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扮男装入贡院,我撞见当朝太傅掐住考生咽喉。
舞弊者死。他指间玉扳指寒光刺眼。
我泼墨毁掉证据:大人,您看错了。
殿试那日,他亲手为我披上状元红袍。
指尖划过喉结:欺君大罪,当诛九族。
状元郎,你猜本官今夜...验不验得出来
1
贡院惊魂
浓重的墨臭和汗酸味,像是凝固的油脂,死死糊在贡院狭窄考棚的每一寸空气里。叶清只觉得胸口那层层叠叠、缠得死紧的白布勒得她眼前一阵阵发黑,每一次呼吸都像在跟无形的绞索较劲。她狠狠咬了下舌尖,尖锐的刺痛让她混沌的脑子勉强清醒几分,目光死死黏在眼前的《策论》题卷上。
治河之要,首在……
笔尖悬在粗糙的宣纸上方,微微颤抖,墨汁几乎要滴落。这鬼天气,闷热得如同蒸笼,考棚像个密不透风的砖砌棺材,头顶那方小小的天空灰蒙蒙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旁边考棚传来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更添烦躁。叶清深吸一口气,努力把肺里那股子浊气吐出去,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拉回策问。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骚动,像冷水滴进滚油,猛地炸开在不远处。紧接着,是衣料被剧烈撕扯摩擦的刺耳声,伴随着一个年轻学子变了调的、充满恐惧的嘶喊:大人!学生冤枉!学生没有…呃啊——!
那喊声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扼断,只剩下喉咙里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嗬嗬气音。
叶清的心猛地一沉,几乎跳出喉咙口。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笔杆,指节捏得发白。是巡场官可这动静……不对劲!一股寒意顺着脊椎骨猛地窜上来,瞬间盖过了考棚里的闷热。她屏住呼吸,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竭力透过考棚木板的缝隙朝声音来源处望去。
只见几步之外,一个身着深紫色云雁纹锦袍的身影背对着她,身形挺拔如松,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凛冽威压。一只骨节分明、戴着冰冷白玉扳指的手,正死死地扼在一个瘫软在地的年轻学子咽喉上。那学子脸色涨得如同猪肝,双眼惊恐地暴突出来,徒劳地抓挠着那只铁钳般的手,双腿在地上乱蹬,却发不出任何像样的声音。
一个冰冷低沉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像淬了寒冰的刀锋,清晰地刮过这片死寂的区域:本官亲眼所见,纸团自你袖中滑落。证据确凿,还敢狡辩贡院重地,天子选才之所,容不得此等鼠辈玷污。舞弊者——那声音刻意顿了一下,带着一种宣判般的残酷,死。
那死字出口的瞬间,空气仿佛都被冻结了。周围的考棚死一般寂静,只有被扼住喉咙的学子发出濒死的、微弱的气流声。叶清浑身冰凉,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她知道他说的是真的,那双扼在别人喉间的手,真的会毫不犹豫地碾碎一条性命。
她认得那身官服。正一品,文官之首。当朝太傅,萧景珩。那个传闻中权倾朝野、手段酷烈,连皇帝都要敬让三分的男人。他就这样出现在这腌臜的贡院里,亲自执刑!
怎么办眼睁睁看着那学子被活活掐死下一个会不会轮到自己她女扮男装混进考场本就是诛九族的大罪!叶清的脑子疯狂转动,冷汗浸湿了内衫,黏在缠胸的布条上,更添窒息。
目光扫过自己考案上那方沉甸甸的砚台。墨汁浓黑,几乎要满溢出来。一个极其大胆、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脑海!
电光火石之间,叶清猛地抓起那方砚台,手臂灌注了全身的力气,朝着那只扼在学子咽喉上的、戴着白玉扳指的尊贵手腕狠狠泼了过去!
哗啦——!
一大片浓稠、乌黑的墨汁,如同愤怒的鸦群,精准地泼洒而出!墨汁大部分淋在了那学子胸前和地上,恰好将那刚被萧景珩从学子袖中抖落、还没来得及完全展开的罪证小纸团,彻底淹没、糊成了一团辨不出字迹的墨疙瘩。更有几滴墨点,带着飞溅的力道,毫不客气地溅上了那只戴着白玉扳指的、尊贵无比的手背,以及那深紫色的华贵锦袍袖口。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停滞了。
掐在学子喉咙上的那只手,猛地一松。
咳!咳咳咳……那死里逃生的学子瘫软在地,捂着脖子,撕心裂肺地呛咳起来,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一片死寂。连风都停了。
叶清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撞碎肋骨。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在耳膜里奔流的轰鸣声。她强迫自己挺直脊背,放下砚台,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甚至带上一点恰到好处的疑惑和提醒:
这位大人,她微微抬高了声音,目光迎向那个缓缓转过来的身影,您……是不是看错了学生方才瞧得清楚,这位同窗,似乎只是不慎打翻了墨汁,弄污了衣襟和随身之物她顿了顿,眼神坦然地落在那团被墨汁糊得面目全非的纸团上,此等污秽之物,怕也难辨真伪了。贡院重地,大人明察秋毫,定不会冤枉一个寒窗苦读的学子,对吧
萧景珩缓缓转过身。
他的动作不快,甚至带着一种刻意的优雅,仿佛刚才那扼人性命的狠戾只是错觉。深紫色的锦袍下摆随着他的动作划过地面,沾上了几滴墨点,如同雪地里落下的污迹。溅在他手背上的墨汁,正沿着骨节分明的指背缓缓滑落,留下一道蜿蜒的污痕。
他的目光,终于落在了叶清身上。
那是一种怎样的眼神
像深冬寒潭里沉了千年的古玉,冰冷、锐利,毫无温度。没有愤怒,没有惊讶,只有一种纯粹到令人骨髓发寒的审视。那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缓慢而沉重地扫过叶清的脸——这张因长期束胸和紧张而显得过分苍白、带着少年人清秀轮廓的脸;扫过她微微起伏、刻意压制的胸口;最后,落在了她那双强作镇定、却无法完全掩饰深处惊涛骇浪的眼睛上。
