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柜的嗡鸣声像一只疲倦的蜜蜂,困在凌晨两点的寂静里。陈阳推开玻璃门,风铃叮咚一响,划破了这片慵懒的沉闷。值班店员支着脑袋,在收银台后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他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靠窗的货架。然后,他停住了。
又是她。
林曼背对着门口,微微弯着腰,正专注地往他那个敞开在购物篮里的背包侧袋塞着什么。动作有点急,又有点鬼祟。玻璃门像一面模糊的镜子,映出她焦糖色的卷发,和她手腕上那根细细的银链——去年生日时,他攒了三个月兼职工资买的。链子在她白皙的皮肤上闪着微光,刺得他眼睛有点涩。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第一次是个三明治,第二次是一盒牛奶,这次,他看清了,是一个金枪鱼饭团,包装纸上那个小小的临期特价标签,黄得扎眼。
他走过去,脚步声很轻,但她还是像受惊的小动物一样猛地直起身,转过来。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很快又被一种故作镇定的笑容掩盖。她的睫毛很长,此刻低垂着,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像在努力藏起一个生怕被戳破的秘密。
加班到这么晚,怕你回去饿了。她声音轻轻的,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讨好,这个口味……我记得你喜欢。
陈阳没说话。他伸手,不是去接,而是直接探入背包侧袋,精准地捏出了那个还带着冷柜寒气的饭团。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她的手背,触感微凉。他注意到她的指甲,上周才做的酒红色,跳了亮片,现在边缘已经斑驳,翘起细小的白边。像她这个人,总是努力维持着精致,却又处处露出不易察觉的疲态和磨损。
他把饭团轻轻放回旁边的冷藏货架上,和那些簇新的、保质期漫长的商品摆在一起。
阿姨,他开口,声音平直,听不出情绪,唯独那两个字,阿——姨——,被他咬得格外清晰,却又轻飘飘的,像一片羽毛,却带着千斤的重量砸过去,便利店二十四小时营业。饿了我自己会买。
他看到她的耳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倏地红透了,一直蔓延到脖颈。那抹红,尴尬又难堪,在她白皙的皮肤上异常醒目。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辩解什么,最终只是抿紧了唇,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摩挲着那条银手链。
我……我只是顺路……她的声音更低了,几乎含在嘴里。
嗯。陈阳拉上背包拉链,动作有点重,我回去了。
他转身走向收银台,要了一包最便宜的烟。他能感觉到她的目光黏在他的背上,灼热,又带着点怯生生的意味。他没回头。
推开店门,夜风涌进来,吹散了店里甜腻的糕点香气。他点燃一支烟,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呛进肺里,却压不住心里那股莫名的烦躁和……酸涩。
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得刺眼。
微信对话框的最顶端,是林曼的名字。最后一条消息,来自三个小时前,凌晨两点零七分。
一张照片。构图歪斜,光线惨白。熟悉的,消毒水味道几乎能透过屏幕闻到的——医院走廊。冰冷的蓝色塑料椅,绿色的静字标识,地面反射着冷光。
配文只有四个字:老毛病犯了。
下面再也没有任何动静。他之前发去的几条询问,都石沉大海。
严重吗
在哪家医院
回话!
