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第五次替我迁坟
成婚三年他亲手送我进棺材,只因白月光说我的命格克她。
十年间他官至一品,却年年为我修缮陵墓,次次比上次奢华。
直到那日我以敌国长公主身份归来,俯视他跪在宫宴末尾。
他嘶哑着问我到底是谁,我轻笑:大人认错坟了。
---
棺盖第三次被撬开时,腐木的气混合着地底深沉的潮霉,一股脑涌进来。
其实也谈不上涌,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费力些。檀木换了楠木,楠木又换了隐约能辨出金丝纹路的,这次,外面好像还套了椁。
他倒是越爬越高了。
一丝极微弱的光漏进来,切割着里面沉甸甸的黑暗。她闭着眼,感受着那点光晕落在她早已干涸成一层薄皮的眼睑上。没有温度。只听见外面压抑的咳嗽声,泥土被铲开的闷响,还有他越来越沉,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他站定在棺椁边。视线黏腻地爬进来,一遍遍描摹她只剩骨架的轮廓,上面或许还粘连着几缕早已失却水分的组织,裹着腐朽的嫁衣。
寂静里,他喘了口气,声音低得像是怕惊扰什么,又沉得压住了所有挖掘的声响:……夫人。
尾音是哑的,裹着十年也未能褪尽的痛悔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京城里谁不知,新晋的一品尚书大人,权势煊赫,却年年都要亲自督工,为那早亡的发妻迁坟修墓,一次比一次隆重,一次比一次奢靡。情深似海,感天动地。
她躺在里面,灵魂悬于朽骨之上,冷眼旁观。
感天动地
她只记得十年前那晚,雪下得那么大,扑在脸上却感觉不到冷,大概因为心口被他亲手灌下的那杯毒酒烧穿了。他抱着她,手臂抖得厉害,滚烫的眼泪砸进她颈窝,嘴里翻来覆去只有一句:你得死……柔儿身子弱,大师说了,你的命格太硬,克着她了……你别怪我……
他的柔儿,那个风吹就倒的白月光,当时就站在廊下,裹着雪白的狐裘,远远地看着,嘴角那点弧度又轻又软,像柳叶刀。
棺盖再次合拢,将那一丝光和他的气息彻底隔绝。更厚重的木材,更精致的雕花,更多的陪葬金玉。身体下沉,被抬着,走向又一处吉壤。
第四次的墓穴修得像个地下小行宫,壁画精美,长明灯盏盏亮起。他屏退左右,独自在里面坐了很久。外面的人听见压抑的呜咽,断断续续。
她飘在棺椁上方,看着那个男人对着冰冷的棺木诉说他的不易,他的思念,他的身不由己。官场倾轧,他需要柔儿母族的助力;大师批命,他不能不顾忌;他如今所得一切,都有她一份,他让她享尽死后哀荣……
真吵。
她的坟越来越好了。可惜,里面躺着的这副枯骨,连带着那个曾满心满眼都是他、最终被一杯毒酒了账的傻女人,早就烂透了。
第十年,敌国的铁蹄踏破了边境三关,兵锋直指京城。
来的不是蛮横的武夫,是使臣团。递来的国书措辞优雅,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要求和谈。
和谈地点设在皇宫太极殿。夜宴流光溢彩,丝竹管弦虚浮地热闹着。昔日倨傲的朝臣们屏息凝神,目光又惧又好奇地投向御阶下右侧最上首的席位。
那里坐着敌国使团的核心,一位女子。
云霞般的绯色宫装曳地,金线绣出的重瓣曼陀罗在她裙摆间盛放,一路蔓延至腰封,收束得极紧。肩上是同色的轻绡,珍珠与细碎的宝石缀满边缘,流光潋滟。她梳着极高的惊鸿髻,侧簪一支九尾凤钗,凤口衔下的长串明珠随着她细微的动作,轻晃出柔润的光晕,半遮半掩着那张脸——
玉雕般的清冷轮廓,唇上却点着最浓烈的胭脂。眸色是冷的,像浸在寒潭里的墨玉,视线漫不经心地扫过殿内辉煌灯火、惶惶群臣,无波无澜,仿佛看的不是一国最高殿堂,而是乏味的戏台。
偶尔,她微微侧首,听身旁副使低语,唇角才极淡地牵起一点弧度,不是笑,是某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漠然。
皇帝的笑容有些僵硬,举杯说着两国修好的场面话。众臣慌忙附和,酒杯碰撞声零星响起,掩饰不住底下的暗流涌动。
裴衍之跪坐在接近殿门末尾的官员席列中。一品尚书的袍服穿得一丝不苟,背脊挺得笔直,试图维持最后的体面。可他的脸色是苍白的,目光死死钉在那绯衣女子身上,像是要将她烧穿两个洞。
太像了。
那眉骨的弧度,那鼻梁的线条……甚至偶尔垂眸时,颈项弯出的那一截脆弱又倔强的曲线……
不可能!