考棚里只剩下那个倒霉学子劫后余生、压抑不住的抽泣和粗重喘息。所有其他考棚里的考生,仿佛都化为了石雕,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萧景珩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叶清,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没有任何情绪可以捕捉。他抬起那只沾了墨迹的手,动作慢得令人窒息。白玉扳指在昏暗光线下反射着幽冷的光。他没有去擦拭手背上的墨汁,任由那污痕存在,反而用拇指指腹,轻轻捻了一下溅在袖口上的墨点。
那细微的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压力,让叶清后背的寒毛瞬间全部倒竖起来!她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不至于后退半步。
时间在无声的对峙中拉得无比漫长。
终于,萧景珩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太浅,太冷,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一种极致的嘲弄。
不慎打翻墨汁他重复了一遍叶清的话,声音低沉平缓,却像冰棱刮过琉璃,好一个‘不慎’。
他的视线再次扫过地上那团被墨汁彻底糊住的证据,又落回叶清脸上,停留了足有两三息。那目光如有实质,几乎要将她穿透。
拖下去。他淡淡开口,不再看地上瘫软的学子,仿佛在吩咐处理一件无关紧要的垃圾。两名如狼似虎的兵丁立刻上前,粗暴地将那还在咳嗽的学子架了起来。
萧景珩的目光最后钉在叶清脸上,冰冷,锐利,带着洞悉一切的穿透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你,很好。
说完,他不再停留,深紫色的袍角在浑浊的空气里划过一个利落的弧线,转身离去,只留下那三个字,如同淬了冰的钢针,狠狠扎进叶清的耳膜,刺得她心胆俱寒。
你,很好。
叶清僵立在原地,直到那压迫感十足的紫色身影消失在考棚甬道的尽头,她才感觉四肢百骸的血液重新开始流动,随之而来的是几乎虚脱的无力感和胸口被勒得快要炸裂的剧痛。她猛地扶住考案边缘,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冷汗浸透了里衣,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2
墨痕疑踪
贡院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峙,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在叶清心头一圈圈扩散,经久不散。她强迫自己将全部心神投入到接下来的策论和经义考试中,每一笔,每一划都写得格外用力,仿佛要将那份恐惧和不安都倾泻在墨迹里。所幸,她腹中确实有真才实学,答卷虽非字字珠玑,却也引经据典,条理清晰。
放榜那日,贡院外万头攒动,喧声震天。叶清挤在人群外围,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目光在密密麻麻的朱砂名字上焦灼地搜寻,当叶清二字赫然出现在会元的位置时,一股巨大的眩晕感猛地攫住了她!是狂喜,更是沉重的压力——会元意味着殿试在即,意味着她离那个金銮宝座上的帝王,离那双冰冷锐利的眼睛,更近了一步!
殿试设在皇宫文华殿。那日的阳光格外炽烈,金黄色的琉璃瓦反射着刺目的光。叶清身着崭新的贡士青袍,垂首肃立在殿外汉白玉广场的队列中,掌心全是冷汗。周围是低低的议论声,气氛庄严肃穆得令人窒息。
宣——新科贡士觐见——!
尖细的唱名声穿透空气。叶清随着队列,一步步踏上那高高的丹陛,步入深邃恢弘的大殿。金碧辉煌,龙蟠柱绕,帝王高踞于御座之上,冕旒垂下的玉藻遮挡了面容,只余下无形的威压笼罩四方。两侧是身着朱紫的文武重臣,如同庙里的神像,沉默而威严。
叶清低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不敢有丝毫逾矩。然而,一道冰冷锐利的视线,如同实质的芒刺,穿透了殿内沉凝的空气,牢牢地锁在她身上。她知道是谁。那个深紫色官袍的身影,就站在文官队列的最前方,离御座极近的位置。当朝太傅,萧景珩。他甚至没有掩饰自己审视的目光。
殿试题目由皇帝亲口颁布,是两道切中时弊的策问。叶清收敛心神,强迫自己忽略那道如影随形的视线,将全部才学灌注于笔端。她思路清晰,引古论今,对策务实而犀利,字迹更是力透纸背,带着一股不输于男子的刚劲风骨。
答卷被内侍收走,呈送御览,再交由几位重臣轮阅。大殿内落针可闻,只有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
此篇《论河漕转运疏》,一个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打破了沉寂,是内阁首辅陈阁老,他捻着胡须,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条理分明,切中肯綮,更难得的是所提‘分段转运、官督商办’之策,甚为新奇务实。依老臣看,可为魁首!
皇帝的声音从御座上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味:哦呈上来朕看看。
答卷被呈上御案。片刻后,皇帝微微颔首:嗯,字也颇有风骨。萧卿,你以为如何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到萧景珩身上。
叶清的心跳骤然停了一拍,指尖冰凉。
萧景珩出列,深紫色的袍袖纹丝不动。他并未立刻评价文章,反而目光沉沉地落在叶清身上,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要剥开她青袍下的伪装。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才思敏捷,见识不凡,确属上佳。只是……他刻意顿了顿,那停顿让叶清的心瞬间提到了喉咙口,陛下请看这答卷上的字迹,笔锋转折处,刚劲有余,却偶露一丝…过于精细的凝滞。尤其撇捺之末,收束得略显局促,倒像是……他微微抬起眼帘,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再次刺向叶清低垂的侧脸,像是常年执笔时,腕力刻意压制、有所保留所致。
轰——!叶清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说的是字!却字字句句都像在剥她的皮!束胸缠裹下的每一次呼吸都变得艰难无比,后背瞬间被冷汗湿透。他看出来了他果然起疑了!那日在贡院,他最后那句你,很好,根本就是秋后算账的伏笔!
