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秋水生凉
沈砚第一次见到陆则衍,是在白露刚过的江南。
彼时他正蹲在青石板路边,对着一汪积了夜雨的水洼写生。水墨在宣纸上晕开,恰好映出对面飞檐翘角的倒影,雨珠从瓦当坠下,在水洼里敲出一圈圈细碎的涟漪,搅得那方天地里的亭台楼阁都晃悠悠地动起来。
沈先生
清冽的男声在头顶响起,像冰块撞在玉盏上,带着初秋特有的凉意。沈砚抬头时,额前的碎发扫过睫毛,他看见一双穿着黑色手工皮鞋的脚停在自己面前,裤脚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往上是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最后落在那人脸上。
陆则衍站在廊檐下,半边身子沐在天光里,半边隐在阴影中。他很高,肩线平直,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是深褐色的,像浸在寒潭里的黑曜石,看人时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审视。
沈砚慢慢站起身,手里还捏着那支狼毫笔,指尖沾了点墨汁。他笑了笑,眉眼弯起来,带出几分随性的温和:我是沈砚,您是
陆则衍。男人伸出手,指尖微凉,掌心干燥,久仰。
沈砚这才反应过来,眼前这人就是委托他画那组《江南十二时辰》的雇主。他之前只跟对方的助理联系过,听说陆家是本地望族,陆则衍更是年纪轻轻就执掌了家族企业,行事低调,极少露面。
陆先生客气了。沈砚回握了一下,很快松开手,指腹蹭到对方无名指上一枚极薄的素圈戒指,画还在收尾,要不……您先去我画室坐坐
他的画室就在这条老巷深处,是栋带天井的老房子,墙头上爬满了爬山虎,绿得发黑的叶子间已经冒出零星几点红。陆则衍点点头,没多说什么,跟在沈砚身后往里走。
青石板路被雨水泡得发亮,踩上去发出嗒嗒的轻响。沈砚走在前面,步子不快,宽松的棉麻衬衫下摆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像一片被风吹动的叶子。陆则衍的目光落在他晃动的衣角上,又移开,看向两侧斑驳的墙面,墙缝里钻出几株倔强的野草,沾着湿漉漉的水汽。
画室里弥漫着墨香和旧木头的味道。沈砚推开雕花木门,喊了声阿福,一只橘白相间的猫从画架后面窜出来,蹭地跳上他的肩头,尾巴卷住他的脖子。
失礼了。沈砚挠了挠猫下巴,把它抱进怀里,这是阿福,捡来的。
陆则衍的目光在那只眯着眼睛打呼噜的猫身上顿了顿,又转向墙上挂着的画。大多是江南的景致,春雨里的乌篷船,夏夜里的萤火虫,还有雪落时的断桥,笔触灵动,带着一种湿润的诗意。
陆先生要的十二幅,都在这边。沈砚引着他走到画室中央的长桌旁,那里铺着几张已经装裱好的画,还差最后一幅《子时》,今晚就能画完。
陆则衍俯身细看,手指轻轻拂过画框边缘,没有碰到画纸。他看得很慢,从《卯时》的晨雾看到《酉时》的晚霞,镜片后的眼睛里没什么明显的情绪,只有在看到《巳时》那幅时,停顿了片刻。
那幅画画的是正午的老街,阳光把石板路晒得发白,卖冰棍的老太太坐在竹椅上打盹,一个穿校服的小姑娘举着棉花糖跑过,影子被拉得老长。画面明亮得晃眼,却透着一股淡淡的烟火气。
沈先生的画,很有温度。陆则衍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柔和了些。
沈砚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能让陆先生这么说,是我的荣幸。他抱着猫,靠在桌边,看着陆则衍的背影,听说陆先生是为了老宅的翻新才想收一组画
嗯。陆则衍转过身,手里拿着那幅《巳时》,祖父喜欢老东西,这组画打算挂在老宅的书房。
他说话时,眼镜反射着窗外的天光,让人看不清眼底的情绪。沈砚却觉得,这人不像传闻中那么冷硬,至少他看画的时候,眼神里有认真的东西。
那我尽快把最后一幅赶出来。沈砚低头逗了逗怀里的猫,阿福正用爪子扒拉他沾了墨的指尖,陆先生要是不急,不如留下喝杯茶我这里有今年的雨前龙井。
陆则衍看了眼腕表,表盘是简约的黑色,指针指向下午三点。他沉默了几秒,然后点了点头:好。
沈砚有些意外,但还是高兴地去烧水泡茶。画室角落里有个小茶台,他蹲下去翻找茶叶罐时,后腰的衬衫往上缩了点,露出一小片白皙的皮肤,腰侧有颗淡红色的小痣,像落在雪地里的一点朱砂。
陆则衍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又迅速移开,落在窗外的雨帘上。雨不知什么时候又下了起来,淅淅沥沥的,打在天井里的那口老井轱辘上,发出单调的声响。
茶很快泡好了,碧绿色的茶叶在玻璃杯里舒展沉浮。沈砚把杯子推到陆则衍面前,自己捧着另一杯,小口啜饮着。阿福蹲在他腿边,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他的脚踝。
陆先生是本地人沈砚没话找话,他不太擅长跟这种看起来很精英的人打交道。
算是。陆则衍抿了口茶,从小在老宅长大,后来去了国外读书。
那一定很熟悉这里的巷子吧沈砚眼睛亮了亮,我总觉得这些老巷子像迷宫,上次差点在里面绕迷路。
陆则衍放下茶杯,镜片后的眼睛看着他:沈先生不是本地人
不是,我是北方人。沈砚笑了笑,大学考到这边,就赖着不走了。喜欢这里的水,还有树,总觉得连空气里都带着墨味儿。
他说起喜欢的东西时,语气里带着点孩子气的雀跃,眼角眉梢都透着光。陆则衍静静地听着,没怎么说话,但也没有表现出不耐烦。
雨停的时候,夕阳从云层里钻了出来,给青瓦白墙镀上了一层金边。陆则衍站起身,从助理手里接过一个信封:这是尾款,剩下的画完成后,我让人来取。
沈砚接过信封,指尖触到里面厚厚的纸钞,他笑了笑:谢谢陆先生。
沈先生的画,值得这个价。陆则衍走到门口,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沈砚怀里的猫,阿福……很可爱。
沈砚愣了一下,随即笑得更欢了:它确实挺会讨人喜欢的。
陆则衍没再说什么,转身走进了巷口的余晖里。他的背影在长长的巷子里被拉得很远,最后被拐角处的阴影吞没。
沈砚抱着猫站在门口,看着他消失的方向,手里还捏着那个信封。阿福用脑袋蹭了蹭他的下巴,他低头亲了亲猫的额头,轻声说:阿福,你说那个陆先生,是不是也没那么难相处
猫懒洋洋地喵了一声,像是在回应他。
那天晚上,沈砚画完了最后一幅《子时》。墨色的夜空下,老宅的灯笼亮着昏黄的光,一条狗趴在门槛上打盹,远处传来几声模糊的梆子声。他对着画看了很久,总觉得画面里少了点什么,最后在灯笼的光晕里,添了一个模糊的人影,背对着观者,像是在等什么人。