她早就烂在土里了!在他一次又一次为她换上的华美棺椁里,在他亲手挑选的、一年比一年更幽邃的墓穴深处,化作了枯骨,是他亲眼确认过的!
可那身影,那轮廓,像毒刺一样扎进他眼里,钻入他脑中,疯狂滋长。周围的一切声响都褪去了,只剩下他自己越来越响、越来越乱的心跳声,咚咚咚地撞击着耳膜。
十年宦海沉浮练就的冷静自持,在这一刻崩裂出蛛网般的碎痕。他握着酒杯的手指绷得死紧,指节嶙峋发白。
宴至中程,那女子似乎倦了,微微抬手示意。身旁侍立的侍女立刻躬身,她扶着侍女的手臂起身,向御座上的皇帝略一颔首,姿态优雅却疏离,转身欲从侧殿离去。
机会稍纵即逝!
裴衍之脑中那根绷到极致的弦,铮地一声断了。他几乎是不管不顾地猛地起身,动作太急带倒了面前的杯盏,琼浆玉液泼洒在昂贵的波斯地毯上,洇开深色污渍。周围瞬间一静,所有目光愕然投来。
他却浑不在意,踉跄着冲出几步,竟直直追着那女子的背影而去。侍卫欲拦,被他眼中某种骇人的疯狂逼得一顿。
就在侧殿入口的帷幔旁,他几乎堵住了她的去路,呼吸粗重,胸膛剧烈起伏,死死盯着她,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碾磨出来,带着血淋淋的嘶哑:
是你……对不对!你……你没死……你回来了!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惊觉失态与荒谬,可那双眼睛,烧得通红,里面翻滚着惊骇、狂乱、不敢置信,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埋了十年的恐惧。
女子停步。
珠玉轻撞声歇。她极慢地转过身,帷幔阴影半笼着她华艳的侧脸。那双冷澈的眸子垂落,看着他抓住她袖袍一角的、颤抖的手,再缓缓抬起,落在他扭曲的面容上。
殿内乐声不知何时停了。死一样的寂静里,无数道目光钉在此处。
她看着他,看了很久,久到裴衍之几乎要溺毙在那片深不见底的冰冷里。
然后,她唇角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不是重逢的喜悦,不是怨恨,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彻头彻尾的……漠然的嘲弄。
data-fanqie-type=pay_tag>
清冷的声音响起,不大,却清晰地敲进死寂的大殿每一个角落,也敲碎了裴衍之最后一丝侥幸:
大人。
她轻轻一振袖,拂开他的手,像拂去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你认错坟了。
那句话,轻飘飘的五个字,像是一把淬了冰的薄刃,精准地挑断了他紧绷了十年的神经。
你认错坟了。
裴衍之僵在原地,血液似乎瞬间冻结,又在下一刻疯狂倒涌,冲得他耳蜗嗡嗡作响,眼前阵阵发黑。那只被她拂开的手还悬在半空,指尖残留着华贵衣料冰滑的触感,以及……更深重的、一无所有的虚空。
殿内死寂。方才泼洒的酒液在地毯上缓慢晕开,像一块丑陋的疮疤。所有王公大臣,连同御座上的皇帝,都屏息看着这骇人又荒唐的一幕。敌国长公主,一品尚书……认错坟
那绯衣女子却不再看他。她微微侧首,对身旁面露警惕的副使轻声道:无妨。声音依旧平稳无波,仿佛刚才只是被一只迷路的野狗拦了道。她扶着侍女的手臂,转身,绯色裙裾在光滑如镜的金砖地上迤逦而过,珠翠轻摇,身影彻底没入侧殿深垂的帷幔之后,留下一殿几乎凝成实质的诡异寂静和弥漫开的、令人窒息的香料余味。
裴衍之还保持着那个前倾、伸手的可笑姿势,直到宦官尖细的声音颤抖着响起,打着圆场:裴、裴大人怕是多饮了几杯,快,快扶下去醒醒酒!
几名内侍慌忙上前,半扶半架地将他拖离了大殿。经过那些席位时,他感受到无数道目光,惊疑、探究、鄙夷、幸灾乐祸……像细密的针,扎在他早已千疮百孔的体面上。他猛地甩开内侍的手,踉跄几步,背脊却竭力挺直,一步步走出那令人窒息的大殿。夜风扑面而来,带着初冬的凛冽,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惊涛骇浪和那彻骨的冰寒。
认错坟
怎么可能认错!
