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雁门雪刃断朱弦 > 第一章

一、雪夜初逢
景昭二十五年冬,雁门关外五十里,沈家军残营。
风雪号叫着席卷天地,如刀似刃,刮在人脸上生疼。营火在狂风中明灭不定,勉强照亮一方惨淡天地。
沈青阮裹着沾满血污的狐裘,蜷缩在一顶破败的军帐角落。帐内充斥着血腥与草药混合的苦涩气味,伤兵的呻吟声断断续续,如同即将熄灭的烛火。
三天了。
距离那场惨烈的突围已经过去三天。父亲沈屹将军率沈家军主力死守雁门隘口,为后方百姓撤离争取时间,最终弹尽粮绝,全军覆没的消息,是那个浑身是血、只剩下一只胳膊的传令兵拼死带回来的。
七十三口沈家男儿,无一生还。
而她,沈家唯一的女儿,因在后方协助军医救治伤员,侥幸逃过一劫,却也陷入了北狄游骑的层层围困。身边仅剩的百余伤兵残将,如今又折损近半。
小姐,喝口热汤吧。老仆杜仲端着一碗几乎看不见油星的清汤走过来,声音沙哑得厉害。不过几日,他花白的头发几乎全白了。
沈青阮抬起头,露出一张冻得青紫却依然难掩清丽的面容。她接过碗,指尖冰凉,感受不到丝毫暖意。
杜伯,我们还有多少粮食
杜仲沉默了一下,低声道:最多…再撑两日。药材…尤其是金疮药,早已用尽了。今早又走了三个重伤的兄弟…
沈青阮的心狠狠一揪。她放下碗,站起身:我再去看看他们。
小姐!杜仲拦住她,眼圈发红,您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了!您的胳膊还伤着…
沈青阮左臂的衣袖下,一道狰狞的伤口草草包扎着,仍在隐隐渗血。那是三日前突围时,为挡一支射向杜仲的流矢所致。
无妨。她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是沈家唯一还在的人,不能倒。
她掀开厚重的帐帘,寒风立刻裹着雪沫灌进来,让她打了个寒颤。伤兵营帐内,气氛更加压抑绝望。缺医少药,严寒饥饿,正在一点点吞噬着这些幸存将士最后的生机。
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的小兵忽然哭喊起来:疼…娘…我好疼啊…他的肠子被打穿了,伤口恶化流脓,高烧不止,显然已是弥留之际。
沈青阮快步走过去,跪坐在他身旁的草垫上,用尚且完好的右手紧紧握住他冰冷的手。
坚持住,会好的…她的声音哽咽,自己都知道这安慰多么苍白无力。
小姐…我们…会被困死在这里吗旁边一个断了腿的老兵哑声问道,眼中是一片死寂的灰败。
帐内所有还能睁开眼的士兵都看了过来,那目光沉甸甸的,压得沈青阮几乎喘不过气。
不会。沈青阮在心里咬牙。沈家军不能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在这里!父亲和兄长们的血不能白流!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正欲开口,帐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夹杂着兵刃出鞘的锐响和警惕的喝问。
什么人!
站住!