画完时,已是凌晨。沈砚收拾画具时,发现指尖那点墨渍还没洗干净,像一颗小小的痣。他忽然想起陆则衍无名指上的素圈戒指,不知道那枚戒指,是为谁而戴。
窗外的月光落在青石板路上,像一层薄薄的霜。沈砚打了个哈欠,抱着阿福躺在画架旁的行军床上,很快就睡着了。梦里他好像又回到了下午,陆则衍站在廊檐下,一半在光里,一半在影里,像一幅没画完的水墨画。
第二章
旧宅余温
陆则衍再次见到沈砚,是在一周后的陆家老宅。
老宅在城郊的山脚下,青砖黛瓦,带着典型的江南园林格局。陆则衍推开那扇厚重的木门时,听见里面传来一阵轻快的笑声,像风铃被风吹动。
他循着声音穿过月亮门,看见沈砚正蹲在池塘边,手里拿着面包屑喂锦鲤。那人今天穿了件米白色的毛衣,袖口挽到小臂,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阳光落在他发顶,镀上一层柔软的金边。
陆先生沈砚回过头,眼睛弯成了月牙,你来了。
嗯。陆则衍走过去,目光落在池塘里五颜六色的鱼身上,画挂好了
挂好了,你祖父很喜欢。沈砚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刚才还拉着我问东问西,说要跟我学画画呢。
陆则衍的祖父陆老爷子是个风趣的老头,头发花白,精神却很好。刚才沈砚来送画,老爷子一眼就喜欢上了,拉着他聊了半天,从吴门画派聊到齐白石,兴致勃勃。
祖父就是这样。陆则衍嘴角似乎微微扬了一下,幅度很小,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让你见笑了。
没有,老爷子很可爱。沈砚笑了笑,视线落在陆则衍身后的回廊上,这宅子真漂亮,比我画里的还要好。
老宅里种了很多树,银杏、香樟、还有几株上了年纪的玉兰。叶子在秋风里沙沙作响,偶尔有几片黄透了的银杏叶飘落,像金色的蝴蝶。
从小在这里长大。陆则衍的声音放轻了些,小时候总觉得院子太大,跑着跑着就迷路了。
沈砚有些意外,他以为像陆则衍这样的人,童年应该是被各种补习班和家族规矩填满的。
那你一定在这里留下了很多回忆吧沈砚好奇地问。
陆则衍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池塘中央的那座小亭上:嗯,小时候经常在那座亭子里看书,祖父会让人送点心过来。
沈砚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小亭的栏杆上爬满了藤蔓,亭柱上似乎还刻着什么字,模糊不清。
我能去那边看看吗沈砚指了指小亭。
可以。
两人沿着池塘边的石子路慢慢走过去。沈砚走得很慢,时不时停下来摸摸路边的野草,或者弯腰捡起一片形状好看的叶子。陆则衍跟在他身边,步伐从容,像在陪着一个对世界充满好奇的孩子。
走到亭子里,沈砚才看清亭柱上刻的字,是两个歪歪扭扭的小字:则衍。
这是你刻的沈砚忍不住笑了,小时候挺调皮啊。
陆则衍的耳根似乎微微泛红,他移开视线:小孩子不懂事。
沈砚凑近了些,仔细看着那两个字,指尖轻轻拂过凹凸不平的刻痕:挺好的,很有纪念意义。
他的手指很细,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阳光透过指尖的缝隙落在陆则衍的手背上,带来一点微弱的暖意。陆则衍看着他认真的侧脸,忽然觉得,这人身上的那股随性温和,像秋日里的阳光,不刺眼,却能一点点渗进心里。
陆先生,你平时除了工作,还喜欢做什么沈砚转过身,随口问道。
看书,听古典乐。陆则衍回答得简洁。
挺
boring
的。沈砚脱口而出,说完又觉得有点失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的意思是,偶尔也该放松一下。
陆则衍没生气,反而看着他:那沈先生平时喜欢做什么
我啊,沈砚掰着手指头数,画画,逛巷子,撸猫,有时候会去河边钓鱼,虽然很少钓到……
他说得兴高采烈,眼睛里闪着光。陆则衍静静地听着,忽然觉得自己的生活确实像沈砚说的那样,有点
boring。
下次钓鱼,可以叫上我。陆则衍说。
沈砚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啊
我说,下次你去钓鱼,可以叫上我。陆则衍重复了一遍,语气很平静,我正好想放松一下。
沈砚眨了眨眼,随即笑得露出了两颗小虎牙:好啊!下周怎么样我知道一个好地方,鱼特别多。
可以。
两人在亭子里站了一会儿,风穿过回廊,带来一阵桂花香。老宅的角落里种了几株桂花树,这个时节正好开花,香气浓郁得像化不开的蜜。
陆先生,你结婚了吗沈砚忽然想起那天看到的戒指,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陆则衍的眼神顿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没有。
那戒指……
是母亲留下的。陆则衍的声音低了些,她说戴着能平安。
沈砚有些尴尬,没想到是这个原因,连忙道歉:对不起,我不该问的。
没关系。陆则衍摇摇头,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
他抬起手,看了看无名指上的素圈戒指,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抓不住。沈砚觉得,这个看起来什么都拥有的男人,心里似乎藏着很多不为人知的东西。
傍晚的时候,陆老爷子留沈砚吃饭。餐桌上的菜很丰盛,大多是江南特色的家常菜,松鼠鳜鱼、响油鳝糊、还有一碗鲜美的莼菜汤。
陆老爷子很喜欢沈砚,不停地给他夹菜,问他画画的趣事。沈砚也很会说话,逗得老爷子哈哈大笑。陆则衍话不多,只是默默地吃饭,偶尔会帮沈砚把他不爱吃的葱姜挑出来。
沈砚注意到了这个小动作,心里微微一动,抬头看了陆则衍一眼,对方正好也在看他,眼神对上的瞬间,陆则衍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移开了视线,耳根又泛起了淡淡的红色。
吃完饭,沈砚要走了。陆则衍送他到门口,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月亮挂在树梢上,像一枚银色的钩子。
下周钓鱼,我联系你。沈砚站在台阶下,抬头看着陆则衍。
好。陆则衍点点头,路上小心。
沈砚笑了笑,转身走了。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只留下一串渐行渐远的脚步声。陆则衍站在门口,看着他消失的方向,站了很久,直到晚风吹得他有些冷,才转身回了屋。
