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猎手与标本
城市的霓虹在窗外扭曲流淌,像泼洒的油彩混合着廉价酒精,将廉价公寓的墙壁染得光怪陆离。空气粘稠得如同化不开的淤泥,每一次呼吸都沉闷地撞击着肺叶。我倚靠在卧室门框冰冷坚硬的边缘,像一道被遗忘在角落的影子,将自己溶于这片浑浊的黑暗里。
主卧中央的大床上,轮廓在幽暗中起伏。新郎侧着身,一条手臂占有性地环抱着新娘纤细的腰肢。新娘枕着他的臂弯,睡颜恬静,呼吸绵长,对悄然降临、蛰伏在阴影中的贪婪目光无知无觉。空气里浮动着新婚荷尔蒙的甜腻,混杂在这老旧公寓特有的、挥之不去的尘埃气与淡淡的潮味里。
目标明确:新郎。价码足以让我忽视这份工作一贯附带的心理阴霾。要求简洁到近乎冷酷:窃取他人生中第一个吻的完整记忆——那份懵懂、原始、带着汗水与阳光味道的悸动。它们最终会成为某个富豪精心打造的私人记忆画廊里,一件被真空封存的活体标本,标上价格,陈列在冰冷的射灯下供人赏玩。
没有迟疑。我像一只准备捕食的猫科动物,脚步无声,悄然滑向床边。空气净化器发出微弱的嗡鸣,是此刻唯一的背景音。银灰色的金属手提箱被搁在床尾松软的地毯上,发出轻微的咔哒声。指尖轻触,精巧的卡扣弹开。
箱内铺陈着深黑的丝绒,如同深夜寂静的海面。几支晶莹剔透的玻璃管被软性卡口固定其上,形态各异,粗细不同,在窗外透入的微光中流转着难以捉摸的光泽——幽紫、冰蓝、冷绿……像一排沉睡的水晶毒蛇。其中一支,内里是纯粹的空洞,正无声地敞开着,等待着今晚馈赠的填充。
我挑出一支纤细如发、泛着柔和银光的探针。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指尖神经传递上来。没有丝毫犹豫,针尖精准地抵在新郎右侧太阳穴附近略为温凉的皮肤上,几乎感觉不到阻力。
微型控制终端从箱侧滑入掌心,屏幕随着手指的滑动悄然点亮,幽蓝的光线割裂黑暗,照亮了我小半张面无表情的脸。复杂的参数和数据流在屏幕上瀑布般倾泻。屏幕上方,一排细小的指示灯,代表目标生物特征的各项数值开始平稳地爬升。
目标在沉睡中有了微妙的反应。他的呼吸节奏变快了,胸腔起伏更明显。眼皮下的眼球开始不规则地快速滚动,如同在凝视一场惊心动魄的梦。他的嘴角,在睡梦中竟无意识地向上弯起一个温柔的、带着追忆般纯真的弧度。
——记忆的闸门被撬动了。
控制屏幕中央,原本雪花般的杂讯瞬间消散,图像由模糊变得锐利清晰。
初夏午后,阳光明亮却不炙热,被浓密的梧桐树叶过滤后,变成斑驳跳跃的金点,洒在两个依偎在树下的年轻身体上。少年紧张得吞咽了一下,喉结滚动,鼻尖渗着细小的汗珠。少女低着头,脸颊绯红如同熟透的苹果,手指紧张地绞着自己洗得发白的棉布裙角。蝉鸣声是热烈的背景鼓点。时间在那个瞬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放慢。
笨拙的靠近。少年猛地闭上眼,像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带着一种豁出去的莽撞,低下头,颤抖着将唇压上少女因羞涩而微抿的、柔嫩的嘴唇。没有技巧,只有纯粹的、野兽本能般的冲动与探索。心脏在各自的胸腔里疯狂擂鼓,砰砰砰的声音在记忆的声轨里被清晰放大、共振,如同沉重的擂鼓,撞击着我的神经。
那股无比清晰的感觉通过纤细的探针、通过微电流与数据流的奇妙转化,汹涌地冲刷着我的感知——清新的青草味、阳光晒在皮肤上的暖意、少年剧烈运动后衣服上沾染的、带着青春体息的汗味儿……以及,那瞬间炸开,如同电流贯穿脊椎般的强烈悸动,混合着羞涩、狂喜和一丝懵懂的占有欲。
这些纯粹的感觉被探针贪婪地吸取、被终端迅速压缩、编码、转换成特定的生物神经信号流,最终被强行灌注进那支敞口的空管之中。管子的内壁仿佛活了过来,微小的银色星光在其中快速旋转、汇聚、沉淀,逐渐形成一团纯净柔和、不断涌动的乳白色光晕,如同被强行囚禁在玻璃壁垒中的小小星云,散发着原始生命的脉动。
过程完美。没有任何道德上的不适感——早已麻木了。我冰冷地掐断了无形的数据链接。探针从新郎太阳穴无声撤回,细小的针尖在微弱光线下闪过转瞬即逝的寒星。探针被安稳放回,那支装载着乳白星云的玻璃管被小心地卡入丝绒凹槽。箱盖合拢,温柔包裹住这颗新窃取的星辰。
新郎在床榻间含糊地咂了咂嘴,无意识地将新娘搂得更紧了些,脸颊在她柔软的发丝上蹭了蹭,发出满足的喟叹。他继续沉溺于被精心编织的梦境里,全然不知生命中最原始、最珍贵的悸动之一,已被无形之手剥离、封装,即将成为富豪收藏柜里一件昂贵的纪念品。
