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紫姑 > 第一章

1
被献祭给厕神后
卯时三刻,阴秽之气最重的时辰,我被两名城主亲卫反拧着胳膊,拖行在冰冷潮湿的青石板上。
新砌的五谷轮回之所的气味还没养成,只有生石灰和廉价楠木的混合怪味,混着黎明前浓得化不开的雾霭,呛得人喉咙发紧。这地方阔气得不像是解手的地方,飞檐翘角,琉璃瓦在稀薄的晨光里泛着死鱼肚皮一样的惨淡光泽。
为了它,半条老街被强行推平。
亲卫的铁指箍得我臂骨快要裂开,我咬着牙,没吭声,视线扫过新厕所门前那片空地。那里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人,大多是这条街上被夺了生计或是拆了祖屋的摊贩住户,个个面如土色,在料峭春寒里瑟瑟发抖。几个穿着体面的庙祝道士围着一个铜盆,盆里烧着什么东西,火焰是诡异的幽绿色,噼啪作响,腾起的烟扭曲盘旋,散发出类似陈旧血腥的甜腻气。
新任城主王大人就站在几步外,崭新的官袍下摆沾了夜里的泥泞,一张保养得宜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眼底一丝急于镇压什么的焦躁,泄了他的底。他身旁,那个据说从龙虎山请来的枯瘦老道,正闭目喃喃,拂尘一下下扫过虚空,像在驱赶看不见的蝇虫。
时辰到!献祭品,镇秽气,保一方通泰!老道猛地睁眼,尖声高喝。
我被一股蛮力狠狠向前推去,膝盖磕在冰冷坚硬的门槛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身后那两扇描画着拙劣辟邪符咒的厚实木门,吱呀一声,裂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进入的黑缝。里面是尚未使用过的、更浓烈的生石灰和木头气味,但底下,似乎有什么别的东西丝丝缕缕渗出来——一种沉闷的、让人心头无端发坠的滞涩感,盘踞在深处。
进去!亲卫低吼,又是一脚踹在我腰眼。
我闷哼一声,滚入门内的黑暗。不等回头,那两扇门便砰地一声死死合拢!紧接着是铁链疯狂缠绕拉扯的刺耳声响,最后是重物落锁的咔哒一声脆响。
所有的光,连同外面那个虚假喧闹的世界,瞬间被掐灭。
绝对的黑暗。寂静压下来,耳朵里只有自己骤然加速的心跳,擂鼓一样敲打着肋骨。
冷。一种沁入骨髓的阴冷,从新铺的地砖、从粉刷不久的墙壁里丝丝缕缕透出来,钻进皮肉,冻结血液。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沉重的淤泥,胸口憋闷得发痛。
这就是他花大力气搞来的镇物我
绝望还没完全漫上来,先被一股尖锐的讥嘲刺破。为了这劳什子形象,为了讨好上官,他强征民地修这华而不实的厕所,如今压不住那股子天生的阴秽滞碍之气,竟信了妖道的话,要用活人来填
黑暗中,我靠着冰冷刺骨的门板,慢慢滑坐到地上。指尖触地,一片湿滑的腻垢,是新墙返潮凝出的水珠,混着未清理干净的污渍。
时间在绝对的黑暗和死寂里被拉长、扭曲。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刻,或许已是半天。那股盘踞在深处的滞碍感,似乎活了过来,开始蠕动,变得肉眼可见——墙壁上,缓缓沁出暗绿色的、粘稠的光晕,像某种巨大生物不祥的脉络,无声地搏动。
空气更重了,几乎能摸到那沉滞的、阻碍一切的意志。
窒息感扼住了喉咙。
我忽然想起很小的时候,蜷在祖母膝头,听她用漏风的嘴絮叨过的老话。她说,丫头,别嫌茅厕脏,那儿有位神明住着呢,是位可怜又厉害的女仙,叫紫姑。世人拜她,求的不是顺畅,而是阻塞。田里的肥水别漏光了,身子里的元气别泄完了,兜里的银钱别流走了……都求她给堵一堵,拦一拦。
当时只觉得怪,拜神不都求个通达顺利吗怎还有专管堵的神
祖母浑浊的眼睛看着虚空,神神秘秘地压低声:因为她啊,说一声‘允’,给你的可不是得到,是……剥夺。
冰冷的恐惧沿着脊椎爬升,但一种更疯狂的东西却在胸腔里鼓噪起来。外面隐约传来模糊的诵经声,那些庙祝道士还在做法,想借我这祭品的血肉魂魄,彻底压下此地的不通,换取他们城主大人官运的通达。
真是……蠢得可以。
我猛地抬起头,冲着那片蠕动越来越剧烈的、令人作呕的暗绿光晕,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声,声音因缺氧和寒冷而抖得不成样子,却带着豁出一切的尖锐:
你听见了吗他们不要通!他们要堵!你要堵给他们看吗!
喊声撞在密闭的狭小空间里,回荡出凄厉的回音。墙壁上那暗绿粘稠的光猛地一滞,随即以前所未有的疯狂速度汹涌奔腾起来!
死寂。
然后,一个声音,或者说,一种感觉,并非通过耳朵,而是直接碾入脑海——冰冷、滑腻、带着无数岁月沉积下的滞涩与嘲弄。
……哦
轰——!!!
身侧那扇用铁链死死锁住、寄托了城主和妖道全部期望的厚实木门,连同周围大片的砖墙,毫无征兆地、从内部猛地炸裂开来!