陈阁老闻言,又拿起答卷仔细看了看,眉头微蹙:太傅所言,倒也有几分道理。这字迹,刚猛中确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柔韧之气怪哉。
大殿内的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起来。其他阅卷大臣也纷纷交换着眼神。皇帝的目光在叶清身上扫过,带着一丝探究。
叶清死死咬住牙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逼迫自己冷静。她抬起头,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属于年轻学子、带着几分被质疑的委屈和倔强的表情,声音尽量保持平稳,甚至带上一点因为紧张而应有的微颤:
回禀陛下,各位大人。学生……学生自幼体弱,腕力确有不逮。家师曾严训,字乃心画,纵力有不济,亦不可潦草敷衍,须以心意灌注,一笔一划,务求端正清晰。故而……故而运笔时,常刻意收敛锋芒,唯恐失之草率,有负圣恩。学生愚钝,未曾想此等微末习惯,竟扰了诸位大人慧眼,实乃惶恐!她说着,深深躬下身去,肩膀微微颤抖,将一个出身寒微、谨小慎微又突遭质疑的年轻学子形象演绎得恰到好处。
皇帝看着她单薄的身形和苍白的脸色,沉吟片刻,眼中的疑虑似乎消散了些:原来如此。勤勉端正,亦是美德。萧卿,你看呢
萧景珩的目光依旧锁在叶清身上,那眼神幽深难测,仿佛在评估她这番话的真伪。他嘴角似乎又勾起那抹极淡、极冷的弧度:体弱刻意收敛他重复着这两个词,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倒是个…贴心的解释。既如此,陛下圣裁便是。
他不再多言,退回了班列。但叶清知道,这绝非结束。他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已经在她身上烙下了深深的怀疑印记。殿试只是开始,更大的风暴,恐怕还在后面。
果然,当夜,叶清与其他几位高中进士的贡士被安排暂住于礼部驿馆一处清幽院落。夜深人静,白日强撑的精神松懈下来,被束胸布条勒了一整天的痛苦便加倍反噬。胸口闷痛欲裂,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酸胀的肋骨。她实在熬不住,确认门窗紧闭后,蹑手蹑脚地打来一盆微烫的清水,准备快速擦拭一下,缓解那令人窒息的束缚。
狭小的房间内,水汽氤氲弥漫开来。叶清解开外袍和中衣,一层层剥开那已浸透汗水的布条,当最后几圈绷带松脱,那骤然释放的痛楚和随之而来的、短暂而珍贵的自由呼吸,让她忍不住发出一声极轻、极压抑的喟叹。
就在这气息刚吐出的瞬间——
笃、笃、笃。
三声清晰而规律的敲门声,如同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骤然响起!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叶清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她猛地捂住嘴,将那声惊喘死死堵在喉咙里,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胸膛!是谁!深更半夜!她手忙脚乱地去抓散落的布条,指尖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冰冷僵硬,完全不听使唤!
叶会元,本官萧景珩。门外,那个如同梦魇般低沉冰冷的声音响起,穿透薄薄的门板,清晰地敲打在叶清紧绷的神经上,今日殿上论策,尚有几点疑惑未解,特来请教。开门。
3
毒粥惊心
门外的声音,像一把淬了寒冰的匕首,狠狠扎进叶清紧绷的神经里。她手忙脚乱,几乎是用撕扯的力道,将那浸了汗、变得格外缠人的布条重新勒回胸口。每一次用力缠绕,都伴随着肋骨被挤压的钝痛和窒息般的眩晕。指尖冰冷麻木,动作笨拙不堪,好几次布条滑脱,更添焦灼。
叶会元门外,萧景珩的声音再次响起,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催促和压迫,可是身体不适需本官唤人否
不…不用!学生无恙!叶清的声音因为勒紧的束缚和极度的紧张而变了调,尖细得几乎不像她自己。她胡乱地将最后一点布头塞好,飞快地套上中衣和外袍,手忙脚乱地系着衣带,踉跄着扑到门边。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咙口的腥甜感,才颤抖着手,拉开了门栓。
吱呀——
门开了一道缝隙。门外廊下,萧景珩负手而立。月光清冷,勾勒出他挺拔如松的身影,深紫色的常服在夜色中更显肃穆深沉。他并未立刻进门,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如同捕食前的鹰隼,锐利而沉静地穿透门缝,落在叶清脸上。
她的脸色在月光下白得像纸,额角鬓发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嘴唇因缺氧而微微发紫,胸口还在剧烈起伏,眼神里残留着未褪尽的惊惶。这副模样,哪里是无恙分明是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挣扎。
学生…叶清,参见萧太傅。叶清深深垂下头,避开那能穿透人心的目光,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但气息的急促和身体的微颤却无法完全掩饰。
萧景珩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缓缓下移,扫过她凌乱匆忙系好的衣襟领口,最后落在地上。那里,似乎有几缕极其细微的、被水汽打湿的尘埃痕迹。他没有说话,抬步,径直走了进来。
他并未落座,就站在屋子中央,无形的威压瞬间填满了这狭小的空间。叶清只觉得空气都稀薄了,胸口被勒得生疼,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刀片。
本官观叶会元今日殿上策论,于‘整顿军屯’一节,力主‘清丈田亩,裁汰冗员,以实兵额’。萧景珩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冰冷的探究,此法看似直指要害,然则,触动卫所军官、地方豪强之利,阻力如山。若激起哗变,何以应对此其一。其二,清丈田亩,耗费人力物力无数,国库空虚,此等巨耗,如何筹措
他的问题犀利如刀,直指她策论中可能存在的漏洞。叶清心头一凛,强压下身体的不适,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应对。她知道,这既是考校,更是试探。她定了定神,抬起头,眼神尽量恢复清明:
回太傅。学生以为,阻力如山,非不为之由。朝廷之威,正在于敢啃硬骨。清丈田亩,可先选一二积弊最深、民怨沸腾之卫所试点,雷霆手段,严惩首恶,以儆效尤。余者震慑,或可收事半功倍之效。此所谓‘破局一点,震慑四方’。她语速稍快,带着一种年轻士子特有的锐气,至于耗费,学生以为,与其年复一年虚耗粮饷养无用之兵,不若集中财力,毕其功于一役。清丈所得隐田,其赋税可补亏空;裁汰冗员所省粮饷,更是长远之利。开源节流,双管齐下,未必不能支撑!
