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沈听雪,新入宫的奉茶宫女,侍奉的是传说中杀人如麻的暴君,萧烬。
宫里人人都说,伴君如伴虎,而伴在萧烬身边,虎都得尊称他一声爷。我的前任,就是因为茶水烫了些,被他下令凌迟。
今天,他用那双淬了冰的眸子盯着我,金口玉言,判了我沈家满门抄斩。理由是我爹,镇国大将军沈威,通敌叛国。
求朕,他语调平缓,却带着血腥气,或许朕会发发善心,留你一个全尸。
可我却清晰地听见了他心里的话。
烦死了,奏章写的都是狗屎,好想吃福满楼的猪肘子,要脱骨扒烂的那种。
金銮殿上,空气冷得像腊月的冰。
我爹,镇国大将军沈威,一身囚衣跪在殿下,铁证如山。
一封他与敌国私通的信件,被太监总管福安用托盘高高举起,呈到暴君萧烬的面前。
萧烬只瞥了一眼,便兴致缺缺地丢开。
沈威通敌,罪证确凿,按律当诛九族。
他声音不大,却像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我爹猛地抬头,嘶吼道:臣冤枉!那信件是伪造的!请陛……
拖下去。萧烬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侍卫立刻上前,堵住我爹的嘴,将他死死按在地上。
满朝文武,噤若寒蝉。
我作为奉茶宫女,就跪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双手因为恐惧而剧烈颤抖,茶盘里的杯盖发出细碎的碰撞声。
他的目光,终于落在了我的身上。
你,是沈威的女儿
我磕了个头,额头贴着冰冷的金砖:罪臣之女,沈听雪。
抬起头来。
我依言抬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那里面没有喜怒,只有一片死寂的漠然。
可我却听到了。
听到了他心里的声音。
哟,这小宫女长得还挺水灵,眼睛像受惊的小鹿。可惜了,是个呆头鹅,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我愣住了。
这是……暴君的心声
求朕,他薄唇轻启,吐出残忍的话语,或许朕会发发善心,留你一个全尸。
殿内所有人都用同情的目光看着我,仿佛我已经是个死人。
我爹在侍卫的钳制下疯狂挣扎,目眦欲裂。
而我,却听见那道心声再次响起。
快求朕啊,快哭啊,让朕看看你哭起来是不是梨花带雨更好看。真无聊,这帮大臣写的奏章都是些什么狗屁玩意儿,看得朕头疼。
烦死了,好想吃福满楼的猪肘子,要脱骨扒烂,入口即化的那种。再配一壶桂花酿,啧。
我死死掐住掌心,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惊掉下巴的决定。
我非但没哭,反而挺直了脊背,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道:陛下日理万机,想必是累了。奴婢家中有一道祖传的秘制猪肘,软糯脱骨,肥而不腻,不知陛下是否愿意一试
满殿死寂。
我爹停止了挣扎,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福安总管的拂尘都差点掉在地上。
萧烬那张万年冰山脸上,也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心里炸开了锅。
什么玩意儿她怎么知道朕想吃猪肘子蒙的这呆头鹅胆子也太大了!朕要诛她九族,她居然还想给朕做饭
萧烬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但他内心的弹幕已经刷疯了。
有意思,真有意思。朕倒要看看,她能做出个什么花来。要是做得不好吃,就不是诛九族了,诛十族!
他敲了敲龙椅的扶手,淡淡开口:准了。
两个字,让我从鬼门关前退回了半步。
带她去御膳房。
我被两个太监请着,离开了金銮殿。路过我爹身边时,他用一种我女儿疯了的绝望眼神看着我。
我只能回他一个信我的眼神。
御膳房里,管事的刘公公皮笑肉不笑地迎上来:哟,这不是沈姑娘吗听说您要给陛下做拿手菜,咱家可把最好的猪肘给您留着呢。
他嘴上客气,眼神里的轻蔑却藏不住。
一个将死之人,还想做什么绝代厨神
他给我领到的,是角落里最差的一个灶台,案板上放着的猪肘也带着一股不新鲜的腥气。
沈姑娘,您请便。缺什么尽管说,只要这御膳房有,咱家绝不含糊。
说完,他便抱着手臂,和其他太监厨子一起,准备看我的笑话。
我知道,如果我做的这道菜不能让萧烬满意,他们会是第一批上来踩我的人。
我没有理会那些目光,深吸一口气,开始处理食材。
焯水,去毛,上糖色,每一步都一丝不苟。
就在我准备下香料的时候,我犹豫了。
福满楼的猪肘闻名京城,靠的就是独家秘制的香料配方。我家那道菜虽好,却未必合萧烬此刻的胃口。
怎么办
我急得额头冒汗,几乎要控制不住发抖的手。
就在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破空而来,带着一丝不耐和期待。
是萧烬。
他居然在用膳的养心殿,对我这个小小的御膳房进行实时意念监控。
怎么还不上菜饿死朕了。那个呆头鹅不会是跑了吧
福满楼的猪肘子,一定要多放八角和甘草,再加三钱陈皮去腻,最后用冰糖吊出亮色来才好吃。不知道她懂不懂。
我眼睛一亮。
通关密码来了!
