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先生,根据您与我方签订的《独家艺人经纪合同》第十七条第三款之规定,您在合同期内单方面提出解约,需向我方支付违约金,金额为人民币壹佰万元整。请您在收到本函的三日内,将该款项汇入我方指定账户。否则,我方将保留一切法律追诉权。
冰冷的、印刷体的宋体字,像一排排淬了毒的钢针,狠狠地扎进我的眼睛里。
一百万。
这个数字,像一座巨大的、看不见的山,轰然压下,瞬间抽空了我肺里所有的空气。
我叫林溪,25岁,一个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小主播。我手里这张薄薄的A4纸,是一封来自我签约的MCN机构——星耀传媒的律师函。
一小时前,我刚刚结束了一场长达六个小时、口干舌燥、身心俱疲的直播。整场直播,我的直播间在线人数,从未超过两位数。而那可怜的七八个观众里,有三个是我的小号,一个是我的女朋友苏晴,还有一个,是我妈。
礼物收入26块5毛。还是苏晴怕我数据太难看,偷偷给我刷的。
而就在一年前,我签约星耀传媒的时候,他们不是这么跟我说的。
那天,坐在我对面的,是公会的运营总监,一个叫豹哥的油腻中年男人。他把那份长达三十多页的合同推到我面前,指着流量扶持那一栏,唾沫横飞地给我画着大饼：
小林啊,我看过你的直播,有潜力！你缺的,不是才华,是平台！签了我们,你就是我们‘星耀’的重点培养对象！S级的流量包,看到没有首页推荐位、热门话题捆绑、大主播连麦引流……我们保证,三个月内,让你粉丝破十万,半年内,月入五万不是梦！
那时的我,刚刚大学毕业,怀揣着对直播行业的所有美好幻想。我在一个小城市长大,父母都是普通工人,我做梦都想靠自己的努力,在大城市里扎下根,给苏晴一个安稳的未来。
豹哥画的饼,太大,太香了。
我被那虚无缥的S级流量包冲昏了头脑,甚至没有仔细去看合同里那些密密麻麻的、充满了法律术语的条款。我只记得,当我犹豫着问起违约金时,豹哥不耐烦地摆摆手：
哎呀,那个就是个格式条款,走个形式而已。咱们是合作共赢,谁会想着解约啊你好好干,公司还能亏待你
于是,我签了。用我那支写过无数次梦想的笔,签下了一份卖身契。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所谓的S级流量包,我连一根毛都没见到。首页推荐位,永远是那些给公司刷了藏宝图的大哥,或者是那些愿意接受潜规则的女主播的。大主播连麦人家根本不带我玩。
我像一个被遗忘在角落里的孤儿。运营对接群里,我发一百条消息,也得不到一句回复。我每天熬夜准备直播内容,把嗓子喊到沙哑,把才艺秀到枯竭,换来的,只是后台那点可怜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打赏。
我每个月的收入,扣除平台和公会高达70%的抽成后,到手只有一千多块。在上海这个寸土寸寸金的城市,连付房租都不够。这一年,我几乎是靠着苏晴的工资,和我自己偶尔接点私活,才勉强活下来的。
我终于认清了现实。
星耀传媒,根本不是什么主播孵化器,它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主播屠宰场。他们用虚假的承诺,广撒网式地签约成百上千像我一样的新人主播,然后把我们扔进一个巨大的池子里自生自灭。
我们中的绝大多数,都会因为得不到任何扶持而慢慢沉底,最终心灰意冷,选择离开。
而这,正是他们想要的。
因为,当我们提出解约时,那份被我们忽略的、魔鬼般的合同,就会露出它最狰狞的獠牙。
一百万违约金！
这才是他们真正的、最主要的盈利模式！他们不靠培养主播赚钱,他们靠榨干每一个想逃离的、绝望主播的最后一滴血来赚钱！
我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在我之前,已经有无数个和我一样的主播,收到了同样的律师函。我们建了一个星耀受害者微信群,群里有三百多人,每一个人的背后,都是一个被欺骗、被榨干的梦想。