那眉,那眼,那鼻梁的弧度,甚至她颈侧那一粒极淡的小痣——他曾在那三年婚姻里,在烛光下无数次亲吻过的地方——分明就是她!沈未央!
可那双眼睛……沈未央的眼睛是温软的,像浸了春水的暖玉,总是盛着对他全然的依赖和爱慕。而刚才那双眼睛,是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墨玉般冰冷,没有任何情绪,只有居高临下的漠然和一丝极淡的、仿佛看跳梁小丑般的嘲弄。
还有那通身的气度,那是金尊玉贵、手握权柄才能蕴养出的凛然与倨傲,绝非一个小门小户出身、最终被他一杯毒酒送上黄泉路的女子所能拥有。
难道世间真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
不!他不信!
裴衍之回到府邸时,脸色灰败得像刚从墓穴里爬出来。尚书府邸朱门高阔,灯火通明,却驱不散他周身的寒气。管家迎上来,看到他这副模样,吓得噤声。
滚!他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
他把自己关进书房,挥退了所有想来送茶点、嘘寒问暖的下人。柔儿——如今已是尚书夫人林柔儿——闻讯赶来,轻轻推开书房的门,端着一碗参汤,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夫君,宫宴上可是出了什么事我听闻……
出去。裴衍之背对着她,声音嘶哑,不容置喙。
林柔儿脚步一顿,看着他紧绷的背影,眼底掠过一丝极快的不安和阴霾。她默默放下参汤,柔顺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门。转身的刹那,脸上的柔弱担忧瞬间褪去,只剩下冰冷的疑虑。宫宴上的风声,她已经隐约听到了一些……
书房内,裴衍之猛地转身,一拳狠狠砸在黄花梨木的书案上!案上的笔墨纸砚剧烈一跳。
十年了。
这十年,他官运亨通,步步高升,凭借狠辣的手段和敏锐的钻营,终于爬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林柔儿的母族确实给了他初期助力,但能走到今天,更多是靠他自己。他得到了曾经渴望的一切:权力、地位、众人的敬畏,还有……那朵他小心翼翼呵护、终于摘下的柔弱白莲。
可为什么,心底那个窟窿,非但没有被填满,反而越来越大
每一次升迁,每一次在朝堂上得到赞誉,每一次回府看到林柔儿温柔小意的脸,他都会想起那个雪夜,想起那杯毒酒,想起她倒在他怀里时,那双逐渐涣散、最终凝固着震惊与绝望的眼睛。
然后,那股噬骨的恐慌和空虚就会攫住他。他开始为她迁坟。
仿佛只有这样,用更华贵的棺椁,更宏伟的墓穴,更多更珍贵的陪葬,才能证明点什么,才能填补一点什么,才能向那个死去的灵魂,也向他自己证明:看,我没有亏待你。我让你享尽了死后哀荣。我裴衍之,对得起你沈未央!
第一次迁坟,是他升任侍郎那年。找了个风水更好的地方,换了一口厚重的檀木棺材。下葬那日,他屏退左右,独自在墓前坐了很久,对着冰冷的墓碑诉说官场不易,诉说他的不得已。那时,他还能流出眼泪。
第二次,是升任尚书时。楠木棺,雕了百子千孙图,陪葬了许多她生前曾说喜欢的珠宝首饰——虽然她生前,他从未用心记过她喜欢什么,这些都是林柔儿帮着回忆的。那一次,他看着泥土掩埋下去,心里莫名地慌,总觉得那棺材里是空的。
第三次,第四次……一次比一次奢华。陵墓修得堪比亲王规仪,汉白玉的碑,青石铺就的神道,守墓的石像生。他甚至动过开棺再看一眼的念头,却被一种莫名的恐惧钉住了手脚。他怕看到什么怕看到白骨还是怕看到……棺椁里空无一物
而如今,第五次迁坟的工程已经启动,他亲自选定了京郊风水最好的一处宝穴,图纸上的地宫规模浩大,几乎掏空了他一半家私。工匠们私下都说,裴尚书对亡妻用情至深,感天动地。
感天动地
裴衍之发出一声夜枭般的惨笑。冷汗浸透了他的中衣。
如果……如果沈未央没死呢
如果她根本没在那棺材里呢
那他这十年,一次次大兴土木,一次次对着空坟或是一具不知是谁的枯骨表演深情,算什么
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毒藤一样疯狂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他窒息。
认错坟了……他反复咀嚼着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针,扎得他血肉模糊。那冰冷的眼神,那漠然的态度,那不是沈未央,可那又分明是沈未央!
