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列车在深夜里奔跑,像一柄钝刀,缓慢而坚决地割开沉睡的大地与天空。铁轨在车轮下发出哐当、哐当的规律声响,如同命运的节拍器,也像一颗不肯屈服的心脏仍在固执地跳动。这声音穿透车厢壁,钻进每个旅客的耳朵,成为今夜无法回避的背景乐。
张玉兰把额头抵在冰凉的窗玻璃上,凝视窗外偶尔掠过的灯火。那些光点每一次亮起,都像旧日记忆溅起的火星,在她的瞳孔里炸开又迅速熄灭。光与暗的交替间,她的脸在车窗上忽明忽暗,如同一张正在显影的老照片。她怀里紧紧抱着一只褪色的牛仔布背包,拉链已经坏了,用一根别针勉强别住。别针的尖端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冷冽的光芒,像一把蓄势待发的袖珍匕首,随时准备刺破虚假的平静。
车厢里的空气混浊得几乎凝固:方便面的辛辣、婴儿的奶腥味、男人们抽的劣质烟草、女人们身上廉价的雪花膏,全部搅在一起,发酵出一种令人窒息的闷热。硬座车厢没有隔板,每个人的呼吸都压在别人的脸上,私密的距离被压缩到近乎不存在。一个婴儿在母亲怀里啼哭,声音撕心裂肺;几个打工模样的青年在打扑克,牌摔在小桌板上发出啪啪的响声;过道里,列车员推着售货小车艰难前行,吆喝着啤酒饮料矿泉水。
然而张玉兰却觉得自己被单独隔离在一个透明的罩子里,任何声音传进来,都带着嗡嗡的回声,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她听见前排两个打工仔在讨论省城工地的工价,语气里满是期待与不安;听见后排一位母亲用浓重的方言哄着怀里啼哭的婴儿;听见隔壁大妈的收音机里放着走调的《天仙配》,咿咿呀呀地讲述着古老的神话爱情。
她更听见自己的心跳,像一口被闷在厚棉被里的钟,沉闷,却震耳欲聋。这心跳声提醒着她,这不是梦,是她苦等了十年的逃亡时刻。
手机在裤袋里震动了一下。
她没看,也知道是谁。那个号码她刻在了骨子里,如同刻着一道十年未愈的伤疤。
手机又震动起来,持续地、执拗地,像一把电钻非要在她脑壳上钻出一个洞来。
张玉兰把手机掏出,屏幕朝下扣在膝盖上,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个她决心逃离的世界。膝盖骨隔着薄薄的裤子感受到手机的震颤,如同一只垂死挣扎的昆虫在做最后的扑腾。
列车正穿过一片宽阔的洼地,窗外的灯火骤然密集,又骤然疏朗。她想起这片洼地的名字——落雁泊。小时候,她娘告诉她,每年迁徙的大雁飞到这里,都会停下来喝水,积蓄力量后再继续征程。那些鸟儿天生就知道何处是暂歇之地,何时该振翅高飞。
她忽然想到:连大雁都知道什么时候该停下来,什么时候该继续飞行,而她,直到今夜才真正学会。十年婚姻,她像一只被剪去翅膀的鸟,困在笼中,忘了天空的模样。
第一章
启程
1
K4187次列车,墨绿色的车厢,22:35从县城发车,次日清晨05:18抵达省城。这是一趟典型的慢车,每站必停,乘客多是沿线乡镇的居民。车票是她在售票窗口用现金买的,46.5元,她捏着那张小小的纸片,感觉捏着自己全部的命运。
硬座车厢的座位号057,靠窗。张玉兰把背包放在腿上,双手环抱着,像护着一个婴儿般小心翼翼。背包不重,却装着她全部的希望和未来。背包的布料已经洗得发白,边缘处有些磨损,露出细细的线头。这是她结婚前用自己的第一笔工资买的,如今陪着她走向另一种人生。