我们也想过反抗。
我们找过律师。律师看完合同,都无奈地摇头。那份合同,出自顶级律所之手,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都完美地规避了所有法律风险。它把所有的权利,都写给了公会；把所有的义务,都留给了主播。白纸黑字,清清楚楚。你只要签了字,就几乎没有任何胜算。
去法院打官司
我们群里,有一个叫小雅的女孩,是个唱歌很好听的姑娘。她不服,砸锅卖铁凑了几万块钱,请了律师,把星耀告上了法庭。
开庭那天,我们也去了。法官很同情她,但法律,只讲证据。
星耀的律师,只需要把那份签了字的合同往法官面前一放,然后冷冷地说一句：法官大人,合同为证。原告所述的‘口头承诺’,没有任何证据可以支撑。
最终,小雅败诉了。不仅要承担一百万的违约金,还要支付高昂的诉讼费和律师费。我亲眼看到,那个曾经在直播间里笑靥如花的女孩,在走出法院大门的那一刻,瘫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
那一幕,成了我们所有人心中的噩梦。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敢去起诉。大多数人,都选择了认命。有的人,家里条件好,父母掏空积蓄,赔了几十万,才换来一纸解约协议；更多的人,像我一样,根本拿不出这笔钱,只能被这份合同死死地捆绑着,要么继续在泥潭里绝望地直播,要么就彻底放弃,任由自己背上老赖的名声。
而现在,轮到我了。
我握着那张律师函,手抖得像风中的残叶。一百万,对我来说,是一个天文数字。就算把我卖了,也凑不齐它的一个零头。
苏晴从身后抱住我,把头靠在我的背上,声音哽咽：林溪,别怕……大不了,我们回老家……我们一起想办法,总能挺过去的……
我反手握住她冰凉的手,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绝望和愤怒的浪潮。
回老家
然后呢背着一百万的债务,被法院强制执行,成为一个永远无法翻身的老赖让我那辛劳了一辈子的父母,为我的天真和愚蠢买单让苏晴,跟着我一起,过着东躲西藏、不见天日的日子
不！
我不能！
我抬起头,看着窗外那片被冷雨笼罩的、冰冷的城市。我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但我的大脑,却在这一刻,进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燃烧般的清醒。
法院,只看白纸黑字。
律师,也无能为力。
这条路,走不通。
那么,如果我不跟你们讲法了呢
如果我,也变成一个不择手段的、只讲输赢的魔鬼呢
你们星耀传媒,不是喜欢用合同陷阱,来玩弄我们这些不懂法的主播吗
你们的豹哥,不是最擅长用虚假的承诺,来给我们画饼充饥吗
你们不是觉得,你们披着一层合法的外衣,就可以为所欲为,高枕无忧了吗
好。
今天,我就用你们最擅明、最引以为傲的方式,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我要把你们精心构建的、用来屠宰我们的这个合法陷阱,变成埋葬你们自己的坟墓。
我不会再相信任何律师。
因为,从这一刻起,我,就是我自己的律师。
我,就是那个即将把你们整个公会,彻底摧毁的,复仇者。
1
铸剑
我的复仇,从一个卧底计划开始。
我没有回复那封律师函,也没有再和公会的任何人联系。我像一个被吓破了胆的、彻底认怂的鸵鸟,从他们的世界里,消失了。
但这只是表象。
实际上,我注册了十几个小号,购买了不同地区的虚拟手机卡,然后,我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全新的、渴望成功的新人主播,重新杀回了各大直播平台。
我不再是我自己。
我是刚毕业的大学生小飞,是工厂里不甘平凡的打工仔阿强,是怀揣明星梦的餐厅服务员浩南……