我立刻扬声对旁边看热闹的厨子说:劳驾,帮我取八角、甘草和陈皮来,另外,多拿些冰糖。
那厨子一愣,随即嗤笑一声:沈姑娘,您这做的哪门子家传菜这配方,听着倒像是福满楼的招牌啊。
这话一出,周围响起一片哄笑声。
刘公公更是摇着头,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
他们都以为我是在故弄玄虚,想模仿福满楼的菜来糊弄陛下。
我没空解释,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必须快,他快等不及了。
我顶着所有人的嘲讽,将新拿来的香料悉数下锅。
猛火转文火,咕嘟咕嘟的声响里,浓郁的肉香混着香料的霸道气息,瞬间弥漫了整个御膳房。
方才还嗤笑的厨子们,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使劲嗅着,喉结滚动。
嘿,别说,还真香。
这味道,比福满楼的还冲。
刘公公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沈姑娘好手艺,咱家佩服。
我没理他,专心致志地收汁。
等到汤汁浓稠,均匀地裹在每一寸猪皮上,呈现出诱人的琥珀色时,我才小心翼翼地将猪肘盛入白瓷盘中。
福安总管亲自等在门外,见我出来,急忙迎上来。
沈姑娘,可算好了,陛下都催了三回了。
我将食盒递给他:有劳公公。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提着食盒快步离去。
等待的时间,每一秒都像凌迟。
御膳房的人都默契地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整个空间安静得可怕。
所有人都想知道,我这个胆大包天的罪臣之女,究竟是会一步登天,还是会死得更惨。
不知过了多久,福安总管回来了。
他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表情。
刘公公连忙凑上去:福总管,陛下……怎么说
福安清了清嗓子,目光落在我身上,缓缓开口:陛下有旨,沈听雪侍膳有功,厨艺精湛,赏。沈家一案,证据存疑,着大理寺重审,沈威暂押天牢,其余家眷,原地待命。
旨意念完,御膳房里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刘公公的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而我,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整个人几乎虚脱。
我赌赢了。
用一道猪肘,换回了全家人的命。
福安走到我面前,低声道:姑娘,随咱家来吧。陛下让你……近前伺候。
我跟着福安,再次踏入那座代表着权力之巅的养心殿。
萧烬正坐在桌前,面前的盘子已经空了。
他拿着手帕,慢条斯理地擦着嘴角,见我进来,眼皮都未抬一下。
但我听见了他心里的狂欢。
好吃!太好吃了!就是这个味!比福满楼的还好吃!这呆头鹅有点东西啊!
不行,不能让她看出来朕很满意。要端住,朕是皇帝。
他放下手帕,冷冷开口:今日之事,下不为例。再敢揣测圣意,朕要你的命。
我垂首:奴婢遵旨。
心里却忍不住腹诽:您心里想什么都快用大喇叭喊出来了,还用我揣测
赏你的。他指了指桌上一个精致的糕点盒子。
我谢恩,上前接过。
他心里又开始嘀咕:这是上次西域进贡的蜜糖金糕,朕都舍不得吃。便宜这呆头鹅了。吃了朕的东西,以后就是朕的人了。
我捧着盒子的手一抖。
这话听着,怎么那么不对劲呢
我就这样,从一个奉茶宫女,变成了萧烬的专属御厨兼贴身宫女。
说是贴身伺候,其实就是人形点菜机。
朕想吃蟹粉狮子头。
朕想喝莲子羹,要加糖桂花。
朕昨晚梦到烤全羊了,今天就要吃到。
他表面上对我呼来喝去,冷若冰霜,内心戏却一天比一天丰富。
这呆头鹅今天怎么穿了件绿色的宫装衬得她皮肤好白,像块玉。
她挽的这个发髻真好看,显得脖子好长。
她走路的时候,腰一扭一扭的,像条鱼。不对,朕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每天都在这种精神分裂般的折磨中度过。
一边要战战兢兢地伺候他,一边还要憋着笑,假装听不见他那些幼稚又纯情的内心吐槽。
这天,贵妃柳明月来了。
柳明月是丞相之女,家世显赫,容貌绝美,是后宫最受宠的女人。
她端着一盅亲手炖的燕窝,笑意盈盈地走进殿内:陛下,臣妾给您炖了燕窝,您尝尝
萧烬正批着奏折,头也不抬:放下吧。
柳明月也不恼,柔声道:陛下政务繁忙,也要保重龙体。听说陛下最近胃口不好,臣妾特意让家里送来了上好的血燕。
萧烬心里冷笑一声。
胃口不好朕昨天刚干掉一只烤全羊。这女人消息真不灵通。
不过她今天这身衣服倒是挺好看,比沈听雪那身绿的隆重。就是妆太浓了,一股脂粉味,熏得慌。
柳明月见他不理,便将目光转向我,眼神里带着一丝审视和敌意。
这位妹妹瞧着面生,是新来的
我屈膝行礼:奴婢沈听雪,见过贵妃娘娘。
沈听雪柳明月掩唇轻笑,就是那个靠一道猪肘子救了全家的宫女真是好手段。
她话里有话,我只能低头不语。
萧烬终于抬起了头,眉头微皱。
吵死了,打扰朕看奏折。朕的呆头鹅也轮得到你来教训
他放下朱笔,声音冷了几分:贵妃若是无事,就先退下吧。
柳明月脸上的笑容一僵,眼底闪过一丝受伤和难堪。
她强撑着体面,行礼告退,走到门口时,回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
我知道,我被她记恨上了。
等她走后,萧烬的心声又响了起来。
哼,敢欺负朕的人,下次再来,连门都不让她进。
不过,她刚才说呆头鹅手段好,是什么意思难道做猪肘子那天,另有隐情
我心里咯噔一下。
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他开始怀疑了。
萧烬的疑心像一颗种子,一旦种下,就会疯狂发芽。
他开始不动声色地试探我。
比如,他会故意在心里想一些南辕北辙的东西。
今天天气真好,朕想去御花园赏菊。
然后他嘴上会说:去把朕的弓箭拿来,去西山围场。
如果我真的去拿了菊花糕点,就正中他下怀。
我只能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他嘴上说什么,我便做什么,绝不多言一句,不多行一步。
他心里想:朕渴了,想喝酸梅汤。
嘴上却说:给朕倒杯热茶。
我便恭恭敬敬地奉上热茶。
他端起茶杯,心里的小人儿在抓狂。
笨蛋!呆头鹅!朕想喝的是酸梅汤啊!你怎么就不懂朕的心呢!