对面坐着一位五十多岁的大妈,烫着一头已经走形的卷发,染成不太自然的棕红色,发根处已经露出一截白。她怀里抱着一只白色塑料桶,桶壁上有几个小孔透气,里面装着十几条活鳝鱼,偶尔扑腾一下,溅出几滴腥臭的水花,落在过道和座位上。大妈很健谈,从开车十分钟起,就试图与张玉兰搭话。
大妹子,回娘家啊大妈的声音尖而亮,像一把生锈的剪刀划破空气。
不是。张玉兰的回答简短得像电报码,她不想多说一个字。
那是去城里打工我儿子在开发区鞋厂当拉长,一个月能拿四千多哩。大妈的语气里透着炫耀,仿佛儿子的成就是她自己的。她说话时露出两颗金牙,在昏暗的车灯下闪着光。
嗯。张玉兰的回应几乎听不见,她把头转向车窗,希望这个动作能传递出不想交谈的信号。
你男人咋没一起两口子分居可不行,城里坏女人多,专门勾引人家丈夫。大妈自顾自地说着,完全没注意到张玉兰逐渐紧绷的表情,手指在背包上收紧,指节泛白。
张玉兰终于抬眼,目光像两块浸了冰碴的黑石头,冷而硬,直直地刺向对面喋喋不休的女人。
大妈被这目光蛰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了,悻悻扭过头,开始拍打自己的鳝鱼桶,仿佛那扑腾的鳝鱼才是她失礼的根源。安静点!她对着桶呵斥道,桶里的水又溅出来一些。
2
列车员推着盒饭车经过,高声吆喝:鸡腿饭十五,排骨饭十五——声音在车厢里回荡,带着一种机械的重复感。小车轮子发出吱呀声响,与铁轨的哐当声交织在一起。
张玉兰没买。她带了两只煮鸡蛋、一包苏打饼干,用塑料袋仔细包着,放在背包最上层。那是她昨天深夜煮好的,悄悄藏在灶房的角落,像做贼一样。鸡蛋还是家里那只老母鸡下的,那鸡她喂了三年,下的蛋却很少进过她自己和女儿的嘴。
她剥鸡蛋时,手指不受控制地发抖,碎蛋壳嵌进指甲缝,像一个个细小的月牙。鸡蛋已经凉了,蛋黄边缘泛着青灰色。她小口小口地吞下去,味同嚼蜡,却像是在吞咽自己的心脏,每一口都沉重而艰难。饼干很干,咽下去时刮擦着喉咙,她需要用力才能吞下。这让她想起那些难以下咽的日子,如今终于到了尽头。
3
手机再次震动。这一次,是微信语音通话的请求。屏幕亮起,显示李卫国三个字,像一道符咒。
她把耳机插进手机孔,只戴一边,点开接听。耳机线有些接触不良,需要捏住某个特定位置才能听得清楚。
李卫国的声音像破锣,带着劣质麦克风特有的尖锐失真:张玉兰!你跑哪去了存折是不是你拿的!那一万三是我爸的养老钱!你偷钱跑路,我要报警——
语音条长达60秒,后面全是污言秽语,不堪入耳。那些词语像毒蛇一样钻进她的耳朵,但她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只有麻木。十年间,这些话她听了太多遍,多到已经在她心里结了一层厚茧。
张玉兰把音量调到最小,耳机里只剩蚊子般的嗡嗡声,那些恶毒的字眼变得模糊而遥远,却依然能刺痛她的神经。她能想象出电话那头的场景:李卫国一定是赤着膊,蹲在门槛上,嘴里叼着烟,眉头紧锁,一副全世界都欠了他的模样。
她点开家族群,群里已经有十几条未读消息:
——公公发来的语音,骂她家贼难防,娶了个白眼狼。声音气得发抖,像是真的一样。
——大伯哥发来的文字:弟妹,把钱交出来,万事好商量。字里行间透着虚伪的宽容,后面还跟了个握手和解的表情。
——婆婆发了一个59秒的哭腔语音,背景音里还有公鸡在打鸣,表演得恰到好处。玉兰啊,妈知道你委屈,可这钱是你爸的命啊...