她思路清晰,回答有条不紊,眼神坚定。萧景珩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在烛光下微微闪烁,似乎在评估她这番话的分量。
短暂的沉默。叶清的心悬着,不知道自己的回答是否能过关,更不知道他深夜前来的真正目的。
就在这时,门外再次响起脚步声,伴随着一个恭敬的声音:太傅大人,礼部驿馆为各位新科进士备了宵夜,小的给您和叶会元送来了。
一名驿馆小吏端着托盘进来,上面放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鸡丝粳米粥,几碟精致小菜,还有一壶清茶。食物的香气暂时冲淡了屋内紧绷的气氛。
小吏放下托盘便退了出去。
萧景珩的目光掠过托盘,淡淡道:叶会元劳心费力,用些宵夜吧。他自己却并未动筷的意思,只是随手拿起茶壶,为自己斟了一杯清茶,动作从容优雅。
叶清看着那碗香气扑鼻的粥,腹中确实空空如也。然而,胸口被勒紧的窒息感一阵阵涌上,胃里翻江倒海,根本没有半点食欲。她甚至怀疑,自己只要吃一口,就会立刻吐出来。
学生…谢太傅体恤。叶清艰难地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只是…只是白日殿试,精神耗损过甚,此刻…实在毫无胃口,恐辜负了这碗热粥。她说着,微微蹙眉,手不自觉地虚按了一下心口下方,脸上露出真切的不适之色。
萧景珩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目光再次落在她苍白的脸上和那略显痛苦的神情上,眼神深沉难辨。他抿了一口茶,并未强求:既如此,便罢了。
他放下茶杯,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房间角落。那里,叶清慌乱中踢到木盆边的一小片湿漉漉的、边缘带着可疑撕扯痕迹的素白棉布角,正无声地躺在阴影里。他的视线在那上面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随即移开。
叶会元早些歇息。萧景珩站起身,语气平淡无波,殿试虽过,明日面圣谢恩,亦不可失仪。
是,学生谨记太傅教诲。叶清如蒙大赦,连忙躬身。
萧景珩不再多言,转身离去。深紫色的袍角消失在门外,那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也随之消散。叶清腿一软,几乎瘫坐在地,大口地喘着气,冷汗早已湿透重衣。她扶着桌案,目光落在那碗渐渐失去热气的鸡丝粥上,又瞥见角落里那片遗忘的布角,一股劫后余生的寒意和更深的不安攫住了她。他看到了吗他究竟信了多少
后半夜,叶清在惊悸和胸口的闷痛中辗转难眠。天色将明未明之际,驿馆内陡然响起一片惊恐的喧哗和杂乱的脚步声!
不好了!不好了!出人命了!
快来人啊!萧大人!萧大人他……
叶清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心脏狂跳!萧景珩她连外袍都来不及披,趿拉着鞋就冲了出去。只见萧景珩暂居的院落外已围了不少人,个个面如土色。院门内,两名太医模样的人正神色凝重地围在榻边。
叶清挤到前面,透过人群缝隙,骇然看见萧景珩脸色青灰地躺在榻上,双目紧闭,唇边甚至有一丝暗红的血迹!一名太医正颤巍巍地探着他的鼻息脉搏。
怎么回事!一个威严而震怒的声音传来,身着明黄常服的皇帝竟在侍卫簇拥下亲自赶到了!天子之怒,让整个驿馆瞬间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负责驿馆膳食的小吏早已抖如筛糠,瘫跪在地,指着旁边打翻在地、残留着些许粥渍的空碗,语无伦次:陛…陛下…小的…小的不知啊!昨夜…昨夜给各位大人送的粥…萧大人他…他用了…就…就……
皇帝的目光如同利刃,猛地射向那打翻的粥碗,随即,那冰冷刺骨、带着滔天杀意的视线,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钉在了叶清惨白的脸上!
叶、清!皇帝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每一个字都裹挟着雷霆之怒,昨夜,只有你和萧卿的粥,是单独由驿馆所送!他的粥里有毒!你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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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铁手,瞬间扼住了叶清的喉咙!她成了唯一的嫌疑人!毒杀当朝太傅,诛九族的大罪!
陛下明鉴!叶清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嘶哑变形,学生…学生的粥…昨夜…昨夜学生因身体极度不适,胸口窒闷欲呕,实在…实在一口未动!绝非学生所为!求陛下明察!她重重磕下头去,额角撞击冰冷的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身体不适一口未动皇帝怒极反笑,眼神如同看一个死人,如此巧合萧卿刚对你有所质疑,当夜便遭此毒手!朕看你分明是心虚,是杀人灭口!来人!给朕……
陛…陛下!一个微弱却清晰的声音,突兀地从榻边响起。
众人惊愕望去,只见方才探脉的太医抬起头,脸上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困惑和凝重:萧大人…萧大人脉象虽乱,凶险万分,但…但似乎并非…寻常剧毒所致!此毒…此毒刁钻,症状酷似‘鹤顶红’,却又…却又留有一线古怪生机…老臣…老臣一时也……
太医的话如同惊雷,炸得众人一片茫然。不是鹤顶红留有一线生机
就在这时,一直守在萧景珩榻边、他的一名心腹亲随,忽然上前一步,从萧景珩紧握的手中,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张被攥得发皱、边缘染着几点暗红血迹的纸条。他展开纸条,只看了一眼,脸色骤变,随即噗通跪倒在地,双手将纸条高举过头顶:
陛下!大人…大人昏迷前,似乎…似乎强撑着写下此字!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张染血的纸条上。
皇帝身边的太监总管立刻上前接过,展开一看,身体也微微一震,随即颤声念道:
粥…周…
一个模糊的粥字,后面紧跟着一个写得极其扭曲、似乎用尽了最后力气,只勉强勾勒出半边轮廓的偏旁部首——像是一个绞丝旁,又像是半个周字!