突然,放置在行李箱表面的手机屏幕骤然亮起,惨白的光在幽暗的房间里瞬间割出一道刺眼的裂口。我眯了下眼,视网膜被灼得不适。
加密信息。发信人:老K。一串没有逻辑的数字字母组合后,是简明如剃刀的正文:
【新单。金海临终关怀医院,7楼,712房。白梅。取终点。佣金翻倍。急。立刻出发。确认后预付三成到老账户。逾时不候。】
终点。
这个行内的黑色术语像一颗冰弹射入心底。终点——指的是目标人物生命烛火摇曳将熄、意识弥留之际,感知并最终定格的核心记忆。它是一个人一生的执念在濒死瞬间爆发的最终形态,是灵魂熄灭前最后也是最纯粹的闪光。价值连城确实。但更贴切地说,是致命的诱惑。
濒死意识的纠缠、执念所形成的涡流,往往带着难以想象的粘性和反噬力量。运气稍差一点的猎人,意识就可能被目标临终前那巨大的情感漩涡扯碎、淹没、同归于尽。
但信息的最后三个字,以及那个醒目的、比上次任务高得多的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灼烫着名为贪婪的神经末梢。手指在碎裂的屏幕上停留片刻,迅速敲下确认指令。屏幕熄灭前,那条关于预付款项已处理的信息一闪而逝。
合上箱子,拎起那不足十斤、却满载他人生命重量的金属容器。我像一道没有重量的烟,悄无声息地融入门外走廊更加粘稠厚重的黑暗。窗外,暴雨如注,霓虹灯牌的光晕在湿漉漉的窗玻璃上晕开、扭曲、流淌,幻化出怪诞离奇的形状。整座城市的记忆碎片,似乎都在这永不停止的黏腻潮湿中,发酵、腐烂、长出霉菌。
计程车在滂沱大雨中撕开昏黄模糊的光团,最终停在金海临终关怀医院冰冷的玻璃旋转门外。大厅里光线惨白,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得刺鼻,混合着一种无法言说的倦怠气息。前台值班护士麻木地抬眼看了看我这陌生访客,对着内线电话低声说了几句,随手撕下一张便签推过来:712。访客时间快结束了。
电梯缓慢上行,每一次开门关门都发出轻微的嘎吱呻吟。7楼。走廊比大厅更安静,也更压抑。无声吸饱水的深色地毯吞噬了脚步声。两侧病房门紧闭,像一具具无声的棺材,只有少数门上的观察小窗透出昏暗的光。
尽头。712。
推开门的一刹那,一股更加浓烈的、混合了多种气味的浪潮猛地扑了出来:高强度消毒液那永不消散的刺鼻、衰老躯体散发的、如同陈腐木料般的气息、某种组织缓慢衰败瓦解所特有的甜腥味、以及一种沉重如铅的、指向终结的死寂感——仿佛无形无质的棺椁已在此处备好。这股气味浓稠得化不开,粘在鼻腔粘膜上,沉甸甸地压迫着肺腑,几乎令人窒息。
房间异常安静。角落里,一台银灰色的生命体征监测仪沉默地工作着,屏幕上跳动着微弱却规律的绿色光点,连成几条代表生命信号的小山与低谷。那代表着心跳、呼吸和血压的线条起伏微弱,如同寒风中即将熄灭的烛火,在山谷的最低处徘徊延宕。
病床上,白色的被单覆盖着一个瘦小嶙峋的躯体。凹陷的轮廓几乎无法在被单下形成有效的起伏。白发稀疏凌乱地贴在布满深壑褶皱的额头上。脸上的皮肤松弛下垂,紧紧包裹着高耸的颧骨和萎缩的下颌,如同一张被粗暴揉搓、又在时间长河中被反复冲刷的旧羊皮纸。她紧闭着眼,呼吸极其微弱且急促,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胸腔深处仿佛老旧风箱艰难拉动般的、带着刺耳水音的杂响。
床边,一个穿着略显宽大、质地廉价的灰蓝色西装外套的男人佝偻着背坐着,双手捧着一个屏幕硕大的智能手机,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滑动着。惨白的屏幕光清晰地映亮了他麻木、浮肿且布满倦意的脸,那双眼睛空洞地盯着闪烁的画面,对外界的生离死别漠不关心。
我的目光扫过,最终落在床头柜唯一显得有些温度的物品上——一张被放置在塑料相框里、边缘已磨损起毛、颜色严重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约莫二十三四岁的年轻女子,穿着那个年代常见的碎花的确良衬衫,梳着两根乌黑的麻花辫垂在肩前。眉眼温和清秀,脸颊带着健康的红晕。她的双臂环抱着一个约莫两三岁的、圆嘟嘟的小男孩。男孩穿着蓝色背带裤和小白衬衫,对着镜头笑得眼睛眯成了缝,露出洁白的小乳牙,两只肉乎乎的小手似乎正试图去抓母亲垂下来的辫梢。照片的右下角,一行褪成淡褐色的钢笔字迹在相框玻璃下若隐若现:小默三岁留念。
小默……