回到书房,陆则衍坐在书桌前,桌上摆着沈砚画的那组《江南十二时辰》。他拿起那幅《巳时》,借着台灯的光仔细看着。画里的阳光很暖,那个举着棉花糖的小姑娘笑得很甜。
他忽然想起沈砚下午喂鱼时的样子,阳光落在他身上,像一幅会动的画。陆则衍的指尖轻轻拂过画纸,心里某个角落,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发芽。
第三章
雨掉寒江
周末的天气不太好,从早上就开始下雨,淅淅沥沥的,没有要停的意思。
沈砚站在窗边,看着外面被雨水打湿的青石板路,有点犹豫。他昨天跟陆则衍约好了今天去钓鱼,可这天气……
正想着,手机响了,是陆则衍打来的。
喂,陆先生。
下雨了,还去吗陆则衍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点电流的杂音,却依旧清冽。
去啊,为什么不去沈砚笑了笑,雨中钓鱼才有意境呢。
那我半小时后到你画室门口接你。
好。
挂了电话,沈砚赶紧去收拾东西。鱼竿、鱼饵、雨具,还有他特意准备的小零食。阿福蹲在旁边看着他,尾巴甩来甩去,好像也想去。
你在家乖乖待着,我回来给你带小鱼干。沈砚揉了揉猫的脑袋,拿起东西出门了。
陆则衍的车已经等在巷口了,是一辆黑色的轿车,低调沉稳。沈砚拉开车门坐进去,一股淡淡的雪松味扑面而来。
久等了。沈砚把东西放在后座。
没有,刚到。陆则衍递给她一条干净的毛巾,擦擦吧,身上淋湿了。
沈砚这才发现自己的头发和肩膀都沾了点雨水,他接过毛巾擦了擦,笑着说:谢谢。
车子缓缓驶出老巷,汇入车流。雨刮器在玻璃上左右摆动,发出规律的声响。沈砚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忽然觉得有点不真实。他和陆则衍,明明是两个世界的人,却会像这样一起去钓鱼。
你好像很喜欢钓鱼陆则衍忽然开口。
嗯,喜欢那种安静的感觉。沈砚转过头,看着鱼漂在水面上一动也不动,心里就特别平静。
陆则衍嗯了一声,没再说话。车厢里又恢复了安静,只有雨点击打玻璃的声音。
他们要去的地方在城郊的一个水库边,路有点远。沈砚看着看着窗外的雨景,竟然有点困了,不知不觉就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陆则衍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见他睡得很沉,眉头微微蹙着,像是在做什么不安稳的梦。他放慢了车速,把空调的温度调高了一点,又从后座拿了条薄毯,轻轻盖在沈砚身上。
沈砚似乎感觉到了暖意,眉头舒展了些,往毯子里面缩了缩,像只温顺的猫。
陆则衍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然后移开,重新看向前面的路。雨还在下,前路被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水汽里,看不真切。
到达水库边的时候,雨已经小了很多,变成了细密的雨丝。水库周围种着一圈柳树,枝条被雨水打湿,垂在水面上,像少女的长发。
醒醒,到了。陆则衍轻轻拍了拍沈砚的肩膀。
沈砚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揉了揉眼睛:到了
嗯。
沈砚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盖着毯子,心里一暖:谢谢你啊,陆先生。
不客气。
两人下车,撑开伞,拿着渔具走到水库边。沈砚选了个背风的地方,熟练地挂饵、抛竿。鱼线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扑通一声落入水中,溅起一圈涟漪。
陆则衍就在他旁边坐下,学着他的样子挂饵,动作有些生疏。沈砚看了一眼,忍不住笑了:陆先生,鱼饵不是这么挂的,会掉的。
他说着,凑过去,手把手地教陆则衍怎么把鱼饵挂在鱼钩上。他的手指偶尔会碰到陆则衍的手背,两人都像被烫到一样,迅速收了回来。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混合着雨水的湿润。两人都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水面上的鱼漂。雨丝落在伞面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远处的山被笼罩在一片雾气里,若隐若现。
陆先生,你有没有想过,放下工作,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沈砚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陆则衍愣了一下,看向他:比如
比如……钓鱼,或者去旅行,看看不一样的风景。沈砚看着水面,总觉得你活得太累了。
陆则衍沉默了。他从小就被教育要承担起家族的责任,要努力,要优秀,不能让任何人失望。他习惯了把所有情绪都藏在心里,习惯了用冷静和理智去面对一切。他好像真的很久没有做过自己喜欢的事了。
也许吧。陆则衍的声音很轻,以后有机会的话。
沈砚笑了笑,没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沈砚的鱼漂动了一下,他眼睛一亮,迅速提竿,一条银白色的小鱼被钓了上来,在鱼钩上挣扎着。
钓到了!沈砚高兴地喊了一声,像个得到糖果的孩子。
陆则衍看着他雀跃的样子,嘴角也忍不住微微上扬。
那天他们钓了一下午,沈砚收获颇丰,钓了好几条小鱼,陆则衍却一条也没钓到。但他似乎并不在意,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着沈砚忙碌的身影,偶尔帮他递个东西。
傍晚的时候,雨停了。夕阳从云层里钻出来,给水库镀上了一层金色。水面波光粼粼,像撒了一把碎金子。
收工回家。沈砚把最后一条鱼放进水桶里,今天的收获不错,可以做个鱼汤。
陆则衍帮他收拾东西,看着水桶里活泼乱跳的鱼,忽然说:我家有个厨房,很大,设备很齐全。
沈砚愣了一下:啊
去我家做吧。陆则衍看着他,眼神很认真,我也想尝尝沈先生的手艺。
沈砚看着他镜片后的眼睛,那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烁,像星星落在了深潭里。他犹豫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好啊。
回去的路上,沈砚靠在窗边,看着窗外的夕阳,心里有点甜。他低头看了看水桶里的鱼,忽然觉得,这个雨天,好像也没那么糟糕。