沈青阮心头一紧,莫非是北狄巡骑发现了这里她示意伤兵噤声,猛地起身,拔出腰间短剑,疾步而出。
风雪中,只见营地边缘,几名负责警戒的残兵正持械围着一个牵马的黑影。
怎么回事沈青阮厉声问道,风雪呛得她咳嗽起来。
小姐,此人鬼鬼祟祟靠近营地!一个伍长回道。
那被围住的人闻声转过头来。风帽落下,露出一张年轻却布满疲惫风尘的脸庞,五官寻常,唯有一双眼睛,在雪夜中亮得惊人,沉静如古井深潭。
他的目光掠过沈青阮染血的衣袍和手中的剑,最后落在她明显不自然垂着的左臂上,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在下顾无咎,边军医士。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带着一种奇异的能安定人心的力量,并非狄人探子。此前随辎重队遇袭走散,循痕迹寻至此地,只想寻个避风处,并无恶意。
他的马背上驮着两个巨大的行囊,看起来十分沉重。
医士沈青阮捕捉到这个词,心中一动,但仍未放松警惕,凭证何在
顾无咎默默从怀中摸出一块腰牌和一份皱巴巴的文书,递了过来。伍长接过,检查无误后对沈青阮点了点头。
真是军中医官。沈青阮稍稍松了口气,却仍狐疑:辎重队遇袭哪一支何时何地
丙字营第七辎重队,三日前于黑风峪遭伏,全军…仅我一人侥幸逃脱。顾无咎语气平静,眼底却掠过一丝沉痛。他看了一眼营地里明显的伤兵痕迹和沈青阮苍白的脸色,补充道,看来诸位处境亦艰。在下略通岐黄,若信得过,或可略尽绵力。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沈青阮的手臂上:小姐的伤,若不及时妥善处理,恐有溃烂废弛之虞。
杜仲此时也跟了出来,低声道:小姐,帐内情形…怕是…
沈青阮握剑的手指紧了紧,又缓缓松开。眼下情形已是绝境,或许…这是个转机她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他神色坦荡,眼神清正,不似奸佞之徒。
请随我来。她最终做出了决定,侧身让开道路。
顾无咎微微颔首,从马背上卸下那两个沉重的行囊,吃力地拖拽着跟上。
一进入伤兵营帐,那浓郁的血腥和腐臭气味几乎令人作呕。顾无咎面色不变,目光迅速扫过帐内情况,眉头越皱越紧。
伤势竟如此沉重…他低语一句,立刻放下行囊,毫不犹豫地蹲下身,开始检查离他最近的那个断腿老兵的伤处。动作熟练而轻柔。
你…那老兵有些迟疑。
老伯勿动,伤口冻伤兼有溃烂,需立刻清创上药。顾无咎说着,已打开其中一个行囊,里面竟是满满的各种药材、纱布、以及一套擦得锃亮的银针和小刀。
看到这些珍贵的医药,帐内所有还清醒的人眼睛都亮了起来。
沈青阮更是心头巨震!这些药材,尤其是那几味治疗外伤的珍贵药材,简直是雪中送炭!
顾无咎不再多言,立刻投入救治。他先是用雪水反复净手,然后取出金疮药和干净纱布,动作极其利落专业地为老兵清理伤口、上药、重新包扎。整个过程又快又稳,那老兵甚至没怎么感到疼痛。
接着,他又去看那个哭喊的小兵,探了探脉息,翻看了一下瞳孔,沉默片刻,从药囊深处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仅有的三粒朱红色药丸,喂了一粒到他口中。
此药或许能吊住他一时元气,能否撑过去,看造化。顾无咎语气依旧平淡,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战地医者,最常面对的便是无能为力。
他一个个伤兵查看过去,处理伤口,施针止痛,动作不停,额角很快渗出细密的汗珠。
沈青阮站在一旁,看着他专注而高效的侧影,看着他带来的那些堪称救命的药材被迅速而合理地使用,心中紧绷的那根弦,稍稍松动了一丝。她默默上前,用一只手尽力帮忙递送东西。
当顾无咎终于处理完大部分重伤员的紧急情况后,他站起身,目光转向沈青阮:小姐,现在该你了。
沈青阮愣了一下:我我没事,先救他们…
你的伤口已呈紫黑色,衣袖与皮肉皆有粘连,再拖延下去,这只手臂便真的保不住了。顾无咎的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决,若你倒下了,这些人又当如何
杜仲也连忙劝道:小姐,您就听顾大夫的吧!
