一缕缕爬出来,像蛇,缠着我的脚踝往上攀。
白发垂在肩头,冷得像雪。
我低头看手——十指修长,骨节分明,掌心那道前世被斩断经脉留下的暗红疤痕,如今完好如初。十六岁,竟真回来了。
三个月。
距离镇北将军府满门抄斩,还有整整三个月。
圣女醒了老道人掀帘而入,拂尘轻扫,香灰簌簌落。他鬓角的白发比我记忆中更浓一些,眼角的皱纹也深了几分,可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睛,依旧清明如镜
我没答,只问:今日几时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却比前世多了几分冷冽
戌时三刻。老道人将一杯温热的清茶放在我手边,瓷杯壁上还留着他指尖的温度。
我笑了,笑意却未达眼底。
三更见鬼,子时通魂。
再过两个时辰,那个在冷宫吊死的嫔妃就会出现——前世她死前最后一句话,是看见太子裴景珩与南疆使节密会于藏书阁。
而我,曾信他如神明。
直到他亲手递来那杯毒酒,笑着说:知白,你信我,好不好
好啊。
这一世,我信鬼神,不信男人。
我端起茶杯,温热的茶水滑过喉咙,暖意却只到心口便散了。指尖摩挲着杯沿,那里有一道细微的裂痕,是前世我摔碎后,老道人连夜修补的。那时我还不懂,有些裂痕,补得再好,也终究是裂痕。
云台观的夜,静得能听见地底血脉流动的声音。风穿过窗棂,带着山间草木的清苦气息,与铜炉里的檀香交织在一起,成了一种奇特的味道,像极了前世临死前,那杯毒酒的滋味。
我披衣起身,素白道袍拂过青砖,佛珠在腕间轻响。这不是普通的檀木珠,是天师用百年雷击木制成的镇魂器,每颗珠子里都封着一个枉死之魂的执念。它们在我腕间沉寂,却又像在蠢蠢欲动,等待着被唤醒的时刻。
母亲死前,曾把最后一笔账本藏在织机暗格里。她的手冰凉,紧紧攥着我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肉里。
她说:知白,萧家买通织造司私贩龙袍料,那是死罪。她的声音气若游丝,眼中却满是焦急与担忧。
可第二天,她就失足坠井。打捞上来时,她的眼睛还圆睁着,仿佛在控诉着什么。
我攥紧佛珠,珠子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这疼痛让我清醒,也让我更加确定,这一世,绝不能再重蹈覆辙。
三更刚过,风忽止。周遭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连烛火都停止了摇曳。
冷宫方向,飘来一股腐甜味——那是脂粉混着尸水的气息,腥甜中带着腐朽,让人胃里一阵翻涌
来了。
我缓步前行,靴底踩碎枯叶,发出细微的咔嚓声,在这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月光被乌云遮了大半,只剩一线银光洒在断墙上,照出个摇晃的人影。
白绫绕颈,裙裾破碎,白绫绕颈,裙裾破碎,裙摆上还沾着暗色的污渍,想来是死前挣扎时蹭到的。她的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一双黑洞洞的眼眶。
是你……召我女声幽幽,带着水泡音。像是隔着一汪深水传来
我点头,声音平静无波你是谁
慧嫔……裴景珩杀了我。她缓缓抬头,眼眶黑洞洞的,遮住脸的头发滑落,露出一张青紫肿胀的脸。她的脖颈处有深深的勒痕,皮肉外翻,触目惊心他与南疆人谈通敌之约,我在窗外听见了……他们说,要借萧家之手,除掉镇北将军。
我心头一震,指尖微微颤抖。果然,和我记忆中的碎片对上了。
来了。
第一块拼图,落了。
他还说了什么我追问,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稳定。
他说……沈家孤女,好骗。慧嫔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嘲讽,更多的却是悲凉。
我笑了。笑得眼角泛起琉璃色的光。那是被雷击木佛珠影响,通灵时才会出现的异象。