张玉兰面无表情地把群消息设置成免打扰,然后把手机塞进背包侧袋,仿佛那不是通讯工具,而是一条随时可能咬人的毒蛇。她的动作很慢,很稳,像是完成一个仪式。
列车恰在此时穿过一个长长的隧道,灯光骤然熄灭,车窗玻璃变成一面模糊的黑镜。突如其来的黑暗让车厢里嘈杂的人声瞬间低了下去,仿佛都被这黑暗吞噬了。
在黑镜里,她看见自己的倒影:三十三岁,颧骨凸出,眼窝深陷,嘴角有两道深深的法令纹,像两把无情的括弧,把她十年婚姻的所有苦难都括了进去。这张脸比她实际年龄老了十岁不止,只有那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异样的光,透着一丝不肯熄灭的倔强。
她忽然想起二十岁那年,她穿着自己一针一线缝制的红嫁衣,镜子里的脸也曾饱满如月,眼睛里闪烁着对未来的憧憬。那时候的她,怎么会想到十年后的自己会坐在一列夜行火车上,仓皇逃离那个本该是家的地方。
十年光阴,像一把钝刀,把圆月削成了枯骨。好在,骨头虽枯,却硬得很。
第二章
喜债
1
隧道尽头,灯光轰然亮起,刺得张玉兰闭上眼睛。
记忆却像决堤的洪水,从脚底漫上来,冰冷而汹涌——那是她竭力想要忘记,却如胎记般烙在生命里的过去。
那是她的新婚之夜。窗外还有闹洞房的年轻人在嬉笑,鞭炮碎屑的红纸还粘在窗棂上。
新房内,红烛高烧,铜烛台上积满了层层叠叠的烛泪,像凝固的悲伤,一层覆一层。空气里弥漫着劣质香水和喜糖混合的甜腻气味。
婆婆葛定彩端着一碗红糖鸡蛋水进来,笑得满脸褶子堆成菊花,每一条皱纹里都藏着算计。她穿着崭新的蓝布衫,头发梳得油光发亮。
媳妇儿,喝了补补身子,来年给咱家添个大孙子。婆婆的声音甜得发腻,像是泡在蜜糖里又拿出来晒了三天三夜。
张玉兰刚接过碗,婆婆就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张折得四四方方的纸,递到她面前。那纸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边缘已经发毛。
这是咱家的‘喜债’,往后就是一家人了,得拧成一股绳,慢慢还。婆婆的语气轻松得像在说今天天气真好,仿佛那纸上写的不是债务,而是什么值得庆祝的喜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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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张纸在她手里沉甸甸的,像一块烧红的铁,烫得她几乎拿不住。碗里的红糖水晃了出来,有几滴溅在她的手背上,很烫。
借条上写着:
——借款人:李桂兰(婆婆的大名)。
——出借人:张彩凤(婆婆的表姐)。
——金额:捌万元整。
——利息:月息二分。
捌万!1992年的捌万!对于一个农村家庭来说,这简直是天文数字。她做民办教师的父亲,一个月工资才八十多元。这笔钱,得不吃不喝攒上八十多年!
张玉兰眼前一黑,手里的红糖水又溅出来一些,在崭新的红被面上洇出深色的、不祥的痕迹,像血。她的陪嫁被面,绣着鸳鸯戏水,此刻被染上了一块难看的污渍。
她猛地看向丈夫,李卫国却低着头,死死盯着自己新皮鞋的鞋尖,仿佛那双鞋能开出花来,开出能解决所有问题的神奇之花。他的手指绞在一起,关节发白。
这...这是什么时候的债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哎呦,有些年头喽,婆婆挥挥手,像是在拂去不存在的灰尘,你表姑妈人好,说不急,等你们成了家,慢慢还。
慢慢还。这三个字像三颗钉子,钉进了她新婚之夜的心脏。
2
债务像雨后的毒蘑菇,一茬接一茬地冒出来,无穷无尽。仿佛她嫁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无底洞。
——三天后,公公在饭桌上偶然想起:后山买猪崽欠的三千还没还。他吧嗒着旱烟,眉头皱成疙瘩,像是真刚刚想起来。
——一周后,婆婆突然记起:盖现在他们住的这门楼和偏房买砖瓦还欠着一万二。她说这话时正在纳鞋底,针脚密得吓人。
——半个月后,大伯哥好心提醒:当年给他娶媳妇借的彩礼钱,还有八千没还清。他靠着门框,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