碎木、砖石、粉尘如同暴雨般向外喷射。外面传来惊恐欲绝的尖叫、法术反噬的爆裂声和人群仓皇奔逃的践踏哀嚎。
弥漫的烟尘碎屑中,一道身影缓缓勾勒而出。
她赤着双足,纤巧的脚踝沾着新生的苔藓与经年的污垢,踩过满地狼藉的瓦砾和断裂的符咒幡旗。那些昂贵香烛、铜盆法器中燃烧的幽绿火焰,在她足尖触及的瞬间,尽数无声熄灭,化作死灰。
流散的晨光吝啬地投下一缕,照亮她身上残破的、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古老衣裙,以及一张苍白到近乎透明、却凝聚了万千污秽滞碍之重、美得令人心胆俱裂的脸。
她甚至没看一眼瘫软在地、尿了裤子的城主,或是口喷鲜血萎顿于地的妖道。
那双深不见底、仿佛淤塞了千年时光的眼眸,缓缓转动,落在了我的身上。
朱唇微启,声音似叹息,又似诅咒,清晰地在每一寸崩坏的死寂中荡开:
因为我说‘允’,便是剥夺。
2
剥夺的法则
碎木与粉尘仍在空中缓慢沉降,每一粒都裹着那幽绿粘稠的光,仿佛时间本身被拉长、淤住了。
紫姑就立在那片狼藉中央,赤足下的砖石无声地化为齑粉,不是崩裂,而是像被某种力量彻底腐蚀、消解了存在的根基。她周身弥漫着一股沉重的滞涩,空气不再流动,光线扭曲弯折,绕过她构成一片视觉的泥潭。
外面跪伏的人群连惨叫都发不完整,喉咙像是被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漏气声,脸憋成酱紫色,眼球惊恐地暴凸。他们动弹不得,并非被定身,而是每一个微小的动作——抬手、转头、甚至吞咽——都变得如同在万丈深的淤泥中进行,需要耗费莫大的气力,抵抗那无所不在的阻滞。
她的目光越过了他们,落在我身上。
那不是温暖,不是救赎,甚至没有一丝常见的悲悯。那是一种近乎非人的审视,冰冷、粘稠,穿透皮肉,直抵灵魂最深处,掂量着其中每一分恐惧、绝望和方才那点不管不顾的疯狂。我感到自己的血液流速变缓,心跳沉重得每一次搏动都撞击着胸腔,发出闷响。
你唤醒了滞碍。
她的声音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在我颅骨内嗡鸣,带着万千亡魂叹息般的重音,又像是陈年污垢刮擦的嘶哑。
他们献祭阻塞,祈求以此换取别处的通泰。愚昧。无形的讥讽比冰刃更刺人。我便赐予他们……阻塞本身。
她的视线终于从我身上挪开,缓缓扫向瘫软在地的王城主和那枯瘦老道。
王城主肥胖的身躯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想磕头求饶,却发现自己的额头难以叩击地面——并非有东西阻挡,而是他的肌肉、骨骼,乃至意志,都陷入了一种极致的疲软和懈怠。连恐惧都无法驱动这具沉重的皮囊。他官袍上象征富贵的锦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光泽,变得灰暗、朽坏,如同曝尸多年的烂布。他脸上油润的红光迅速褪去,皮肤松弛塌陷,露出底下的青黑,短短几息之间,竟似苍老了二十岁,一副被酒色掏空、又被抽走了最后一丝精气的败相。他张着嘴,却发不出像样的声音,只有气流艰难穿过堵塞痰液的嗬嗬声。
而那个妖道,情况更骇人。他周身原本流转的微弱法力灵光,此刻不是消散,而是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粗暴地堵塞回了体内。经脉虬结凸起,在干瘪的皮肤下疯狂扭动,却无处可去,最终鼓胀、破裂,渗出暗沉的血珠。他七窍之中都有污黑的粘稠物缓缓淌出,那是修为反噬、彻底淤堵在体内的惨状。他蜷缩如虾米,眼睛瞪得几乎裂开,里面全是法力失控、走火入魔带来的极致痛苦和难以置信的恐惧。
剥夺。
无需刀兵,不见血腥。紫姑甚至没有动一根手指。
她只是允了他们的祈求——将阻塞赐还其身。
他们的富贵、权势、修为,乃至求生的气力,正被一种绝对的、规则般的滞碍之力,一寸寸剥夺。
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冰凉,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起来。这不是正义,不是天罚,这是某种更古老、更漠然、更令人绝望的……法则运转。
紫姑的目光再次回转,落在我脸上。那深不见底的淤塞之眸里,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残酷的兴味。
至于你……
她赤足迈出一步,所过之处,断裂的符幡化为飞灰,铜盆中的幽绿火焰彻底死寂。
你看清了愿力的本质。祈求阻塞者,终将被阻塞吞噬。
她停在我面前,居高临下。那庞大的、令人窒息的滞涩感包裹着我,却并未像对待其他人那样碾压下来,反而像潮水般微微退开少许,留下一个诡异的、可供呼吸的缝隙。
蝼蚁向洪流祈求断流,她的声音直接凿入我的脑海,带着永恒的阴冷与淤积的重量,可笑,亦可悲。
要在这洪流中活着……
她微微倾身,冰冷的气息拂过我的额头,不是威胁,而是一句仿佛源自世界规则本身的箴言。
……就先学会‘拒绝’。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周身那粘稠的暗绿光晕猛地一荡,整个人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迹,倏然变淡、消散,连同那压垮一切的滞碍感也潮水般退去。
砰、砰——
几声重物坠地的闷响。是那些之前被无形之力扼住喉咙、难以动弹的兵丁和百姓,此刻压力骤消,脱力地栽倒在地,疯狂咳嗽、干呕,脸上惊魂未定,尽是劫后余生的茫然与恐惧。
阳光似乎终于挣扎着穿透了这片被遗弃的废墟,照亮满地狼藉,照亮迅速衰老、蜷缩在地上无声流泪的王城主,照亮经脉尽毁、出气多进气少的妖道。
也照亮了僵直站在原地的我。
冷。
一种从骨髓里透出的冷,比刚才被困在黑暗中时更甚。
我缓缓抬起自己的手,看着阳光下微微颤抖的指尖。
拒绝
我连祈求什么都尚未想明白。
远处,传来了第一声压抑不住的、崩溃的啼哭。
3
淤塞的印记
王城主蜷在地上,像只被滚水浇过的肥虫。他嗬嗬地抽气,不是哭,是喉咙和肺腑被什么东西彻底淤塞后,仅存的求生本能催逼出的残响。那身崭新的官袍正在肉眼可见地黯淡、发脆,丝线一根根无声断裂,如同他急速衰败的寿数。他徒劳地张嘴,涎水混着暗红的血丝淌过骤然干瘪起皱的下巴,滴落在冰冷的碎砖上。
周围死寂了一瞬。
随即,更大的恐慌如同冰水泼入滚油,猛地炸开!