最后一条是一个小时前发的,鲜红的感叹号刺目得很。
陈阳猛地从床上坐起,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一样地撞。老毛病……他知道,是她的胃。长期饮食不规律加班熬出来的。但以前,她从不会这样只发一张图就消失。
一种冰冷的恐惧攫住了他。他甚至没来得及多想,身体已经先于意识行动。套上外套,抓起钥匙和钱包,冲出宿舍楼。凌晨的街道空无一人,只有路灯昏黄的光晕和拉得长长的影子。他拦下一辆出租车,报出离她公司最近那家医院的名字时,声音都是紧的。
急诊室里永远嘈杂混乱。他像没头苍蝇一样一个个隔间找过去,心跳声在耳膜里轰鸣。终于,在最角落的输液区,他看到了她。
林曼歪靠在高背输液椅上,闭着眼,像是睡着了。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连嘴唇都没什么血色。白衬衫的领口,最上面的两颗纽扣松开着,歪斜地耷拉下来,露出一段纤细的锁骨和其下淡青色的血管,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她的手背上贴着胶布,细长的输液管连着上方悬挂的袋子,透明的液体一滴一滴,缓慢地流入她的身体。旁边还有一个空位,显然刚输完一袋。
她看起来那么小,那么孤单,被笼罩在医院巨大而冰冷的仪器和嘈杂里。
陈阳感觉自己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他放轻脚步走过去,脱下自己的外套,想给她盖上,又觉得单薄。他记得她总是怕冷。环顾四周,看到护士站,他快步走过去,几乎是硬着头皮,用一种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焦急语气,问能不能借一条毛毯。
好心的护士看了看他额头的汗,递给他一条消毒过的薄毯。
他走回去,小心翼翼地,将毛毯盖在她身上,连肩膀都仔细掖好。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
阿姨……他低声开口,声音沙哑,带着无法控制的细微颤抖,不可以这样。
不可以这样不顾身体。不可以这样一个人硬撑。不可以……让他这样担心得快疯了。
毯子落下的重量惊动了她。林曼睫毛颤了颤,茫然地睁开眼。眼底还蒙着一层生理性泪水带来的雾气,视线没有焦点。好几秒,她才看清眼前的人是谁。
惊讶,然后是窘迫,迅速浮现在她脸上。她下意识地想坐直身体,整理敞开的领口,却因为虚弱和动作牵扯到针头,轻轻嘶了一声。
下一秒,她的手却异常迅速地抬起来,一把抓住了他正要收回的手腕。她的手指很凉,但力道却出奇地稳,甚至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强硬,指甲上斑驳的酒红色刮过他温热的皮肤。
阳阳她的声音因为刚醒而沙哑,你怎么……来了
我不该来吗陈阳没挣脱,任由她抓着,目光沉沉的,我要是不来,你打算就在这椅子上躺到天亮
我……我只是胃有点不舒服,吊点水就好了。她避开他的视线,试图轻描淡写,不想吵醒你。明天……你今天不是还有课吗
你给我发那个的时候,就没想过我会来他的语气忍不住带上了一点责备。
林曼沉默了。抓着他手腕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
我只是……她低下头,声音轻得像叹息,那时候有点难受……突然很想……没什么。
后面未尽的话语,被护士推着治疗车经过的金属轮子声响彻底碾碎。咕噜咕噜——声音尖锐,盖过了一切。她似乎松了口气,趁势松开了手,转过头去看护士的操作,侧脸线条绷得有点紧。
陈阳站在原地,手腕上还残留着她冰凉的触感和那一瞬间的力度。他看着护士熟练地给她换上一袋新的药液,调整滴速,记录。
家属注意一下啊,这袋有点刺激血管,速度不能快,疼了或者不舒服马上说。护士例行公事地嘱咐。
陈阳愣了一下。家属。这个词让他心头莫名一悸。他没反驳,只是点了点头。
护士走了。短暂的嘈杂后,角落重新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只有药液滴落的声音,嗒,嗒,嗒,敲在两人之间的空气里。
你回去吧。林曼先开了口,依然不看他,我没事了。真的。
等你打完。陈阳的语气没有任何商量余地,他在旁边的空椅子坐下,睡会儿吧,我看着。
林曼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也许是药物作用,也许是实在撑不住了,她很快又陷入了浅眠。
陈阳就那样坐着,一动不动,看着药液一滴一滴落下,流入她的血管。窗外的天色,由浓墨般的黑,渐渐透出一点灰白。
公司团建,去了海边。
夏末初秋,阳光不再毒辣,海风带着咸湿的气息,吹散了都市里的沉闷。同事们三五成群,嬉笑打闹,沙滩排球、水上摩托,喧嚣一片。
陈阳作为实习生,本来这种活动可来可不来。但鬼使神差地,他还是报了名。