数字如雪崩般越滚越大,最终停在了十三万这个令人窒息的数字上。这些钱,像一座山,压在新婚不久的张玉兰肩上。
张玉兰挺着六个月的大肚子,站在公婆面前,声音抖得像风里的枯叶:爸,妈,一次性想完,再‘想’起来的,我一毛钱不认。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站着很吃力,腰酸背痛,但她强迫自己站得笔直。
公公顿时涨紫了脸,憋了半天才吼出一句:陈年旧账,谁记得那么清!烟杆在桌角磕得砰砰响。
婆婆却笑了,露出三颗金牙,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狡黠的光:不急,慢慢想,日子长着呢。那语气,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趣事,又像一只蜘蛛,看着猎物在网中挣扎。
李卫国始终沉默着,像一尊泥塑的菩萨。那天晚上,张玉兰第一次对他产生了彻骨的寒意。
3
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儿。皱巴巴的一小团,哭声却很响亮。
婆婆的脸立刻拉得像苦瓜,瞥了一眼就转身出去了,丢下一句:赔钱货。三个字像冰锥一样刺进张玉兰产后虚弱的身体里。
月子里,她一天三顿稀粥咸菜,别说鸡汤,连个鸡蛋影子都见不着。婆婆说,吃太好奶水硬,孩子受不了。女儿饿得哭,声音像小猫一样微弱,她也跟着哭,眼泪掉进粥碗里,咸得发苦。那些眼泪混着稀粥,成了她产后主要的营养来源。
哭完了,用袖子擦干脸,还得去灶房烧火做饭。灶膛里的火苗舔着锅底,把她的影子投在土墙上,扭曲成一只瘦骨嶙峋、被困住的兽。烟熏得她眼睛疼,加上流泪,月子里就落下了见风流泪的毛病。
第三章
四年官司
1
后山的地界纠纷来得猝不及防。其实纠纷早就有了,只是婆家一直忍着,直到她进了门,仿佛有了盾牌。
对方是村里出了名的狠户,姓王,兄弟四个,个个横眉立目,仗着人多势众横行乡里。他们说李家种的几棵柿子树过了界,长到了他们祖坟的范围内,坏了风水,要赔五千块钱,否则就砍树拆房。
公婆和丈夫缩在屋里商量了半夜,烟蒂扔了一地,满屋子烟雾缭绕,像着了火。最后做出了决定:让张玉兰去处理。
带着娃嘛,人家总不敢动手。婆婆说得轻巧,仿佛在安排她去串个门,而不是去面对一群凶神恶煞的男人。再说了,你读过书,懂道理,会说话。
于是张玉兰抱着还没断奶的女儿,蹬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破自行车去镇上法庭。冬天里下着雪,车胎打滑,她连人带车摔进路边的沟里,膝盖磕在石头上,血立刻渗了出来,染红了裤腿,冷风一吹,冻得硬邦邦的。
女儿在怀里吓得哇哇大哭,小脸冻得通红。雪片落进她的衣领,化成冰水顺着脊背往下流,冷得刺骨。她爬起来,顾不得疼,先把女儿裹紧,然后推着自行车,一瘸一拐地继续往镇上走。那天,她到法庭时,开庭已经过了半小时,法官脸色很不好看。
就这样,她开始了长达四年的诉讼拉锯战。状纸写了一叠又一叠,鞋底磨穿了三双,希望一次次被点燃又一次次被浇灭。她抱着女儿,奔波在村里、镇上和县里,求人、取证、写材料。女儿在她怀里慢慢长大,学会说话,第一句会叫的是妈妈,第二句竟是法官。
最终,官司还是输了。法官说证据不足,界碑早年就被挪动了,说不清是谁挪的。不仅输了,还又搭进去三千块的诉讼费和来回的路费、人情费。
回到家,婆婆拍着大腿哭天抢地:命啊!这就是咱老实人的命!惹不起那些阎王爷啊!哭得抑扬顿挫,很有节奏感,却不见半滴眼泪。
张玉兰站在院子里,刚下过雪,世界白茫茫一片。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她不眨眼,任雪化成水,从脸颊滚落,像两行泪,又像两行冰。那一刻,她感觉自己的某一部分也随着那些雪花一起融化、死去了。怀里的女儿伸出小手,咿咿呀呀地替她擦脸。
2
债务雪球越滚越大,利息压得人喘不过气。家里的日子越来越紧巴,买盐买油都要掐着手指算。
女儿五岁那年,婆婆的眼睛坏了,说是看东西模糊,有黑影,要去县医院做手术,否则会瞎。家里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凑钱会议。其实大家都清楚,这又是一個要钱的由头。
......
