蟠桃宴上,小仙女云岫折枝触怒天规,被剔仙骨,坠落于江南水乡莲塘边。
落魄画师沈砚救下她,教她以烟火为诗。
洪水、天兵、流言接踵而至,她愿以凡人之身陪他白首;他愿以凡心换她星河。
第一章 云落莲塘
蟠桃宴正酣,琼浆泛浪,云光织锦。
云岫把最后一缕霞光揉进袖口,踮着脚尖在瑶池边的玉阶上数露珠。
今日盛会,她只需在云幕司当值,替诸位上仙铺陈云霞、调配晴雨。
可她偏偏贪玩,见那株万年碧桃开得泼天锦浪,便想折一枝带回宫去插在琉璃瓶中。
指尖方触到花枝,忽听一声冷喝:住手!
她心头一颤,桃枝已咔嚓一声断在手里。
天帝盛怒,声如寒铁:云岫,擅动蟠桃树,触犯天规第七律,可知罪
众仙噤声。云岫惶然回首,只见天帝指尖一点金芒,破空而来。
仙骨霎时碎作流萤,法力如雪消融。
她连惊呼都来不及,便自九重天直坠而下。
风声猎猎撕碎霓裳,云雾散尽,星斗离她远去,唯余一道炽白的天光在瞳孔里拉长。
扑通
冰凉的湖水灌进耳鼻,莲香与泥腥同时涌入胸腔。
云岫在幽绿的水里睁开眼,看见自己乌黑发丝漂浮,像一簇失重的墨。
湖面被夕阳镀成碎金,她却只觉冷,冷得骨髓生霜。
不知过了多久,指尖触到柔软淤泥。
她艰难撑起身,趴在一片田田莲叶边缘,大口喘息。
霞色晕染她湿透的衣衫,那原是九重天上最轻的鲛绡,如今沾了尘泥,沉重得像枷锁。
岸边忽传来枯枝断裂的轻响。
谁在那里少年声音温润,却带三分警惕。
云岫抬眼。
莲塘外,青石小径上立着个青衫少年,臂弯里夹一卷画轴,发梢沾着未干的颜料。
他生得清癯,眉目疏淡,像一册被雨水打湿的水墨册页。
沈砚本是循水声而来,不意看见这样一幕。
少女半身浸水,衣衫非丝非麻,却隐隐流转月华。
乌发披散,衬得一张小脸苍白得近乎透明。
最奇的是她赤足踩在莲梗之间,脚踝处尚留一圈淡金纹路,像被天火灼过的残印。
他怔了怔,温声问:姑娘可是失足落水
云岫茫然望着他,脑中仍回荡天帝最后的断喝,唇瓣微颤,却发不出声音。
沈砚当她受了惊,将画轴往背后一别。
失礼了。
他一手托她肩,一手穿过膝弯,将她打横抱起。
我……她嗓子沙哑,像久未开口,我是……
话未说完,先咳出一口水,溅在他衣襟。
沈砚安抚地拍了拍她背:先别说话,回家换件干衣。
家云岫怔怔重复。
嗯,不远。
她看看自己,再看看沈砚,忽然伸手碰了碰他垂在背后的画轴,声音轻得像一缕烟:这是什么
画扇用的宣纸。
纸云岫重复,指尖顺着卷轴边缘划出一道湿润的痕迹,它不会疼么
沈砚一愣,未及回答,又听她喃喃:原来凡间的云,是贴在竹骨上的。
她抬眸,目光穿过他,落在远处袅袅升起的炊烟上,瞳孔里第一次映出尘世的颜色。
那炊烟柔软,像被晚风吹散的桃夭,又像她再也回不去的九重天。
第二章:初入尘世
乌篷船桨声甫停,沈砚把云岫抱回小院时,天已擦黑。
到家了。
沈砚推开竹篱,小院三间,东屋是画室,西屋是卧房,当中是灶间。
云岫站在门槛,不敢迈进去。
她先伸手指戳了戳木门,然后小心翼翼把整只脚踏在实地。
咯吱
地板响,她吓得又缩回脚。
沈砚笑出声,木头的,不会咬人。
他取钥匙开了柜,拎出一双绣白梅的软底绣鞋,这是妹妹的旧物。
先换上,地上凉。
云岫学他弯腰,却忘了屈膝,整个人直挺挺往前倾。
沈砚眼疾手快,一掌托住她额头,慢些,可不兴磕头。
西屋的衣柜是樟木的,一开柜门,里头寥寥几件长衫、短褂,都是素色。
沈砚拣了件月白细布衫,又抽了条藕荷罗裙。