沈青阮抿了抿唇,不再坚持。她随顾无咎走到帐内一处稍避风的角落坐下。
顾无咎取出匕首,在火上烤过,又用烈酒擦拭。会有些疼,需将腐肉剜去,忍住。他低声道,声音似乎比方才柔和了些许。
沈青阮别过头,咬紧牙关:嗯。
冰冷的匕首触及皮肤,随即是刺骨的剧痛传来。她浑身一颤,额头瞬间布满冷汗,却死死咬着唇,一声不吭。
顾无咎看她一眼,手下动作更快更稳。清创、敷药、包扎…他的指尖偶尔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的肌肤,带着医者特有的冷静,却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
好了。他最后系紧纱布,伤口太深,需缝合数针,方能愈合得好。眼下无麻沸散,你…
无妨。沈青阮脸色苍白如纸,声音却稳,直接缝吧。
顾无咎深深看她一眼,不再多言。穿针引线,银针在火光下闪过寒芒。针刺入皮肉的痛楚尖锐而清晰,沈青阮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身体微微发抖,却依旧硬撑着没有出声。
风雪在帐外呼啸,帐内只有火苗噼啪声和针线穿过皮肉的细微声响。
顾无咎低着头,专注地进行着手上的工作。他的侧脸被跳动的火光勾勒出坚毅的轮廓,那双稳定无比的手,正一点点为她缝合破碎的伤口,也缝合着这个雪夜带来的绝望。
最后一针打完结,剪断线。他轻轻松了口气,才发现自己的后背也已被汗水浸湿。
三日內不可沾水,忌食发物。他交代着注意事项,抬起头,却微微一怔。
眼前的少女不知何时已晕了过去,或许是失血过多,或许是疼痛和疲惫终于击垮了她强撑的意志。她歪倒在草堆旁,长睫紧闭,脸上毫无血色,脆弱得像一尊即将碎裂的白瓷娃娃。
唯有那紧抿的唇线,即使在
unconscious
中,依然透着一股倔强。
顾无咎沉默地看着她,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解下自己虽旧却厚实的斗篷,轻轻盖在了她身上。
杜伯是吧他转向一旁担忧的老仆,看好你家小姐。我去熬些驱寒补气的药。
杜仲连连点头,老眼含泪:多谢顾大夫!多谢您!
顾无咎摇摇头,转身走向那简陋的灶台,开始忙碌。药罐里的水渐渐滚沸,苦涩的药味弥漫开来,混合着血腥与风雪的气息,构成了这个漫长寒夜里,一丝微弱的、关于生存的希望。
帐外,雪仍在不知疲倦地下着,仿佛要淹没世间一切苦难与挣扎。
二、蛛丝马迹
在顾无咎带来的珍贵药材和精湛医术的支撑下,营地里的伤亡终于得到了控制,绝望的气氛稍减。
沈青阮的高烧在一天后褪去。她醒来时,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件陌生的男子斗篷,左臂的伤口被妥善包扎着,虽然依旧疼痛,但那股灼热溃烂的感觉已经消失。
她挣扎着坐起身,看到顾无咎正挨个为伤兵换药,神情专注,动作一丝不苟。杜仲在一旁帮忙熬药,脸上多了几分活气。
小姐,您醒了!杜仲最先发现,惊喜地过来,感觉怎么样顾大夫真是神医啊!要不是他…
沈青阮抬手止住他的话,目光望向顾无咎,真诚道:顾大夫,大恩不言谢。此番恩情,沈青阮铭记于心。
顾无咎换完最后一个伤兵的药,净了手走过来,探了探她的脉息,点头:脉象平稳了些,但失血过多,仍需静养。他的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做的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静养…沈青阮苦笑一下,环视帐内,如今这情形,如何能静养。她沉吟片刻,问道,顾大夫,你方才说,你是丙字营第七辎重队的三日前于黑风峪遇伏
是。
据我所知,第七辎重队主要负责运送的是…雁门关主力的冬衣和部分军饷沈青阮的心渐渐沉下去。父亲孤军深入,驰援不及,是否也与补给迟迟未到有关
顾无咎看了她一眼,似乎明白她在想什么,缓缓道:队中押运的,确是冬衣和一批数额不小的军饷。我们比预定日程晚了五日出发,途中又遇风雪,本就延误。行至黑风峪,遭遇的狄人伏兵却仿佛早有准备,精准地截断了最难突围的隘口…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而且,伏兵数量远超寻常游骑,装备精良,训练有素,更像是…精锐伪装。
沈青阮瞳孔骤缩:你的意思是…
不像偶然遭遇战,更像一场…精心策划的截杀。顾无咎的声音冷了下去,目的,就是让这批补给永远到不了雁门关。
帐内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火苗舔舐柴火的噼啪声。
沈青阮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比帐外的风雪更刺骨!如果顾无咎的猜测是真的,那么沈家军的覆灭,就不仅仅是军事失利,而是…
她不敢想下去。
此事…你还对谁提起过她声音干涩地问。
顾无咎摇头:遭遇战后,我侥幸藏匿于尸堆中逃脱,一路躲避狄人巡骑,直至寻到此处。未曾对他人言及。
沈青阮紧紧盯着他:为何告诉我
顾无咎迎着她的目光,坦然道:因为你是沈将军的女儿。你有权知道真相。而且…他顿了顿,我看过那些‘阵亡’的押运兵,有些致命伤…并非狄人的弯刀所致。
什么!沈青阮猛地抓住他的胳膊,伤口被牵扯也浑然不觉,你说清楚!