我低着头,忍着笑,心里却是一片冰凉。
这样的日子,太难熬了。
我爹的案子还在大理寺审着,一天没有定论,我们沈家就一天悬在悬崖边上。
而我唯一的依仗,就是这个喜怒无常的暴君。
这天夜里,我伺候他歇下,正准备退出去,他却突然开口叫住我。
沈听雪。
奴婢在。
他坐在床沿,烛光下,他的侧脸轮廓分明,少了几分白日的暴戾,多了几分孤寂。
你怕朕吗他问。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说怕,是实话,但可能会惹怒他。
说不怕,是假话,他肯定不信。
就在我纠结的时候,我听到了他的心声。
那声音不再是吐槽和咆哮,而是一种很轻,很脆弱的叹息。
他们都怕朕。怕朕的喜怒无常,怕朕的残暴。可是,有谁知道,朕自己也怕。
朕怕那个怪物会跑出来。
朕怕有一天,朕会彻底变成一个疯子。
我浑身一震。
怪物疯子
这是什么意思
我还没来得及细想,萧烬突然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腕。
他的手很凉,力气却很大。
你留下。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今晚,就在这里陪着朕。
他心里想的却是:
别走。求你,别留我一个人。
我最终还是留下了。
他让我睡在外间的软榻上,只隔着一扇屏风。
深夜,我辗转反侧,毫无睡意。
脑子里全是萧烬那句脆弱的心声。
朕怕那个怪物会跑出来。
他到底在怕什么
就在这时,寝殿内突然传来一声痛苦的闷哼。
我心里一惊,立刻起身,绕过屏风。
只见萧烬蜷缩在龙床上,浑身发抖,额头上全是冷汗,似乎在做什么噩梦。
不……不要过来……他喃喃自语,脸上满是恐惧。
我从未见过他如此脆弱的样子。
白日里那个高高在上,掌控别人生死的帝王,此刻像个无助的孩子。
我听不到他的心声了。
一片死寂。
这比听到他骂我是呆头鹅还要让我恐慌。
陛下陛下您怎么了我试探着叫他。
他猛地睁开眼。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里面没有丝毫平日的清明和理智,只有一片混沌的、野兽般的猩红。
他死死地盯着我,仿佛在看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
滚。他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
我被他眼里的疯狂吓得后退了一步。
这不是萧烬。
或者说,这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内心话痨的萧烬。
这就是他说的……怪物。
陛下,您……
我话没说完,他突然暴起,一把掐住了我的脖子!
力道之大,让我瞬间窒息。
空气被迅速抽离,我的眼前开始发黑。
我拼命挣扎,掰他的手指,却撼动不了分毫。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清晰地笼罩着我。
你是谁派来的他声音嘶哑,充满了杀意,说!
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就在我以为自己真的要死在这里的时候,我的指尖无意中碰到了他手腕上戴着的一串沉香木佛珠。
那是我白天刚给他换上的,因为他心里念叨着旧的这串味道淡了。
佛珠冰凉的触感,似乎刺激到了他。
他掐着我脖子的手,猛地一松。
眼里的猩红也褪去了一丝。
他看着我,眼神里闪过一丝迷茫,然后,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晕死过去。
我瘫软在地,捂着脖子,剧烈地咳嗽。
劫后余生的恐惧,让我浑身冰冷。
我看着昏迷不醒的萧烬,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有病。
一种会让他失忆,且无差别攻击别人的,可怕的疯病。
第二天萧烬醒来时,完全不记得昨晚发生过什么。
他看着我脖子上清晰的指痕,皱起了眉头。
你脖子怎么了
我低头,用衣领遮了遮:奴婢不小心,夜里撞到了。
我不敢说实话。
我怕他为了保守秘密,杀我灭口。
他心里嘀咕着:撞的这明明是掐痕。宫里谁敢动朕的人胆子不小。
他没再追问,但这件事显然在他心里留下了印记。
从那天起,他开始让我夜里也守在殿内。
美其名曰守夜,实际上,我知道,他是在用我当镇定剂。
他害怕那个怪物再次出现。
而我,也开始小心翼翼地观察,试图找出他发病的规律。
我发现,每当他批阅关于边疆战事的奏折,或者看到血、背叛之类的字眼时,他的情绪就会变得极不稳定,心声也会消失。
这似乎是诱因。
我爹的案子,也终于有了进展。
大理寺卿顶着压力,查出那封所谓的通敌信件,笔迹确实是伪造的。
但背后伪造之人,却线索中断,查不下去了。
我爹的通敌罪名洗清了,但一个治军不严,致使军中机密外泄的罪名,还是扣了下来。
最终,萧烬下旨,免去我爹大将军之职,削爵,贬为庶民,永不录用。
沈家,彻底倒了。
虽然保住了性命,但这对于心高气傲的父亲来说,无异于奇耻大辱。
旨意传到我这里时,我正在给他研墨。
听到福安的话,我的手一抖,一滴墨汁落在了明黄的奏章上。
完了。
这是大不敬之罪。
我立刻跪下:奴婢该死!