好骗是啊,前世的我,确实好骗。骗到为了他,不惜与家族反目;骗到拿着他给的证据,亲手将父亲送入绝境;骗到最后,喝下那杯毒酒时,还在想着他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次日清晨,圣旨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圣女沈知白,命格通玄,特召入宫,为先帝祈福七七四十九日。宣旨太监声音尖细,像一把生锈的剪刀,割裂了云台观的宁静。他脸上堆着虚伪的笑,眼神却在我身上打转,带着探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我跪接圣旨,指尖却不经意划过黄绸一角——那里,有一道极淡的墨痕。
像符咒。
我垂眸。
这是萧家的手笔。他们想借祈福之名,将我困在宫中,好一步步逼我入局。前世,我就是这样被请入宫中,然后一步步掉进他们精心编织的陷阱里。
可惜,他们不知道,我能看见他们看不见的东西。
比如,此刻站在屋檐上的黑衣人。
他隐在暗处,身形矫健,袖口绣着南疆图腾——蛇首人身,三眼。那图腾在晨光下泛着诡异的光,与我记忆中南疆祭司的标志一模一样。
我装作未见,只轻声道:备轿,入宫。
老道人在我身后,轻轻叹了口气。我没有回头,我知道他想说什么。可有些路,哪怕是刀山火海,我也必须走下去。
宫门巍峨,朱漆剥落处渗着陈年血迹,在阳光下泛着暗沉的光。那是无数冤魂的血,也是我沈家满门的血。
我抬步而入,白发在风中翻飞,像一面复仇的旗帜
贵妃迎上来,她穿着一身绯红宫装,裙摆上用金线绣着繁复的牡丹,衬得她肤色白皙,容光焕发。:圣女果然仙姿绝貌,难怪天师亲选。她的声音柔媚,眼神却像淬了毒的针,在我身上细细打量。
我合掌行礼:贵妃福泽深厚,日后必享天年。
她笑容一滞,眼神闪过一丝慌乱。
这话听着是祝福,实则是谶语——她活不过这个冬天。
我看得见她肩上的黑气,那是冤魂缠身之兆,浓得化不开。黑气中,隐约能看见无数扭曲的人脸,都在朝着她嘶吼、抓挠。
果然,她身后的小宫女脸色煞白,悄悄退了半步。那小宫女的眉心,也沾了一点淡淡的黑气,想来是平日里跟在贵妃身边,沾染了晦气。
我心中冷笑。
这宫里,谁不是踩着尸骨往上爬贵妃的位置,又浸透着多少人的血泪
——
当晚,我住进偏殿。殿内陈设雅致,却处处透着冷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想来是许久没人住过了。
宫人退下后,我点燃三支香,插在铜炉中。香烟袅袅升起,在空中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连接着阴阳两界。
子时,冷宫女鬼准时出现。她的身影比昨夜清晰了些,身上的腐甜味也更重了。
你昨日见的黑衣人,是南疆祭司。她飘在梁上,白绫晃荡,扫过悬着的宫灯,灯影摇曳,映得她的脸忽明忽暗。他每隔三日入宫一次,走的是地道——就在藏书阁地底。
我记下,指尖在桌案上轻轻敲着,节奏与我心跳一致。
还有……她声音颤抖,像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裴景珩书房暗格里,有一封密信,是萧家写的,上面盖着血印。
我闭眼,深吸了一口气
来了。
第二块拼图。
你能带我去藏书阁吗我睁开眼,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她摇头,露出恐惧的:我进不去……那里有符阵。我的魂体一靠近,就会被灼烧,痛得厉害
我笑了:无妨,我有钥匙。那钥匙,是前世裴景珩亲手交给我的,他说藏书阁里有很多孤本,让我有空可以去看看。那时我还以为是他对我的特殊优待,如今想来,不过是他计划中的一环,随时准备着引我入瓮。
三日后,我以观星需静为由,搬进藏书阁旁的观星台。观星台地势高,视野开阔,能看见大半个皇宫的景象。站在这里,我仿佛能看见前世的自己,穿着华丽的宫装,傻乎乎地跟在裴景珩身后,听他讲那些所谓的星象奥秘。
夜深,万籁俱寂。我取出佛珠,一颗颗按在地面。
雷击木遇阴气,泛起微弱的蓝光,像无数只眼睛,在黑暗中眨动。
地下果然有空腔。蓝光在地面上汇聚成一个不规则的形状,清晰地显示出地道的位置。
我撬开一块地砖,露出向下的石阶。石阶上布满了灰尘,显然许久没有人走过,但仔细看去,能发现一些新鲜的脚印,大小与男人的脚型相符。