陆则衍的家在市中心的一栋高档公寓里,装修是极简的现代风格,黑白灰为主色调,显得有些冷清。但视野很好,站在阳台上能看到半个城市的夜景。
沈砚走进厨房,果然很大,各种厨具一应俱全,看起来很少用。他把鱼倒进池子里,开始处理。
陆则衍靠在厨房门口,看着他忙碌的身影。沈砚系着他找来的围裙,袖子挽得高高的,露出白皙的胳膊。他处理鱼的动作很熟练,神情专注,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柔和又生动。
陆则衍忽然觉得,这个冷清的家,好像因为沈砚的到来,多了一点烟火气。
陆先生,能帮我递一下姜吗沈砚转过身。
好。陆则衍走过去,从冰箱里拿出姜递给她。
谢谢。沈砚接过姜,开始切片。
厨房里弥漫着鱼的鲜香和姜的辛辣味。陆则衍站在旁边,看着沈砚的侧脸,忽然很想伸手摸摸他的头发。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压下去了。他清了清嗓子,转过身:我去客厅等你。
好。
沈砚很快就把鱼汤做好了,还炒了两个简单的青菜。他把菜端到餐厅的餐桌上,喊陆则衍过来吃饭。
灯光下,乳白色的鱼汤冒着热气,鱼肉鲜嫩,青菜翠绿。陆则衍拿起勺子,喝了一口汤,鲜美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来。
很好喝。陆则衍由衷地说。
那就多喝点。沈砚笑了笑,给他夹了一块鱼。
两人安静地吃着饭,偶尔说几句话。窗外的夜景很美,霓虹灯闪烁,像打翻了的调色盘。
吃完饭,沈砚收拾碗筷,陆则衍要帮忙,被他拦住了:你坐着吧,我来就行。
沈砚洗完碗出来,看见陆则衍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本书,却没有看,只是望着窗外的夜景发呆。
在想什么呢沈砚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
陆则衍转过头,看着他:在想,好像很久没有这么放松过了。
沈砚笑了笑:以后想放松了,可以找我啊,我陪你钓鱼,或者……我做饭给你吃。
陆则衍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像盛着星星,亮闪闪的。他沉默了几秒,然后点了点头:好。
那天晚上,陆则衍送沈砚回家。车子停在巷口,沈砚解开安全带,正要下车,忽然被陆则衍叫住了。
沈砚。
沈砚回过头:怎么了
陆则衍看着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摇了摇头:没什么,路上小心。
嗯,你也早点休息。沈砚笑了笑,推开车门下车了。
沈砚走进巷子,回头看了一眼,陆则衍的车还停在那里,车灯亮着,像一双温柔的眼睛,目送着他。
他笑了笑,转过身,脚步轻快地往画室走去。阿福应该等急了吧。
陆则衍坐在车里,看着沈砚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才发动车子离开。他的指尖轻轻敲打着方向盘,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
也许,有个人能陪着自己,也不是一件坏事。
第四章
砚墨生香
从那以后,沈砚和陆则衍的联系渐渐多了起来。
有时候是陆则衍忙完工作,开车去沈砚的画室,两人就坐在天井里喝茶,看阿福追着蝴蝶跑。沈砚会跟他讲自己去采风的趣事,陆则衍则会偶尔说一些公司里的事,虽然大多是沈砚听不懂的商业术语,但他听得很认真。
有时候是沈砚画累了,就给陆则衍发信息,问他有没有空。如果陆则衍有空,他们就会一起去逛逛老街,或者去河边散步。
沈砚发现,陆则衍其实并不像他表面看起来那么冷漠。他只是不擅长表达自己的情绪,心里其实很细腻。他会记得沈砚不爱吃葱姜,会在沈砚画画时安静地坐在一旁看书,不会打扰他,还会在天气不好的时候,提前提醒沈砚带伞。
这天,沈砚要去参加一个画展,是他朋友举办的。他本来不想去,但朋友再三邀请,他只好答应了。
出门前,他对着镜子换了好几件衣服,都觉得不满意。阿福蹲在旁边看着他,尾巴甩来甩去,像是在嘲笑他。
你说我穿这件怎么样沈砚拿起一件浅蓝色的衬衫,问阿福。
阿福喵了一声,把头扭到了一边。
沈砚叹了口气,正准备放弃,手机响了,是陆则衍打来的。
喂,陆先生。
在忙吗
没有,准备去参加一个画展,正在纠结穿什么。沈砚苦笑着说。
我正好在你画室附近,要不要我过去接你
可以吗那太好了。沈砚高兴地说。
没过多久,陆则衍就到了。沈砚还是穿着那件浅蓝色的衬衫,外面套了件米色的风衣。
走吧。沈砚锁好门,跟陆则衍一起下了楼。
去参加画展陆则衍问。
嗯,我一个朋友的画展。沈砚点点头,其实我不太喜欢这种场合,太吵了。
我也不喜欢。陆则衍说,但有时候,不得不去。
沈砚笑了笑:看来我们还有点共同点。
画展在一个美术馆里举行,人很多,很热闹。沈砚的朋友看到他,连忙过来打招呼:阿砚,你可算来了,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怎么会不来,恭喜你啊。沈砚笑着说。
这位是朋友注意到了沈砚身边的陆则衍,好奇地问。
我朋友,陆则衍。沈砚介绍道。
陆先生,你好。朋友伸出手。
你好。陆则衍礼貌地回握了一下。
朋友和沈砚聊了几句,就去招呼其他客人了。沈砚和陆则衍一起在展厅里逛着,看着墙上的画。
你觉得这幅画怎么样沈砚指着一幅抽象画,问陆则衍。
陆则衍看了看,皱了皱眉:看不懂。
沈砚忍不住笑了:陆先生还真是直白。
本来就是。陆则衍说,我觉得,好的画应该让人能看懂,能感受到画家想表达的东西。
沈砚点点头:你说得有道理。
他们继续往前走,走到一幅风景画前停了下来。画的是一片金色的麦田,夕阳下,一个农夫牵着牛走在田埂上,画面很温暖,很有感染力。
这幅画不错。陆则衍说。
嗯,我也觉得。沈砚看着画,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两人站在画前,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周围很吵,但他们之间却好像有一片安静的空间。
沈砚,陆则衍忽然开口,下次……我可以看你画画吗
沈砚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当然可以,随时欢迎。
陆则衍的眼睛亮了亮,像有星星落了进去:好。
画展快结束的时候,沈砚的朋友过来了,手里拿着两杯香槟:阿砚,陆先生,喝一杯
沈砚接过香槟,说了声谢谢。陆则衍也接过了,但只是拿在手里,没有喝。
阿砚,你什么时候也办个画展啊我肯定第一个去捧场。朋友说。