粥…周皇帝眉头紧锁,眼中寒光爆射,周周什么周尚书!
矛头瞬间转向!吏部尚书周崇明,位高权重,在朝中与萧景珩政见不合、明争暗斗已久!而且,昨日殿试后,有人亲眼看到周崇明的一个心腹门生,曾神色匆匆地在驿馆附近出现过!
4
假死脱身
萧景珩中毒昏迷,生死未卜。那张染血的纸条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在朝堂点燃了燎原大火。矛头直指吏部尚书周崇明!皇帝震怒,当即将周崇明及其一干心腹门生下狱彻查。一时间,朝野震动,风声鹤唳。
叶清虽因身体不适未用粥的巧合暂时洗脱了直接嫌疑,但被周崇明利用的棋子这顶帽子,却沉沉地压在了她的头上。她被变相软禁在驿馆深处一间守卫森严的小院里,名为保护,实则寸步难行。院外是明晃晃的刀枪和面无表情的禁军,每一次脚步声靠近,都让她心惊肉跳。
窗外的天光明明灭灭,叶清枯坐在冰冷的床沿,双手紧紧交握,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恐惧像藤蔓,缠得她几乎窒息。周崇明倒了,他那些盘根错节的势力会如何反扑自己这个棋子会不会被灭口就算侥幸逃过,女扮男装的欺君之罪,在萧景珩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醒来后,还能瞒多久殿试放榜在即,她这个会元的名字,只会让她更快地暴露在天下人面前,死得更快!
不行!绝不能坐以待毙!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绝境中迸出的火星,骤然在她脑海中闪现——假死脱身!
趁着现在周崇明一党自顾不暇,趁着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场惊天大案吸引,趁着萧景珩还昏迷着……这是唯一的机会!只要她死了,无论是周党的余孽还是萧景珩,都再也不会盯着一个死人。她可以换个身份,远走高飞!
但这个计划,需要一个绝对强势的执行者和见证者,才能骗过所有人的眼睛,尤其是皇帝的耳目。这个人选,只有一个——萧景珩!他必须醒过来,并且,必须帮她!
这个念头让叶清浑身发冷。与虎谋皮可眼下,这只昏迷的老虎,竟成了她唯一的生路。
她必须见到他!赌一把!
夜色再次笼罩驿馆。叶清焦灼地在斗室内踱步,直到三更梆响。她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房门。
站住!门外两名持戟禁卫立刻横戟阻拦,眼神锐利。
叶清挺直脊背,脸上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两位军爷,学生有要事,必须即刻面见萧太傅!此事关乎太傅性命安危,关乎陛下交办的钦案真相!若因二位阻拦延误了时机,这干系,你们可担待得起!她的话掷地有声,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急切。
两名禁卫对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犹豫。眼前这位是会元,是证人,更是牵扯进太傅中毒案的敏感人物。她的话,他们不敢全信,却也不敢完全不信。
等着!其中一人沉声道,快步离开,显然是去请示。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叶清的心悬在悬崖边。每一息都无比漫长。终于,那名禁卫回来了,脸色复杂地看了叶清一眼,侧身让开:大人有令,只许你一人进去片刻。快!
叶清心中巨石落地一半,立刻快步走向萧景珩所在的院落。这里守卫更加森严,气氛凝重。她踏入内室,浓重的药味扑鼻而来。萧景珩依旧躺在榻上,脸色比昨夜更加灰败,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唇边残留着擦拭过的暗红痕迹。那位太医正守在旁边,满面愁容地摇头叹气。
看到叶清进来,太医愣了一下,随即识趣地躬身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人。烛火摇曳,在萧景珩毫无生气的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叶清一步步走近榻边,每一步都重若千钧。她看着这张即使在昏迷中也依旧带着凌厉轮廓的脸,想起贡院那扼喉的手,想起昨夜那冰冷的审视,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要转身逃跑。
但她不能退。
她猛地跪倒在榻前,身体因为紧张和孤注一掷而微微颤抖。她俯下身,凑近萧景珩的耳边,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气音,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带着拼命的决绝:
太傅大人!我知道您听得见!您中的是‘三日离魂散’!症状酷似鹤顶红,但三日内若不得解,必死无疑!真正的解药在周崇明心腹手中,如今他们已被下狱,取药无望!但我知道另一法!需用砒霜,以毒攻毒!
榻上的人,手指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极其细微!
叶清的心猛地一跳,赌对了!他果然有意识!她立刻接下去,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
大人!学生无意卷入此等漩涡!更不想死!周党欲除我而后快,而学生…学生亦有不得不隐瞒身份的苦衷,欺君之罪,万死难赎!求大人给学生一条生路!她抬起头,眼中是孤狼般的决绝,学生愿以身试险,助大人解毒!但求大人醒来后,助学生…假死脱身!从此世间再无叶清此人!学生远遁天涯,永不入京!求大人成全!若大人不允…学生…学生唯有撞死在这阶前,也绝不落入他人之手,牵连…牵连家人!她说到最后,声音带着哽咽的狠厉,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床沿上,身体因激动而剧烈起伏。
室内死寂。只有烛火偶尔爆出轻微的噼啪声。药味沉滞。
时间仿佛凝固了。
就在叶清的心一点点沉入冰窟,绝望蔓延之际——
榻上,萧景珩那双紧闭的眼睛,倏然睁开!
没有半分昏迷者的迷茫和虚弱!那双眼睛,幽深、锐利、冰冷,如同寒潭中苏醒的掠食者,清晰地倒映着叶清惊骇欲绝、瞬间煞白的脸!那眼神清明得可怕,哪里有半分中毒濒死的模样只有洞悉一切、掌控全局的冷静和一丝…冰冷的嘲弄。
叶清如同被冰水从头浇到脚,浑身血液瞬间冻结!她下意识地想后退,身体却僵硬得动弹不得。他…他一直在装!那毒…那毒难道也是……
砒霜萧景珩开口了,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久未说话的干涩,却异常清晰,每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叶清心上,‘三日离魂散’懂得倒不少。他缓缓抬起那只未受伤的手,动作有些迟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猛地攥住了叶清因恐惧而微微颤抖的手腕!