阴风扑面,夹杂着腐草与香料混合的怪味,让人头晕目眩。我点燃一支引魂香,香烟笔直向上,指引着方向。我缓步而下,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地道狭窄,仅容一人通过。墙壁上画满诡异符文,红的绿的,像是用鲜血和某种植物汁液混合绘制而成,散发着不祥的气息。这些符文扭曲缠绕,像是某种契约,束缚着什么,又召唤着什么。
走了约百步,眼前豁然开朗——
一间密室。
中央摆着青铜鼎,鼎中烧着人骨,骨灰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臭的味道,让人作呕。
墙上挂着地图,正是大胤边防布防图。图上用朱砂标着密密麻麻的记号,显然是敌军的主攻方向和布防弱点。
而桌案上,赫然放着一封密信。信封是特制的,上面印着萧家的家徽——一只展翅的黑鹰。
我拿起来,展开——
太子殿下,南疆三万铁骑已至边境,只待沈家军调离,便可突袭北境。萧某已安排人伪造通敌书信,沈知白必会中计。事成之后,龙椅归你,江山归我。
落款:萧砚。
我笑了,笑得指尖发颤,眼泪都快要笑出来了。
原来如此。
前世我为何会拿到通敌书信为何父亲百口莫辩为何沈家军会被调离北境
是他们早就准备好了,只等我自投罗网。而我,就像一个提线木偶,被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
而裴景珩……他根本不是被蒙在鼓里,他是主谋之一。他亲手将我推入深渊,看着我沈家满门覆灭,只为了他那张梦寐以求的龙椅。
我将密信收好,藏在袖中特制的夹层里。正要离开,忽然听到头顶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
圣女果然聪慧。
我猛地抬头。
裴景珩站在地道入口,玄色锦袍垂落,衣摆在风中微动。他的眉眼温润如玉,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可那双眼睛——黑得像深渊,深不见底,没有丝毫温度。
本宫等你多时了。他的声音轻柔,却像一把冰冷的刀,刺进我的心脏。
——
我缓缓后退,手已摸向袖中符纸。那是我早已准备好的驱邪符,对付普通的鬼魅绰绰有余,对付人,也能起到一定的阻滞作用。
他却笑了:别怕,知白。这一世,我不会再让你受伤。
我冷笑:上一世,你也是这么说的。上一世,他也是这样温柔地笑着,然后亲手将毒酒递到我面前。
他眼神微动: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痛苦,又像是迷茫:你……记得
我心头一凛。
糟了。
不该说漏嘴。我原本打算,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给他致命一击。
他一步步逼近,地道里的空间本就狭窄,他的气息越来越近,带着他身上惯有的龙涎香味道,此刻却让我觉得无比恶心。你变了。从前你见我,会脸红,会低头。现在……你像在看一个死人。
因为你本就该死。我咬牙切齿地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甩出符纸,火光乍现!
符纸遇风即燃,化作一道火蛇直扑他面门!
他侧身避过,动作惊的过人。袖中寒光一闪——竟是匕首!匕首的刀刃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冷冽的光,显然是淬了毒的。
知白,别逼我。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冷笑,佛珠一抖,七颗雷击木珠同时爆裂!七道冤魂冲出,他们都是枉死在裴景珩和萧家手中的冤魂,此刻被释放出来,带着无尽的怨恨,尖啸着扑向他!
啊一裴景珩闷哼一声,被冤魂们掀翻在地上。他挥舞着匕首,试图驱赶冤魂,可那些冤魂本就是虚无的魂体,匕首根本伤不到他们分毫。
我趁机冲上石阶,反手锁死地道入口。那锁是我特意准备的,坚固异常,短时间内绝不可能被打开。
喘息未定,忽觉袖中一轻——
密信不见了!