我用这些伪装的身份,开始疯狂地向上海地区所有的MCN机构,投递我的简历。
我的目标,只有一个——再次混进星耀传媒,或者,混进他们同类型的、用同样套路坑害主播的公司。
我要从内部,拿到他们进行合同诈骗的、最核心的证据。
这个过程,比我想象的要容易。
像星耀这样的韭菜收割机公司,在上海,简直多如牛毛。他们对新人的门槛,低到令人发指。只要你是个活人,会开摄像头,他们都恨不得立刻把你签下来。
一周后,我用阿强的身份,成功地收到了星A耀旗下另一家子公司——璀璨互娱的面试通知。
面试我的,是一个比豹哥更年轻,也更狡猾的运营经理,叫阿文。
我按照我精心设计的剧本,扮演了一个来自农村、头脑简单、但急于赚钱的愣头青。我表现得对直播行业一无所知,但对月入五万充满了无限的向往。
阿文看着我这块璞玉,眼中放出了贪婪的光。他给我画的饼,比豹哥当初给我画的,还要大,还要圆。
兄弟,你这形象,有潜力！质朴,接地气！现在平台就缺你这种类型的主播！签了我们‘璀璨’,我们把你打造成下一个‘乡村小阿G
G哥’！流量、推荐、PK……全都给你安排上！
然后,他拿出了一份和当初那份几乎一模一样的、长达三十多页的合同。
我假装很认真地翻看着,然后,在我最关心的那个流量扶持条款上,停了下来。
文哥,我用一种憨厚又带着点小聪明的语气问,这个合同里,写的都是‘公司可根据主播的实际表现,提供相应的流量扶持’。这个‘相应’,是个什么标准啊能不能……把它写得具体一点比如,保证每周至少一次推荐位啥的。
阿文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不耐烦地摆摆手：哎呀,兄弟,你纠结这个干嘛这都是公司的标准合同,改不了的。我们是大公司,还能骗你吗说了给你扶持,就肯定会给！你放心,跟着我阿文混,有肉吃！
我继续装傻：可是……我听一个朋友说,他之前签了别的公会,也是这么说的,结果啥也没有。文哥,我……我就是想求个心安。要不,您看这样行不咱们……签个补充协议或者,您现在说的这些承诺,咱们……录个音
说着,我掏出了我的手机,打开了录音界面。
这一刻,我将一个被骗怕了的、有点小聪明、但又不懂法的傻白甜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阿文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里闪过一丝阴狠。他大概是从没遇到过这么难搞的新人。
但他并没有当场发作。因为,对于他们这种公司来说,每一个签约量,都是他们的KPI。放弃我,等于放弃了一份潜在的百万违约金。
他深吸一口气,强挤出一个笑容,一把按住我的手机。
兄弟,你这是不相信哥啊他凑过来,压低声音,用一种掏心窝子的语气说,我跟你说句实话。这个合同,确实是公司的‘免责条款’。但是,我们私下里,对有潜力的新人,是有另一套‘内部扶持政策’的。你懂吧
这样,他眼珠一转,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录音,就没必要了,传出去对大家都不好。我呢,现在用我的工作微信,把刚才答应你的那些扶持条件,一条一条地,打成文字,发给你。这总行了吧微信聊天记录,那也是有法律效力的！
他以为,用这种方式,既能安抚我,又不会留下能被直接用在法庭上的、正式的书面证据。
但他不知道,这,正是我想要的！
我想要的,不是一份能打赢官司的补充协议。我想要的,是拿到他亲口承认合同条款与口头承诺不符、存在内部政策的证据！
行！行！文哥！还是您敞亮！我立刻收起手机,一脸感激涕零。
阿文拿起手机,当着我的面,用他的工作微信号（上面有他的真实姓名和公司职位认证）,给我这个阿强的微信小号,发来了一大段文字。
阿强,你好。为打消你的顾虑,现将公司对你的初步扶持计划说明如下：1.
签约后第一周,提供首页新人推荐位一次（不少于2小时）。2.
签约后第一个月,安排与我司中部主播‘小辣椒’进行连麦PK两次。3.