那力道极大,冰冷的手指如同铁箍,瞬间扼住了她的命脉!
假死脱身他盯着她因震惊和恐惧而放大的瞳孔,嘴角勾起那抹熟悉的、冰冷的弧度,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将她灵魂深处那点秘密彻底剜出来,好盘算。想逃
叶清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被他攥住的手腕直冲头顶,瞬间四肢百骸都冻僵了。完了!她所有的算计,所有的挣扎,在他眼中,恐怕都如同跳梁小丑!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身体在无法控制地颤抖。
欺君之罪…萧景珩无视她的恐惧,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过她因绝望而灰败的脸,扫过她纤细脆弱的脖颈,最后,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审视,落在她因束胸而显得异常平坦、此刻却因剧烈喘息而微微起伏的胸口,…何止欺君
他攥着她手腕的手指猛地收紧,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迫使她不得不更近地贴近床沿,贴近他那双深不见底、带着无尽压迫感的眼睛。
叶、清他缓缓念出这个名字,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种玩味的、冰冷的质疑,你告诉本官,你这副样子,这副处心积虑、胆大包天的样子…究竟,是谁!
他的质问,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叶清最后的伪装上。他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了!身份,秘密,连同她此刻的绝望,都赤裸裸地暴露在他眼前!
巨大的恐惧和羞耻感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眼前阵阵发黑。她甚至忘记了手腕的剧痛,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崩塌。
然而,预想中的雷霆震怒并未降临。萧景珩盯着她看了足足有十几息,那锐利如刀的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其复杂的东西在翻涌——是杀意是嘲弄还是…一丝难以捉摸的、冰冷的兴味
终于,他松开了钳制她的手,力道撤得突然。
叶清猝不及防,手腕上留下清晰的青紫指痕,身体失去支撑,踉跄着后退一步,险些跌倒,只能狼狈地扶住旁边的桌案,大口喘气,惊魂未定地看着他。
萧景珩缓缓撑起身,靠坐在床头,虽然脸色依旧苍白,气息也有些紊乱,但那双眼睛里的神采和威压,已足以震慑人心。他不再看叶清,目光投向虚空,仿佛在权衡着什么,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被角。
室内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
良久,就在叶清几乎要被这沉默逼疯的时候,萧景珩低沉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砒霜,减半。药性发作时,需有‘见证’。他顿了顿,目光终于转回叶清惨白如纸的脸上,那眼神如同深渊,将她牢牢锁住,至于你…假死可以。
叶清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微弱光芒,如同濒死之人抓住了一根稻草。
但,萧景珩的嘴角扯出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眼神锐利如冰锥,直刺她的灵魂,本官要你活着。活在本官看得见的地方。这场戏,才刚刚开始。你,逃不掉。
他伸出手,不是要解药,而是指向桌案上的茶壶。叶清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要她亲自侍奉那碗掺了砒霜的药!
这既是试炼,更是掌控!他要她亲手将半条命交到他手上!
叶清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恐惧如同毒蛇噬咬着她的心脏。她看着萧景珩那双冰冷、笃定、仿佛掌控着一切的眼睛,又看了看那茶壶。没有退路了。
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孤注一掷的决绝。她走到桌边,颤抖着手拿起茶壶,倒出半杯清水。然后,从袖中摸出那个贴身藏匿、装着微量砒霜粉末的小瓷瓶。拔开塞子的手抖得厉害,白色的粉末在杯口上方簌簌落下,融入水中,无色无味。
端着那杯毒水,一步步走回榻边。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萧景珩看着她,眼神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审视的玩味。
叶清将杯子递到他唇边,手抖得几乎端不稳。
萧景珩没有立刻喝,反而抬起眼,目光如同带着倒钩,牢牢锁住她的眼睛,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致命的威胁和宣告:
殿试在即,状元郎。他刻意加重了最后三个字,如同冰冷的烙印,别分心。
说完,他微微低头,就着叶清颤抖的手,将那杯掺了砒霜的水,一饮而尽。喉结滚动,吞咽的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清晰得可怕。
5
红烛照欺君
砒霜入喉,如同点燃了一簇冰冷的火焰。萧景珩的眉心骤然拧紧,闷哼一声,刚刚坐起的身子猛地佝偻下去,额头上瞬间渗出豆大的冷汗,脸色由灰败转为一种骇人的青金。他紧咬着牙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死死抓住身下的锦被,喉咙里发出压抑的、痛苦的咯咯声,仿佛有铁钳在五脏六腑间搅动。
呃…嗬……剧烈的痉挛让他身体不受控制地蜷缩、抽搐,每一次痛苦的挣动都牵动着叶清紧绷的神经。
叶清脸色惨白地站在榻边,看着眼前这因自己亲手递上的解药而痛苦挣扎的男人,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战栗感攫住了她。她下意识地想后退,想逃离这亲手制造的炼狱景象。
愣着…做什么!萧景珩猛地抬起头,汗水浸湿的额发黏在皮肤上,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眼神却依旧锐利如刀,带着濒死野兽般的凶狠和命令,死死钉住她,喊…人!
叶清一个激灵,猛地回过神。她踉跄着扑到门边,用尽全身力气拍打门板,声音因恐惧而尖利变形:来人!快来人!太医!太傅大人不好了——!
门被轰然撞开!早就候在外面的太医和禁卫如同潮水般涌了进来。看到萧景珩在床上痛苦抽搐、口角再次溢出暗红血沫的惨状,所有人都骇然失色!
大人!
快!施针!催吐!
参汤吊命!
室内瞬间乱作一团。太医们手忙脚乱,针砭药石齐下。皇帝也在闻讯后再次匆匆赶到,脸色铁青地看着眼前这毒发加剧的景象,震怒的目光扫过瘫软在地、面无人色的叶清,又死死盯住床上气息奄奄的萧景珩,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和更深的杀意——周崇明,必须死!