顾无咎的目光扫过她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声音压得更低:有几具尸体,伤口狭长齐整,乃是中原制式长剑所为,且出自高手,一击毙命。混战之中,若非刻意查验,极易被忽略。
仿若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开!
沈青阮脸色煞白,浑身冰冷,几乎无法呼吸。
内鬼!截杀!灭口!
一个个可怕的词语在她脑中疯狂碰撞!
父亲和兄长们,以及七十三口沈家军儿郎,可能并非简单地战败殉国,而是死于一场卑劣的阴谋!死于自己人的背后捅刀!
是谁究竟是谁有如此大的能量和胆量目的是什么为了那批军饷还是为了…扳倒如日中天的沈家
巨大的震惊和悲愤过后,是彻骨的仇恨和一种可怕的冷静。
她缓缓松开抓住顾无咎的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渗出血丝也毫无所觉。
顾大夫,她抬起眼,目光幽深得令人心悸,此事,请务必保密,对任何人都不要再提起。
顾无咎看着她眼中骤然凝聚的冰寒与决绝,沉默片刻,郑重颔首:我明白。
接下来的几日,沈青阮仿佛变了一个人。她依旧沉默地照顾伤兵,协助顾无咎,但那双沉静的眸子里,却燃起了两簇冰冷的火焰。她利用一切空闲时间,仔细询问每一个意识尚清的伤兵,关于那场最终导致沈家军主力覆灭的战役细节,关于后方补给的异常,关于任何可能存在的疑点。
她问得极其巧妙,不动声色,并未引起旁人怀疑,只除了一直默默关注着她的顾无咎。
顾无咎并未多问,只是在她因疲惫和伤痛几乎支撑不住时,默不作声地递上一碗刚熬好的汤药,或是用银针为她缓解手臂的剧痛。
偶尔,在夜深人静,沈青阮对着跳跃的火光凝眉思索时,他会坐在不远处的阴影里,擦拭着他的银针和刀具,无声地陪伴。
直到一个深夜,一名伤势稍轻、曾担任沈屹亲卫队副的校尉,在喝了顾无咎特意调配的安神汤后,精神稍好,与沈青阮低声交谈时,吐露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信息。
小姐…校尉的声音虚弱而模糊,末将…末将总觉得…突围前那几日…怪…
哪里怪沈青阮的心提了起来,声音放得极轻。
军报…侯府那边传来的军报…校尉努力回忆着,眉头因痛苦而紧皱,一直说援军已在路上…粮草充足…让我们…死守待援…可是…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喘了几口粗气:可是…将军派出的三批斥候…一批都没回来…最后一批…老王头…他拼死爬回来…说根本看不到援军的影子…路上…路上倒像是被…清理过…
侯府!镇北侯府!负责统筹后方支援和援军调度的,正是镇北侯府!
沈青阮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咙!她强行咽了下去,手指死死抠着地面。
还有…王爷…战死前…似乎收到了一封…来自京城的密信…校尉的声音越来越低,终是体力不支,昏睡过去。
京城密信
所有的线索,如同散落的珠子,被一条名为阴谋的线隐隐串起!