萧烬放下笔,看着那滴刺眼的墨迹,面沉如水。
大殿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福安和一众宫人都吓得跪了一地,头都不敢抬。
我能感觉到,他身上那股危险的气息又开始弥漫。
他的心声,消失了。
我知道,那个怪物又要出来了。
这一次,我没有退缩。
我抬起头,直视着他慢慢变红的眼睛,用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平静语气说:
陛下,您昨晚说想吃冰镇的绿豆百合汤,奴婢已经让御膳房备下了,现在要端上来吗
我赌他内心深处,那个话痨幼稚鬼,还留有一丝对美食的执念。
他猩红的眸子死死地盯着我,仿佛在分辨我话里的真假。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就在我快要撑不住的时候,他眼里的红色,竟然真的,一点一点地褪去了。
心声,回来了。
绿豆汤朕什么时候说了哦……好像是昨天心里想过来着……这呆头鹅,记性倒好。
他重新拿起笔,用一种若无其事的语气说:端上来吧。
然后,他看着地上那份被墨汁玷污的奏章,以及跪着的我,淡淡开口:
奏章脏了,重写一份。至于你……
他顿了顿,心里想的是:吓死朕了,差点又发病。幸好这呆头-鹅机灵。算了,这次就饶了她。
嘴上却说:罚你……今晚不许吃饭。
我重重地磕了个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谢陛下不杀之恩。
我爹被贬为庶民后,柳贵妃来我这里的次数更勤了。
她每次来,都带着胜利者的姿态。
沈妹妹,本宫听说令尊已经离京了唉,真是可惜了,想当初沈大将军何等威风。
她一边说,一边用涂着蔻丹的长指甲,拨弄着我正在修剪的花枝。
我低着头,不说话。
萧烬不在,我连他内心吐槽的庇护都没有。
妹妹如今无依无靠,在这宫里,可要更加谨言慎行才好。毕竟,陛下的恩宠,可不是谁都能一直拥有的。
她说完,轻笑一声,带着一众宫人,扬长而去。
她走后,我看着被她掐断的花枝,默默地将它捡了起来。
晚上,萧烬回来,看到殿里摆着的花瓶空了,随口问了一句。
花呢
回陛下,花败了,奴婢就撤下了。
他嗯了一声,没再多问。
但他心里却在想:胡说,早上还好好的。肯定是有人欺负她了。柳明月今天是不是来过了又是她。
过了一会儿,他状似无意地开口:福安。
奴才在。
传旨下去,贵妃柳氏,言行不端,举止轻浮,禁足景仁宫一月,抄写女诫一百遍,以儆效尤。
福安愣了一下,但还是立刻领旨去了。
我站在一旁,心里五味杂陈。
他这是……在为我出头
他心里立刻反驳:朕才不是为她出头!朕是整顿后宫风气!对,就是这样!
这呆头-鹅,肯定又在心里偷着乐了。不行,得敲打敲打她。
于是,他板起脸,对我说道:你,过来给朕捏捏肩。
我走过去,手刚搭上他的肩膀,就听见他心里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舒服……这呆头-鹅手劲儿还挺大。就是人太瘦了,硌手。
得多喂胖点才行。
我手上力道一顿。
这人,脑子里到底都在想些什么啊。
柳贵妃被禁足后,宫里消停了不少。
再没有人敢明着给我脸色看。
我和萧烬之间,也形成了一种诡异的默契。
我能在他发病前,用各种美食和稀奇古怪的话题,将他从失控的边缘拉回来。
而他,也越来越依赖我。
虽然嘴上还是呆头鹅、笨蛋地叫着,但赏赐的东西却流水似的往我这里送。
甚至有一次,他看我多瞧了两眼窗外的月亮,第二天,就命人在我住的偏殿外,移栽了一株百年桂树。
他给出的理由是:朕闻着桂花香,睡得好。
可我听见他心里说的是:她好像很喜欢月亮和桂花。种在这里,她就能天天看到了。
我的心,就像被温水煮着的青蛙,一点一点地,在沉沦。
我知道这很危险。
他是君,我是臣。
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我是戴罪之身的宫女。
我们之间,隔着天堑。
可情感这种东西,往往越是压抑,越是疯长。
直到那天,太后从五台山祈福回来了。
太后不是萧烬的生母,是先帝的皇后。萧烬登基后,尊其为母后皇太后。
两人之间,向来是面和心不和。
太后回宫的第一件事,就是召见了我。
在慈宁宫,我见到了这位雍容华贵的妇人。
她端坐在主位上,手里捻着一串佛珠,目光慈祥,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锐利。
你就是沈听雪
奴婢在。
哀家听闻,皇帝近来十分宠爱你。
太后娘娘谬赞,陛下只是……爱吃奴婢做的菜罢了。我小心翼翼地回答。
太后笑了笑,那笑容却不达眼底。
是个聪明的孩子。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
她放下佛珠,从旁边的宫女手里,接过一个锦盒。
打开看看。
我依言打开。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串佛珠。
和我送给萧烬的那串,一模一样。
这沉香木佛珠,是哀家当年亲手为皇帝求来的,说能静心凝神。皇帝自小就戴在身上,从不离身。
可是前些日子,哀家的人却在宫中角落,发现了这个。
她指的,是萧烬换下来的那串旧佛珠。
我的心,猛地一沉。
太后盯着我,缓缓说道:哀家还听说,皇帝近来……时常会犯头疼病,性情也变得更加……莫测。
沈姑娘,你日日陪在皇帝身边,可知这是为何
她的每一个字,都像针,扎在我的心上。
我听不到她的心声,但我能感觉到她话语里的陷阱。
她怀疑我。
不,她是在诈我。
她想知道,我对萧烬的病,到底知道多少。
我深吸一口气,跪了下去:奴婢愚钝,不知太后所言何意。陛下龙体康健,并无不妥。
太后脸上的笑容,终于冷了下来。
看来,你是不肯说实话了。
也罢。她叹了口气,皇帝被奸人蒙蔽,哀家身为母后,不能坐视不管。
来人。
将此妖女拿下,打入天牢!哀家要亲自审问,她到底对皇帝,用了什么巫蛊之术!