他很容易就在人群中找到了林曼。她没像其他女同事那样穿着鲜艳的泳装或长裙,而是套着一件宽大的旧T恤——深灰色,胸口印着一个褪了色的乐队logo。陈阳认得那件衣服,是他去年清理衣柜时淘汰掉的,没想到她收了去,还穿来了。
T恤下摆随着海风不时被掀起,露出她一截腰线。三十四岁的皮肤,紧实光滑,在傍晚斜照的夕阳下,泛着一种温润的珍珠般的光泽,并不刺眼,却莫名吸引视线。
她正和几个同事说笑,手里拿着一杯果汁。海风吹乱了她的卷发,她随手拨到耳后,笑容看起来轻松又真实。陈阳靠在饮料桌边,远远看着,觉得这一刻的她,比在办公室里那个一丝不苟、雷厉风行的林经理要生动得多。
然后,他看见公司的副总,那个总是笑眯眯挺着啤酒肚的王总,端着一杯香槟,朝着林曼那边走了过去。目标明确。
陈阳的身体瞬间绷紧了。他几乎能预见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油腻的恭维,不合时宜的劝酒,或许还有看似无意搭上肩膀的手。
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动了。他几乎是抢步上前,在王总离林曼还有两步远的时候,精准地插入了两人之间,用自己的背挡住了王总的去路。他顺手拿起旁边桌上的一杯苏打水,举了举,脸上挤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属于晚辈的恭敬笑容。
王总,敬您一杯。曼姐她酒精过敏,一点都不能沾,这杯我替她。他的声音响亮,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坦荡,听起来毫无心机,却又堵死了所有可能的路。
王总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这出。他打量了一下陈阳,又看看被挡在后面的林曼,脸上的笑容有点僵,但还是打了个哈哈:哦小林酒精过敏啊那可惜了。行,小伙子不错,挺会照顾人。他敷衍地和陈阳碰了下杯,抿了一口就走开了。
陈阳松了口气,转过身,正对上林曼的目光。她看着他,眼神有些复杂,惊讶,或许还有一丝……了然的无奈她没说什么,只是极轻地、几乎看不见地叹了口气,然后用口型无声地对他说了两个字:谢谢。
陈阳觉得耳根有点热,低头猛灌了一口苏打水,气泡刺得他鼻子发酸。
晚上的篝火晚会,气氛更加热烈。啤酒烤肉,音乐喧天。林曼似乎放开了许多,大概是白天玩累了,又或许是被气氛感染,喝了不少果酒(她坚持说这只是饮料),脸颊绯红,眼睛亮得惊人。
然后,不知道谁起了个头,一群人开始围着篝火乱糟糟地跳兔子舞。林曼突然从人群里冲出来,一把抓住陈阳的手腕,就往圈里拉。
阳阳,来!一起跳!她笑着,力气大得惊人,眼底水光潋滟,显然是醉了。
我不去!幼稚!陈阳抗拒着,觉得尴尬极了。
来嘛!就跳一下!她不依不饶,几乎整个人挂在他的胳膊上。发梢蹭过他的脖颈,带着一股清甜的柑橘香气,是她常用的那款洗发水的味道。这味道让他有一瞬间的恍惚。
最终他还是半推半就地被她拉进了混乱的队伍。她的动作笨拙又兴奋,完全跟不上节拍,只是跟着人群瞎蹦跶,笑得像个孩子。
忽然,夜空中咻——嘭!一声巨响,绚烂的烟花炸开,照亮了半个海滩。
哇!林曼立刻停下动作,仰起头,指着天边不断绽放又消逝的光团,笑得无比开心,阳阳你看!快看!像不像……像不像那年你高考完,我们在天台放的那种
她的声音带着醉意,模糊又柔软,像一片羽毛搔过心脏最隐秘的地方。
陈阳的心猛地一缩。那个夏天……闷热的风,冰镇的汽水,书本烧焦的味道,还有天台上,那几支小小的、握在手里燃放的烟花棒。以及,站在他身边,陪着他疯,眼睛被烟花照亮的她。
那时,他还是个刚挣脱枷锁的少年,而她,是邻居家那个总来关心他功课、给他送宵夜的曼曼姐。
回忆汹涌而来,带着灼人的温度。
他没说话。海滩上人声鼎沸,烟花轰鸣。在明明灭灭的光影里,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他悄悄收紧手掌,将她汗湿的、微凉的手指,完全包裹进自己的掌心。
她似乎顿了一下,却没有挣脱。目光依然望着天空,侧脸在烟花的映照下,忽明忽暗。
那一刻,喧嚣远去,仿佛只剩下掌心贴合的温度,和震耳欲聋的心跳——不知道是他的,还是她的。
天气预报说是十年一遇的暴雨。
豆大的雨点砸在窗户上,噼啪作响,外面已是混沌一片。陈阳刚从实验室出来,收到林曼的消息。
阳阳,不好意思,有份明天急用的文件好像忘在办公室抽屉里了,钥匙在我这。能不能麻烦你跑一趟帮我送过来雨太大,我实在不方便出门了【抱歉】【抱歉】
后面附了她家的地址。
陈阳看着那条消息,皱了皱眉。她很少这样直接让他去家里。但想到她那脆弱的胃和苍白的脸色,他又把拒绝的话咽了回去。
等着。
他回了两个字,折回实验室拿了备用的伞(虽然在这种暴雨里作用有限),冲进雨幕。等他从公司取了文件,再辗转找到林曼家小区,按下门铃时,自己已经差不多湿透了,裤腿和鞋子里都是水。
门很快打开一条缝,暖黄色的光透出来。林曼穿着家居服,头发随意挽着,看到他狼狈的样子,吓了一跳:哎呀怎么湿成这样!快进来!