就在那一刻,她心底有什么东西彻底断裂了,然后以一种更坚硬的方式重新凝固。她看着那些一张一合的嘴巴,就像要吃掉她的样子……
恶心
厌恶
绝望
……
她决定:不再忍了。
公公在家族群里发消息:存折上少了一万三!是不是你们拿了矛头直指张玉兰。那存折她根本没见过,也不知道放在哪里。
大伯哥紧跟着发来59秒的语音,颠倒黑白,字字如刀,把所有的不是都推到她身上。说她是家贼,说她把钱偷偷贴补了娘家,说早就看出她心术不正。
第四章
猪圈与产权证
1
她开始偷偷跑镇里、跑县里,找同学,托关系,用自己偷偷攒了三年的血汗钱——那是她熬夜给人绣花、编篮子、甚至偷偷卖过几次血攒下的——终于批下了一块废宅基地。那块地界刁钻得很,正好卡在婆家、大伯哥家和村道的夹缝里,像一颗楔子打在李家势力的交界处,谁都别想痛快。
她连夜请来两个外村相熟的工匠,塞给他们一人一包好烟,求他们保密,然后砌墙、上梁、盖猪圈,动作快得惊人。墙砌得极高,极厚,灰扑扑的水泥墙面像一道冰冷的战壕,宣告着她的决绝。新抹的水泥带着湿冷的气味,在夜空下弥漫。
婆婆闻讯赶来闹,拍着大腿哭骂:你这不孝的媳妇!是要绝我们李家的路啊!这让我们怎么出门!她的哭嚎声引来了左邻右舍,大家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张玉兰手里拎着铁锹,脸上沾着泥点,声音却异常平静,平静得吓人:妈,您老慢慢想,好好想想,这猪圈为什么偏偏砌在这儿。她的话里有话,像一把软刀子,戳在婆婆的心窝上。她指的是大伯哥家多年前扩占公用通道盖厨房的事,村里人尽皆知,只是没人敢吭声。
大伯哥气得脸红脖子粗,抄起铁锹想动手拆墙,被他媳妇死死拉住。
张玉兰举着刚刚办下来的产权证,那鲜红的印章在阳光下格外刺眼。白纸黑字,红章大印。土地局备了案的。你敢动一砖一瓦,我立刻报警。她的眼神冷冽,语气坚决,竟一时镇住了向来蛮横的大伯哥。他举着铁锹的手僵在半空,砸不下来。周围看热闹的人群发出嗡嗡的议论声。
2
推土机进村那天,是个阴沉的天气,乌云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像一块巨大的裹尸布笼罩着村庄。巨大的黄色推土机轰隆隆地开过来,铁履带碾过村路的碎石,发出沉闷的声响。
它最终停在了大伯哥家多年前扩占的厨房一角。司机看了看张玉兰,又看了看她手里的产权证和旁边站着的国土所工作人员,然后操作手柄。铁臂抬起,重重落下。
轰隆一声,瓦砾飞溅,尘土飞扬。那是他们占了多少年的便宜,如今连本带利地还回来。破碎的砖块、断裂的椽子、塌陷的屋顶,混合着里面飞出的锅碗瓢盆的碎片,一片狼藉。大伯哥媳妇坐在地上嚎啕大哭,骂声被机器的轰鸣淹没。
婆婆一屁股瘫坐在泥水里,拍着地面哭嚎:没法活了!这日子没法过了!天杀的哟!她的新裤子上沾满了泥浆,头发散乱,像个疯婆子。
张玉兰就站在新盖的猪圈门口,怀里抱着被吓到的女儿,静静地看着那片飞扬的尘土,看着那象征着李家权威的一角化为废墟。心里多年来第一次涌起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快意,像冻土下终于钻出的第一棵嫩芽,带着尖锐的疼痛和生机。女儿的小手紧紧搂着她的脖子,把脸埋在她颈窝里。
公公在家族群里继续骂,文字里都能透出暴跳如雷:家贼!存折上的钱是不是你拿的!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张玉兰低着头,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敲击,在群里发了一句话,然后干脆利落地点了退出群聊,仿佛卸下了一道沉重的枷锁。整个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一丝犹豫。
她写的是:爸,火烧新衣的戏,这才唱到第一折。您可得——好好想,慢慢想。
这句话是她小时候听戏听来的,此刻用在这里,别有一番冰冷的讽刺意味。
第五章