那些刚刚还能咳嗽、呕吐的兵丁和百姓,此刻彻底看清了场上局势——城主废了,仙师毁了,而那尊带来这一切的恐怖存在……似乎消失了
妖……妖孽啊!
不知谁先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人群彻底崩溃,像被捣了窝的蚂蚁,哭嚎着、推搡着,手脚并用地向远处逃离。他们踩过法坛的碎片,撞翻燃烧的铜盆,甚至慌不择路地从瘫软的王城主和那生死不知的老道身上踏过。
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包括对官威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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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混乱的人流撞得一个趔趄,后背重重砸在残破的门框上,疼痛让我倒抽一口冷气。烟尘尚未散尽,扑入口鼻,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类似铁锈和腐朽烂根的味道。
视线穿过奔逃的腿脚缝隙,落在王城主那张迅速枯槁的脸上。他浑浊的眼珠艰难地转动,对上我的目光。那里面没有了平日的倨傲和贪婪,只剩下最原始的、动物般的恐惧和哀求,还有一丝濒死的困惑——他似乎到此刻仍不明白,自己只是修了个厕所,为何会落得如此下场。
这就是……剥夺。
紫姑甚至没有亲手杀他。她只是允了他那通过献祭祈求来的阻塞,将这力量原封不动、甚至变本加厉地还给了他本人。
一股寒意顺着尾椎骨爬满全身。
我猛地扭开头,不再看那令人作呕的景象,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来。手掌按在地面,粘腻湿冷,不知是泥水还是别的什么。指尖却触到一小块坚硬冰凉的东西。
下意识地捡起。是一块碎裂的深色玉牌,边缘还残留着焦黑的灼痕,像是那老道做法时用的法器的一部分。玉牌触手阴寒,内里似乎有暗绿色的细小流光一闪而逝,快得像是错觉。
来不及细看,远处已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和严厉的呼喝——城主府的援兵,或者衙门的差役,终于要到了。
不能留在这里!
我攥紧那碎玉,连滚带爬地站起来,趁着场面的极度混乱,一头扎进旁边未被推倒的、迷宫般的残破小巷里。
冷风像刀子一样刮过脸颊,肺叶火辣辣地疼。我不敢回头,拼命奔跑,穿过熟悉又陌生的街巷。往日这个时候,这里该充满早市的喧嚣叫卖,此刻却死寂得可怕,只有我自己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在狭窄的巷道里撞出回响。
偶尔有紧闭的门窗隙里,闪过一双惊恐窥视的眼睛,又立刻消失。
他们一定都知道了。至少,知道出了天大的祸事。
那个被选作祭品的我,活着从那个据说镇压着极恶秽气的地方出来了。而城主和仙师,却废了。
我会被当成什么妖邪的同党引发灾祸的祸根
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碎胸骨。紫姑那冰冷的话语再次凿入脑海:要活着,就先学会‘拒绝’。
拒绝什么拒绝被抓住拒绝被当成替罪羊
可怎么拒绝我手无寸铁,身无长物。
巷口传来兵甲碰撞的清脆声响和更密集的脚步声,正在逼近。
无处可逃了!
绝望瞬间攫紧喉咙。我猛地刹住脚步,后背紧紧贴上身后冰冷潮湿的墙壁,绝望地闭上眼睛,攥着那枚碎玉的手心里全是冷汗。
拒绝!
一个念头如同濒死的火星,骤然在几乎被恐惧冻僵的脑髓里迸溅。
不是嘶喊,不是祈求,而是某种更深层的、源于骨髓深处的东西被逼了出来——一种顽固的、不甘的滞涩感,混着对这一切不公的愤怒,对那冰冷神祇的恐惧,以及对生的本能渴望。
像一道无形的、粘稠的屏障,以我为中心,猛地扩张开来!