这个名字像一颗细小尖锐的石子,冷不丁投入我意识深处那片浑浊的、早已习惯屏蔽情感的池塘,激起了微小却无法忽视的涟漪。一股模糊的、尘封已久的……似乎叫做熟悉感的东西,试图挣扎翻腾上来。我立刻皱紧眉头,强行将这不合时宜且可能致命的感性波动按了下去。警惕心骤升。我是来工作的,不是来寻找什么虚幻的童年温暖回忆。
护工像是感应到有人注视,懒洋洋地抬起头,眼神浑浊,用一种职业性的、没有任何感情的视线,在我身上那身同样廉价、便于融入人群的普通外套和手里的箱子之间扫了几个来回。他似乎迅速完成了无价值访客的归类,目光重新落回手机屏幕,同时朝着病床的方向敷衍地努了努嘴。
就这两天的事儿了。
他的声音平板得如同在念一份清单,清醒不多,昏睡为主。能说话时也多是胡话,翻来覆去就那几句:‘火……厨房……抽屉别碰……跑……’。
他撇了撇嘴,那神态透着一种对无意义临终呓语早已司空见惯的不耐烦,您自便我去走廊透口气,抽根烟。
他有些费力地站起身,松垮的西裤摩擦着塑料椅面发出悉索声,拖沓着步子走了出去,反手轻轻地带上了病房门。门锁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如同隔断了尘世的喧嚣,将我和床上这条濒危的生命,以及那台冷酷记录着生命余烬的机器,彻底封闭在这寂静的、弥漫着终结气息的空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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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标状态完美。如资料所述,孤寡、濒死、意识薄弱。此刻监测仪的屏幕上,象征脑波活动的曲线正处于弥散低频的波谷区域,微弱而缺乏结构。这是意识即将散去前的混沌状态,也是猎人最为垂涎的时刻——濒死的执念核心如同黑暗中发光的水母,容易被捕捉,而混乱的意识本体却最缺乏攻击与防御的力量。
时机稍纵即逝。我立刻蹲下身,打开放在脚边的银灰色手提箱。箱子内部的灯光自动亮起,柔和地照亮了内里的精密构造。这一次,我没有选择之前那种纤薄的银色探针。目标不同,需要的工具也不同。我的指尖划过几支形态各异的玻璃管和探针,最终停留在一支明显更为粗壮、尖端环绕着一圈几乎肉眼可见的微弱紫色能量涟漪的探针上。它所对应的记忆存储管,内部同样蕴荡着一团深邃、压抑、仿佛能吞噬光源的浓稠紫光,安静地躺在丝绒凹槽里,如同一个已做好准备、吞噬魂魄的微型黑洞。这支管子和探针,专门用来吸收、稳定和隔离濒死者意识中可能携带的强大精神能量爆发——尤其是情感激荡或思维混乱的状态。
没有丝毫犹豫。紫色的探针在我手中泛着不祥的光泽,尖端精准地刺向目标干瘪、布满黑褐色老年斑的太阳穴附近,那里薄弱的皮肤下,正是记忆中枢最为丰富的区域。针尖接触到皮肤的瞬间,感受到皮肤下微弱的脉搏搏动,以及那种被生命抛弃后的冰凉。连接无声建立。微型控制终端屏幕上,目标生理指数瞬间跳动起来,脑波图开始出现一阵轻微但明显的杂波干扰——这是意识外联的直接干扰信号。
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混合着消毒水和死亡的气息灌入肺腑。集中所有精神,像一名潜水员最后检查装备然后义无反顾地扎入未知的深渊。意识潜入协议启动。
卷二
终点之前的深渊
没有预想中精神层面的汹涌挣扎或抵触。没有混乱意识的碎片冲撞。甚至没有碰到任何意识壁垒。我的意识体……就像一脚踏空,坠入了绝对光滑的冰面通道。一股强大到无法抗拒的、粘稠冰冷的吸力,猛地缠住了我的意识体,狠狠向下拖拽!仿佛那濒死意识的核心,是一个拥有引力的贪婪黑洞!
黑暗瞬间退潮,如同剧场的幕布被猛地拉开。光线涌入。
黄昏。
浓郁的、仿佛被融化黄金浸透的阳光,带着毛茸茸的光晕,温存地铺满了这个小小的空间。光线斜斜地穿过擦拭得锃亮的老式玻璃窗,在地面的塑料格纹地板革上投下班驳的树影。是那种夏末初秋特有的、慵懒迟滞的夕阳。
空气里弥漫着真实到令人心惊的气味组合——炝炒青菜刚出锅时特有的、带着锅气的清香味儿;旁边灶眼上蹲坐的、老旧但沉重的银色高压锅,排气阀正发出均匀低沉、富有节奏的呲呲声,带着浓厚谷物香的白汽从边缘钻出;窗台下放着一个透明的玻璃水杯,里面残留的凉白开水散发出若有若无的、被日光晒过的暖意……所有这一切气息的细节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如此家常、如此令人心安的画面,真实得……让人想落泪。
不对!