我猛地回头,只见地道深处,裴景珩正拿着那封密信,脸上带着一丝诡异的笑容。
知白……你逃不掉的。他的声音从地底传来,带着回音,像是来自地狱的召唤。
——
回殿后,我立刻烧毁所有痕迹。用过的符纸灰烬,引魂香的残根,都被我仔细地处理干净,仿佛从未存在过。
可心头不安愈甚。裴景珩知道我记得,这意味着——他可能也察觉到了重生之事。如果真是这样,那事情就会变得更加棘手。他了解我,就像我了解他一样,我们彼此都是对方最可怕的敌人。
次日,太后召见。
我入慈宁宫,她正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捻佛珠,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看起来慈眉善目,和蔼可亲。圣女辛苦了。她的声音苍老却有力。
我低头:为先帝祈福,是臣女本分。
她忽然问:听说你昨夜去了藏书阁
我心头一跳,面上依旧平静。
是。观星需静,那里最宜。
哦她微笑着,放下手中的佛珠,端起侍女递来的茶水,可本宫听说,你进了地道。
我装傻:地道宫中竟有地道臣女从未听说过,更未曾去过。想来是有人误传了吧。
她眼神骤冷,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语气也变得严厉起来:沈知白,你莫要以为披了件道袍,就能在宫中为所欲为。这宫里的规矩,不是你能懂的。
我合掌:太后明鉴,臣女一心向道,不通权谋。只想安安稳稳地完成祈福之事,然后返回云台观。
她冷哼一声:退下吧。
我转身欲走,忽然听她道:你母亲……死得可惜。
我脚步一顿,猛地回头看向她。她的脸上又恢复了那副慈和的表情,可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她竟提母亲
太后认识家母我故作疑惑地问,心脏却在狂跳。
江南织造沈氏,账目清明,可惜……她轻叹一声,摇了摇头有些事,知道得太多,反而不好。
我笑了,笑得冰冷
原来,她也参与了。母亲的死,并非意外,而是他们精心策划的谋杀。就因为母亲知道了他们的秘密,知道了萧家私贩龙袍料的事,就被他们无情地灭口。
——
当夜,我再召冷宫女鬼。
慧嫔,帮我查查太后。我坐在桌前,看着跳跃的烛火,声音低沉。
她摇头,身影有些虚幻,显然是耗费了太多魂力:她身上有护魂符,是高僧开过光的,我近不了身。一靠近,就会被符力弹开,魂体都要散了。
我皱眉。看来,太后也懂玄门手段,而且防备心极强。
正思索间,忽觉佛珠发烫,烫得我几乎要握不住。我低头——一颗珠子竟渗出血丝!红色的血丝在珠子表面蔓延,像一条条小蛇
这是有亡魂在求救!而且这亡魂与我有着极深的渊源,否则不会引发雷击木佛珠如此强烈的反应。
我闭眼凝神,口中默念通灵咒。刹那间,无数画面涌入脑海——
母亲坠井前,最后一眼看到的,是太后身边的掌事嬷嬷,正往井边撒石灰!那石灰是特制的,能腐蚀人的皮肉,也能让魂魄难以安宁。
而那本足以掀翻朝野的账本……竟被他们藏在了织造司后院那口早已废弃的枯井里!
我猛地从榻上睁眼,胸腔里翻涌的恨意几乎要破体而出。窗外月凉如水,映得我那双异于常人的琉璃目在暗处泛起幽幽冷光,像淬了冰的寒星。这一次,那些欠了我沈家满门血债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三日后,我以采集祈福所需灵草为由,请旨出宫。旨意批得顺利,或许在他们眼中,我这个顶着圣女头衔的孤女,不过是枚温顺听话的棋子。
可他们不知道,我的马蹄正朝着江南疾驰。织造司后院荒草丛生,那口枯井早已被黄土填平,上面草草盖了间漏风的柴房,看着与寻常杂物间无异。我等到月上中天,借着夜色掩护,挥锄挖开那片土地。泥土簌簌落下,当指尖触到井底那层油布的粗糙纹理时,我的心跳骤然加快。