再说吧,我还没想好。沈砚笑了笑。
别再说了,你的画那么好,肯定很多人喜欢看。朋友说,对了,下个月有个艺术展,在国外,我觉得很适合你,你要不要去看看
沈砚愣了一下:国外
是啊,去开阔开阔眼界嘛。朋友说,我可以帮你申请名额。
沈砚有点心动,他一直想去国外看看那些著名的美术馆,但一直没机会。
我考虑一下吧。沈砚说。
离开美术馆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路灯亮了起来,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你想去国外的艺术展陆则衍问。
有点想。沈砚点点头,但又有点犹豫,我不太习惯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
如果……你想去的话,我可以陪你去。陆则衍说,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沈砚猛地停下脚步,看着陆则衍:你说真的
嗯。陆则衍看着他,眼神很认真,正好那段时间我有个项目在那边,可以顺便陪你。
沈砚的心里忽然涌上一股暖流,暖暖的。他看着陆则衍的眼睛,那里面像盛着一片星空,让他忍不住想沉溺进去。
好啊。沈砚笑了,眉眼弯弯的,那到时候就麻烦你了,陆先生。
不麻烦。陆则衍的嘴角也微微扬了起来。
两人继续往前走,影子在地上紧紧依偎着,像一对亲密的恋人。
沈砚忽然觉得,也许,他和陆则衍之间,不仅仅是朋友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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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砚池微澜
确认要去国外艺术展的消息后,沈砚的生活里多了桩值得期待的事。他开始翻箱倒柜找护照,对着手机上的翻译软件练习简单的外语,偶尔会对着世界地图研究那座陌生的城市,手指划过屏幕上的美术馆标记时,指尖总带着点发烫的雀跃。
陆则衍比他从容得多。签证手续由助理全权办理,他只在某天下午送来两份打印好的行程单,一份放在沈砚画室的长桌上,另一份夹在自己的日程本里。
我查了那边的天气,比江南冷些。陆则衍站在窗边,看着天井里被风吹得簌簌作响的爬山虎,记得带件厚外套。
沈砚正趴在桌上给阿福画速写,闻言抬头笑了笑:知道啦,陆管家。
他故意把管家两个字咬得轻扬,陆则衍转过头,镜片后的眼睛里漾开点浅淡的笑意,像投入石子的湖面:总比某人丢三落四强。
沈砚被说中要害,挠了挠头。上次去邻市采风,他忘带画板,最后只能在便利店买了本速写本凑合,回来被陆则衍知道了,第二天就收到一个崭新的便携画夹。
对了,沈砚忽然想起什么,笔尖在纸上顿了顿,艺术展结束后,有两天空闲,我想去看看那边的老街。他从抽屉里翻出本旅游攻略,指着其中一页,听说那里有很多百年老店,卖手工颜料的那种,说不定能淘到好东西。
书页上印着条铺满鹅卵石的小巷,夕阳把墙面染成蜂蜜色,画材店的橱窗里摆着一排排玻璃颜料瓶,像盛着凝固的彩虹。陆则衍凑过去看,肩膀几乎要碰到沈砚的胳膊,一股淡淡的松墨香混着沈砚身上的皂角味飘过来,他的喉结轻轻动了动。
可以。陆则衍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些,我那天没安排工作。
沈砚没察觉他语气里的异样,还在兴奋地规划路线:那我们可以早上出发,中午在巷尾的咖啡馆吃甜点,听说他们的杏仁挞很有名……
他絮絮叨叨说着,阳光透过雕花木窗落在他发梢,镀上层柔软的金边。陆则衍没插话,只静静听着,目光落在他不停翻动书页的手指上——那是双常年握笔的手,指腹带着薄茧,指甲修剪得干净,指节分明,握着书页时,指腹会轻轻按压纸面,留下浅浅的印子。
陆先生沈砚讲得口干舌燥,转头想叫他帮忙倒杯水,却撞进他深邃的目光里。
陆则衍的视线像被施了定身咒,牢牢粘在他脸上。那双深褐色的眼睛在阳光下近乎透明,里面清晰地映着自己的影子,像两汪盛着光的泉。沈砚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刚才涌到嘴边的话卡在喉咙里,舌尖泛起点发苦的麻。
空气仿佛凝固了。阿福从画架上跳下来,蹭着沈砚的脚踝发出软绵绵的喵呜声,才打破这诡异的安静。
陆则衍先回过神,猛地转过头看向窗外,耳尖泛起层不易察觉的红。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点微哑:我去给你倒水。
看着他略显仓促的背影,沈砚摸着自己发烫的耳朵,心脏还在砰砰乱跳。他低头戳了戳阿福的脑袋:你说……他刚才在看什么
阿福甩甩尾巴,跳到窗台上舔爪子,留给她个毛茸茸的背影。
离出发还有一周时,沈砚接到朋友的电话,说要给他践行。朋友在老巷口开了家小酒馆,平时只招待相熟的客人,沈砚常去那里蹭酒喝。
陆先生也一起来吧挂电话前,沈砚鬼使神差地问了句。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传来陆则衍低沉的声音:好。
小酒馆里灯光昏黄,墙上挂着些老旧的黑胶唱片。沈砚的朋友是个留着长卷发的男人,见他们进来,笑着抛过来两瓶啤酒:阿砚,可把你盼来了。这位就是陆先生常听阿砚提起你。
陆则衍接过啤酒,礼貌地点点头:客气了。
别站着啊,坐。朋友拉着他们往角落里的卡座走,我可告诉你,今天不醉不归。
沈砚酒量浅,几杯啤酒下肚,脸颊就泛起层桃花色。他靠在椅背上,听朋友絮叨画廊里的趣事,偶尔插句话,笑声像浸了酒的棉花糖,又软又甜。
陆则衍没怎么喝,多数时候在听他们说话,目光时不时落在沈砚泛红的耳垂上。有次沈砚仰头喝酒,喉结滚动的弧度落在他眼里,他握着酒杯的手指忽然收紧,指节泛白。
说起来,阿砚你这次去国外,可得好好表现。朋友忽然拍了拍沈砚的肩膀,我托那边的策展人看过你的画,人家说很有潜力,说不定能借此机会认识些画廊主呢。
沈砚愣了愣:你还做了这事
那可不,我这是为你铺路。朋友挤了挤眼睛,等你成了大画家,可别忘了带我飞。
沈砚笑骂着推了他一把,心里却有点发慌。他从未想过靠画画扬名,对那些名利场的事向来敬而远之,此刻听朋友提起,只觉得像被推到了聚光灯下,浑身不自在。
不想去也没关系。陆则衍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沈砚耳里,就当去看风景。
沈砚转头看他,陆则衍的侧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镜片后的眼睛里没有催促,只有全然的包容。他忽然觉得心里那块发紧的地方松了松,像被温水泡软的棉花。