他必须弄清楚!
裴衍之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光芒。
接下来的几天,裴衍之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力量,明里暗里,疯狂调查那位敌国长公主的底细。
然而,调查进行得异常艰难。对方是敌国使团的核心人物,身份尊贵,守卫森严,关于她的信息被严格封锁,流露出来的皆是官方辞令:名号永宸,深得敌国皇帝宠爱,近年才逐渐参与政事,手段不凡。至于来历、过往,一片模糊。
他派去试图接近使团驿馆的探子,不是无功而返,就是莫名其妙地失了踪。对方显然早有防备,或者说,根本不屑于遮掩,只是划下了一道无形的界限,警告任何人不得窥探。
这种铜墙铁壁般的防御,这种高高在上的漠视,反而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嘲讽,加剧了裴衍之心中的焦灼和恐惧。
与此同时,朝堂上的风向也在微妙变化。那日宫宴的闹剧早已传开,裴衍之失仪之举成了私下里的笑谈。更有几个素来与他不和的政敌,在议事时言语间多了几分意味深长的试探和落井下石的意味。
皇帝看他的眼神,也多了些难以言喻的审视。
裴衍之如坐针毡。他感觉自己就像站在悬崖边,脚下看似坚固的岩石正在一块块碎裂。而他十年经营得来的一切,都可能因为那个女人的出现而轰然崩塌。
他不能再等了。
使团离京的前一夜,机会终于来了。宫内设小宴饯行,规模不大,与宴者皆是重臣。裴衍之费尽心机,争取到了一个席位。
这一次,他强迫自己冷静。他穿着朝服,面容修饰得一丝不苟,只是眼底深处的血丝和紧绷的下颌线,泄露着他翻腾的情绪。
永宸长公主依旧坐在上首,绯色宫装换成了更沉静的深紫,金线绣出的曼陀罗在宫灯下暗光流动。她偶尔与身旁的副使低语,或举杯向皇帝示意,姿态优雅从容,全程没有向裴衍之的方向投来过一瞥。
宴至尾声,众人移至偏殿喝茶叙话。机会稍纵即逝。裴衍之看准一个空隙,趁永宸长公主独自走向殿外露台赏月的片刻,快步跟了上去。
夜凉如水,月光清冷地洒在汉白玉栏杆上。她背对着他,身影沐浴在清辉中,愈发显得孤高莫测。
裴衍之在她身后几步远处停住,心脏狂跳,喉咙发干。他深吸一口气,用尽了毕生的自制力,声音却依旧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殿下。
前方的身影没有回头,仿佛未曾听见。
他攥紧了拳,指甲掐进掌心:臣……斗胆,请问殿下……可曾听过一个名字
露台上只有风声。
他盯着那背影,一字一顿,几乎耗尽了全身力气:沈、未、央。
时间仿佛凝固了。月光流淌,寂静无声。
就在裴衍之几乎要以为她不会回应,或者会再次用那冰冷的漠然将他击溃时,她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很轻,落在寂静的夜里,却像冰珠砸落在玉盘上,清脆,冰冷,带着一种玩味的残酷。
她终于缓缓转过身。
月光照亮了她的脸,那张与沈未央几乎一模一样的脸上,此刻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如同寒潭,映不出丝毫波澜。
她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只是看着他,用一种打量死物的眼神,看了许久。
然后,她微微抬起手,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衣袖上根本不存在的褶皱。她的手指纤长白皙,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在月光下泛着冷玉般的光泽。
裴大人。她开口,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起伏,却像一把冰冷的锉刀,慢慢磋磨着裴衍之早已脆弱的神经,你为亡妻迁了五次坟,一次比一次风光,真是……情深义重。
裴衍之的瞳孔骤然收缩!她知道了!她果然知道!
她微微歪头,唇角勾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半分笑意,只有无尽的嘲讽:只是不知,大人午夜梦回,可曾看清那棺椁里躺着的,究竟是谁的骸骨
轰——!
一句话,如同惊雷,炸得裴衍之魂飞魄散!他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冰冷的栏杆上,浑身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她知道了!她什么都知道!她知道那坟是空的或者……她知道那坟里根本不是沈未央!她甚至知道他迁了五次坟!她一直冷眼旁观着他这十年来的所作所为,看着他像个跳梁小丑一样表演深情!