镇北侯府…京城…截杀…灭口…
一个模糊却令人胆寒的轮廓逐渐浮现。
她猛地站起身,因眩晕晃了一下。一只有力的手臂及时扶住了她。
是顾无咎。他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目光沉静地看着她,低声道:冷静。越是此时,越需冷静。
他的手掌温暖而稳定,透过单薄的衣料传来一丝令人安心的力量。
沈青阮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看着顾无咎,忽然问道:顾大夫,你为何辞去太医院入职之邀,甘愿来此边塞苦寒之地做一随军医官
这是几日前杜仲无意中打听到的关于顾无咎的来历。
顾无咎似乎没料到她会突然问这个,愣了一下,随即淡淡一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嘲讽和苦涩:京城繁华,却非净土。太医院水深,不如边关自在。救该救之人,尽医者本分,而已。
救该救之人…
沈青阮凝视着他清亮的眼睛,仿佛要看到他的心底去。半晌,她轻声道:顾大夫,若我想查清沈家军覆灭的真相,你会帮我吗
她没有用请,而是直接问会吗。
顾无咎沉默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深切的悲恸、燃烧的仇恨,以及那份与年龄不符的沉重与决绝。
风雪在帐外呼啸,帐内火光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帐壁上,忽明忽暗。
良久,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坚定:
义不容辞。
三、残账疑云
在顾无咎的精心医治和沈青阮的顽强支撑下,营地的状况终于稳定下来。重伤员的情况得到控制,轻伤员逐渐恢复,甚至能轮流担任警戒。更重要的是,沈青阮暗中进行的调查,也有了初步方向。
她将所有疑点——辎重队被精准伏击、疑似内部灭口、援军杳无音信、侯府军报的异常、以及父亲可能收到过的京城密信——逐一梳理,深埋心底。她知道,仅凭这些模糊的线索和猜测,根本无法撼动树大根深的镇北侯府,甚至可能打草惊蛇,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她需要证据,确凿无疑的证据。
然而,没等她找到突破口,转机却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到来了。
那是在一次清理战场遗物时。沈家军主力覆灭的战场已被大雪覆盖,但周围散落的零星战斗痕迹和遗弃的物资仍随处可见。沈青阮带着恢复了些许行动能力的士兵,一边躲避狄人巡骑,一边艰难地搜寻着可能幸存的同袍和任何有价值的物品。
在一处被雪半掩的碎石坡下,杜仲发现了一个破损的牛皮挎包,上面沾满暗褐色的血污,几乎与冻土融为一体。看样式,是军中文书或账房先生常用之物。
小姐,您看这个…杜仲将挎包递给沈青阮。
挎包很沉。沈青阮打开一看,里面是几本被血浸透后又冻硬的账册,以及一些散乱的票据。账册封皮上的字迹模糊不清,但依稀可辨丙字柒营、粮秣、勘合等字样。
丙字营第七辎重队!正是顾无咎所在的那支被伏击的辎重队!
沈青阮的心猛地一跳!她立刻将挎包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滚烫的炭火。
回到营地后,她迫不及待地寻了个僻静角落,小心地将冻在一起的账册一页页分开,烘干。顾无咎默默地为她提供了炭火和空间。
账册记录的是第七辎重队此次押运的详细物资清单、出入库记录以及沿途勘合凭证。大部分内容都被血污和冰水毁得难以辨认。
沈青阮屏住呼吸,借着微弱的火光,一页页、一行行地仔细查找。她的指尖因紧张和寒冷而微微颤抖。
突然,她的目光凝固在了一页看似普通的入库记录上。
那记录的是出发前,从镇北侯府直属仓库调拨最后一批冬衣和军饷的明细。记录人签章模糊,但批复核验的签章却相对清晰——是一个清晰的萧字花押,以及日期。
镇北侯府的印鉴!
但这记录的数额…沈青阮反复核对着前后页码和关联票据,一个可怕的差异逐渐浮现——实际从侯府仓库调拨装入车的数额,比账册首页记录的总数额,以及军需官签收的数额,足足少了三成!
她以为自己看错了,又反复核对了三遍,甚至叫来了精通账目的杜仲一起看。
结果一致!
账面做了手脚!有人利用职权,在出发前就克扣了三成的物资!而这一切被巧妙地隐藏在繁杂的账目和手续中,若非这意外发现的、可能属于某个心有疑虑的文书私下留底的账本,几乎无人能察觉!
那么,被克扣的那三成物资去了哪里那批价值不菲的冬衣和军饷…
沈青阮想起顾无咎关于伏击的猜测——那批伏兵的目标明确,就是冲着物资去的,甚至不惜杀人灭口。
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念头窜入她的脑海:会不会这场伏击本身就是一场戏一场为了掩盖贪污军需、中饱私囊,甚至可能更可怕目的而自导自演的戏那些死在自己人剑下的押运兵,是不是发现了什么的知情人
而最终导致的结果,就是前线沈家军得不到及时充足的补给,在严寒和寡不敌众中走向覆灭!
镇北侯府…萧家…
沈青阮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冻结了!如果这一切是真的,那镇北侯府就是害死她全家、害死数万沈家军的罪魁祸首之一!
而皇帝…竟然将她指婚给了萧家的世子!仇人之子!