混乱中,叶清蜷缩在角落,如同暴风雨中一片无助的叶子。她看着太医们围着萧景珩忙碌,看着他那张因剧痛而扭曲、却依旧带着一种隐忍力量的侧脸,看着他青金的面色在针灸和药物作用下,极其缓慢地、艰难地一点点褪去那骇人的死气,转为一种深重的、消耗殆尽的苍白……时间在煎熬中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当萧景珩的抽搐终于平息,呼吸虽然微弱却趋于平稳时,一名太医才抹着额头的汗,跪地向皇帝回禀:陛下…大人脉象…虽凶险,但…但似乎熬过了最凶险的一关!此毒…此毒实在霸道诡异,大人能撑过来,实乃…实乃万幸!只是…元气大伤,需…需静养多日……
皇帝紧绷的脸色终于稍缓,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昏迷中的萧景珩,又冷冷扫过角落里的叶清,最终疲惫地挥了挥手:不惜一切代价,给朕救活萧卿!叶清…暂且收押,待萧卿醒来再行处置!他眼中对周党的杀意已凝成实质。
叶清被粗暴地带走,关入更深的囚室。黑暗、潮湿、绝望再次将她吞噬。萧景珩熬过来了,那她的死期呢他会履行那冰冷的承诺吗还是会将她作为平息天子之怒的替罪羊
度日如年。每一天都像在油锅里煎熬。直到第三天傍晚,囚室的门被打开,进来的不是狱卒,而是萧景珩身边那名心腹亲随。他脸色依旧冷硬,但看叶清的眼神却少了几分之前的敌意。
跟我走。他声音低沉。
叶清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是生是死她浑浑噩噩地被带出囚室,七拐八绕,最后竟被带到了一处偏僻宫苑的柴房后。那里,赫然停放着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身形与她相仿!
换上。亲随丢给她一套破旧的粗布衣裳,言简意赅。
叶清瞬间明白了!假死!他真的要履行那交易!巨大的狂喜和后怕冲击着她,她手忙脚乱地换上那身散发着霉味的衣裳,将头发弄乱,脸上也蹭上灰土。
亲随看着她装扮好,点燃了柴房角落堆积的引火之物。火苗迅速蹿起,浓烟滚滚。
走水了!走水了!快来人啊!亲随扯开嗓子大喊,同时猛地推了叶清一把,将她推进旁边一条幽暗的、早已安排好的宫人排水沟道,一直往前,别回头!有人接应!
浓烟和火光瞬间吞噬了柴房。叶清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具盖着白布的尸体已被迅速抬到火场边缘。她咬紧牙关,转身,毫不犹豫地钻进了那条散发着污浊气息的狭窄沟道,在黑暗中拼命向前爬去。
冰冷的污水浸透了她的衣裳,恶臭扑鼻。但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逃出去!活下去!
当她终于从沟道另一端的出口挣扎着爬出,落入一个废弃冷宫荒草丛生的院落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一辆毫不起眼的青布小车静静地停在断墙残垣的阴影里。车帘掀开,露出一张陌生的、沉默的脸。
叶清没有犹豫,手脚并用地爬上车。马车立刻启动,悄无声息地驶离了这座吞噬了她所有希望和恐惧的皇城。
几天后,京城传出消息:新科会元叶清,因卷入太傅中毒案,不堪重压,于羁押处附近引火自焚,尸骨无存。皇帝震怒之余,亦感惋惜,命厚恤其族。此案最终以吏部尚书周崇明及其党羽满门抄斩、流放而告终。而昏迷数日的萧太傅,终于奇迹般地转危为安,只是身体大损,闭门谢客静养。
数月时光,弹指而过。
金秋十月,文华殿内庄严肃穆,檀香袅袅。皇帝高踞御座,冕旒垂珠。殿试放榜,金殿传胪!
……一甲第一名,状元及第——鸿胪寺卿洪亮的声音在大殿内回荡。
殿外丹陛之下,身着崭新绯红状元袍、头戴金花乌纱帽的身影,在无数道或艳羡或探究的目光中,一步步踏上那象征着无上荣耀的汉白玉阶。阳光洒在那张清俊的脸上,眉宇间褪去了昔日的青涩惶恐,沉淀下一种内敛的锋芒和沉稳。他身姿挺拔如修竹,步履从容,唯有那微微低垂的眼睫下,深藏着无人能窥见的惊涛骇浪。
一步,一步,走向那金銮殿的深处,走向御座,也走向…御座旁,那个身着深紫蟒袍、长身玉立的身影。
数月静养,萧景珩的脸色依旧带着几分大病初愈的苍白,但那双眼睛,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深邃锐利,如同寒潭古井,不起波澜,却足以吞噬一切光亮。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殿中一根定海的神针,周身散发着久居上位的凛冽威压。他的目光,从那个绯红的身影踏上殿阶的第一步起,就如影随形,牢牢地锁定了她。
叶清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目光的重量,像冰冷的枷锁,沉甸甸地套在她的脖颈上。她强迫自己目不斜视,走到御阶之下,依照礼制,深深跪拜下去,额头触及冰凉的金砖:
新科状元…叶清,叩谢陛下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音清朗,带着恰到好处的激动和恭谨。
平身。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满意和欣慰,叶卿年少英才,三元及第,实乃国朝祥瑞。望尔日后勤勉王事,不负朕望。
臣,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叶清再次叩首,声音铿锵。
礼毕,她缓缓起身。按照惯例,需由主考大学士或重臣为新科状元披上象征荣耀的绯红锦袍。而今日,站在她面前的,正是当朝太傅,萧景珩。
他手中托着那件叠放整齐、绣着云雁绯红锦袍,一步步走近。
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两人身上。新科状元如朝阳初升,权倾朝野的太傅如山岳峙立。阳光透过高大的殿门斜射进来,在光洁的金砖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萧景珩停在叶清面前,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他身上那股清冷的、混合着淡淡药味的沉水香气息,瞬间将叶清笼罩。他展开锦袍,动作从容优雅,将那象征着无上荣光的绯红,披上叶清的肩膀。
宽大的袍袖滑落,带着衣料的摩挲声。他的手指,修长而冰冷,在为她整理衣领、系上玉带时,状似无意地划过她颈侧的肌肤。
叶清的身体瞬间绷紧!那指尖的触感如同毒蛇的信子,冰冷滑腻。
就在锦袍披好、玉带系上的瞬间,萧景珩的手并未立刻收回。他的指尖,顺着叶清颈侧紧绷的线条,极其缓慢、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狎昵和探究,一路向上,最终,轻轻停在了她刻意昂起、喉结下方那片光滑的肌肤上。
那里,空无一物。
没有男子应有的凸起。
他的指尖就那样停驻着,带着一种冰冷的、宣判般的力度,轻轻摩挲了一下那片光滑的皮肤。
叶清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束胸布条下,心脏因极致的恐惧而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胸膛!殿内辉煌的灯火,御座上的天子,两侧肃立的群臣…在她眼中都化为一片模糊的光影漩涡。整个世界只剩下脖颈上那一点冰冷的触感,如同悬顶的利剑!