他闪身进门,玄关狭窄。他正要弯腰脱鞋,却一下子愣在了原地。
林曼正蹲在地上,面前是一个刚拆开的大纸箱。而散落在地板上的东西,让他瞳孔微微一缩——
一支未拆封的某品牌电动牙刷,男式。
一双深灰色的、看起来柔软厚实的男式棉拖鞋。
几盒男士专用的洗发水和沐浴露套装。
甚至……还有一个眼熟的电子产品盒子,是他之前在朋友圈随口念叨过一句抢不到、价格被炒得很高的限量版游戏机。
林曼显然没料到他会突然到来,动作僵在那里,脸上瞬间掠过巨大的慌乱。她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想把那些东西一股脑地塞回纸箱里,试图掩盖罪证。
哦,这、这些啊……她语无伦次,不敢看他的眼睛,就是……看着促销,挺划算的,就、就买了点……
陈阳没动,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在地板上汇成一小滩。他的目光扫过那些东西,每一样都精准地踩在他的喜好和需求上。最后,定格在那个游戏机上。促销这个型号从来只有缺货和加价。
他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塞满了,又酸又胀,几乎要喘不过气。一种复杂的情绪汹涌而上,是感动,是难堪,是无力,还有一种被看穿和被小心翼翼呵护着的刺痛。
他蹲下身,沉默地,从她手里拿过那个游戏机盒子。翻过来,背面那个白色的、标注着惊人价格的标签,赫然还在。
林曼的动作停住了,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陈阳抬起头,看着她。她的眼眶已经红了,嘴唇微微颤抖,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阿姨……他的声音低哑,带着雨水一样的凉意,不可以这样。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她情绪的闸门。
林曼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先是无声的,然后肩膀开始轻微地抽动。她猛地低下头,用手捂住了脸。三十四岁的职场女性,平时冷静干练,此刻却在他面前,缩在堆满了男士用品的纸箱旁,哭得像个迷路又委屈的孩子。
我只是……我只是想……她的声音破碎,混杂着哽咽,从指缝里漏出来,你经常来……淋浴器不好用,拖鞋也不合脚……我看到那个游戏机,就想起你说喜欢……我没别的意思,阳阳……我真的没别的意思……
她反复说着没别的意思,像是在说服他,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我只是想让你……来这里的时候,能舒服一点……能有点……像……像回家的感觉……最后几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重锤一样砸在陈阳心上。
回家。
这个词对于很早就离家住校、和父母关系疏离的他来说,太沉重,也太奢侈。
他看着眼前这个哭泣的女人,她为他考虑得如此周到,细致入微,却又如此笨拙,笨拙得让人心疼。她小心翼翼地经营着这一点点靠近,用这种近乎自我欺骗的方式,试图在他生活里留下一点痕迹,营造一个短暂的、虚幻的港湾。
陈阳伸出手,不是去拿那些东西,而是轻轻拉下了她捂着脸的手。她的掌心湿漉漉的,全是泪水。
他没有纸巾,只能用自己同样湿漉漉的袖子,有些粗笨地,去擦她脸上的泪。
别哭了。他声音干涩,我知道。
他知道她的心意,知道她的挣扎,知道这所有的一切,都指向那个他们心照不宣、却谁也不敢轻易触碰的禁区。
雨还在疯狂地敲打着窗户,哐哐作响。狭小的玄关里,只有她压抑不住的抽泣声,和他沉重的心跳。