打开——
油布层层解开,露出厚厚一叠泛黄的账本。指尖抚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萧家如何私贩只有皇室能用的龙袍料子、如何克扣挪用边关军饷、又如何与南疆蛮族暗中勾结……一笔笔,一桩桩,都记录得清清楚楚。而最后一张纸上,那熟悉的凤纹朱印旁,赫然是太后的亲笔手令:准萧氏动用织造司银两,用于‘特殊用途’。
我低低笑出声,眼底却一片冰寒
第三块拼图,终于齐了。
——
回宫那日,天降瓢泼大雨。我浑身湿透,雨水顺着发梢滴落,可怀里的账本被护得严严实实,半点没沾湿。刚进入宫门,就看见裴景珩立在朱红宫檐下,玄色朝服被风吹得微动,脸色比这雨天还要阴沉。
你去哪了他开口,声音冷得像冰窖里捞出来的,带着压抑的怒火。
我抬眼,水珠从睫毛滚落采药。
采药需要去江南他步步紧逼,语气里的质疑几乎要凝成实质。
我笑了笑,没回答。有些事,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忽然上前一步,逼近我,身上清冽的龙涎香混着雨气扑面而来:知白,你到底想做什么
你说呢我反问,仰头看着他,琉璃目在雨幕中闪着光就像前世那样,再骗我一次,然后亲手送我上断头台
他瞳孔猛地一缩,脸色瞬间褪去血色:你……真的记得
我抬手抚过自己及腰的白发,指尖冰凉:这头白发,是被你亲手灌下毒酒那夜,一夜之间染成的雪白。裴景珩,你说,这样的痛,我忘得了吗
他踉跄着后退半步,脸色惨白如纸,嘴唇翕动,却说不出一个字。
那你为何还要回来良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明明可以逃,可以隐姓埋名去过安稳日子……为何还要踏入这吃人的皇宫
我死死死盯着他,一字一句说道:因为我等这一天,等了整整一年。我要你们,血债血偿。
——
七日后,是钦天监选定的祈福吉日。我将设坛祈福。
大殿之上,香烟缭绕,檀香与龙涎香交织弥漫。皇帝、太后、太子裴景珩,还有文武百官皆已就位,神色肃穆。我立于高台之上,一袭素白道袍衬得白发如雪,那双琉璃目映着殿内摇曳的烛火,幽光流转,仿佛能看透人心。
今夜,臣女将为先帝招魂。我的声音清越,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
众人屏息凝神,目光齐刷刷的落在我身上。
我掐动法诀,口中念念有词,腕间的佛珠忽然坠地,发出七声清脆的响声,在殿内格外清晰。刹那间,殿内的风停了,所有烛火同时熄灭!
黑暗中,唯有我手中那盏符灯依旧长明,幽绿的光芒映着每个人的脸。
先帝有灵,若愿现身,请现三兆——
话音未落,殿外忽然响起一声震耳欲聋的惊雷!紧接着,一道惨白的闪电劈下,正中殿前那尊矗立多年的铜鼎,轰隆一声巨响,鼎身竟从中裂开,露出内里藏着的一卷密信——正是萧砚与南疆私通的那封!
哗一群臣顿时哗然,议论声四起
我高举手中的账本,声音穿透嘈杂:此乃萧家通敌叛国的铁证!私贩龙袍料子、挪用军饷、勾结南疆,桩桩件件皆有记录,更有太后手令为凭!
太后猛地从凤坐上站起,指着我厉声喝道:妖女!你血口喷人!
我冷笑一声:太后莫急,还有更精彩的。
我抬手,清脆地拍了三下。
冷宫方向忽然传来一阵阴风,卷着刺骨的寒意涌入大殿!慧嫔的亡魂穿着生前的宫装,面色青紫,七窍隐隐约约有一丝血迹,直直扑向裴景珩!
太子!你还我命来!凄厉的哭喊响彻大殿。
裴景珩踉跄后退,脸色惨白,眼神涣散。
我高声道:慧嫔娘娘亲眼所见——太子与南疆使节密会,共谋通敌!
龙椅上的皇帝猛地拍案而起,震怒喝道:来人!查!