嗯。沈砚重重地点点头,弯起眼睛笑了,就去看风景。
回去的路上,沈砚有点晕乎乎的,脚步发飘。陆则衍扶着他的胳膊,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衬衫渗进来,熨帖得让人安心。
老巷里很安静,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在青石板上回响。月光穿过枝叶的缝隙落在地上,碎成一片斑驳的银。
陆先生,沈砚忽然停下脚步,抬头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像盛着月光,谢谢你。
谢什么陆则衍的声音在夜里显得格外低磁。
谢谢你……愿意陪我去看风景。沈砚的声音有点含糊,带着酒后的憨气,还谢谢你……总给我收拾烂摊子。
陆则衍看着他泛红的脸颊,看着他眼里晃动的月光,看着他因为仰头而微微绷紧的脖颈线条,心里忽然涌起股强烈的冲动。他想低下头,想尝尝这人嘴角残留的啤酒味,想把这个浑身带着暖光的人揉进怀里。
这个念头太过汹涌,吓得他猛地别开视线,喉结滚动着吐出两个字:傻气。
沈砚却没听出他语气里的慌乱,只当他是不好意思,嘿嘿笑了两声,脚步又晃了晃。
到了画室门口,沈砚掏钥匙时差点把钥匙串掉在地上,陆则衍伸手接住,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掌心,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
上去吧。陆则衍把钥匙递给他,声音有点哑。
嗯。沈砚接过钥匙,手指还在发烫,你路上小心。
他转身推开门,阿福已经在门后等得着急,蹭地窜到他脚边。沈砚弯腰抱起猫,回头看了一眼,陆则衍还站在原地,路灯的光晕落在他身上,像幅被拉长的剪影画。
晚安,陆先生。沈砚轻声说。
晚安,沈砚。
直到画室的灯亮起,陆则衍才转身离开。他走得很慢,手插在西装裤袋里,指尖还残留着刚才碰到沈砚掌心的温度,烫得他心口发紧。
巷口的风吹过,带着桂花的甜香。陆则衍抬头看了眼天上的月亮,忽然觉得,这次去国外的行程,或许会比他预想的更让人期待。
而画室里,沈砚抱着阿福靠在窗边,看着陆则衍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刚才被碰到的地方。窗外的月光落在他脸上,他忽然捂住发烫的脸颊,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自己好像,真的对陆则衍动心了。
第六章
远渡重洋
出发那天是个晴天。
沈砚背着半旧的帆布包,手里拎着画具箱,站在巷口等陆则衍的车。阿福被托付给了邻居老太太照顾,临走前抱着他的腿喵喵叫,差点让他把机票退了。
黑色轿车平稳地停在面前,陆则衍降下车窗,看见他眼下淡淡的青黑,眉梢微不可察地蹙了下:没睡好
有点兴奋。沈砚拉开车门坐进去,把画具箱放在脚边,凌晨三点就醒了,对着行李箱数了半天袜子。
陆则衍忍不住笑了,从后座拿过个保温杯递给她:刚煮的小米粥,趁热喝。
沈砚打开杯盖,温热的香气扑面而来,胃里瞬间暖烘烘的。他舀了一勺慢慢喝着,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忽然觉得这场景有点像上次去水库钓鱼,也是这样,陆则衍在身边,连奔波都变得不那么难熬。
去机场的路上很顺利。过安检时,沈砚的画具被拦下检查,他手忙脚乱地解释那些颜料不是危险品,陆则衍站在一旁,从容地跟安检人员沟通,几句话就解决了问题。
陆先生,你真是我的救星。沈砚松了口气,小声感慨。
陆则衍看了他一眼,眼底藏着笑意:到了那边,可别乱跑。
登机后,沈砚靠着舷窗坐,看着飞机缓缓滑向跑道。引擎轰鸣着升空时,他下意识攥紧了衣角,陆则衍在旁边递过来颗薄荷糖:含着,能缓解耳鸣。
他接过糖放进嘴里,清凉的味道从舌尖蔓延开。转头看向陆则衍时,对方正低头看着文件,侧脸的线条在舷窗外的天光里显得格外清晰,鼻梁上架着的金丝边眼镜反射着细碎的光。
沈砚忽然拿出随身携带的小速写本,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他画得很快,只勾勒出大致的轮廓——微蹙的眉峰,挺直的鼻梁,还有握着钢笔的修长手指。画到一半,陆则衍忽然抬眼,两人的目光在半空相撞。
沈砚像被抓包的小偷,慌忙合上本子,耳根瞬间红透:我、我随便画画。
陆则衍的视线在他泛红的耳尖上顿了顿,没追问,只低头继续看文件,嘴角却悄悄弯起个浅淡的弧度。
长途飞行枯燥又难熬。沈砚睡了又醒,醒了又睡,朦胧中感觉有人给他盖了条毯子,指尖不经意碰到他的脸颊,带着点微凉的温度。他迷迷糊糊往热源处靠了靠,像只寻求温暖的猫,直到撞上一个坚实的肩膀,才猛地惊醒。
陆则衍不知什么时候也睡着了,头微微偏着,呼吸均匀。沈砚的脸颊正贴在他的肩膀上,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温热的体温和沉稳的心跳。
他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下,慌忙往后退了退。座位间的距离本就狭窄,这一动,陆则衍被惊醒了,睁开眼看向他,眼神里带着刚睡醒的茫然。
没、没事。沈砚结结巴巴地说,我就是想喝水。
陆则衍揉了揉眉心,起身帮他倒了杯温水。递水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两人都像触电般缩回了手。
接下来的航程里,气氛变得有些微妙。沈砚不敢再看陆则衍,只盯着窗外的云海发呆,心里却像揣了只乱撞的小鹿,咚咚直响。陆则衍也没再看文件,多数时候在闭目养神,但沈砚总觉得,有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点灼热的温度。
飞机降落在异国机场时,正是当地的清晨。沈砚跟着陆则衍走在通道里,看着周围金发碧眼的行人,听着耳边陌生的语言,忽然有种不真实的恍惚感。
跟紧我。陆则衍放慢脚步,走到他身边,声音透过嘈杂的人声清晰地传过来。
沈砚点点头,下意识往他身边靠了靠。两人的手臂偶尔会碰到一起,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出海关时,工作人员用生硬的中文问了沈砚几个问题,他紧张得手心冒汗,还是陆则衍上前一步,用流利的外语从容应答,才顺利通过。
你外语说得真好。坐上车往酒店去时,沈砚由衷地感慨。
在这边待过几年。陆则衍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读书的时候。