这边搜!挨家挨户查!差役的吼声近在咫尺。
杂乱的脚步声到了巷口,却突兀地……慢了下来。
并非停止,而是变得极其缓慢、迟滞。像是踩在了深不见底的泥潭里,每一个抬脚、落下的动作都被无限拉长,充满了艰难的阻力。
邪、邪门……怎么……抬不动……腿……断断续续的、充满困惑和逐渐惊恐的声音传来,如同卡壳的齿轮,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我猛地睁开眼。
只见巷口那几个差役,动作慢得如同戏台上的提线木偶,脸上憋得通红,青筋暴起,用尽了吃奶的力气,却难以迈出完整的一步。他们周围的空气,似乎微微扭曲着,泛着一种极淡的、熟悉的暗绿色流光。
是我
心脏几乎停跳。
那股力量……紫姑留下的……拒绝的力量
我低头,看向自己紧握的拳头,那枚碎玉正透过指缝,散发出微弱却坚定的阴冷气息,与我体内那股躁动的滞涩感隐隐呼应。
巷口的差役们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恐惧压过了职责,他们开始试图后退,但那迟缓如同噩梦,挣扎显得无比可笑。
我没有任何犹豫,转身就往巷子更深处跑去,这一次,脚步似乎轻快了些许。
七拐八绕,确认暂时安全后,我才瘫在一处堆满杂物的死角,剧烈地喘息。摊开手掌,那枚碎玉静静躺在掌心,触感依旧冰凉。方才那短暂的、却真实不虚的力量……
是它引动了我体内残留的东西还是我……真的开始触碰那种可怕的法则
远处,官府搜捕的喧嚣声隐约传来,如同笼罩在全城上方的阴云。
我握紧碎玉,冰冷的触感刺入皮肤。
活下去。
像她说的那样活下去。
用……拒绝的方式。
4
污巷遗宝
我蜷在腐木和破筐垒出的狭小空隙里,每一次吸气都扯得肺叶生疼,带着霉烂和某种说不清的、铁锈似的甜腥气。巷子外头,搜捕的呼喝声和兵甲碰撞的动静忽远忽近,像一张正在收紧的网。
手心那点阴冷的触感成了唯一的锚。
摊开手掌,碎玉静静躺着,比夜色更深沉。借着一缕侥幸漏过棚顶缝隙的惨淡月光,勉强能看清它的模样。边缘嶙峋,断口粗糙,隐隐透着被烈火或蛮力崩碎的痕迹。玉质本身却有种奇异的温润,只是内里沁着无数蛛网般细密的暗绿纹路,此刻正极缓慢地、如同沉睡呼吸般明灭。
指尖抚过那些纹路,一股冰寒直刺骨髓,激得我猛地一颤。伴随而来的,是那股熟悉的、令人心头发沉的滞涩感,细微,却顽固地盘踞在经脉深处,与碎玉隐隐呼应。
方才巷口那诡异的一幕绝非错觉。
是这碎玉……还是我
抑或,是那尊神明离去时,瞥向我那一眼所留下的……某种馈赠
胃里一阵翻搅。我想起她赤足踏碎香火的模样,想起她那句学会拒绝。这力量阴寒、淤塞,带着不祥,绝非正道。可眼下,它似乎是我唯一能抓住的、活下去的浮木。
外面脚步声又一次逼近,火把的光晕摇晃着投在对面斑驳的墙壁上。
不能再待了!
咬紧牙关,我将碎玉死死攥回掌心,那阴冷的气息顺着手臂蜿蜒而上,奇异地将胸腔里翻涌的恐慌压下去些许。猫着腰,贴着墙根阴影,朝记忆里坊市最混乱、最污秽的深处摸去。
那里是这座光鲜城池不愿示人的下水道。污水横流,棚屋挤挨得像随时要坍塌的积木,住满了挣扎在烂泥里的蝼蚁。官差们平日轻易不愿踏足,此刻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熟悉的恶臭越来越浓烈,混杂着腐烂食物、劣质煤烟和便溺的气味,几乎凝成实质。脚下的泥地变得粘稠湿滑。几声有气无力的犬吠从低矮的窝棚里传出,旋即被更深处传来的、病弱的咳嗽声淹没。
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蹲在污水沟边,用木棍拨弄着什么,眼神空洞地抬头瞥了我一眼,又漠然地低下。角落里,一个蜷缩着的黑影发出断续的呻吟,身下洇开一滩污黑,无人问津。
这里是阻塞的具象,是生机流动到此彻底淤停的死角。每一寸空气都沉重得让人难以呼吸。
我下意识地更紧地握住那枚碎玉。它在这里,似乎……更活跃了些。内里的暗绿纹路流转的速度加快了一丝,那股阴寒的滞涩感自行在体内缓慢盘旋,竟奇异地抵消了部分外界污浊之气带来的窒息感。
仿佛回到了某种……源头。
跌跌撞撞,终于在一处半塌的窝棚后停下。这里堆满了不知名的废弃物,相对僻静。脱力地靠墙滑坐在地,心脏仍在狂跳。
稍微定下神,才再次仔细端详起这枚碎玉。除了那诡异的纹路,断裂的截面似乎还残留着极细微的刻痕。对着月光艰难辨认,那并非装饰性的花纹,倒像是某种……残缺的符文的一角。笔画古拙扭曲,透着一股非人的、冰冷的意味。
这是那妖道的东西他用来沟通、或者说,试图利用紫姑力量的媒介
所以它才能引动我体内那点可悲的残留才能让那些差役动作迟缓
一个模糊的、大胆到近乎自毁的念头悄然滋生。
如果……如果这符文并非妖道所创,而是更古老、更接近紫姑本源的东西……
那我握着的是否不止是一块碎玉
而是一把钥匙
一把指向那淤塞与剥夺之力的、危险至极的钥匙
远处搜捕的喧嚣似乎暂时远去了一些,或许他们暂时放弃了这片令人作呕的迷宫。
寂静重新笼罩下来,只有污水滴落的单调声响,和窝棚里那些沉重得仿佛永远也喘不完的、被生活淤塞了的呼吸。
我靠着冰冷的墙壁,攥紧那枚越来越烫、也越来越冷的碎玉,感受着那细微却真实不虚的滞涩力量在指尖盘旋。
活下去。
用这种方式。