巨大的荒谬感和仇恨瞬间将她吞没!她猛地攥紧了那本残破的账册,指甲几乎要抠进皮革里!身体因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眼前阵阵发黑。
小姐!杜仲吓得连忙扶住她。
一直守在附近的顾无咎快步上前,看到她手中紧握的账册和惨白如纸、扭曲着仇恨的脸,立刻明白了什么。他迅速从药囊中取出银针,在她几处穴位上快速落下。
一股清凉的气息顺着手臂涌入心脉,强行压下了那阵几乎让她崩溃的剧烈情绪波动。
沈青阮大口地喘息着,冷汗涔涔,眼神却依旧骇人。
账册…她看向顾无咎,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侯府…是他们…
顾无咎目光沉凝,接过账册快速翻看片刻,脸色也变得无比凝重。他合上账册,沉声道:此事非同小可。这份账册是重要物证,但仅凭此物,尚不足以扳倒侯府。他们完全可以推脱是记录失误或个别官员贪墨。
他看向沈青阮,眼神锐利:我们需要更多证据,更需要…活下去。
他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熄了沈青阮部分失控的怒火,却让那仇恨的火焰燃烧得更加冰冷和坚定。
没错,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能查清真相,才能报仇雪恨!
她慢慢冷静下来,将账册小心翼翼地用油纸包好,贴身收藏。这是沈家满门鲜血换来的第一个铁证!
就在这时,外围警戒的士兵发出了信号——有大队人马正在靠近!
营地瞬间紧张起来!所有人迅速拿起武器,隐蔽待战。
沈青阮和顾无咎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凝重。是狄人还是…灭口的人
马蹄声越来越近,声势浩大。很快,一面旗帜在风雪中隐约可见——是龙旗!朝廷的军队!
来的是一支规模不小的朝廷援军,领兵的是一位姓王的将军。他们似乎是循着痕迹搜寻至此。
得知是沈家幸存者,王将军立刻下马,态度颇为恭敬:末将奉旨前来接应搜寻沈家军幸存将士!幸得苍天庇佑,沈小姐安然无恙!陛下闻听沈将军殉国,悲痛万分,已下旨厚葬追封,并命我等务必护送沈小姐回京!
回京…
沈青阮看着眼前装备精良、人数众多的援军,心中却没有丝毫喜悦,只有冰冷的警惕。来得太及时了。父亲战死已过去这么多天,援军才搜寻到这里
她下意识地按紧了怀中那本冰冷的账册。
镇北侯府在军中势力盘根错节,这些援军里,有没有他们的人这份账册,能否安全带回京城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身侧的顾无咎。
顾无咎微微上前半步,看似无意地挡在她与那些士兵之间,低声道:随机应变,谨言慎行。
他的存在,像一块沉静的礁石,在这突如其来的、可能暗藏杀机的救援面前,给了她一丝微薄的依靠和勇气。
沈青阮深吸一口气,脸上努力挤出一丝劫后余生的脆弱与感激,对着王将军微微福礼:有劳将军了。青阮代亡父及沈家军,谢过陛下隆恩,谢过将军救援之恩。
她垂下眼睫,掩去眸底深处翻涌的冰冷恨意与算计。
回京之路,恐怕才是真正危险的开始。
而她的复仇之路,也终于看到了第一缕微弱却执拗的光。
四、长寂无声
景昭二十七年春,帝京镇北侯府。
红烛高烧,囍字刺目。新房内一片死寂,与外面的喧闹道贺声格格不入。
沈青阮,如今的新嫁娘,静静坐在铺着大红鸳鸯被的婚床上,盖头下的脸庞没有任何新娘该有的娇羞与期待,只有一片冰冷的麻木。
回京之路有惊无险。那本染血的账册被她巧妙地藏在身上最隐秘处,安然带回了京城。
等待她的,却不是沉冤得雪的希望,而是另一重冰冷的枷锁。
皇帝感念沈家满门忠烈,对她这位孤女格外体恤,不仅厚赏,更是亲自下旨,将她指婚给了刚刚承袭世子之位、圣眷正浓的镇北侯世子——萧庭霄。
多么讽刺!她抱着揭露萧家罪证、为父兄报仇的决心回来,却被命运强行塞给了仇人之子!