我被关进了阴冷潮湿的天牢。
这里和我爹之前待的地方,只有一墙之隔。
真是讽刺。
太后的动作很快,雷厉风行。
她以我使用巫蛊之术,魅惑君主的罪名,将我收监,并封锁了消息。
萧烬此刻,应该还在前朝处理政务,对此一无所知。
我蜷缩在角落的稻草堆里,第一次感到了真正的绝望。
我的金手指,是能听到萧烬的心声。
可现在,我离他那么远,什么都听不到。
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来救我。
或者说,他知道了以后,会作何反应。
是会为了我,和权势滔天的太后翻脸
还是会为了撇清关系,顺水推舟,坐实我的罪名
毕竟,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他最大的秘密。
时间一点点流逝。
牢房的门,被打开了。
进来的,是柳贵妃。
不,现在应该叫柳妃了。
太后一回宫,就以她侍奉有功为由,恢复了她的贵妃之位。
她穿着华丽的宫装,在一群太监宫女的簇拥下,像一只骄傲的孔雀,走到了我的牢房前。
沈听雪,别来无恙啊。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里满是快意。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像条狗一样。
我没有理她。
她也不生气,反而笑得更开心了。
你知道吗太后已经下令,明日午时,就在这天牢里,对你用刑。
听说太后最擅长的,是‘梳洗之刑’。就是用铁刷子,把人身上的肉,一片一片地刷下来,直到露出白骨。啧啧,想想到疼。
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
你怕了她很满意我的反应,你放心,我不会让你那么轻易死的。我会求太后,留你一口气,让你亲眼看着,我是如何取代你,成为陛下身边最重要的人。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忘了告诉你。
她凑近牢门,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你爹那封通敌的信,是我爹伪造的。
我猛地抬头,死死地盯着她。
你以为,你那道猪肘子,真的救了你全家吗天真。
如果不是我爹在陛下面前‘求情’,说你一个弱女子不足为惧,你以为你能活到今天
你和你爹,都只是我们柳家,用来和陛下博弈的,一颗棋子而已。
她说完,直起身子,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转身离去。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原来是这样。
原来一切,都只是一个局。
巨大的羞辱和愤怒,像岩浆一样,灼烧着我的五脏六腑。
我恨。
我恨柳家,恨太后,也恨那个把我当成玩物的萧烬!
就在我被仇恨吞噬的时候,天牢的另一头,突然传来一阵巨大的骚动。
陛下驾到——!
是福安的声音。
紧接着,是一阵沉稳而急促的脚步声。
一道明黄色的身影,逆着光,出现在了牢房的尽头。
是他。
萧烬。
他来了。
萧烬的脸色,比天牢里的石头还要冷。
他身后跟着大批的御林军,甲胄鲜明,杀气腾腾。
牢头和狱卒们全都跪在了地上,抖如筛糠。
人呢他的声音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
牢头哆哆嗦嗦地指着我的方向:在……在那儿……
萧烬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停在了我的牢门前。
他看着形容狼狈的我,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
我听到了他的心声。
那不是平日里的吐槽,而是一片山雨欲来的风暴。
好大的胆子!敢动朕的人!太后!柳家!都该死!
她怎么弄成这个样子是不是受伤了那些人有没有对她用刑
她看起来好小一只,缩在角落里,像被抛弃的小猫。
他心里波涛汹涌,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冷冷地对牢头说:开门。
牢头手忙脚乱地打开了锁。
萧烬一步跨了进来,在我面前蹲下。
他脱下自己的龙袍,披在了我的身上,将我从头到脚裹住。
别怕。他低声说,朕来了。
我看着他,眼泪再也忍不住,汹涌而出。
不是因为感动,而是因为委屈,因为不甘。
我抓住他的衣襟,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他愣住了。
你为什么要选我!是不是因为我爹倒了,我们沈家好欺负!是不是在你眼里,我就是个可以随意摆弄的棋子!
柳妃的话,像毒刺一样,扎在我心里。
萧烬的眉头紧紧皱起。
谁跟你胡说八道了
他心里想的是:棋子朕把你当成心尖肉,你居然说自己是棋子那个柳明月,朕必将她碎尸万段!
他想抱我,我却猛地推开了他。
你走!我不想看见你!
我恨他,也恨此刻对他心软的自己。
萧烬的脸色彻底黑了。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声音里带着帝王的威严和不容置喙。
沈听雪,收起你那可笑的脾气。跟朕回去。
朕再说一遍,跟朕回去!
他心里却在咆哮:快跟朕走啊呆头鹅!这里又冷又湿,你会生病的!朕的心都快疼死了!
他朝我伸出手。
我看着那只骨节分明,曾掐过我脖子,也曾为我拭去眼泪的手,陷入了挣扎。
就在这时,太后带着柳贵妃,姗姗来迟。
皇帝,你这是做什么太后一脸不悦,哀家正在审理要犯,你带兵闯入天牢,成何体统!
萧烬转身,将我护在身后,目光冷冷地迎上太后。
审理要犯母后,您审的,是朕的人。
她一个妖言惑众的宫女,算你什么人!
她是朕的女人。
萧烬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整个天牢,落针可闻。
我震惊地抬头,看着他宽阔的背影。
柳贵妃的脸,瞬间血色尽失。
太后的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
萧烬的心声,在这一刻,清晰地传到我的耳朵里。
朕不管什么巫蛊之术,不管什么沈家柳家,朕只知道,谁敢动她一根头发,朕就让谁陪葬。
江山和她,朕都要。
那一天,萧烬是直接抱着我,走出天牢的。
在太后、柳贵妃和所有御林军的注视下。
他把我带回了养心殿,叫来了最好的太医。
太医战战兢兢地给我诊脉,说我只是受了些惊吓和风寒,并无大碍。
萧烬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一些。
他遣退了所有人,殿内只剩下我们两个。
他亲自给我喂药,那苦涩的药汁,他却像喂什么山珍海味一样,小心翼翼。
你……我终于忍不住开口,你刚才说的话,是认真的吗
哪句他给我擦了擦嘴角,装傻。
就是……你的女人那句。
他动作一顿,耳朵尖悄悄地红了。
但他嘴上依旧强硬:君无戏言。
他心里却在放烟花:她问我了!她心里有我!我就知道!呆头鹅也喜欢朕!