我意识体的核心猛地爆发出一阵强烈的、近乎冻结般的悸动。这感觉……这铺天盖地的熟悉感,像冰冷的巨浪从灵魂最深处翻涌上来!
视线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死死地定焦在窗边。
窗外!窗外矗立着一棵高大粗壮的法桐!浓密的枝桠舒展,宽大的树叶在夕照下摇曳,被阳光穿透的部分呈现出半透明的嫩黄。微风吹过,树叶婆娑作响,树影在地上无声地晃动,变幻出各种奇怪的、扭曲的形状……那形状……
心脏——或者说是意识体核心感知危险的那一部分——毫无征兆地、像是被一只无形却冰冷彻骨的巨手狠狠攥住!缺氧的窒息感瞬间攫取了所有思维!
这个场景!这棵树!这晃动扭曲的树影!不!不可能!这地方……
视线如同生锈的齿轮,极其艰难、极其抗拒地转动。墙面贴着那种老式、色彩鲜艳的卡通塑料贴纸——米老鼠的蓝色水手服、唐老鸭夸张的大嘴巴……边角已经卷翘剥落。视线再往下移,靠近墙角那略显潮湿的地方,一个褪了色、半边外壳坑坑洼洼的红色硬塑料小汽车,正四轮朝天地躺在地板上,像一只在沙滩上搁浅的小船。塑料轮胎上的螺旋纹路依旧清晰……
咔哒……
一声极其细微、模糊却又无比清晰的幻听,仿佛在我颅内凭空响起!这……这辆小玩具车!右边靠后的那个轮子,当它转动的时候,转轴处总会发出那种微弱又独特的咔哒声!这是我小时候最宝贝、陪伴我最多时光的玩具!是我在那个所谓的家里唯一的、确定的慰藉!
不!绝对不可能!这一定是某种极度危险的意识陷阱!这绝对是我——那个名叫江默的人——幼年时的家!那个在三十年前某个夏末初秋的黄昏,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威力惊人的大火彻底吞噬、烧得只剩下焦黑残骸,并且深埋在我记忆废墟最底层、被刻意遗忘和埋葬了整整三十年的厨房!
巨大的惊骇,混合着时空错乱带来的强烈晕眩感,如同万吨冰水从头顶兜头浇下,瞬间冻结了我意识体所有的思维和动作。我像一个不速之客、一个闯入自己早已被宣布为禁区的童年记忆坟场的孤魂,僵直在原地。雇主老K提供的详尽资料清晰地写着:白梅,终身未婚,无儿无女,无直系亲属,唯一的社会关系只有社区居委会的低保关照。一个彻底的孤寡老人!
她的记忆深处!这个绝对属于她意识核心的濒死终点记忆里!怎么会出现——只可能存在于我的童年!我的禁地!我的创伤之地——的那个厨房!
为什么!
逻辑的链条瞬间崩断!冰冷的恐惧如同活物,顺着思维触手缠绕、勒紧。
就在这意识几乎要被惊惧冻结的时刻,一阵轻快、带着明显雀跃的脚步声,从记忆场景外面的玄关处清晰地传来。声音越来越近,伴随着钥匙串相互碰撞的清脆金属响,然后是钥匙插入老式三环门锁锁孔里,转动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咔啦声!
门,开了。
一个身影走了进来。
简单干净的碎花棉布衬衫,袖子挽到了手肘,露出一截白皙而结实的小臂。深蓝色的棉布长裤洗得有些发白,却透着一股子朴素清爽。她手上拎着一个硕大的、印着XX副食品红色字样的白色塑料袋,里面能看到鲜嫩的绿叶菜探出头。她微微低着头,似乎在将钥匙拔出来的瞬间松了口气,夕阳金色的光芒勾勒着她年轻温婉的侧脸线条——细腻柔和的眉眼,挺直小巧的鼻梁,微微抿起、显得有些疲惫却又自然带着上翘弧度的唇。
时间的壁垒,在这一眼之下,轰然炸碎!碎片如同玻璃渣般切割着我的意识核心!
是她!
照片上那个年轻的、抱着小男孩小默的、笑得温柔平静的女人!
更致命的是——
更是我潜意识最深处!用重重迷雾刻意掩埋、只在模糊梦境边缘偶尔闪现的那个身影轮廓!那个最终被火焰吞噬的……母亲的形象!那张早已在烈焰和三十年时光冲刷下变得面目模糊的脸!
尘封的、带着浓重焦糊味道和绝望哀嚎的记忆碎片,如同被点火的烈性炸药,猛地刺穿了我意识的重重防护!记忆的画面被强行拽出,覆盖在眼前:同样的黄昏暖光!同样的钥匙开门声!同样的拎着菜走进来的身影……那个属于江默的、绝对私密的、被认定已随意外湮灭的过去!