——
三日后,查案结果呈上。萧家满门被打入天牢,等候秋后问斩。裴景珩被软禁于东宫,不得外出。太后被削去所有权力,幽居冷宫,形同废人。
我站在云台观的高处,望着皇宫的方向,以为大仇终于得报。
可那一夜,我却在梦中听见母亲温柔的声音:
知白,账本最后一页……你看过了吗
我猛地从梦中惊醒,冷汗浸湿了中衣。颤抖着手翻出那本被我珍藏的账本,一页页往后翻,直到最后一页。在太后手令的下方,一行极淡的小字映入眼帘:
癸未年三月七日,太子生辰,南疆献‘换命蛊’,以双生之血,续其阳寿。
双生之一,乃沈氏女,名知白。
我如遭雷击,手中的账本啪地掉在地上。
双生
换命蛊
我……和裴景珩,是同生共死的双生子
难怪我重生之后,他也察觉异常。难怪他明明可以杀了我,却始终留有一线余地。原来我们的命魂早已相连,一损俱损。
我若杀他,我自己也会随之消失。
——
我疯了一样冲入东宫。裴景珩正坐在灯下,手中握着一枚温润的玉佩,那是我母亲的遗物,小时候他总抢过去玩,说要替我好好保管。
你终于来了。他抬头,眼底布满血丝,通红一片,像是很久没睡过了。
原来你早就知道我声音发颤,几乎要站立不稳。
我知道一切。他苦笑一声,放下玉佩站起身,我们本是双生子,当年你替我挡了那场致命的灾祸,才活了下来。可我也……无法真正对你下杀手。
我冷笑,泪水却不受控制地涌上来:所以你就利用我,害我全家满门抄斩,就为了让你自己活下去
不。他忽然上前一步,猛地跪在我面前,声音嘶哑,我毁了你,也毁了我自己。这三年,我夜夜梦见你死在玉阶前的样子……知白,我早就疯了。
他抬起头,眼中是绝望的祈求知白,杀了我吧。我求你。
我紧紧握住腕间的佛珠,指节泛白。杀他,我也会一同死去。不杀,那些血海深仇,那些日夜折磨我的噩梦,会让我永不得安生。
我闭眼,泪水顺着脸颊滑落。琉璃目仿佛映出了前世今生的种种画面——
我看见十六岁的自己,穿着粉丝褥裙,笑着扑进他怀里:景珩,我相信你,你说什么我都相信你
我看见玉阶前,我血染白衣,他俯身吻我额头,声音轻得像叹息:对不起。
我看见母亲被人推下枯井,父亲在刑场上被斩,沈家百余人的头颅被挂在城门上……
我猛地睁开眼,轻声道:
我不杀你。
他抬头,愣住了,眼中闪过一丝惊喜。
我要让你活着。我一字一顿,声音冰冷,我要你看着萧家覆灭,看着太后在冷宫里疯癫,看着这你拼死想要的江山……一点点崩塌。我要你活着,活在无尽的痛苦和悔恨里,比死更痛。
——
半月后,新帝登基,改元重光
我辞去了圣女之位,重返云台观。天师立于山门,拂尘轻轻扫过衣袍:你终究还是放过了他
我望向远方那片巍峨的宫阙,那里曾埋葬了我所有的天真和爱恋:不是放过。是惩罚。他活着,才是我对他最狠的复仇。
风起,白发在风中飞扬。我转身走入观中,再也没有回头。
——
三年后。
民间渐渐有了传言:云台观有位白发圣女,能通鬼神,善解冤魂。若是有女子被负心郎抛弃,只需在子时焚香三支,默念那男子的名姓,次日,那男子必定会发疯癫癫,口中只反复呼喊知白二字。
有人说,那是她的诅咒。
也有人说,那是她的慈悲——毕竟,她曾经那样相信过一个人,信到愿意付出生命。如今,她只信鬼神,和她自己。
——
某夜,寒风呼啸,大雪纷飞。观外忽然传来一阵微弱的叩门声。
小道童披着棉袄去开门,见一个男子跪在漫天风雪中,身上的玄色锦袍早已破旧不堪,沾满泥污,面容枯槁,像是历经了无尽的风霜。
求见……沈知白。他声音沙哑,几乎不成调。
小道童皱眉:圣女不见外客。
男子缓缓抬起脸,脸上布满了沟壑,分不清是泪水还是血水,泪流满面:告诉她,裴景珩……来还债了。
观内,我正坐在窗前捻着佛珠,窗外的风雪声清晰可闻。腕间的佛珠忽然发烫,琉璃目也泛起奇异的幽光。
我轻笑一声,吹灭了桌上的烛火。
告诉他——我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轻声说,声音平静无波
债,我收了。
人,不必见。
风雪依旧,观内复归寂静,只有佛珠转动的轻响,在夜色中缓缓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