我被他这种反差搞得又气又笑。
那柳家呢太后呢这件事,你打算怎么收场
提到这个,萧烬的眼神冷了下来。
柳家,朕早就想动了。丞相柳敬言结党营私,把持朝政,他以为朕不知道这次,正好新账旧账一起算。
至于太后……他顿了顿,她是朕的母后,朕不能动她。但朕,也不会再让她插手朕的任何事。
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我从未见过的认真。
听雪,朕知道,你心里有委屈。朕也知道,朕以前……不是个东西。
朕有病,一种连太医都查不出来的疯病。它让我变得不像自己,残暴,嗜血,甚至会伤害身边的人。
朕一度以为,朕会永远活在那个地狱里。直到你的出现。
你像一道光,照了进来。
你做的猪肘子,你泡的茶,你絮絮叨叨的关心,甚至你那副呆头鹅的样子,都让朕觉得……人间,似乎也没那么可怕。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说这么多话。
也是第一次,他的心声和他说出的话,完全一致。
我的眼眶,又一次湿润了。
所以,他握住我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别再生朕的气了,好不好
朕以后,把命都给你。
萧烬的报复,来得又快又猛。
第二天早朝,他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甩出了柳丞相结党营私、贪赃枉法的一系列罪证。
柳丞相还想狡辩,却被他堵得哑口无言。
最终,柳家被抄家,柳丞相下狱,柳氏一族,男丁流放,女眷充入教坊司。
柳贵妃,被一尺白绫,赐死在了景仁宫。
处理完柳家,萧烬便去了慈宁宫。
我不知道他和太后说了什么。
只知道他从慈宁宫出来后,太后便对外宣布,要去皇家寺庙为国祈福,无限期。
朝堂内外,进行了一次大清洗。
那些曾经看不起我,欺辱过沈家的人,一个个都落了马。
而我爹,也被萧烬官复原职,重新执掌兵权。
一切,都尘埃落定。
萧烬处理完所有事后,来到我面前,像个邀功的孩子。
听雪,你看,再也没有人可以欺负你了。
他心里想的是:快夸我!快说你爱我!
我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忍不住笑了。
我踮起脚,在他唇上,轻轻地亲了一下。
萧烬,谢谢你。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像被点了穴。
然后,一股狂喜的心声,在我脑海里炸开。
啊啊啊啊她亲我了!她亲我了!她叫我名字了!
此生无憾了!朕要立刻下旨,封她为后!
他真的这么做了。
一道封后的圣旨,以最快的速度,昭告了天下。
我,沈听雪,从一个罪臣之女,一跃成为了大萧的皇后。
所有人都说我手段通天,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妖后。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只是运气好,捡到了一个内心是纯情小奶狗的暴君而已。
大婚那天,凤冠霞帔,十里红妆。
我成了萧烬名正言顺的妻子。
洞房花烛夜,他喝得微醺,眼神却亮得惊人。
他挥退了所有宫人,一步步朝我走来。
皇后,他声音低哑,朕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
他心里想的是: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抱着呆头鹅睡觉了!好开心!
我被他逗笑了,主动牵起他的手。
陛下,臣妾也等了很久了。
他将我打横抱起,走向龙床。
红烛摇曳,帐暖春宵。
一切都美好得像一场梦。
然而,就在我们即将融为一体的时候,他突然浑身一僵。
我感觉到了。
那种熟悉的,冰冷的,疯狂的气息。
他的心声,消失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所有的旖旎心思,瞬间烟消云散。
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他眼里的情欲褪去,取而代代的是一片猩红的杀意。
他掐着我的肩膀,将我死死地按在床上。
你是谁他嘶吼着,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
我的心,沉入了谷底。
大婚之夜,我的夫君,再一次,变成了那个不认识我的怪物。
而这一次,我身上穿着嫁衣,无处可逃。
我是沈听雪,是你的皇后。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直视着他的眼睛。
皇后他冷笑一声,眼里的疯狂更甚,朕的皇后,早就死了。
她死在了朕的怀里,被那些叛军,一刀一刀……
他的话,戛然而止。
脸上露出了极度痛苦的表情。
一些破碎的,血腥的画面,似乎在他脑海里闪现。
不……他抱着头,痛苦地低吼,别想了……不要再想了……
我趁机从他身下挣脱出来,抓起床边的衣服,胡乱地套在身上。
我看着在床上翻滚挣扎的萧烬,一个可怕的念头,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他口中的皇后,是谁
他的疯病,难道和那个死去的皇后有关
我顾不上恐惧,试探着靠近他。
陛下,你还好吗
他猛地抬头,猩红的眼睛里,竟然蓄满了泪水。
她好疼……他看着我,像个迷路的孩子,喃喃自语,她一直在说疼……可是我救不了她……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揪住。
原来,在他暴戾的外表下,藏着这样深的伤痛。
原来,他不是天生的暴君。
他只是一个,失去了挚爱,走不出来的可怜人。
我走过去,不顾他可能会再次失控的危险,轻轻地,抱住了他。
萧烬,我把头靠在他的背上,柔声说,都过去了。
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
我会一直陪着你。
他颤抖的身体,在我的怀抱里,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眼里的猩红,也慢慢褪去。
他转过身,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初醒的迷茫。
听雪……
他叫了我的名字。
然后,他晕了过去。
我抱着他,一夜未眠。
天亮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要治好他。
无论用什么方法,我都要把他从那个噩梦里,拉出来。