……
洋洋洒洒,写了七八条。每一条,都具体到了时间、次数和资源名称。
而这些,在他的那份正式合同里,一个字都没有！
这就是铁证！是他们进行虚假承诺、诱导签约的、最直接的证据！
我心满意足地,在那份卖身契上,签下了阿强这个假名字。
然后,我以新人的身份,成功地混进了璀璨互娱的内部。
2
潜伏
进入璀璨互娱之后,我像一个最勤奋、最听话的新人,每天准时开播,积极参加公司组织的各种毫无意义的培训。
我的目的,不是为了直播,是为了潜伏。
我很快就发现,璀璨互娱和星耀传媒,其实就是一班人马,两块牌子。公司的核心团队,包括那个豹哥和阿文,都是共通的。他们用不同的公司名头,签约不同平台的主播,以此来分散风险,并构建一个看似庞大的传媒矩阵。
而公司的内部,就是一个组织严密的、充满了PUA和洗脑文化的诈骗工厂。
他们有一套完整的、流水线式的主播筛选和淘汰流程。
第一阶段：画饼签约。
由阿文、豹哥这样的金牌运营,负责在各大平台和社交软件上,寻找像我一样急于成功的韭菜。然后用一套标准化的话术,进行画饼,诱导我们签下那份不平等的独家合同。
第二阶段：冷处理。
签约后,我们这些新人就会被扔进一个巨大的新人池里,公司不会给我们任何承诺的资源。他们会用各种理由搪塞我们：平台最近流量紧张、推荐位要排队、你数据还不够好,再努力努力……
这个阶段,就是要消磨我们的耐心和希望,逼我们自己心态爆炸。
第三阶段：逼迫解约。
当我们中的大多数人,在经历了几个月的冷宫生涯后,终于心灰意冷,提出解约时,公司的法务部就会立刻登场。
他们的法务部,其实就是几个对法律一知半解,但极其擅长心理施压的催收员。他们会拿出合同,用最冰冷的语气,告诉我们要么继续播,要么赔一百万。
第四阶段：诉讼威胁与打折和解。
对于那些像我一样,根本赔不起一百万的主播,他们就会启动诉讼威胁程序。一封封措辞严厉的律师函,会像雪片一样飞到我们和我们家人的手里。
他们不会真的去起诉每一个人。因为诉讼成本很高,而且周期很长。他们的目的,是通过这种极限施压,逼我们和我们的家庭崩溃。
然后,他们会适时地抛出橄-榄枝——打折和解。
一百万,确实太多了。看你也不容易,这样,你拿出三十万,我们就算两清了。
二十万,不能再少了！这已经是我们能申请到的最低价了！
很多家庭,为了不让孩子背上老赖的名声,最终都会选择妥协。东拼西凑,借遍亲朋,拿出几十万,来为这份梦想买单。
而这几十万,就是星耀真正的、最核心的利润来源！
我潜伏在公司里,每天都感到不寒而栗。
我用我那个阿强的身份,和公司的很多底层运营、甚至是法务部的助理,都混熟了。我用我憨厚、朴实的人设,骗取了他们的信任。
我从他们口中,套出了无数的惊天内幕。
比如,他们有一个专门的话术库,里面详细记录了如何应对主播的各种质疑,如何PUA主播,如何制造焦虑。
比如,他们会故意在合同里设置一些极其苛刻的隐藏条款。例如,规定主播每个月的直播时长必须达到200小时以上,有效天数28天,否则就算违约。这种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就是为了将来在法庭上,能抓住我们的把柄。
比如,他们的那个法务部,和一家律师事务所,有着深度的合作关系。他们发出的所有律师函,都是那家律所盖的章。而那家律所的主任,据说,和星耀的老板,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将我收集到的所有信息——阿文发给我的微信聊天记录、公司内部的培训资料、同事间的聊天录音、那些触目惊心的话术库截图……全部都分门别类地,保存在一个加密的硬盘里。
我知道,我手中的这些东西,一旦曝光,足以引发一场行业的大地震。
但是,这还不够。
这些,只能证明他们违规,证明他们无良。我想做的,是把他们,送进监狱！
我需要一个更有力的、能将他们的行为,从民事欺诈,直接升级为刑事犯罪的证据。
而这个证据,我必须从他们的核心——那个神秘的、从未露面的大老板身上,去寻找。
3
亮剑
我开始着手调查星耀传媒的幕后老板。
通过天眼查,我只能查到,公司的法人代表和大股东,是一个叫王浩的人。但关于这个王浩的公开信息,少之又少。