圣命难违。她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舅父一家对此喜出望外,迫不及待地将她和她的丰厚嫁妆送入了侯府,仿佛甩掉了一个巨大的包袱,又攀上了一棵高枝。
而萧庭霄…那个仅在新婚夜见过一面的夫君,揭下盖头,留下一句冰冷的待我封狼居胥,再与夫人补洞房,便穿着银甲,如同三年前那个雪夜她幻想过的少年将军一样,跨马而去,奔赴北疆。
不同的是,三年前那一眼,她心中尚有一丝虚幻的悸动。而如今,只剩下铺天盖地的恨意和冰封的绝望。
他可知,他萧家是害死她全家的仇人他可知,他今日的军功荣耀,踩着多少沈家儿的尸骨他可知,他口中轻描淡写的补洞房,于她是何等残忍的折磨
他或许不知,或许…根本不在乎。镇北侯世子,需要的只是一个皇帝赐婚、带来巨额嫁妆、安抚人心的摆设妻子罢了。
盖头被挑落的那一刻,她看清了他眼中的冷漠与疏离,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因为沈家败落了,所以她这个孤女,便只配得到这样的对待。
也好。沈青阮漠然地想。无爱,便无牵绊。只剩下恨,反而更能让她清醒。
在这座华丽的牢笼里,她开始了另一场战争——一场无声的、潜伏的复仇。
她顺从地扮演着贤惠隐忍的世子妃角色,对萧太夫人的刁难刻薄逆来顺受,对侯府下人的怠慢视而不见,每日只在偏院拨弄算盘,管理着那笔庞大的、如今已归属侯府的嫁妆。
她拆解嫁妆,暗中支援北疆,既是为了维持萧庭霄的军功——他必须活着,活着承受她最终的报复,也是为了更好地掌控账目,寻找更多萧家贪污军需、陷害沈家的证据。
每一次将巨额银钱化作粮草军械,想着这些东西正支撑着仇人建功立业,她的心都在滴血。但她忍耐着,如同雪地里潜伏的猎豹,等待致命一击的机会。
萧庭霄的公事公办的家书,她例行公事地回复。得知柳瑟瑟的存在,她心中毫无波澜,甚至有一丝扭曲的快意——看,这就是你萧家儿郎的真面目。
直到那个孩子的出现,直到那点与她记忆中萧庭霄耳后一模一样的朱砂痣,直到萧太夫人那句抬做良妾,已是给足了沈家脸面…
所有的隐忍和伪装,终于在那一刻达到了临界点。
羞辱、愤怒、仇恨…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悲哀,几乎将她摧毁。
但在那间供奉着父母牌位的小祠堂里,在冰冷的火光和飞舞的纸灰中,她重新淬炼了自己的决心。
是时候了。
她不能再等下去了。与其在这泥潭中耗尽心力与仇人虚与委蛇,不如破釜沉舟,用最惨烈的方式,撕开这虚伪的假面!
她要用这三年贡献给萧家的三十万两嫁妆,买自己一个自由身!更要以此为导火索,引爆那本深藏已久的账册,将萧家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太极殿上,额头的鲜血染红金砖的瞬间,她感受到的不是疼痛,而是一种解脱般的快意。
捧着和离圣旨,走出那座囚禁了她三年、吸吮着她家族鲜血的侯府时,春风拂面,桃花如雨,她却只觉得浑身冰冷,仿佛灵魂的一部分已经彻底死去。
身后是萧庭霄愤怒的质问和冰冷的剑锋。
指尖划过剑刃的痛楚,清晰而深刻。
我沈家满门死于战火,唯我苟活。今日我用三十万两,买自己一条生路…
这句话,她说得平静,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朱弦已断,往事成灰。
她一步步走出侯府,没有回头。身后的喧嚣、哭骂、崩溃,都已与她无关。
杜仲抱着简单的行李,跟在她身后,老泪纵横。
小姐,我们去哪儿
沈青阮抬起头,望着帝都街道上熙攘的人群和漫天飞舞的桃花,目光空茫了一瞬,随即变得无比坚定。
先去客栈。然后…她轻轻按了按怀中那本她从未离身的染血账册副本,去御史台。
复仇的火焰,才刚刚开始燃烧。
而远在江南,浔阳镇的回春堂内,顾无咎捻动着手中的银针,正在为一位老农治疗腿疾。药堂外的桃花开得正艳。
他还不知道,他曾在风雪夜救下的那个倔强少女,即将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他只知道,京城的消息总会慢些传来。
而他,会在这里,等一个或许不会来的故人。
春雨淅沥,打湿了窗外的桃花瓣,柔嫩而脆弱,却又带着一种坚韧的生命力,年复一年,如期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