巷子最深处的阴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这微弱的力量惊动,无声地蠕动了一下。
5
淤巷窥秘
污水巷的夜,是活的。它用黏腻的触须缠绕你的脚踝,用腐败的吐息灌满你的肺叶。我蜷在窝棚投下的那片稀薄的阴影里,攥着那枚越来越不像死物的碎玉。它在我掌心轻微地搏动,像一颗冰冷的心脏,每一次收缩,都泵出细微却顽固的滞涩感,渗入我的血脉,与这片土地的淤塞同频。
搜捕的喧嚣被高墙和曲折巷道筛了几遍,传到此处已成了模糊遥远的闷响,反倒衬得近处各种细微动静愈发清晰——耗子啃啮朽木的窸窣,病患压抑的呻吟,还有……一种极轻、极缓的摩擦声。
不是风吹动破烂油毡的动静。那声音更沉,更粘,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迟滞感,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在泥泞里被一寸寸拖行。
我屏住呼吸,那股源自碎玉的阴寒力量自行流转,奇异地压下了我本能的恐惧,感官却变得异常清晰。循着那声音,视线投向巷子最深处,一个被坍塌杂物半掩的角落。
那里,原本该是绝对的黑暗,此刻却氤氲着一层极淡薄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暗绿幽光,如同夏日坟场飘荡的磷火,却更加粘稠沉重。
摩擦声正是从光晕中心传来。
一个佝偻得几乎对折的影子,正背对着我,一下,一下,缓慢至极地……擦拭着什么。
她的动作慢得超出常理,每一次抬起手臂,都像对抗着无形的万钧阻力,关节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的咯吱声。她手里攥着一块黑乎乎看不出原状的布,重复着擦拭的动作,对象似乎是一小块相对平整的石板,或是别的什么平面。
她周身笼罩着那股熟悉的、令人心头窒息的滞碍感,比我从碎玉中感受到的浓郁十倍、百倍!仿佛这条巷子里所有的污秽、所有的绝望、所有流动不去的死气,最终都汇聚到了她那缓慢到恐怖的动作里。
她是活的还是这片淤塞之地滋生的某种……东西
我僵在原地,连眼球都不敢转动,生怕一丝微小的动静都会惊动那诡异的存在。掌心的碎玉却骤然变得滚烫,内里的暗绿纹路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流转,几乎要透玉而出!一股强烈的、近乎本能的吸引和畏惧同时撕扯着我的神经。
她似乎完全沉浸在那永无止境的、缓慢的擦拭中,对我和碎玉的异状毫无所觉。
不,或许不是毫无所觉。
就在我几乎要被那矛盾的冲动撕裂时,她那慢到令人崩溃的擦拭动作,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
仅仅是一下,短暂得如同错觉。
但整个巷子里那种沉重的、淤塞的氛围,随之猛地一凝!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耗子的窸窣、病人的呻吟瞬间消失,绝对的死寂降临,压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她没有回头。
可我知道,她察觉了。
如同水底淤泥感知到一粒沙子的落下。
冷汗瞬间浸透了我的后背,粘在冰冷的皮肤上。跑念头刚起,就发现四肢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变得无比艰难。是恐惧,还是……她周身那无所不在的滞涩力场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一段几乎被遗忘的、祖母呢喃过的破碎歌谣,毫无征兆地撞进脑海:
……厕中姑,淤里仙……不擦净,不显灵……擦净了,祸临头……
歌词含糊扭曲,调子古怪,小时候只当是吓唬孩童的胡话。此刻,每一个字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意识里。
不擦净,不显灵擦净了,祸临头
这诡异的婆子,莫非是……紫姑某种形式的……化身仆役亦或是被她的力量彻底扭曲、禁锢在此地的……祈愿者
那她不停擦拭的,究竟是什么是祈求洁净的愿力所化的执念还是这片污秽本身凝结出的、永远无法真正擦去的垢
掌心的碎玉温度高得吓人,那股阴寒的滞涩力量在我体内左冲右突,躁动不安,既想逃离,又疯狂地想靠近那幽暗的源头。
老妪那顿住的动作,又开始极其缓慢地继续。一下,又一下。粘稠的摩擦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更沉,更缓,带着一种令人绝望的永恒感。
但她身后那片暗绿的幽光,却无声地蔓延开来一丝,如同触角,悄然探向我藏身的阴影。
被发现了。
不是视觉上的看见,而是某种更深层次的、基于同源淤塞力量的感知。
我心脏骤停。
几乎就在同时,巷子另一端,传来了截然不同的动静——靴子踩过湿泥的声响,还有压低的、属于男人的交谈声,带着一种与这污巷格格不入的警惕和……官腔。
……确定看到往这边跑了
错不了,那小子邪门得很!刚才追他的兄弟差点着了道……
是搜捕的官差!他们竟摸到了这里!