我只能从侧面入手。
我利用和公司行政小妹搞好关系的机会,以帮她修电脑为名,在她的电脑里,装上了一个我自己编写的、极其隐蔽的键盘记录程序。
然后,我静静地等待。
一周后,机会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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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政小妹在整理公司高层通讯录的时候,输入了一个名字和手机号——浩哥（VVIP）。
我拿到了那个手机号。
但是,我没有立刻去查。我知道,像这种老狐狸,他使用的手机号,很可能是用别人的身份证办的。直接查,只会打草惊蛇。
我需要一个更巧妙的办法,让他自己,把他的真身,暴露在我的面前。
于是,我策划了一场大戏。
我利用我潜伏在公司内部的便利,得知了公司最近正在筹备一个大型的年度主播盛典。为此,他们租下了一个五星级酒店的宴会厅,并邀请了很多行业内的大佬和金主。
这个盛典,是星耀对外展示肌肉、对内给主播们画饼的、最重要的一场活动。老板王浩,一定会出席。
我决定,就在这场盛典上,送他一份大礼。
我匿名联系了几个在星耀受害者群里,被坑得最惨、也最恨星耀的主播。其中,就包括那个官司败诉后,一度抑郁的女孩小雅。
我把我掌握的部分证据,匿名发给了他们。并告诉他们,我有一个计划,可以在盛典当天,让星耀彻底身败名裂。
我的计划很简单,也很粗暴。
那就是——现场直播维权。
盛典当天,我以璀璨互娱优秀新人主播阿强的身份,顺利地进入了会场。
会场里,觥筹交错,衣香鬓影。豹哥、阿文等人,都穿着人模狗样的西装,满脸堆笑地,在各路大佬之间穿梭。
我看到,在主桌最中心的位置,坐着一个看起来四十多岁、戴着金丝眼镜、气质斯文的男人。他正和几个一看就身价不菲的金主,谈笑风生。
豹哥和阿文,在他面前,恭敬得像个店小二。
我猜,他,就是王浩。
晚上八点,盛典进入高潮。王浩作为老板,满面红光地走上舞台,拿起话筒,准备发表他那套感谢平台、感谢主播、共创辉煌的陈词滥调。
就在他开口的瞬间。
宴会厅的两扇大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推开。
小雅,和另外十几个男女主播,穿着统一的、印着血红色坑字的白色T恤,冲了进来。他们每个人手里,都举着一块牌子,拉起了一条巨大的横幅…
全场,瞬间死寂。
舞台上的王浩,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震惊和暴怒。
保安！保安呢！把这群疯子给我赶出去！他对着话筒,失态地咆哮。
几个保安立刻冲了上来,想要驱赶小雅他们。但小雅他们,根本没有反抗,只是站在那里,齐声高喊：星耀骗子！还钱！
而我,则在混乱中,悄悄地退到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拿出了我的手机。我的镜头,从始至终,都死死地锁定在一个人身上——舞台上那个已经彻底失态的王浩。
我看到,他在暴怒之后,立刻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因为现场太过嘈杂,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是,我的长焦镜头,清晰地捕捉到了他手机屏幕上的那个通话界面。
上面显示的名字是——刘队（市局）。
这一刻,我心中所有的谜团,都解开了。
原来,这才是他真正的、最大的底牌！他在市局里,有保护伞！难怪,我们之前的报警,全都石沉大海！
我将这段视频,小心地保存了下来。我知道,这,就是我一直在寻找的、可以把他们一击致命的、最关键的证据。
但是,我也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段视频,还远远不够。