巨大的恐惧和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吞没。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双冰冷的眼睛,仿佛要将他彻底看穿,钉死在这耻辱柱上。
看来大人是没看清楚了。永宸长公主轻轻颔首,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真是可惜。
她向前走了一步,逼近他。月光下,她身上那股无形的威压几乎让裴衍之窒息。
不过,本宫倒是听闻,贵国京郊风水宝地难寻。她语气轻慢,目光却锐利如刀,一寸寸凌迟着他最后的理智,裴大人占了那么好的地方,一次次大兴土木,就为了安置一副……不知是谁的枯骨
她的目光落在他惨白的脸上,带着一种残忍的好奇:你说,若是你那真正的亡妻泉下有知,看到有人顶替她,享了她夫君十年香火祭奠,住了五座越来越豪奢的阴宅……是会感激你呢,还是……怨恨你呢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裴衍之的心窝,然后残忍地搅动。
他猛地抬头,眼中是崩溃的疯狂和最后一丝挣扎的求证:你……你到底是不是……
我永宸长公主打断他,眉梢微挑,那神情倨傲又漠然,本宫是永宸。
她微微俯身,靠得极近,冰冷的气息几乎拂过他的耳廓,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无比,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毒药般的甜腻:
至于裴大人那位早夭的亡妻……或许,她命不好,福薄,受不起大人这般厚重的‘情意’,连尸骨都无福消受,不知道烂在哪处乱葬岗,被野狗啃噬干净了吧。
说完,她直起身,恢复了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态,仿佛刚才那番诛心之言并非出自她口。她不再看瘫软在栏杆旁、面无人色的裴衍之,转身,裙裾拂过冰冷的地面,从容离去。
裴衍之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沿着栏杆滑坐在地。月光照着他惨白失神的脸,冷汗涔涔而下,浸透了朝服。
乱葬岗……野狗……
那几个字在他脑中疯狂回荡,撕裂着他最后的神智。
十年信仰,十年慰藉,十年表演深情的对象……轰然倒塌,露出底下肮脏血腥、荒谬绝伦的真相。
他一直祭奠的,可能根本是个笑话!他一直试图填补的窟窿,下面是无底的深渊!
而那个本该躺在华美陵墓里的女人,可能真的尸骨无存,也可能……正以另一种身份,冷眼看着他这场持续了十年的、拙劣而可悲的表演!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仿佛野兽濒死般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喉咙,在空旷冰冷的露台上凄厉地回荡。
第二天,敌国使团离京。
仪仗煊赫,车队绵延。永宸长公主的凤驾在最前方,车帘低垂,隔绝了所有窥探的视线。
裴衍之称病,未能出现在送行的队伍中。
无人知道,在京城最高的角楼阴影里,一个形容枯槁、眼窝深陷的男人,正死死盯着那远去的车队,直到它们变成天地交界处一行模糊的黑点,最终彻底消失。
他站在那里,如同一尊正在风化的石像。
永宸长公主的马车内,熏香袅袅。
副使低声禀报:殿下,京中眼线传来消息,裴衍之回府后便闭门不出,听闻……呕血数升,病势沉重。
永宸,或者说,沈未央,缓缓睁开闭目养神的眼睛。眼底一片清明冷澈,没有丝毫波澜。
她抬手,轻轻抚摸着颈侧那一粒极淡的小痣。冰凉的指尖触及温热的皮肤。
十年了。
那杯毒酒灼穿肺腑的痛楚,被活埋进棺材时窒息绝望的恐惧,从坟墓里挣扎爬出、指甲剥落、浑身沾满泥土和血污的惨状,在乱葬岗与野狗争食、像蛆虫一样苟活的屈辱……一幕幕,早已刻入骨髓,融进血液。
侥幸被途经的敌国暗探所救,改头换面,挣扎求生,一步步爬上权力的高峰……支撑她的,从不是复仇的烈焰,而是比恨更冰冷、更坚硬的东西——活下去,不惜一切代价地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比谁都好。
复仇那太便宜他了。
摧毁一个人最好的方式,不是杀了他,而是碾碎他赖以生存的信仰,让他自己否定自己,让他活在永恒的恐惧和荒谬里。
看他起高楼,看他宴宾客,然后,轻轻抽掉那块最关键的砖,看他楼塌了,看他在废墟里疯狂地挖掘,却只挖出一把把虚无的灰尘。
呕血数升病势沉重
沈未央唇角极淡地弯了一下,那弧度冰冷得没有任何温度。
这才只是开始。
裴衍之,你亲手砌起的华美坟茔,就留着你自个儿,慢慢住吧。
她放下手,重新闭上眼。
加速。回国。
车窗外,天高地阔,长风万里。故国京城巍峨的轮廓,终于被彻底抛在身后,消失在尘埃与地平线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