前有未知的诡异,后有索命的追兵。
绝望如同冰水,兜头浇下。
那擦拭声还在继续,慢得折磨人心。
暗绿的幽光又蔓延近了一寸。
官差的脚步声清晰可闻,越来越近。
攥紧滚烫的碎玉,那阴寒的滞涩力量在血管里尖叫。
无处可逃。
6
两厄择一
靴底碾过烂泥的黏腻声响,像索命的鼓点,一下下敲在耳膜上。火把的光晕已经能投到对面塌了半边的土墙上,摇晃着,逼近。
……分头找!那小子肯定钻这耗子洞里了!
声音粗嘎,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们怕这地方,怕这里的污秽,更怕刚才巷口那邪门的迟缓。
而我面前,那片源自巷子最深处的暗绿幽光,如同拥有生命的粘稠沼泽,正无声地、缓慢地漫延过来。所过之处,连空气都凝固了,腐败的气味被一种更古老的、尘封的淤塞感取代。老妪那迟缓到令人头皮发麻的擦拭声,是这片凝固领域里唯一、却比死寂更恐怖的背景音。
前是未知的诡异,后是索命的钢刀。
心脏被无形的手攥紧,几乎要炸开。冷汗滑过太阳穴,冰得像一条垂死的蠕虫。
跑往哪儿跑冲向官差是自投罗网,撞进那绿光里……下场可能比被锁进厕所当祭品更凄惨万倍。
攥着碎玉的手心滚烫刺痛,那阴寒的滞涩力量在体内疯狂冲撞,像一头被困的绝望野兽,既恐惧那绿光源头,又暴戾地想要撕碎逼近的官差。
拒绝!
紫姑冰冷的话语再次凿穿恐惧。
不是哀求,不是逃避。是拒绝!
拒绝被抓住!拒绝被这诡异的景象吞噬!
念头起的刹那,掌中碎玉猛地灼热!内里那些暗绿纹路以前所未有的亮度疯狂闪烁,一股远比之前巷口更强烈、更阴沉的滞涩感如同决堤的冰洪,顺着我的手臂咆哮着涌入四肢百骸!
视野边缘瞬间蒙上了一层诡异的暗绿滤镜,所有的一切——官差逼近的脚步声、火把晃动的光影、甚至那老妪缓慢的擦拭声——都像是隔了一层厚重粘稠的油脂,变得模糊、扭曲、迟缓。
那……边……好……像……官差的交谈声被拉长、变形,成了断续破碎、意义不明的噪音。他们举着火把搜索的动作,在我眼中变成了笨拙迟缓的慢动作,抬起的脚悬在半空,艰难地落下,溅起的泥点如同凝固的琥珀。
有效!
但这力量狂暴而陌生,疯狂抽取着什么,脑袋里针扎似的剧痛,眼前阵阵发黑。
几乎同时,那片漫延的暗绿幽光似乎被我这边的力量波动激怒了!它不再缓慢渗透,而是猛地一涨,如同无声的咆哮,加速涌来!光芒中心,那老妪一直背对着我的佝偻身影,极其缓慢地、带着令人牙酸的骨节摩擦声,开始……转向!
不能看!
灵魂深处响起最凄厉的警报!一旦让她彻底转过来,一旦对上那双不知何种存在的眼睛,一切就完了!
官差还在慢动作地逼近,最近的离我藏身的杂物堆不足十步,尽管动作迟缓,目标却明确。
幽光加速漫涌,老妪的头颅已转过一半,阴影中似乎能瞥见干枯褶皱的皮肤和一丝非人的轮廓。
必须选一个!
电光石火间,我做出了选择。
对着官差的方向,用尽全部意志,将体内那股横冲直撞的滞涩之力,混着对追捕者最原始的恐惧和愤怒,狠狠推了出去!
拒绝被你们抓到!
无声的咆哮在脑颅中炸开。
呃!
巷口方向传来几声闷哼,夹杂着惊疑不定的咒骂,那咒骂声也变得断断续续,如同卡住的磁带。
怎……么……回……事……
腿……沉……
那几个官差的动作瞬间变得更加迟滞,如同陷入了更深的泥潭,举步维艰,脸上憋出猪肝色,惊恐地四下张望,试图找出这诡异阻滞的来源。
就是现在!
我猛地从藏身处弹起,不是因为力气恢复,而是那推出去的力量似乎也带走了部分加诸我自身的沉重。没有丝毫犹豫,我转身就朝着与那暗绿幽光漫延方向垂直的、更黑暗的巷子深处亡命奔去!