仅仅凭借一段模糊的、可能被解释为向朋友求助的通话视频,就像用一根牙签去撬动一座大山,可笑且无力。我如果天真地把这个视频和其它材料一起寄到纪委,最大的可能,就是被这个刘队动用关系,以证据不足为由压下来,然后,我的死期就到了。
我不能这么做。
我要的,不是举报,而是递刀。我需要找到一个,比刘队级别更高、与他有利益冲突、并且渴望得到这份功绩的人,然后,把这把最锋利的刀,亲自递到他的手里。
我需要一场内斗。我需要借一把,来自体制内部的、斩妖除魔的剑！
4
借剑
盛典的闹剧,如我所料,被迅速压了下去。小雅他们被带到派出所警告一番后,安然无恙地放了出来——这也是我计划的一部分,证明了刘队确实出手了,他有能力在基层派出所这个层面进行干预。
接下来的一周,我暂停了所有的卧底行动。我把自己关在出租屋里,开始了我整个复仇计划中,最艰难,也最关键的一步——研究上海市政法系统的权力结构图。
我像一个备考的考生,没日没夜地,在上海市政府官网、市公安局官网、各大官方媒体的报道、甚至是一些人事任免的公示中,寻找着蛛丝马迹。
我要找的,是那个可能成为我盟友的人。
他必须具备几个条件：
级别足够高：至少要在副局级以上,能够直接对刘队所在的部门进行管辖和调查。
有上进心：他必须渴望做出成绩,渴望得到晋升。一个躺平的干部,不会愿意去冒着风险,触碰一个盘根错错节的利益集团。
与刘队及其背后派系存在竞争关系：这是最重要的一点。只有敌人,才是扳倒敌人的最好武器。
最近有动作：比如,刚刚从外地调任过来,急于立威；或者,正在主抓某项重要的专项行动,比如扫黑除恶或政法队伍教育整顿。
经过三天三夜地毯式的搜索和分析,一个名字,终于浮现在了我的眼前。
赵丰年。
上海市公安局,常务副局长。
关于他的信息,每一条都完美地契合了我的所有条件。
第一,他级别够高,是市局名副其实的二把手,分管刑侦和督察,正好是刘队所在经侦支队的顶头上司。
第二,他一年前从外省交流到上海,根基不深,急需一份天大的功劳来稳固自己的地位,并为下一步的晋升铺路。
第三,我在几篇不起眼的官媒报道中发现,赵丰年上任后,主抓的第一项工作,就是严厉打击新型网络犯罪和金融犯罪,这与星耀传媒的业务范围,高度重合。而刘队作为经侦支队的负责人,在这项工作上,似乎一直建树不多,甚至在几次内部会议上,赵丰年都对其工作提出过批评。这说明,他们之间,存在着业务上的矛盾和权力上的博弈。
最关键的一条信息,是我在一个不起眼的、本地的政法论坛上,看到的一条匿名帖子。帖子爆料,市局内部正在酝酿新一轮的人事调整,而赵丰年和另一位副局长,是下一任局长的有力竞争者。这位另一位副局长,据说,正是刘队背后的那位大靠山。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一点：赵丰年,就是我要找的那把最锋利的剑！
现在,问题来了。我,一个普通的小主播,如何才能把这份投名状,安全、精准地,递到这位日理万机的常务副局长手里
直接邮寄不行。他的办公室,每天收到的举报信堆积如山,我的这封,很可能被他的秘书当做普通信件处理,根本到不了他本人手里。
当面递交更不可能。我连公安局的大门都进不去。
我必须设计一个,让他无法拒绝、也无法忽视的见面方式。
我的目光,落在了市公安局官网的局长信箱和每周三上午的局长接待日公告上。
我没有去写举报信。
我写了一封求助信。
信里,我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掌握了本市某大型MCN机构涉嫌大规模合同诈骗及金融犯罪核心证据,但因其背后有保护伞而屡次举报无门、甚至遭到人身威胁的吹哨人。
我没有提刘队的名字,也没有附上任何实质性的证据。我只是反复强调,我手中的证据,足以牵出一个能够震惊全市的、涉及金额上亿的、有组织、有保护伞的重大犯罪团伙。
信的结尾,我写道：我不敢相信市局的其他任何人。我只相信您,赵丰年副局长。因为,您是全市唯一一个,在公开场合,反复强调要‘严打网络金融犯罪’的领导。我恳求,能在本周三的‘局长接待日’,得到您亲自接见的机会。我将当面向您,呈上所有的证据。如果得不到您的亲自批示,我担心,这些证据,会像之前的举报一样,再次石沉大海。
这封信,是一封充满了阳谋的将军书。