年轻的母亲放下手中的塑料袋,在门厅口的搪瓷脸盆架上掸了掸灰尘。她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视着这间小小的厨房,带着一种自然流露、毫不做作的关切。最终,那温和的、如同溪水般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或者说,是落在了这个记忆场景中,那个此刻只有她能看到、正在厨房中央、背对着她的、小小的、属于小默的身影上。
她的眼神里有着浓得化不开的怜爱与温柔,像阳光照进最清澈的泉水。但就在那澄澈温柔的水光之下,几乎难以察觉地,极其迅疾地掠过一丝异常!一丝被巨大恐惧浸泡过的、针尖般锐利的紧绷!这丝恐惧如同毒蛇滑过草丛的阴影,快得难以捕捉,却又真实地让整个温馨画面裂开了细缝!
她的目光并没有在小默身上停留太久,而是像一道被拉紧的弓弦,倏地一下,猛然转向!死死地钉在了小默那只……正无意识抬起、准备拉开厨房中央那个老旧浅黄色木质碗柜下方、那最不起眼小抽屉的手上!
那张温柔的年轻脸庞瞬间扭曲!眼睛因极致的惊惧而瞪得滚圆!喉咙里迸发出——
别碰那个抽屉!!!
尖厉!嘶哑!带着一种被恐怖死死扼住咽喉才能发出的、完全变调的、淬了冰的玻璃碎片般的嘶吼!这声音撕裂了柔和的黄昏背景音,撕裂了整个记忆场景构建的虚假宁静!
这声音!这撕裂空气、刺入骨髓的调子!这饱含着能将灵魂冻碎的恐惧尖叫!
与我大脑最深处那如同诅咒般不断循环重放、永世不忘的回响——三十年前!在那个被火焰吞噬的灾难性黄昏!在那浓烟和灼热扑来的前一瞬!在那刺耳警报响起之前!母亲(或者说是那张记忆中已被烧焦的脸孔所对应的身份)对我发出的最后一声警告!一模一样!分毫不差!连那尾音里因极度恐惧而变调的撕裂感都如出一辙!
那场已被强行冠以意外之名的吞噬了双亲(我以为的)的大火!那段被大脑潜意识判定为绝对灾难、永久封存于黑暗冰柜、彻底遗忘的起始点!被这声尖叫瞬间激活、解冻!
轰隆——!
意识中仿佛响起无声的惊雷。被压抑了三十年的地狱景象,如同关押着魔怪的大门被悍然轰开!无边的黑暗、灼目的烈焰、令人窒息的浓烟、玻璃炸裂的爆响、木质结构在火舌舔舐下崩断倒塌的轰然巨响、以及……火焰中那张无比清晰、极度痛苦、五官因灼烧而扭曲变形、最后在滔天火光中彻底消失的脸孔!所有被强行隔离、强行遗忘的恐怖画面,挣脱了意识强加的枷锁,带着焚毁一切的狂暴和深入骨髓的怨毒,咆哮着、翻腾着、排山倒海般冲回我的脑海中央!
呃——啊!!!
现实中跪在病床边的躯体瞬间失控!肌肉因神经中枢传递的剧烈痛苦信号而猛烈地痉挛抽搐!喉咙深处不受控制地挤出短促、扭曲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痛吼!连接着白梅头颅和记忆存储设备的深紫色探针猛地嗡鸣震颤!与之相连的微型控制终端屏幕上的生理曲线图如同失控的闪电疯狂乱窜!数值警报标志瞬间点亮,刺目的红光爆闪!代表意识稳定性的核心曲线呈断崖式暴跌,直接从安全区间坠入崩溃边界的深红色区域!一股冰冷的、黏腻的冷汗瞬间从我的背心、额头疯狂渗出,眨眼间湿透了廉价衬衫的布料!
为什么!为什么是这个老太太!火灾的秘密为什么会在她的记忆里!她到底是谁!那张照片!小默!白梅!
无数混乱的、碎片化的、带着烧焦气味的问题和恐怖的猜测在狂飙的思维中疯狂撞击!每一个碎片都如同高速旋转的刀片,切割着我的理智!
必须出去!立刻!马上!这个鬼地方!这个虚假的厨房!这个伪装成母亲的尖叫怪物!她的记忆是致命的流沙!再待一秒钟,我的意识核心就会被这恐怖的漩涡彻底撕碎、吞噬、消散!
放弃所有的思维抵抗!像即将溺毙的人不顾一切地向上挣扎!我用所有残存的精神力量,集中成一把重锤,狠命地、不顾一切地砸向意识链接深处那个代表着紧急退出的强制终止协议!强行断开神经链接带来的意识撕裂痛楚,如同灵魂被活生生撕成两半!视野瞬间全黑!意识被剧烈地向上抽拽!
现实的景象——冰冷惨白的病房墙壁、天花板上黯淡的吸顶灯光晕、监测仪屏幕上跳动的绿色线条——如同老旧电影画面严重跳帧失真,带着令人眼花的黑色雪花重影,猛地、粗暴地撞回我的视网膜!