逃离
1
猪圈盖起来了,她也成了全村人口中的悍妇、疯子。但她不在乎。她在圈里养了十几头猪,起早贪黑地伺候它们,把所有的委屈和愤怒都化作了养猪的动力。猪圈成了她的堡垒,也是她的希望。
一年后,猪出栏了,卖了个好价钱。她偷偷藏起一部分,剩下的上交家里,堵住了公婆的嘴。如此反复三年。
她卖掉了猪圈里最后十头精心喂养的肥猪,卖掉了结婚时唯一的嫁妆——那台蜜蜂牌缝纫机,卖掉了屋里那台只能收到两个频道的旧电视。东西一件件变少,她的决心却一点点增多。每卖掉一样东西,她就觉得身上的枷锁松了一分。
最后,她只留下一只洗得发白的牛仔布背包。背包的带子被她用针线反复加固过。
背包里装着:
——女儿从小到大的疫苗本,边角已经磨损,里面记录着女儿每一次接种疫苗的时间,那是她作为母亲的心疼与坚持。
——一只旧钱包,拉链已经坏了,用一根橡皮筋捆着。钱包里是她省吃俭用、东藏西藏攒下的两千三百元现金,崭新的人民币散发着油墨的味道,那是自由的味道。
——那本崭新的、印着国徽的产权证,是她的铠甲也是她的武器,证明着她在这个世界上并非一无所有。
——一只小小的银色U盘,里面存着四年官司的所有证据、录音、借条照片,是她十年苦难的数字化档案,也是她反击的弹药。
她没带女儿走,不是不想,是不能。前路未卜,她不能带着女儿冒险。女儿暂时托付给了信得过的娘家嫂子,她偷偷塞给嫂子五百块钱。她留了一张纸条,压在女儿的枕头下,上面用铅笔写着:妈妈去挣钱,很快回来接你。每一个字都写得极其认真,像一份庄重的承诺。写的时候,眼泪滴在纸上,晕开了几个字。
凌晨四点,万籁俱寂,只有几声狗吠远远传来。她步行七公里走到县城火车站,用现金买了K4187次最便宜的硬座。售票窗口的男人睡眼惺忪,打着哈欠把票递出来。票面上印着:22:35—05:18,票价46.5元。
薄薄的车票攥在手里,她却觉得重逾千钧,像一张通往新生的船票,载着她全部的未来和沉重的过去。
2
列车启动的那一刻,车身轻微地晃动,然后缓缓驶出站台。站台上空无一人,只有几盏昏黄的灯照着冰冷的铁轨。她看着站牌缓缓后退,然后加速,最终消失在黑暗中。
她忽然想起十年前出嫁那天,母亲拉着她的手,眼泪汪汪地说:玉兰,女人这辈子,最难的是回头路。嫁过去了,就好好过,受了委屈...也得忍着。母亲的话没说完,就被迎亲的鞭炮声淹没了。
母亲没说错。
这十年里,她无数次想过回头,想过回娘家,想过妥协,但每一次回头,都只被更深的黑暗吞没,被更紧的绳索捆绑。娘家哥嫂也有难处,婆婆的话更难听:看吧,我就说她过不长,早晚得滚回娘家去。
这一次,她不回头了。不是回娘家,是去一个全新的、未知的地方。
铁轨在前方延伸,黑夜在窗外流动,她的人生,终于掌握在了自己手里。手心因为紧张而出汗,她把背包抱得更紧了。
第六章
车厢审判
1
对面抱着鳝鱼桶的大妈终究耐不住寂寞,再次尝试搭话,这次语气小心翼翼了许多,带着试探:
大妹子,是不是...你男人惹你生气了她试图表达一种粗糙的关切,眼神里却更多的是好奇。
张玉兰转过脸来,看着大妈被生活刻满皱纹的脸,那双见过太多世事的眼睛正打量着自己。她的声音轻得像窗外飘进的雪片,却字字清晰,落在嘈杂的车厢里竟然有种奇特的力量:
不是生气,是决裂。
大妈被这两个沉重而陌生的字眼噎住了,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讪讪地扭过头去,专心致志地对付她那桶不安分的鳝鱼,手指用力地戳着桶壁,仿佛在戳一个不听话的孩子。
前排一个小男孩开始哭闹,踢打着座位。他的母亲,一个面色疲惫的年轻女人,温柔地哄着他:别哭,乖,我们坐火车去看爸爸,爸爸在城里给我们买大房子呢,买糖给你吃。孩子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变成了抽噎。