他生日那天,林曼请了假。
晚上,当他被叫到那个她租住的一室一厅时,惊讶地发现餐桌上摆满了菜。不是外卖,是家常菜。糖醋排骨、清蒸鱼、白灼菜心,甚至中间还摆着一个小小的、插着数字蜡烛的奶油蛋糕。
屋里只开了一盏暖黄的壁灯,桌上点着几支香薰蜡烛。柔和的烛光跳跃着,给一切都蒙上了一层不真实的暖意。
随便做了点,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林曼有些不好意思地捋了下头发。她系着围裙,脸上带着忙碌后的微红,看起来比平时柔软了许多。
陈阳看着这一桌菜,心里堵得厉害。他知道她厨艺其实很一般,工作又忙,很少下厨。这一桌子,不知道花费了她多少心思和时间。
快坐吧。她给他拉开椅子。
两人相对坐下。气氛有些微妙的沉默。只有蜡烛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林曼低头,专注地切着牛排——那是桌上唯一看起来像西餐的菜,也是她唯一做得比较熟练的。烛光勾勒着她的侧脸,颈间的碎发垂下来,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露出那一小截纤细的锁骨,和上面淡青色的血管。
陈阳看着她。看着她眼角的细纹,在烛光下似乎变得明显了些。看着她专注时微微抿起的嘴角。看着这个总是笑着说等你长大、等你毕业的女人。
一股强烈的、酸楚的情绪冲上他的喉咙。他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
阿姨。
林曼切牛排的动作猛地一顿。刀尖在瓷盘上划出刺耳的锐响。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把后面的话说完:我们这样……不对。
空气瞬间凝固了。
刀叉被她轻轻放下。她依然低着头,手指紧紧捏着餐巾,指节泛白。烛光在她睫毛下投下浓密的阴影,看不清眼神。
沉默了很长很长时间。长到陈阳以为她不会回答,或者会生气,会否认。
然后,他听到她极轻极轻的声音,像烛烟一样飘忽,仿佛一碰就碎。
我知道。
这三个字,轻,却重逾千斤。承认了所有心照不宣的暧昧、挣扎和越界。
她又停顿了一下,才继续用那种近乎气声的音量说,像是在陈述一个早已写好的、无法改变的结局:等你毕业……就好了。
等你毕业,离开了这座城市,开始了新的生活,就好了。这段错误的、不该有的依赖和靠近,就会自然而然地结束,埋葬在时间里。这是她早已为自己,也为他们,设定好的界限。
陈阳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发麻。他看着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时光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那些细小的皱纹,那份被刻意压抑的疲惫。这个总说要等他长大的人,原来在等待的过程中,已经在不知不觉里,被岁月磨蚀了光彩,露出了脆弱的内里。
她一直在用她的方式守护他,也守护着这条脆弱的底线,即使代价是燃烧自己。
他突然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喉咙像是被滚烫的蜡封住了。
那顿饭的后半段,吃得沉默而艰难。蛋糕很甜,却甜得发苦。
陈阳收到研究生录取通知书的那天,第一个发消息告诉的人,是林曼。
邮件截图过去没多久,她的电话就打了过来。隔着听筒,都能听到她声音里的喜悦和如释重负,比他自己还要激动。
太好了!阳阳!真的太棒了!我就知道你可以!她语速很快,带着笑意,必须庆祝!今晚我请你吃饭!地方我定!