脚尖点地,不敢发出太大声音,肺部火烧火燎。
身后,官差迟缓的怒吼和那片幽光骤然增强的、令人心悸的凝固感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恐怖的和弦。
我不敢回头,拼命奔跑,感觉那暗绿的视线如同冰冷的蛛丝,粘在背上,试图再次拖慢我的脚步。
掌心的碎玉温度骤降,变得如同冰块,内里的纹路也黯淡下去,仿佛刚才那一下抽干了它全部的力量。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虚脱感和脑袋里空荡荡的钝痛。
但我还在跑。
穿过更窄的缝隙,翻过垮塌的矮墙,污水溅湿了裤腿,恶臭灌满鼻腔。
直到身后的所有声音——官差的、诡异的——都彻底消失,只剩下自己剧烈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我才敢慢下脚步,扶着一面冰冷湿滑、长满苔藓的墙壁,几乎要呕吐出来。
瘫软在地,汗水涔涔而下,冷得浑身发抖。
躲过了……暂时。
抬起头,打量四周。这里似乎是污水巷网络的最边缘,靠近废弃的河道,空气里的恶臭淡了些,却多了一股河水特有的腥气和荒凉。几座完全垮塌的屋架像巨兽的尸骨,黑黢黢地堆叠着。
刚才那一下……
我摊开手掌,看着那枚失去光泽、变得灰扑扑的碎玉。是我催动了它还是它借我的手宣泄了力量
那官差变得极度迟缓的画面烙印在脑海里。
还有那转向的老妪……她到底是什么紫姑的影子另一个祭品还是这片土地上,因无数阻塞愿力而滋生的……更古老的东西
学会拒绝……我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干涩。
拒绝的代价,是触及更深、更黑暗的淤塞。
远处,城内似乎响起了宵禁的钟声,沉闷地荡开,如同为这场逃亡敲响的丧钟。
我握紧冰冷的碎玉,蜷缩进一堆废弃的麻袋后面,在黎明的寒意和未知的恐惧中,瑟瑟发抖。
活下去的路,仿佛比那污巷更深,更暗。
7
滞神的低语
寒冷刺骨。并非寻常夜寒,而是一种沁入骨髓、滞塞血液的阴冷,从身下潮湿的土地、从四周废弃的断壁残垣里丝丝缕缕渗出。我蜷在散发霉味的麻袋堆后,每一根骨头都在打颤,牙关磕碰的细响在死寂中格外惊心。
掌中那枚碎玉沉寂如死物,冰冷,黯淡,再也榨不出一丝力量。方才强行催动拒绝的后果开始反噬,太阳穴突突地跳痛,像是被钝器反复敲击,经脉里空乏酸软,却又残留着一种被阴寒力量粗暴冲刷后的灼痛和滞涩感。
远处官差的呼喝声早已消失,并非放弃,更像是……被这片地域更深沉的淤塞吞没了。连风到了这里都凝滞不前,只有废弃河道飘来的、带着死水腥气的雾霭,缓慢地流动,缠绕着残破的梁柱,如同挽歌。
彻底的孤立无援。
城主府的追兵不会放过我。那条污水巷里的诡异存在……她(它)是否还记得我这只侥幸逃脱的蝼蚁
绝望像冰冷的淤泥,一点点淹没上来。
就在意识快要被冻僵和头痛吞噬时,一个声音,或者说,一种存在的感知,并非通过耳朵,而是直接在我近乎凝固的识海中……荡开。
冰冷。粘稠。带着万千亡魂沉淀下的死寂与漠然。
是……她。
紫姑。
没有形体,没有面孔,只有一片无垠的、黑暗淤塞的意,如同最深的海沟底部的压力,缓慢地、无可抗拒地碾压下来。
『……看见了吗……』
那意念无声地质问,每一个字都像凝结着千年污垢的冰棱,刺入脑海。
『那便是……祈求‘阻滞’的代价……』
一幅幅破碎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我眼前炸开——
不是画面,是感觉。
是王城主感受着生命和活力如同沙漏般无可挽回地流失,每一个器官都在变得沉重、朽坏,思维如同陷入泥潭,连恐惧都变得迟缓而绝望的滞涩感。
是那妖道法力失控倒灌,经脉寸寸淤堵爆裂,修为连同生机被彻底堵塞在崩溃的皮囊里,承受着极致痛苦的滞涩感。
是污水巷里那个老妪,永无止境地、缓慢地擦拭着永远擦不净的污垢,动作被无限拉长,时间本身在她周围凝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永恒滞涩感。
还有更多、更模糊的……田间老农祈求肥水不流外人田,却眼睁睁看着禾苗连同土地一起板结僵死的沉重……商人祈求对手财运阻塞,转眼自家货船便搁浅河床、朽烂于滩涂的腐朽……
无数祈求阻滞的愿力,最终都化作了施加于自身的、形态各异的滞涩。求仁得仁,却是最残酷的剥夺。
『他们向深渊祈求断流……』紫姑的意念里没有嘲讽,没有怜悯,只有陈述法则般的冰冷。『深渊便回以……凝视。』
『吾非施恩之神……吾即‘滞碍’本身。允诺,即是施行。』
那股庞大的、淤塞的意志稍稍退开些许,留下一个近乎真空的、令人魂灵战栗的缝隙。然后,一个选择,如同冰冷的砝码,沉甸甸地压入我的意识。
『蝼蚁……』
『是溺毙于凡俗的追捕……』
一幅清晰的预感闪现:我被官差发现,锁链加身,拖回广场,作为一切灾祸的元凶被公开处刑,刀斧临头。