嗬……嗬……我跪趴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胸口剧烈起伏,张大嘴如同被抛上岸的鱼,贪婪地、大口大口地吸入那混合着消毒水和死亡气息的空气。整个身体因那巨大的精神冲击、灵魂撕裂的剧痛和尚未平息的、来自三十年前的极致恐惧而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控制终端上的红色警报灯还在疯狂闪烁,屏幕上混乱的曲线起伏不定,如同我此刻濒临崩溃的精神海。差一点……刚才只差最后一线,我的意识核心就被彻底拖进了那片代表终点的混乱意识深渊,成为那具枯槁躯体消散灵魂前的陪葬品!
就在我惊魂未定,一只手死死撑在地板上,用尽全身力气试图支起这具因精神冲击而濒临瘫痪的身体,另一只手则本能地要去拔下那根依旧抵在白梅太阳穴、如同魔鬼脐带般的深紫色探针——
病床上。
那具已经枯槁朽坏得几乎听不见呼吸声、被生命和死亡同时抛弃的躯壳。
毫无征兆地。
动了。
那只一直搭在惨白色薄被外,形如朽木枯枝、青筋盘绕于干瘪皮肤之下、指甲灰败的手,猛地抬起!
速度!
快!
快得完全超脱了人类垂死之躯所能达到的极限!像一条潜伏在腐叶下、等待猎物松懈而发动致命一击的毒蛇!
冰冷!干硬!带着骨骼摩擦般的僵硬感和令人心悸的力量感!那只手如同捕兽的钢铁机栝,带着破开空气的微不可察的尖啸,以超越思维的闪电速度,精准无比、力量惊人之地——!
一把死死攥住了我正准备拔下探针的手腕!
不像是人类的握持,更像是被冰冷的镣铐铐住!
巨大的力量瞬间传来!皮肉与骨骼在那鹰爪般的枯瘦五指下发出哀鸣!尖锐的、仿佛骨头都要被捏碎的剧痛沿着手臂的神经末梢,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般狠狠扎向我的大脑中枢!
嗬!
我浑身剧震!因巨大的震惊和生理上的剧痛而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气声!瞳孔因无法置信而急剧收缩!身体猛地向后趔趄了一下,差点带倒旁边的输液架!冰冷尖锐的疼痛感如同毒液,瞬间从腕骨处蔓延开。
骇然的视线猛地向下移动,聚焦在那只如同铁箍般锁住自己手腕的、属于白梅的枯手上。
床上。
那位本应陷入深度昏迷、意识弥散、等待着生命终点最终判决的白梅老太太——
不!
是那个记忆场景中拥有年轻母亲面容、此刻却以垂死老妪形态出现在我面前的怪物——她——
睁开了眼睛!
深陷在松弛眼袋和密集皱纹包裹之中的眼窝里,那两颗浑浊如死去多日的鱼目的瞳孔,此刻,正迸射出一种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令人毛骨悚然的光芒!
那不是生理性的瞳孔反应,而是一种由内而外、从干枯生命核心最深处燃烧出来的光芒!浑浊的晶状体仿佛被这股光芒瞬间穿透!它死死地、精准地钉在了我的脸上!如同无形的钢针将我钉在原地!
那目光里蕴含的内容混乱而疯狂——被时间冲刷得几乎磨灭殆尽的无尽痛苦!深入骨髓的、几乎将灵魂磨穿的滔天绝望!但最为刺眼的……是混杂在这痛苦绝望底层的、一种扭曲到极致的、近乎歇斯底里的狂喜!如同一只在地狱深渊徘徊了百年、终于看到了返回阳世出口的恶鬼!
那光芒如此摄人心魄,仿佛她最后的生命力,全部燃烧压缩成了这穿透一切的目光!
她的嘴唇极其艰难地、剧烈地翕动着。干裂的、布满细小裂纹的嘴唇如同两片在狂风中徒劳扇动的、早已失去活力的枯叶。喉咙深处发出如同老旧风箱被强力抽拉时濒临破裂的嗬……嗬……声,又像是溺水濒死之人从破漏的肺管里硬挤出的最后一丝气音。她似乎用尽了这条枯槁身躯里残存的、全部的生命之火,去驱动声带进行最后一次震动。
然后。
那嘶哑的、仿佛喉咙被沙砾摩擦过的、破碎断续的、却又清晰无比、如同利斧般劈开所有幻象的字眼,一字一顿地,带着地狱的森然寒意,狠狠敲碎了我眼前的整个世界:
妈……妈……
每一个字都带着生命碎裂的杂音,终于……气音微弱下去,随即又爆发出更强的嘶哑气流,找到你了……
最后一个字眼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凿进我的耳膜与灵魂最深处:
……小默……!
小默。
这两个音节如同被烧红的穿甲弹,裹挟着被尘封埋葬了整整三十年的灰烬尘埃,带着此刻扭曲疯狂的滚烫,自现实与虚幻交错的奇点激射而来!它没有声音,却在我颅内引起震耳欲聋的轰鸣!
整个世界陷入了彻底的失重状态。
时间被拉成无限细长的丝线,然后无声崩断。
空间如同被打碎又粘合的万花筒,光怪陆离地旋转、压缩、塌陷、剥离。
逻辑意义我赖以生存的江默这一身份的坚固地基在那双燃烧着扭曲光芒的浑浊眼眸和那嘶哑疯狂、撕心裂肺的小默一词面前,脆弱得如同阳光下的肥皂泡,瞬间炸裂,无声无息地化为齑粉!