我捧杀了赵丰年,把他塑造成了正义的唯一化身。
我制造了悬念,用上亿、重大团伙等词汇,勾起他的兴趣。
我表达了我的不信任,巧妙地将其他所有部门都排除在外,让他明白,这份天大的功劳,只有他一个人能接。
如果他是一个有野心的政治家,他就绝对不会错过这个送上门来的、千载难逢的机会。
我将这封信,通过局长信箱发送了出去。同时,我也按照接待日的规定,提前递交了预约申请。
接下来,就是一场豪赌。赌的,是我对人性的判断。
5
对弈
周二下午,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来自市局总机的电话。
是林溪先生吗这里是市公安局办公室。关于您预约的接待日申请,赵丰年副局长已经批示了。请您于明天上午九点,凭身份证,到市局A栋301会议室等候。
电话那头的声音,冷静而克制。
但我知道,我赌赢了。
第二天,我怀着忐忑而又坚定的心情,走进了那座庄严肃穆的市公安局大楼。
在301会议室里,我见到了赵丰年。
他比照片上看起来,更具威严。一身笔挺的警服,肩上扛着闪亮的警衔,眼神锐利得像鹰。他的身边,只坐着一个看起来像是他秘书的年轻警官。
没有寒暄,没有废话。
你就是林溪赵丰年开门见山,你说你有重大线索。现在,可以说了。
我点了点头,从我随身的背包里,拿出了那个加密的、存有我所有心血的硬盘。
赵局,在我开始之前,我有一个请求。我看着他的眼睛,平静地说,我今天所说的一切,以及这个硬盘里的所有内容,在案件没有正式收网之前,我希望,您能保证,不会有除您之外的第二个人知道。因为,我怕死。
赵丰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没想到我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对他身边的秘书说：小王,你先出去一下。在外面守着,任何人不得靠近。
会议室的门,关上了。
现在,这里,只剩下我和他。
一场决定无数人命运的、一对一的对弈,正式开始。
我将硬盘连接到会议室的电脑上,然后,将我这几个月来,收集到的所有证据,一项一项地,像剥洋葱一样,展现在他的面前。
从星耀传媒那份充满了陷阱的合同,到阿文发给我的、自相矛盾的微信承诺。
从公司内部那些血淋淋的话术培训手册,到豹哥他们在办公室里狂妄叫嚣的录音。
从那三百多个受害主播的血泪控诉,到盛典上王浩拨通刘队电话的那段关键视频。
我像一个最专业的检察官,条理清晰地,向他阐述了整个犯罪链条的运作模式,以及刘队在其中,所扮演的保护伞角色。
赵丰年的表情,随着我的讲述,变得越来越凝重。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
当我把所有的证据都展示完毕后,他没有立刻说话。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穿梭不息的警车,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转过身,问了我一个问题。
你想要什么
我知道,这是最重要的一个问题。我的回答,将决定这场对弈的最终走向。
我如果说我要正义,那太虚伪。
我如果说我要他们赔钱,那太庸俗。
我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出了我早已准备好的答案。
赵局,我什么都不要。我不要钱,也不要名。
我只是一个,被逼上绝路的普通人。我今天把这些东西交给您,只有一个目的——
我想看到,那些践踏法律的人,最终,被法律,审判。
而且,我希望,能由您,亲手来完成这场审判。
我的这番话,再次将他捧到了一个无法后退的、代表正义和权威的高度。我把这份天大的功劳,把这把指向他政治对手的利剑,再次,恭恭敬敬地,递到了他的手上。
赵丰年的眼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欣赏的光芒。
他重新坐下,拿起了那个硬盘。
这个东西,我留下了。他说,从现在开始,忘掉你今天来过这里。回家,等消息。记住,不要跟任何人,提起今天的事。你的安全,我来保证。