『……抑或……』
另一幅画面涌入:我掌心那枚黯淡的碎玉微微亮起,内里那些暗绿的纹路如同活物般扭动,与我体内残留的那点阴寒滞涩力彻底融合。代价是,我的血脉将永远浸透这份冰冷,我的存在将逐步滑向非人,如同那污水巷里的老妪,成为淤塞的一个微小注脚。
『……拥抱‘停滞’,苟存于吾之阴影……』
没有第三条路。
生存,不再是奔跑与呼吸,而是在两种截然不同的终结之间,做出选择。
求生的本能在此刻变得无比尖锐,却又被巨大的恐惧和茫然包裹。拥抱那冰冷的滞涩之力,变成怪物还是回归凡人的轨迹,迎接注定悲惨的死亡
碎玉在掌心沉默着,冰冷刺骨。
废弃的河道上,雾气更浓了。
那庞大的意志不再催促,只是漠然地等待着。
等待着蝼蚁的抉择。
8
吾即滞碍
终章
吾即滞碍
『……溺毙于凡俗的追捕……』
冰冷的预兆闪过:镣铐加身,被拖拽于肮脏的石板路,无数憎惧的目光投来,刀锋落下时脖颈彻骨的凉。
『……抑或……拥抱‘停滞’……』
另一幅图景涌入:掌心碎玉复苏,暗绿纹路如活蛆钻入血脉,四肢百骸浸透永恒的阴寒滞重,思维凝固,成为这污巷尽头又一个擦拭永恒的阴影。
两种终结。一种短暂剧烈,一种漫长腐朽。
没有生路。只有选择如何沉没。
那庞大的、淤塞的神意悬浮于识海,漠然等待。如同等待水滴落入无底深潭,激不起半分涟漪。
碎玉在掌心发出最后一丝微弱的阴冷,像垂死之虫的抽搐。
不。
不是选择如何死。
是选择……如何存在。
紫姑的话语碎片尖啸着划过脑海——吾即‘滞碍’本身、允诺,即是施行、看清愿力的本质。
他们向她祈求阻塞,她便赐予阻塞,最直接,最残酷,分毫不差。
这就是她的法则。冰冷,公平,漠然。
我不是祈求者。
我是……祭品。是被他们选中的、用来换取通泰的代价。
但祭品,为何不能拥有自己的意志
既然允诺即是施行……
我猛地攥紧那枚冰冷死寂的碎玉,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不是祈求,不是拥抱,而是将一股极端尖锐的、混杂着恐惧、愤怒、不甘和最后求生执念的意志,狠狠刺入其中!
我拒绝他们的追捕!
我也拒绝成为你阴影里的怪物!
我拒绝这既定的命运!
若你真是‘滞碍’——那就‘阻塞’这一切!阻塞加诸我身的灾厄!阻塞流向我的刀兵!阻塞所有意图摆布我的轨迹!
以此献祭为引——允诺!
没有声音。只有意念的咆哮在空荡的识海里疯狂撞击。
碎玉骤然爆开!不是碎裂,而是化作一蓬极细极密的暗绿色尘霾,瞬间钻入我的掌心皮肤之下!剧烈的、仿佛血脉被瞬间冻结又灌入铅水的痛楚席卷全身!
呃啊——!
我蜷缩在地,喉咙里挤出不成声的嘶哑痛呼,感觉每一寸肌肉都在痉挛、僵化,皮肤表面泛起一层诡异的、如同苔藓般的暗绿纹路,又迅速隐没。
阴寒。沉重。思维变得迟滞,像在粘稠的蜜糖里挣扎。
但同时,某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感知力,以我为中心,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荡开的涟漪,缓慢却坚定地扩散开来。
我看到了——几条街外,那些仍在污水巷附近徘徊搜索的官差,他们行动的轨迹上,凭空生出了无数细微的、无形的绊索和泥潭。有人莫名被自己散开的鞋带绊倒,摔得鼻青脸肿;有人一脚踩进看似平整实则突然软陷的泥坑,拔不出脚;有人腰间挂着的锁链莫名其妙缠在了一起,死结般难以解开……种种微不足道却又切实有效的阻滞,让他们的搜捕变得效率低下,充满莫名的烦躁和挫败。
他们依旧在搜寻,但无形的滞碍已悄然加身,他们的努力正被引向歧途和徒劳。
而我自身,那被追捕的厄运,仿佛被一层无形的、粘稠的屏障包裹、阻塞了,暂时隔绝在外。
代价是,我正逐步非人。
血液流动缓慢,心跳沉重如锤击铁砧。抬起手臂的动作需要耗费比以往多出数倍的气力,仿佛对抗着无形的阻力。周围的空气对我而言也变得粘稠,呼吸不再是本能,而是一项需要刻意去完成的、艰难的任务。
我成了一个小小的滞碍之源,一个活着的、缓慢凝固的结节。
挣扎着,用变得迟缓笨拙的动作,从麻袋堆后爬出。每一步都像是在深水中行走。世界在我眼中仿佛被按下了慢速,声音模糊扭曲,色彩黯淡沉滞。
我朝着与城主府相反的方向,朝着这片废墟更深处,迈出了第一步。脚步沉重,落地无声,在潮湿的地面上留下极浅、却仿佛蕴含着异常重量的脚印。
我不会被抓住。也不会变成巷底那擦拭永恒的老妪。
我选择了第三种存在——以自身为祭,化身滞碍,阻塞加诸己身的灾刃。
从此,我行走之处,便是小小的泥潭。我所抗拒之事,便会平添无形的坎坷。
我是祂法则的扭曲践行者,是祂无意间播下的一颗病变的种子。
雾气弥漫的废弃河道旁,一个移动缓慢、周身散发着微弱阴寒滞涩气息的身影,逐渐融入更深的荒芜与死寂。
远方城池的喧嚣被彻底隔绝,只剩下缓慢、沉重、如同渐渐凝固的脚步声响。
永无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