我要查清楚,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个死去的皇后,究竟是谁。
我开始暗中调查。
宫里关于先皇后的事,是一个禁忌,没人敢提。
我只能从一些旧档案,和伺候过先帝的老人那里,拼凑出一些零碎的线索。
先皇后,姓苏,名绾卿。是开国元勋苏大将军的嫡女。
她和萧烬,自幼青梅竹马,感情甚笃。
先帝在位时,就为他们赐了婚。
后来,先帝驾崩,几位皇子为了争夺皇位,发动了宫变。
史称玄武门之乱。
那场宫变,血流成河。
当时还是秦王的萧烬,为了保护苏绾卿,身中数刀,差点丧命。
而苏绾卿,也在那场混乱中,为了替萧烬挡下一剑,香消玉殒。
萧烬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追封苏绾-卿为孝慈仁德皇后,并以皇后之礼,将她厚葬。
他还下令,将所有参与宫变的皇子及其党羽,全部处死,一个不留。
手段之残忍,震惊朝野。
从那以后,他就性情大变,成了人们口中,喜怒无常,滥杀无辜的暴君。
而他的疯病,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看完这些卷宗,我终于明白了所有。
我不是什么光。
我只是一个,恰好出现在他黑暗世界里的,替代品。
因为我的眼睛,和苏绾卿很像。
因为我做的菜,带着苏绾卿家乡的味道。
因为我的存在,能让他暂时忘记痛苦。
所以,他才对我另眼相看。
所以,他才封我为后。
原来,我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影子。
一个可悲的,替身。
这个认知,像一把淬了毒的刀,狠狠地插进了我的心脏。
比在天牢里,被柳贵妃告知真相时,还要疼上千百倍。
那天晚上,萧烬处理完政务,回到寝殿。
他像往常一样,想过来抱我。
我却后退了一步,避开了他的触碰。
他愣住了。
怎么了
他心里想的是:她今天怎么怪怪的是哪里不舒服吗还是谁又惹她生气了
我看着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陛下,臣妾今天,学了一道新菜。
是苏家的名菜,芙蓉鱼片。您要尝尝吗
苏绾卿,苏皇后,最爱吃的那道菜。
我一字一句,清晰地,将那个名字,说了出来。
萧烬的脸,瞬间血色尽失。
你……萧烬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不可置信,你怎么会知道……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冷冷地看着他,萧烬,你把我当成什么了苏绾卿的替身吗
你每天看着我这张脸,是不是都在透过我,看另一个人
你对我好,给我恩宠,封我为后,都只是因为,我像她
我的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他的心上。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的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我的心,彻底冷了。
我明白了。我点了点头,转身从梳妆台的暗格里,拿出了一样东西。
是一把锋利的匕首。
是我爹在我入宫前,偷偷塞给我防身用的。
萧烬看到匕首,脸色大变:听雪,你要做什么!把东西放下!
他想上前来抢,我却把匕首,对准了我自己的脖子。
别过来!我嘶吼道。
他停住了脚步,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慌乱。
听雪,你听朕解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心里在疯狂地呐喊:是,一开始朕是把你当成了她的影子!可是后来不一样了!朕爱上的是你,是沈听雪,是你这个呆头鹅啊!
朕分得清!朕真的分得清!
可是,这些话,他说不出口。
因为他知道,无论他怎么解释,都无法抹去替身这两个字,给我带来的伤害。
萧烬,我看着他,眼泪滑落,我们之间,完了。
从你把我当成替身的那一刻起,就完了。
说完,我毫不犹豫地,将匕首,划向了我的脸。
我宁愿毁了这张相似的脸,也不愿意再做任何人的影子!
不要——!
萧烬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朝我扑了过来。
但已经晚了。
匕首划破皮肤,一道血痕,从我的眼角,一直蔓延到下颌。
剧烈的疼痛袭来,我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在我彻底陷入黑暗之前,我似乎听到了,他那颗强大心脏,碎裂的声音。
我醒来的时候,躺在柔软的龙床上。
脸上被细密的纱布包裹着,火辣辣地疼。
萧烬就守在床边,双眼布满血丝,下巴上也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整个人憔悴得不成样子。
见我醒来,他眼里迸发出巨大的惊喜。
听雪!你醒了!太医!快传太医!
他想来握我的手,我却条件反射地缩了回去。
他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眼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
太医很快就来了,给我换了药,又说了一些需要静养之类的嘱咐。
等太医走后,殿内又恢复了死寂。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他才用一种近乎沙哑的声音,开口道:
对不起。
我没有理他。
朕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朕不求你原谅,朕只求你,别再伤害自己。
你要是恨朕,就打朕,骂朕,或者……杀了我都可以。
只要你好好活着。
他从怀里,拿出那把匕首,放到我的枕边。
只要你能消气,朕的命,随时都可以拿去。
我看着那把匕首,又看了看他。
他眼里的痛苦和绝望,不似作伪。
可我的心,已经死了。
萧烬,我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我们和离吧。
什么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我们和离。我重复了一遍,你放我出宫,从此以后,我们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不可能!他想也不想就拒绝了,朕绝不同意!
你是朕的皇后,这辈子都是!
他心里在咆哮:和离你想都别想!把你放出宫,朕还怎么活!