那你对这里很熟沈砚眼睛亮了亮,刚才路过的那条街,是不是有卖手工巧克力的我在攻略上看到过。
陆则衍看了眼后视镜,嘴角噙着笑意:先回酒店放行李,下午带你去。
酒店订在市中心,房间在高层,推开落地窗就能看到远处的教堂尖顶和成片的红屋顶。沈砚把画具箱放在窗边,趴在栏杆上往下看,兴奋得像个孩子:这里的房子真好看,像童话书里的。
陆则衍站在他身后,看着他被阳光镀成金色的发顶,心里忽然变得很柔软。他拿出手机,悄悄拍下了这个背影,照片里,沈砚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和远处的红屋顶交叠在一起,像幅温暖的画。
下午去老街时,沈砚背着画夹,走走停停。他会蹲在路边画花店里探出墙头的蔷薇,会站在咖啡馆门口看老人喂鸽子,偶尔抬头时,总能对上陆则衍温柔的目光。
走到那家手工颜料店时,沈砚彻底挪不动脚了。橱窗里摆着一排排玻璃罐,里面装着用天然矿石磨成的颜料,红的像石榴汁,蓝的像深海,绿的像初春的嫩芽。
进去看看陆则衍问。
沈砚用力点头,眼睛亮得像落了星星。
店主是位白发苍苍的老先生,看见沈砚对着颜料罐两眼放光的样子,笑着用外语说了句什么。陆则衍在旁边翻译:他说你看起来像个真正的画家。
沈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指着一罐靛蓝色的颜料问价钱。老先生摇了摇头,做了个画画的手势,又指了指店里的画板。
他说如果你愿意为小店画幅画,这罐颜料送你。陆则衍翻译道。
沈砚眼睛一亮:真的吗
他立刻拿出画具,在店门口支起画板。阳光穿过梧桐叶落在画纸上,他握着画笔的手稳定而灵活,不过半小时,就把小店的门面画了下来——爬满蔷薇的木门,橱窗里的颜料罐,还有门口打瞌睡的黑猫,笔触灵动,带着股鲜活的生气。
老先生看得直点头,竖起大拇指,把那罐靛蓝色颜料仔细包好,递给沈砚,又额外送了他一小盒金色的颜料。
他说金色适合描绘阳光。陆则衍说。
沈砚接过颜料,郑重地道谢。走出店门时,他把颜料盒抱在怀里,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脸上的笑容比阳光还要灿烂。
陆则衍看着他的侧脸,忽然觉得,这次远渡重洋,或许比他想象的,还要值得。
第七章
画里画外
艺术展开幕那天,沈砚特意穿了件米白色的衬衫,外面套了件驼色大衣。站在美术馆门口,看着墙上巨大的海报,他忽然有点紧张,手心微微出汗。
别紧张。陆则衍站在他身边,递过来一瓶水,就当来看画。
沈砚接过水,拧开瓶盖喝了口,点点头:嗯。
美术馆里人头攒动,衣香鬓影。沈砚跟着陆则衍慢慢走,看着墙上那些风格各异的画作,眼睛里渐渐有了光彩。他会在印象派的画前驻足良久,指尖轻轻描摹空气里的光影;也会在抽象派的作品前皱起眉头,转头问陆则衍你看这团红色像不像被打翻的番茄酱。
陆则衍总是耐心地听着,偶尔应和两句,目光却时不时落在他脸上。看着沈砚谈论画作时眼里闪烁的光芒,看着他因为看到喜欢的作品而微微扬起的嘴角,看着他凑近画框时认真的侧脸,陆则衍觉得,眼前这个人,比墙上任何一幅画都要动人。
走到一个展厅的角落,沈砚忽然停住了脚步。那里挂着一幅画,画的是江南的雨巷,青石板路被雨水打湿,远处的油纸伞像一朵朵浮动的花,笔触细腻,带着股湿润的诗意。
这幅画……沈砚的声音有点发颤。
陆则衍凑近看了看署名,是位并不出名的东方画家。很像你画的风格。他说。
嗯。沈砚点点头,眼睛里泛起层水光,像我家乡的巷子。
出来太久,看到熟悉的景致,忽然就想家了。想念画室天井里的老井,想念阿福毛茸茸的脑袋,想念巷口那家早点铺的豆浆油条。
陆则衍看出了他的情绪,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想回去了
沈砚摇摇头,吸了吸鼻子,笑了笑:不想,好不容易来一次。
他转过身,继续往前走,脚步却慢了些。陆则衍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微微泛红的眼角,心里忽然有点疼。他拿出手机,给助理发了条信息,让她帮忙留意最近回国的航班。
下午的时候,沈砚的朋友介绍他认识了那位策展人。策展人是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戴着副圆框眼镜,看着沈砚的作品时,眼睛里满是赞赏。
你的画很有灵气。老太太用不太流利的中文说,有江南的温柔,也有北方的风骨。
沈砚被夸得不好意思,挠了挠头:谢谢。
下个月我们画廊有个小型联展,老太太递过来一张名片,如果你愿意,可以送两幅作品过来。
沈砚愣了愣,看向陆则衍。陆则衍朝他点了点头,眼神里带着鼓励。
好,我愿意。沈砚接过名片,郑重地说。
离开美术馆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街灯次第亮起,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没想到真的能有机会参展。沈砚看着手里的名片,还有点不敢相信。
你的画值得。陆则衍说,语气很认真。
沈砚抬起头,撞进他深邃的目光里。那里面没有客套,没有敷衍,只有全然的肯定和欣赏。沈砚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脸颊微微发烫,慌忙移开视线,看向路边的橱窗。
橱窗里摆着一对玩偶,穿着传统的服饰,手牵着手,笑得很开心。沈砚的目光在上面顿了顿,心里忽然涌起个念头——要是他和陆则衍,也能像这样,一直走下去就好了。
这个念头太过大胆,吓得他猛地低下头,脚步加快了些。
陆则衍察觉到他的异样,也加快脚步跟上去,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怎么了
没、没什么。沈砚的声音有点发紧,就是有点冷。
陆则衍脱下自己的大衣,披在他肩上。带着体温的羊毛大衣裹住沈砚,一股淡淡的雪松味将他笼罩,瞬间驱散了寒意。
谢谢。沈砚的声音闷在大衣里,有点含糊。
不客气。
两人并肩往前走,谁都没有说话。大衣的长度刚好盖住沈砚的手,他的手指蜷缩在袖子里,能清晰地感受到布料下陆则衍残留的温度,心里暖烘烘的。
回到酒店时,沈砚发现陆则衍的肩膀因为只穿了件衬衫而微微发颤。他连忙把大衣脱下来递回去:给你,我不冷了。
陆则衍没接,按住他的手:穿着吧,别感冒了。
他的掌心温热,力道却很坚定。沈砚看着他被冻得微红的鼻尖,心里忽然有点不是滋味,小声说:那我们一起穿