萧景珩微微俯身,靠近她的耳畔。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敏感的耳廓上,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情人间的呢喃,却字字淬毒,清晰地、一字不漏地钻进她的耳中:
状元郎……他刻意拖长了语调,带着一种残忍的玩味,指尖在她光滑的喉结下方又暧昧地刮了一下,欺君大罪,当诛九族。
他满意地感觉到指下肌肤瞬间的僵硬和冰凉,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继续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缓缓吐出最后的、如同地狱召唤般的低语:
你猜,本官今夜…验不验得出来
嗡——!
叶清的脑子一片空白!极致的恐惧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觉,唯有脖颈上那一点冰冷的触感,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尖叫!她几乎要瘫软下去,全靠一股绝望的意志力死死支撑着挺直的脊背。完了…他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了!他根本没打算放过她!那所谓的交易,那假死脱身,根本就是他精心编织的陷阱!他把她捞出来,只是为了在更高的地方,更彻底地…碾碎她!
陛下。萧景珩已直起身,面向御座,脸上恢复了一贯的沉静无波,仿佛刚才那致命的低语从未发生过,声音清朗,新科状元,风仪出众,实乃陛下慧眼识珠,社稷之福。
皇帝龙颜大悦:哈哈,好!萧卿与叶卿,一文一武,皆是朕的股肱之臣!传旨,赐宴琼林苑!
谢陛下!群臣山呼。
喧嚣的谢恩声中,叶清如同提线木偶般被裹挟着行礼、谢恩。宽大的状元红袍穿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刺骨的冰冷和沉重。她浑浑噩噩地随着人流退出大殿,走向赐宴的琼林苑。阳光刺眼,宫墙巍峨,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琼林苑内,丝竹悦耳,觥筹交错。新科进士们意气风发,相互庆贺。唯有新科状元叶清,端坐席间,面色苍白如纸,面对满桌珍馐,味同嚼蜡。那身刺目的绯红锦袍,此刻像烧红的铁水浇筑在她身上,烫得她坐立难安。她能感觉到,那道冰冷锐利的视线,如同附骨之疽,始终隔着重重的喧嚣和人群,牢牢地锁在她身上,来自主位之上,那个浅酌慢饮、与皇帝谈笑风生的紫袍身影。
宴席终于在一片恭维和喧嚣中结束。内侍引着新科进士们前往宫中专为状元安排的临时官邸。那是一座清雅的小院,红烛高照,陈设一新。
叶清独自踏入这间精心布置、却如同华丽牢笼的房间。门在身后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响。房间内红烛摇曳,将满室映照得一片暖融喜庆,却驱不散她心底的万丈寒冰。她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微微发抖,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他来了。她知道。他一定会来。
脚步声,不疾不徐,由远及近,最终停在门外。那声音,每一步都像踩在叶清紧绷的心弦上。
吱呀——
门被推开。萧景珩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深紫色的蟒袍在烛光下流淌着幽暗的光泽。他反手,轻轻地将门闩落下。
咔哒。
那一声轻响,如同断头台上的铡刀落下,彻底斩断了叶清最后一丝侥幸。
他走了进来,高大的身影带着浓重的压迫感,一步步逼近。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如同狩猎的猛兽,牢牢锁住她,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却足以将她吞噬的复杂情绪——有冰冷的掌控,有洞悉一切的嘲弄,或许…还有一丝被挑战权威后升腾而起的、更加危险的掠夺欲。
怎么萧景珩停在她面前一步之遥,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夜露般的凉意,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他微微倾身,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过她因恐惧而失去血色的唇,最后落进她惊惶失措的眼底,我们的状元郎,是在等着本官…亲自来‘验明正身’
他伸出手,不是去触碰她的咽喉,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狎昵的强势,用冰凉的指背,轻轻拂过她滚烫的脸颊。那触感,如同毒蛇的鳞片滑过。
叶清猛地一颤,如同受惊的兔子般想后退,后背却重重撞在门板上,退无可退!她绝望地看着他,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的辩解、哀求、挣扎,在他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可笑。
欺君之罪,当诛九族。他指尖的冰冷和言语的威胁,早已宣告了她的结局。这身状元红袍,这满室红烛,哪里是荣耀的起点分明是通往地狱的嫁衣!
萧景珩看着她眼中最后的光彩被绝望吞噬,看着她单薄的身体在宽大的红袍下瑟瑟发抖,像一朵即将被狂风暴雨彻底摧折的花。他眼底深处那丝冰冷的玩味似乎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幽暗、更加深沉的占有欲。
他缓缓抬起手,这一次,目标明确——伸向了她状元锦袍领口那枚紧扣的玉扣。冰冷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最后的屏障。
红烛高烧,爆出一朵灯花。火光跳跃,将两人对峙的身影,长长地、扭曲地投在墙壁之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