我像一个被瞬间抽空了所有脊椎和骨骼支撑的、劣质的提线木偶,维持着那个试图后退却又被冰冷枯爪死死锁住手腕的、可笑又可怖的姿势,僵硬在原地。所有的感官似乎都被剥夺、抽离,又被强行压缩成一个微小的奇点。只有血液在颅腔内奔腾咆哮的噪音是唯一的真实,伴随着心脏在狭窄胸腔里绝望挣扎所发出沉重的、濒死般的撞击声!
手腕上,那枯爪如同地狱寒铁铸造的镣铐,冰冷坚硬到失去一切生命的柔韧与温度。指骨深深陷进皮肉的尖锐痛感,不仅没有丝毫减弱,反而如同拥有了生命般,顺着被抓捏处的毛细血管和神经末梢,向上臂、向肩膀、向心脏中枢、向大脑最核心的区域疯狂蔓延、燃烧!这烙印,这诅咒,这来自地狱最底层的冰冷印记,正试图蛮横地、不容抗拒地刺穿我的整个存在!
哐当!!!
一直紧握在另一只手中的那个价值不菲的银灰色手提箱,失去了指间最后一丝支撑的力量,重重地从齐腰的高度砸落!坚硬的金属外壳猛烈撞击在冰凉光滑的地板砖上,发出了刺耳沉闷的巨响!箱子沉重的本体甚至微微弹跳了一下。
箱盖在撞击力的作用下猛地弹开!盖子内部的照明灯忽明忽灭。里面被丝绒卡座固定的那些晶莹的玻璃管——代表喜悦的柔白、代表悲伤的幽蓝、代表恐惧的冷绿、代表初恋的淡粉……此刻都如同受惊的萤火虫,光芒剧烈地、不安地闪烁、摇曳着。那支刚刚用于提取新郎初吻记忆、封存着乳白星云的玻璃管在凹槽里剧烈地抖动了一下。
最致命的,是那支深紫色的、连接着床上枯槁老妇、内部蕴藏着代表终点记忆紫色光晕的存储管!
它在剧烈撞击和箱盖弹开的作用下,直接从卡座中跳脱出来!如同一个获得短暂自由的、蕴含大凶之兆的妖物,在碎裂的箱盖边沿滚动、跳跃了几下,带着沉闷而诡异的滚动声,最终停在了距离箱子本体大约三十公分远、冰冷刺骨的地板瓷砖上!管壁在病房惨白的日光灯下折射出冰冷的光泽!里面那团代表白梅临终核心记忆的紫色光晕,非但没有因宿主的濒死而暗淡,反而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诡异妖艳的、几乎要冲破紫色壁垒的、不断旋转变化的、血与墨混合的暗红色光芒!它就像一个微型的、不祥的宇宙星云风暴,在地板上投射出疯狂旋转的、令人心悸的阴影!
几乎同时掉落在它旁边的,是那台被我用来潜入白梅意识的小型控制终端。外壳在撞击下直接碎裂,露出下面复杂的集成线路板和细小的能量电池。幽蓝色的屏幕如同垂死的萤火虫,不甘地闪动了几下,发出一阵细微的噼啪电流噪音,最终彻底熄灭,陷入永恒的黑暗。那微光熄灭的瞬间,仿佛也带走了我眼前仅存的、属于现实世界的冰冷锚点。
脑海深处。
那扇隔绝着三十年前那个焚尽了我所谓正常童年、夺取了我以为的双亲(我一直在欺骗自己这是事实)的、早已被意识深层防御机制用最坚固的合金和封条彻底封锁、浇死、再覆盖上厚厚混凝土层的禁忌记忆闸门!
在小默这个名字如同破门巨锤、带着母亲那疯狂扭曲的目光狠狠撞击其上的瞬间!
伴随着一声源自思维核心、无声却惊天动地的巨响!
这扇沉重的、被强行锈蚀在精神深渊的、厚达数米的恐惧之墙!
被那来自地狱的呼唤!被那来自记忆深处的尖啸!被那双枯爪的冰冷烙印!
以一种最为粗暴、最不容置疑的方式!
悍然贯穿、粉碎、崩塌!!!
积压了整整三十年!
积攒了整整三十年!
混合着肉体被烧焦的糊味、灼热到足以撕裂肺泡的浓烟、足以蒸发血液的恐怖高温、以及无边无际、足以摧毁灵魂最深处的惊悸绝望的黑暗洪流!
如同一头被禁锢在地心深处万年、终于挣脱锁链的、愤怒咆哮到全身血管爆裂的熔岩魔龙!
裹挟着意识无法承受的、足以焚毁理智的极致信息量!裹挟着那被强行遗忘、扭曲、篡改的真相碎片!
排山倒海!毁天灭地!冲破所有意识堤坝!碾碎所有防御壁垒!咆哮着、翻滚着、炸裂着!从意识深渊的最底层,带着湮灭一切的疯狂威势,轰然冲入我此刻毫无遮拦、脆弱不堪的思维表层!!!