张玉兰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酸涩瞬间蔓延开来,堵住了喉咙。她想起自己的女儿,此刻是否醒了是否也在找妈妈是否在哭嫂子会不会耐心哄她她掏出那只老旧的手机,动作有些慌乱地点开相册。屏幕亮起,光线映着她的脸。屏保是女儿四岁生日时拍的照片,扎着两个可爱的小啾啾,穿着她用旧衣服改的小裙子,对着镜头笑得毫无阴霾,像一朵迎着太阳的向日葵。那是难得的一个快乐时刻。
她忍不住用指腹轻轻擦拭着屏幕,仿佛这样就能擦去女儿脸上可能存在的泪痕,就能触摸到那柔软温暖的小脸。指尖传来的只有玻璃屏的冰冷。她心里默念:宝宝,等妈妈,妈妈一定会来接你。
2
李卫国的电话再次不屈不挠地打了进来,屏幕执着地亮着,闪烁的名字像一道狰狞的伤口,提醒着她那段不堪的婚姻。震动声在嘈杂的车厢里并不明显,却像针一样扎着她的神经。
这一次,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潜入深水,然后按下了接听键。指尖冰凉。
张玉兰!你到底想怎样!啊!李卫国的声音先是咆哮,嘶哑而愤怒,随即又强行压抑下来,透出一种罕见的、别扭的哀求,钱…钱我可以先不追究,你回来,咱好好过日子……孩子、孩子不能没有妈,她想你啊……他的声音忽然低下去,试图打感情牌。若是从前,这或许有用,为了孩子,她什么都能忍。
张玉兰看向窗外,夜色浓稠如墨,但远处已经透出些许微光,天快亮了。偶尔被零星灯火刺破几个小洞。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像结冰的湖面,听不出一丝波澜,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平静下面翻涌着多少东西:
李卫国,你听好了——
电话那头传来粗重的呼吸声,像是在忍耐。
我没拿那一万三,你心里比谁都清楚钱去哪儿了。是不是又拿去赌了还是给你那个好大哥填窟窿了她的声音不高,却像刀子一样锋利。但我拿了比钱更重要的东西。
那头呼吸一滞。
你明天就能在法院的传票上看到具体是什么。离婚协议我已经递上去了,女儿的抚养权,我要。你们李家的债,谁借的谁还。
停顿了一下,她几乎是轻描淡写地补充道,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对了,替我谢谢大哥,他扩占的那片地,产权证明天就会准时送到国土局稽查科。占了这么多年的便宜,该还了。
电话那头,骤然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粗重压抑的喘息声传来,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然后是某种东西被狠狠摔碎的巨大声响。
她不再给对方任何咆哮或哀求的机会,干脆利落地挂断,然后长按电源键,看着屏幕暗下去,最终彻底变黑,关了机。
世界,瞬间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彻底的清静。只有列车哐当哐当的声音,规律而平稳,载着她奔向未知的、却属于自己的未来。
第七章
黎明
1
列车义无反顾地穿过最后一片黑暗地带,是一片广阔的、收割后的田野。天边开始泛起一种朦胧的蟹壳青,那青色慢慢变淡,透出些许暖黄,预示着黑夜即将过去,太阳正在地平线下积蓄力量。
广播里响起播音员略带睡意、毫无感情的声音:各位旅客,前方到站——本次列车的终点站,省城站。请您收拾好随身物品,准备下车。感谢您一路旅行,祝您在省城工作顺利,生活愉快。
张玉兰站起身,把背包甩到肩上,带子勒进肉里,带来一阵清晰的痛感,但她反而挺直了腰杆,仿佛这疼痛让她更加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存在,自己的决定。她整理了一下衣服,衣服是旧的,但洗得很干净。
车厢里顿时骚动起来,人们纷纷起身,从行李架上拉扯行李,叫醒熟睡的同伴,过道里瞬间挤满了人,混杂着各种方言和气味。
车门嘶的一声打开,一股清晨凛冽而新鲜的空气猛地灌了进来,带着晨露的凉意和城市特有的灰尘、汽油、早点摊的味道,冲散了车厢里郁积了一夜的浑浊。这味道陌生而复杂,却让她精神一振。