说完他就后悔了,这话听起来太暧昧。脸颊瞬间红透,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陆则衍也愣了愣,随即低低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很好听,像大提琴的低音弦被轻轻拨动,带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好啊。陆则衍说。
他往前凑了凑,和沈砚共用一件大衣。两人的距离瞬间拉近,能清晰地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沈砚的耳朵贴在陆则衍的胸口,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心里忽然变得很平静。
原来,安心的感觉是这样的。
那天晚上,沈砚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拿出白天买的颜料,在速写本上画了个小小的人,穿着大大的大衣,旁边站着另一个人,两人的影子在路灯下拉得很长,手牵在一起。
画完,他看着那幅小画,忽然笑了。也许,有些感情,不用刻意去说,画在画里,藏在心里,就很好。
而隔壁房间的陆则衍,也没有睡。他站在窗边,看着远处的夜景,手里拿着手机,屏幕上是那天在画室拍下的沈砚的背影。他的指尖轻轻划过屏幕上的人影,眼神温柔得像一汪春水。
他想,是时候,把心里的话说出口了。
第八章
雪落砚边
艺术展的最后一天,下起了雪。
细碎的雪花从天空飘落,给整座城市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霜。沈砚站在美术馆的落地窗前,看着外面银装素裹的世界,眼睛里满是惊喜。
江南很少下雪。他说,语气里带着点孩子气的雀跃。
嗯。陆则衍站在他身边,看着他被窗外的雪景映得发亮的侧脸,喜欢雪
喜欢。沈砚点点头,雪天很安静,像整个世界都被温柔地抱住了。
陆则衍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盛着漫天飞雪,也盛着自己的影子。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轻声说:沈砚,我有话想对你说。
沈砚转过头,看着他认真的脸,心里忽然有种预感,心跳开始加速。嗯,你说。
我……陆则衍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神里带着点紧张,还有点期待,我好像,喜欢你。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沈砚的心里激起了千层涟漪。他愣住了,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雪花落在窗玻璃上,融化成水珠,蜿蜒而下,像一道道无声的泪痕。
我知道这很突然。陆则衍看着他震惊的表情,心里有点慌,声音也变得有些急促,从第一次在巷口见到你,看你对着水洼写生,我就……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沈砚猛地抱住了。
沈砚的头埋在他的胸口,声音带着点哽咽:陆则衍,你这个笨蛋……
陆则衍愣住了,随即反应过来,狂喜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他伸出手,紧紧地抱住沈砚,像是要把这个日思夜想的人揉进骨血里。
我不是笨蛋。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点哽咽,我只是……不敢说。
两人抱了很久,久到窗外的雪停了,阳光穿透云层洒下来,给雪地镀上了一层金色。
那幅《子时》里的人影,是你画的我吗陆则衍忽然问。
沈砚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点了点头:嗯。
那天晚上画完画,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后来想起陆则衍站在廊檐下的样子,就鬼使神差地添了个影子。没想到,竟然被他看出来了。
沈砚,陆则衍捧起他的脸,让他看着自己,眼神认真而温柔,我们在一起吧。
沈砚看着他深邃的眼睛,那里面映着自己的样子,也映着漫天的光。他用力点点头,眼角的泪滑落下来,滴在陆则衍的手背上,滚烫。
好。
回去的路上,两人手牵着手走在雪地里。脚下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在为他们伴奏。阳光落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沈砚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冷吗陆则衍停下脚步,帮他把围巾系好,指尖轻轻拂过他冻得发红的鼻尖。
不冷。沈砚笑了笑,踮起脚尖,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
陆则衍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反客为主,低下头,吻住了他的唇。
雪花又开始飘落,落在两人的发梢和肩头,像撒了把细碎的糖。周围的世界安静得只剩下彼此的心跳和呼吸,温柔得不像话。
回到江南时,已是初冬。老巷里的爬山虎落尽了叶子,露出光秃秃的藤蔓,像幅写意的水墨画。阿福看到沈砚,蹭地跳上他的肩头,喵喵叫个不停。
想我了吧沈砚挠了挠猫下巴,笑着说。
陆则衍站在一旁,看着他和猫互动的样子,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先进去再说。沈砚拉着他的手,走进画室。
画室里还是老样子,弥漫着墨香和旧木头的味道。陆则衍走到长桌旁,看着上面摊开的画纸,上面画的是异国的雪景,还有两个手牵着手的人影。
画得真好。他说。
那是。沈砚得意地扬了扬下巴,等晾干了,送给你。
好。
那天下午,他们坐在天井里晒太阳,阿福趴在两人中间打盹。沈砚靠在陆则衍的肩膀上,看着墙上的爬山虎藤蔓,忽然说:陆则衍,你说我们会不会像这藤蔓一样,缠缠绕绕,一直到老
陆则衍握紧他的手,指尖轻轻摩挲着他的指腹,声音温柔而坚定:会的。
夕阳西下,给老巷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画室里的砚台里,墨汁安静地躺着,旁边的宣纸上,仿佛还留着未干的墨迹,和那场远在异国的雪。
砚边雪,雪落砚边。
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