卷三
谎言构筑的废墟
火!!!
画面是撕裂的、灼痛的、带着硫磺和血肉焦糊的气味直接糊在感官上!
视野里的一切都是摇晃的、扭曲的、如同隔着高温气浪和水汽弥漫的毛玻璃看一场末日戏剧!颜色单调得令人窒息——橘红!纯白!跳跃的金红!以及吞噬一切的、浓稠得如同固体般的铅灰!
冲天而起的火焰如同千万条愤怒扭动身姿的金红色毒蛇!贪婪地沿着棕黄色的漆木门框、撕咬着蓝白格子的棉布窗帘、疯狂舔舐着贴着淡黄塑料壁纸的墙壁!木质结构在火焰中痛苦呻吟、噼啪作响,爆裂开细碎燃烧的火星,如同被撕碎的肢体!
浓烟!像沉重的、带着剧毒的帷幔翻滚肆虐!遮蔽了光线,堵塞了喉咙!空气被高温扭曲,每一次挣扎着吸气都如同吸入烧红的铁屑和玻璃渣,灼痛从气管一直烧到肺叶深处!无法抑制的剧烈咳嗽!泪水混合着生理性的恐惧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在滚烫的脸颊上瞬间蒸发,留下盐分灼烧的刺痛!
小小的身体!那是谁身体的本能认得那骨骼、那肌肉结构、那因为极致恐惧而绷紧僵硬到极点的每一个关节!是我!是那个被遗忘的、名为小默的躯壳!
他(我!)惊恐绝望地蜷缩在厨房冰冷光滑、此刻却被烤得发烫的塑料格纹地板的角落,紧紧挨着那个掉了漆、半边外壳已开始融化变形的红色塑料小汽车。冰冷的地板和后背滚烫的墙壁形成了恐怖的温差地狱。喉咙里发出幼兽般无助绝望的呜咽,不是因为哭,而是被浓烟呛得几乎失去了声音,只能本能地、徒劳地张大嘴,徒劳地试图捕捉哪怕一丝可以呼吸的氧气。
视线模糊、晃动,被浓烟和泪水彻底干扰。在狂舞跳跃的火焰和翻滚浓烟的间隙,一个女人的身影在厨房靠近门厅的位置徒劳地挣扎!她(白梅!母亲!那个记忆中的年轻面容!)被不断倒塌的燃烧物暂时隔在另一边!火焰贪婪地攀附着她的裤脚、袖子!她的头发在高温气浪中狂舞,发梢已经卷曲、焦黄!她似乎在奋力试图冲过火墙!口中发出凄厉得刺穿灵魂和记忆的尖锐惨叫!那声音被烈焰爆燃的巨响覆盖了大半,但有几个音节,如同被刻在骨头上的密码,强行穿越一切阻碍烙印下来:
——小默——!别怕!!
那声音撕裂绝望,跑!活着——!后面的话语被一阵更为巨大的、如同火药库爆炸般的轰隆巨响彻底淹没!
凶猛的气浪!如同高速疾驰的钢铁列车迎面撞击!带着不可阻挡的毁灭性力量!
视野里最后清晰的画面是那个小小的身体(我!)如同被狂风扬起的稻草人,被那股冲击波狠狠甩飞!后背狠狠撞在靠近水槽的、已经开始发烫的、冰冷的白色瓷砖墙面上!
剧痛!如同脊柱被瞬间折断!冰与火的地狱同时碾压身体!
然后是……无边的黑暗和冰冷,彻底吞噬了所有的光和喧嚣……
……
(时间的空白)
……
医院。刺眼到令人流泪的白炽灯。光线冰冷得没有温度。空气里是永远洗不掉的、刺鼻到令人作呕的消毒水味。浓得化不开的悲伤氛围不。只有冰冷彻骨的疏离。
陌生的面孔。穿着深蓝色制服的女性社工。穿着笔挺警服、神情严肃甚至带着一丝职业性不耐烦的警察。他们的嘴巴一张一合,声音平板无波,带着程式化的麻木怜悯和刻意保持的官方距离感,像在宣读一份无关紧要的报告:
孩子……(他们的视线甚至没有聚焦在我脸上)你要坚强……节哀……
节哀哀什么我茫然地睁大眼睛,感觉不到任何悲伤,只有巨大的空洞,以及残留的、撞击后背的钝痛,还有喉咙里被浓烟呛伤后的火辣辣撕裂感。
你的父母……在昨晚发生的意外火灾中……都……不幸罹难了……
意外
火灾!
大脑像是一台短路的机器,无法处理这短短两句话蕴含的庞大信息量和冲击力。那个词——父母对我来说几乎是空白的符号。但那个画面——那个抽屉!那个在记忆闪回中被无限放大、几乎占据了此刻混乱思维中心的那个最底层小抽屉!
母亲(白梅)在记忆闪回的最后,那声撕裂了黄昏、撕裂了记忆、也撕裂了眼前这冰冷现实的尖叫:别碰那个抽屉!
原来……
真相如冰锥刺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