她踏上了省城站宽阔的水泥站台,脚步因为久坐而略微虚浮,却异常坚定。人群像潮水般从她身边涌过,步履匆匆,奔向各自的目的地,没有人多看这个穿着朴素、拎着旧包的女人一眼。她顺着人流,走向高大的出站口,像一滴水汇入河流,消失在茫茫人海,有一种安全感。
阳光从车站巨大的顶棚的缝隙间漏下来,形成几道清晰的光柱,灰尘在光柱中飞舞。恰好有一束照在她脸上,温暖而明亮,像一把温柔却锋利的刀,精准地剖开了她身上所有的晦暗与阴霾,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洗礼。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有汽油味、有早餐摊飘来的油腻的包子味、有身边掠过行人身上的香水味,复杂而陌生,代表着一种全新的、她未曾真正接触过的生活。
却独独没有那纠缠了她十年、令人作呕的压抑感,没有李家院子里永远散不去的阴霾和李家人算计的眼神。
她忽然毫无预兆地笑了起来,起初只是嘴角微微上扬,然后笑容扩大,最后变成了无声却畅快的大笑,笑得肩膀颤抖,笑得眼泪都涌了出来,肆无忌惮地流了满脸。周围有人奇怪地看她一眼,又匆匆走开。她不在乎。这眼泪不是悲伤,是解脱,是重压之后的释放。
她抬起手,用袖子狠狠地抹了一把脸,拭去那些软弱的泪水,也像抹去过去那个忍气吞声、逆来顺受的自己。皮肤被粗糙的布料擦得微微发红。
然后,她迈开脚步,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汇入这座刚刚苏醒的、庞大而陌生的城市。脚步踩在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身后,列车长鸣一声,汽笛声悠长而空旷,像一声告别,告别过去,也告别那个旧日的她。它完成了使命,将一车人的希望和疲惫卸在这座城市,又将载着另一车人的故事返程。
铁轨向前延伸,隐入城市的肌理,如同血管深入身体。
她的路,也向前延伸。这一次,方向与终点,都由她自己把握。第一步已经迈出,虽然艰难,但脚步从未如此轻快过。
【尾声】
半年后。
省城近郊,国道旁,一家小型养猪场正式挂牌开业。鞭炮碎屑铺了一地,红得耀眼。
白底黑字的牌子简洁醒目:玉兰生态养殖场。名字普通,却透着一种坚韧的生命力。
场主张玉兰,穿着沾着饲料的工作服,头发利落地挽在脑后,正手脚麻利地拌着猪食。比起半年前,她瘦了些,也黑了些,但眼睛里有了光,腰板挺得笔直。
她身边跟着一个五岁多的小女孩,扎着两个小辫子,拿着一个小铲子像模像样地帮忙,小脸上洋溢着快乐。孩子半个月前刚被接来,很快就适应了新环境,变得爱说爱笑起来。
她们住在养猪场里自己设计、自己监工盖起的二层小楼里。楼虽不大,却干净明亮,充满了阳光的味道,再也不用看人脸色,不用担心半夜有人拍门骂街。女儿的房间里堆满了新买的玩具和图画书。
小楼门口的空地上,种了一排高高的向日葵。夏天时,金黄色的花朵竞相开放,追随着太阳的方向,像一地燃烧的小太阳,充满了勃勃生机。女儿最喜欢在向日葵地里钻来钻去。
偶尔,在夜深人静核算账目时,她也会想起那列绿皮火车,想起车厢里混浊不堪的空气、对面大妈那个不停扑腾的鳝鱼桶、还有电话里李卫国最后那嘶哑绝望的咆哮。
想起车窗外飞逝的、星星点点的灯火,像散落的希望。想起母亲说的那句女人这辈子,最难的是回头。
她会端起手边那杯凉白开,走到窗前,看着窗外寂静的夜空和远处城市的灯火,轻轻举杯,仿佛在与过去的自己对话,又像是在对那片遥远的土地宣告:
妈,您说错了。
最难的,其实是——不回头。
而窗外,万籁俱寂,只有晚风拂过向日葵巨大的叶片,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未来的低语,温柔而充满希望。猪圈里传来猪群安稳的鼾声,那是生活踏实的声音。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