你若不放,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便死在这座宫里。
你!他被我气得浑身发抖,却又拿我无可奈何。
我们陷入了僵局。
从那天起,我不再开口和他说一句话,也不再吃任何东西。
我用最沉默,也最决绝的方式,对抗着他。
他想尽了办法,亲自下厨,端来我最爱吃的菜。
可我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几天下来,我迅速地消瘦下去,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而他,也跟着我一起,备受煎熬。
他每天都守着我,眼里布满了红血丝,整个人都像是被抽走了魂。
他心里的哀嚎,我听得一清二楚。
她怎么能这么狠心……她这是要我的命啊……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萧烬啊萧烬,你真是活该……
只要她肯吃饭,朕什么都答应她……放她走就放她走吧……总比看着她死在朕面前强……
终于,在第五天,他妥协了。
他亲手写下了一封和离书,盖上了玉玺。
朕答应你。他把和离书递给我,声音里带着无尽的疲惫和沙哑,等你伤好了,朕就派人,送你出宫。
我接过那封和离书,看着上面刺眼的和离二字,心里没有半分喜悦,只有一片麻木的荒芜。
我终于,自由了。
可是,为什么我的心,这么疼呢
我脸上的伤,在太医的精心调理下,渐渐好了。
但还是留下了一道浅粉色的疤痕,像一条丑陋的蜈蚣,盘踞在我脸上。
我不在乎。
这张脸,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离开皇宫的那天,天气很好。
萧烬没有来送我。
是福安总管,带着一队人马,护送我出宫。
马车缓缓驶出宫门,我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座困了我那么久的,金碧辉煌的牢笼。
心里,空落落的。
福安递给我一个沉甸甸的包裹。
皇后娘娘……不,沈姑娘。这是陛下让奴才交给您的。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厚厚的一沓银票,还有京城里好几处宅院的地契。
陛下说,这些,足够您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了。
他还说……福安顿了顿,声音有些哽咽,他说,是他对不起您。愿您此后,平安喜乐,再无烦忧。
我抓着那个包裹,指节泛白。
他……还好吗我终究,还是没忍住。
福安摇了摇头,眼圈红了。
不好。陛下他……自您走后,就再也没笑过。他把养心殿里,所有和您有关的东西,都收了起来,却又在夜里,偷偷拿出来看。
姑娘,陛下他对您,是真心的。
我别过头,不让眼泪掉下来。
真心
他的真心,早就给了那个叫苏绾卿的女子。
给我的,不过是一些带着愧疚和怜悯的施舍罢了。
马车,渐渐远离了京城。
我没有回沈家。
我爹已经官复原职,哥哥们也各有前程。我不想回去,让他们为我担心。
我带着包裹,一路南下,准备去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了此残生。
可我没想到,我的离开,却成了另一场阴谋的开始。
在我离开京城的第三天,边疆传来急报。
邻国北燕,突然撕毁和平协议,大举进犯。
我爹沈威,临危受命,再次挂帅出征。
而萧烬,为了鼓舞士气,决定御驾亲征。
这个消息,像一颗惊雷,在我平静的心湖里,炸开了锅。
御驾亲征
以他现在的精神状态,上了战场,不是去送死吗!
那个疯病,随时都可能发作!
不行,我不能让他去!
我几乎是想也不想,就调转了马头,拼了命地,往京城的方向赶。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回去。
是因为担心他还是因为,我心里,根本就放不下他
我来不及细想。
我只知道,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送死。
我快马加鞭,日夜兼程,终于在萧烬大军出发的前一晚,赶回了京城。
我没有身份,进不了皇宫。
只能在宫门外,像个无头苍蝇一样,焦急地等待。
直到深夜,我终于等到了一个机会。
福安总管奉命出宫办事。
我拦下了他的马车。
福公公!
福安看到我,又惊又喜:沈姑娘!您怎么回来了!
我要见萧烬!我开门见山,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跟他说!
福安面露难色:姑娘,陛下他……下了死命令,谁也不见。他明日一早,就要出发了。
你带我进去,我保证,我只跟他说几句话!我抓住他的袖子,苦苦哀求。
福安看着我,最终还是心软了。
好吧。咱家就再为您,破一次例。
他把我藏在马车里,带进了皇宫。
我再一次,踏入了养心殿。
殿内,烛火通明。
萧烬一身戎装,正对着一张巨大的军事地图,凝神细看。
他瘦了很多,也黑了一些,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凌厉的,肃杀之气。
听到脚步声,他没有回头,只冷冷地问:什么事
是我。我开口。
他身体猛地一僵,缓缓地,转过身来。
当他看到我脸上的那道疤痕时,瞳孔骤然一缩,眼底翻涌起巨大的痛楚。
你回来做什么他声音嘶哑,带着一丝自嘲,是来看朕的笑话吗
他心里想的是:她回来了……她竟然回来了……她是不是,还是担心朕的
我不是来看你笑话的。我走到他面前,仰头看着他,萧烬,你不可以去亲征。
这是国事,与你无关。他别过脸,不看我。
怎么会与我无关!我急了,你的病……你的病随时都可能发作!战场上刀剑无眼,你这样去,跟送死有什么区别!
朕的生死,也与你无关。他嘴上说着狠心的话,心里却软得一塌糊涂。
她果然是担心朕的……她心里还是有朕的……
萧烬!我气得口不择言,你是不是疯了!你死了,谁来当这个皇帝!你让天下百姓怎么办!
你死了,苏绾卿怎么办!你不是要为她守一辈子吗!
提到那个名字,他的身体,再次僵住。
而我,也后悔了。
我不该提她的。
你走吧。他闭上眼,声音里带着无尽的疲惫,趁朕,还没有改变主意。
我不走!我固执地站在原地,除非你答应我,取消亲征!
沈听雪!他猛地睁开眼,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将我抵在墙上,你非要逼疯朕吗!
他眼里的猩红,又开始若隐若现。
我知道,他又在失控的边缘了。
可这一次,我没有害怕。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萧烬,你听着。
我不管你心里装着谁,也不管你把我当成谁。
我只知道,我不想让你死。
因为……
我好像,也爱上你了。
说完,我踮起脚,堵住了他即将说出口的,拒绝的话。
用我的唇。
他的身体,彻底僵住。
眼里的猩红,也在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取而代之的,是滔天的,不可置信的狂喜。
他反客为主,加深了这个吻。
良久,唇分。
他抱着我,像是要将我揉进骨血里。
听雪,他声音颤抖,在我耳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你再说一遍……再说一遍……
我爱你。我抱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清晰地,给出了回应。
窗外,黎明将至。
我知道,我和他之间,还有很多问题没有解决。
他的疯病,苏绾卿的死因,还有我脸上这道永远无法磨灭的疤痕。
但至少在这一刻,我们是真心相拥的。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