晚上,他按照她发来的地址,找到一家隐蔽的日料店。格调高雅,价格不菲。她已经在了,坐在一个安静的榻榻米隔间里。
她今天特意打扮过,穿了条很衬气质的藕粉色连衣裙,妆容精致。看到他,眼睛弯起来,笑容却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勉强。
菜品一道道上来,精致却量少。她点了一壶清酒,给他也要了一杯。
恭喜你,阳阳。她举起小巧的酒杯,眼底有光闪烁,真的……为你高兴。前途无量。
谢谢。陈阳和她碰杯。清酒入口,微辣,带着米香。
气氛一开始是轻松愉快的。她细数着他备考的不易,夸赞他的努力,畅想着他未来的校园生活,絮絮叨叨,像个欣慰又骄傲的家长。陈阳
mostly
沉默地听着,偶尔点点头。
第三杯清酒下肚。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
隔间里忽然安静下来,只有店裡隱隱約約的三味線音樂。
林曼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她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他,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
阳阳,她说,我要结婚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
陈阳拿着酒杯的手,僵在半空。耳朵里嗡的一声,像是所有的声音都被抽走了。世界安静得可怕。
他看见她的嘴唇在动,却听不清后面又说了什么。视线有些模糊,焦点不由自主地落在她放在桌上的左手上。
无名指上,一枚细巧的、闪着铂金冷光的戒指,牢牢地套在那里。那么细,却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芥末的辛辣味猛地冲上鼻腔,呛得他眼眶瞬间就红了。他猛地低下头,剧烈地咳嗽起来,掩饰着猝不及防的失态。
心脏像是被那只戴着戒指的手狠狠捶了一拳,闷痛得无法呼吸。
等他终于缓过气,抬起头,眼底已经逼退了湿意。他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容,肌肉僵硬。
恭喜你啊,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说,出奇地平稳,甚至还能举杯,阿姨。
阿姨两个字,像淬了毒的针,轻轻扎出去,也不知道到底扎伤了谁。
林曼看着他那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眼圈也瞬间红了。她没有回避,只是仰起头,将杯中剩余的清酒一饮而尽。动作快得近乎仓促。
然后,一滴眼泪,毫无预兆地从她眼角滑落,直直地掉进空了的酒杯里。
叮——一声极轻微、却极其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隔间里异常清晰,像是什么东西彻底碎了。
她放下酒杯,手指微微颤抖。没有去看他,只是盯着桌面的木质纹理。
其实我一直知道,她轻声说,声音飘忽得像一缕烟,带着无尽的疲惫和认命,我们这样……不对。
从便利店那个临期饭团开始,或许更早,从医院里她抓住他手腕那一刻起,所有的试探,所有的靠近,所有的自欺欺人,都是错的。他们都在清醒地看着自己沉沦,又清醒地知道结局早已注定。
现在,这场漫长的、无声的、只有两个人知道的默剧,终于被迫拉下了帷幕。
林曼婚礼那天,是个晴天。
陈阳一整天都泡在实验室里。仪器发出单调的嗡鸣,数据在屏幕上滚动。他异常专注,几乎不给自己任何喘息和走神的机会。仿佛外面那个喧闹的世界,那个正在发生的、与他无关的仪式,根本不存在。
直到夜幕深沉,实验室只剩下他一个人。窗外的城市灯火通明,却照不进他心底的荒芜。
凌晨时分,手机屏幕突然亮了一下。
微信提示音。来自那个他已经设置了免打扰,却依旧置顶了的名字。
没有文字。
只有一张照片。
照片里,林曼穿着洁白的婚纱,站在一面巨大的落地镜前。婚纱的款式很简洁,却衬得她身姿修长。她侧着身,看向镜子里,看不到正脸,只能看到一个优美的侧影轮廓和微微上扬的嘴角,像是在笑。
但陈阳的目光,第一时间就死死钉在了她的手腕上。
在那袭象征着一生承诺的洁白婚纱之外,在她纤细的左手腕上,依旧戴着那根细细的、他送的银质手链。它安静地贴着她的皮肤,在婚纱的映衬下,闪着一点微弱却执拗的光。
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又像是在固执地告别。
那一刻,所有精心构筑的堤坝,轰然倒塌。
实验室冰冷的白炽灯光下,他死死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很久。仿佛要把每一个像素,每一丝细节,都刻进骨头里。
手指悬在屏幕上方,颤抖着。千言万语在胸口翻腾、冲撞,最终却只凝结成三个沉重如山的字。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下去。
对不起。
为什么对不起对不起那份她小心翼翼却无法安放的感情对不起自己那份无法宣之于口的悸动对不起这场注定错误的相遇还是对不起,最终,他还是那个先退缩、先离开的人
或许都有。但这三个字,如此苍白,如此无力。
拇指重重按下发送键。
几乎在消息显示发送成功的瞬间,一直强忍着的、滚烫的眼泪,终于决堤,毫无预兆地狠狠砸落下来。一滴,两滴,迅速连成一片,模糊了屏幕上的照片和那三个字,重重地砸在冰冷的键盘上,溅开细小无声的水花。
他猛地俯下身,额头抵住同样冰冷的实验台桌面,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终于冲破了所有枷锁,在空旷寂静的实验室里,低低地回荡。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庆祝着某些喜悦,掩盖着某些悲伤。
夜,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