我站起身,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我转身,离开了那间会议室。
我知道,棋局,已经结束了。
剩下的,是收官。
6
雷霆审判
接下来的半个月,风平浪静。
星耀传媒依旧在正常运作,豹哥和阿文,依旧在朋友圈里炫耀着他们又签约了多少有潜力的新人。
仿佛,我那天去市局,只是做了一场梦。
但我一点也不着急。
因为我知道,越是平静的水面下,越是酝酿着最猛烈的风暴。赵丰年这种级别的棋手,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然是雷霆万钧,一击致命。
半个月后,一个周五的深夜。
上海市公安局,官方微博,突然发布了一则警情通报。
通报称,市局在省公安厅的统一部署下,联合多个部门,于当晚,对本市一家名为星耀传媒的MCN机构,及其关联公司,进行了一次代号为断星的突击抓捕行动。
通报措辞严厉,称该公司是一个以合法经营为掩护,长期从事合同诈骗、敲诈勒索、组织淫秽表演等多种违法犯罪活动的、新型涉黑涉恶犯罪集团。
通报还称,市局内部,一名经侦支队的刘姓干部,因涉嫌为该犯罪集团充当保护伞,已被市纪委监委,立案审查,并采取留置措施。
通报的最后,公布了一个举报电话,呼吁更多被该公司坑害的主播,勇敢地站出来,提供线索。
这则通报,如同一颗重磅炸弹,在深夜里,引爆了整个上海。
我看着手机屏幕上,那熟悉的星耀传媒四个字,和我当初举报信里一模一样的罪名,心中一片平静。
我知道,我赢了。
7
尘埃落定
案件的后续,在各大媒体的追踪报道下,变得全国皆知。
星耀传媒这个盘踞在上海直播行业多年的毒瘤,被彻底连根拔起。
王浩、豹哥、阿文,以及公司的所有核心成员,无一漏网。
在后续的审判中,我作为重大案件线索提供人,以匿名的方式,提交了我所有的证据。那三百多个受害主播,也终于可以勇敢地站上法庭,指证他们的罪行。
最终的判决,大快人心。
王浩,因犯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罪、诈骗罪、敲诈勒索罪、组织淫秽表演罪等多项罪名,被判处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处没收个人全部财产。
豹哥、阿文等核心成员,作为骨干,分别被判处十到二十年不等的有期徒刑。
那个不可一世的刘队,因犯受贿罪、包庇、纵容黑社会性质组织罪,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八年。而他背后的那座大靠山,也在这场风暴中,受到了牵连,被调离了核心岗位,政治生涯,就此终结。
而赵丰年,则因为亲自指挥、破获了这起震惊全市的大案,声望日隆,为他未来的仕途,铺平了最坚实的一块基石。
我们这些被坑害的主播,所有不平等的合同,都被法院判定为无效。我们不仅不需要支付一分钱的违约金,法院还从查封的星耀资产中,划拨出一部分,对我们这些受害者,进行了一定程度的经济补偿。
收到法院通知的那天,我们的那个星耀受害者群里,沸腾了。
无数的谢谢,和喜极而泣的表情包,在屏幕上滚动。
小雅给我发来了一条私信：林溪,谢谢你。你做了我们所有人,都不敢做,也做不到的事。你是个英雄。
我看着她的信息,笑了笑,回复道：
我不是英雄。我只是一个,在被逼到悬崖边上时,选择拉着魔鬼一起跳下去的,普通人。
后来,我没有再做主播。
这场经历,让我看透了直播行业的浮华与肮-脏。
我用法院补偿给我的那笔钱,和我自己的一点积蓄,和苏晴一起,在我们大学城的附近,开了一家小小的咖啡馆。
店里很安静,有阳光,有书,有咖啡的香气。
有时候,我会看着窗外那些朝气蓬勃的大学生,想起一年前,那个同样对未来充满了幻想的、天真的自己。
我会庆幸。
庆幸自己,在坠入深渊的那一刻,没有选择沉沦。
而是选择了,用尽全身的力气,凿穿了那片黑暗,最终,亲手为自己,也为所有人,赢回了那片本就该属于我们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