云岫站在床边,双手垂在身侧,无措得很。
她原有一身鲛绡,可自落水后早成了破布。
此刻身上只套了沈砚的外袍,袖子长得能藏一只猫。
云岫盯着腰间七八条长带,眉头打成结。
她随手一抓,左一圈右一圈,最后把自己捆成一只端正的粽子。
沈砚看不下去,手指勾住活结轻轻一抽,这是中衣,带子要十字压角,不然一会儿散了。
她哦了一声,记是记住了,下一秒又忘了前后。
晚饭极简单:白粥、蒸茄、腌黄瓜,外加一枚溏心鸡蛋。
云岫端端正正坐好,双手搁在膝上。
沈砚递来筷子,她郑重接过,反手就簪进发髻里。
两根竹筷颤巍巍,横插在乌发间,像凭空长出两只细角。
沈砚:……那是用来吃饭的。
云岫恍然,拔下来比了比,恍然大悟。
下一刻,她把盛粥的瓷盏端起,学他低头去啜,结果烫得直哈气。
沈砚忙把调羹塞进她手里,用这个。
调羹柄短,她握得太过用力,咔嚓一声,柄断成两截。
粥洒了半桌,她袖口瞬间泡汤。
沈砚叹口气,转身去取抹布。
云岫却先一步伸出手指,在桌面上轻轻一划。
洒出的热粥竟凝成一粒粒水珠,滚成一条细线,乖乖跳回碗里。
空气安静。
她僵住,后知后觉自己用了残存的一丝仙泽。
沈砚背对着她,似无所觉,只把抹布覆在桌上吸残汁。
慢些就好,粥还多。
云岫悄悄把指尖藏进袖中。
饭后,沈砚端来铜盆,盆里盛着兑好的温水。
洗脸。
云岫俯身,整张脸直接埋进水里,咕咚喝了一大口。
沈砚吓得一把捞起她,这是洗的不是喝的!
她茫然抹脸,水珠顺着睫毛滚下。
沈砚拿她没办法,只得示范:
手指并拢,掬水拍面,再取布巾轻按。
云岫学着做,却把布巾盖在脸上,原地转圈找方向。
沈砚看不下去,握住她手腕,带着她一点点擦拭。
咫尺之间,呼吸可闻。
夜渐深,蛙声四起。
沈砚抱来新晒的棉被,蓝印花布面,并蒂莲已褪成淡粉。
云岫坐在床沿。
沈砚,那为什么会亮她指油灯。
灯芯吸油,遇火则燃。
火又是什么
……是天地之间,最不听话的孩子。
那你为什么会画画
糊口,也悦己。
悦己是什么
就像你看见一朵云,忍不住想摸一摸。
云岫歪头想了想,认真点头:我懂。
她问题多得像夏夜的萤火,沈砚答得慢,却句句有回音。
问到后来,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更鼓三声。
沈砚起身吹灯,月光从窗缝漏进来,像一匹银纱铺在地上。
睡吧。
他替她把被角掖好,转身欲走。
衣袖却被轻轻拉住。
云岫的声音低得像一片落叶:这里黑,我怕。
沈砚把窗推开一条缝。
看,星子来了。
云岫怔怔望着。
良久,她轻声道:原来凡间也有天河,只是碎成了万家灯火。
夜风带起梅香,沈砚掩门而出。
第三章:生活趣事
卯鼓初响,沈砚披衣起身,推门便见一抹月白人影蹲在井台边。
沈砚将木桶递过去:试试
云岫学他握绳,左右晃了两下,桶底磕在井壁,咣啷一声巨响。
井绳脱手,木桶直坠深处。
……
沈砚轻咳一声:无妨,还有备用。
辰时,水市开。
沈砚把画扇装进竹箱,背在身后;云岫则攥着他的袖角,一步一望。
卖糖人的小摊,铜勺舀起琥珀色糖浆,在白石板上一勾一挑,一只活灵活现的凤凰便振翅欲飞。
云岫哇地张开嘴,眼睛亮得吓人。
沈砚掏出三文钱,换来拇指大的一只小凤凰。
云岫刚接过手,隔壁摊位的芦花鸡咯咯叫,扑棱翅膀,飞起的鸡毛沾到云岫发间。
她惊得往沈砚身后躲,不料踢翻了米篓,白米哗啦啦淌了一地。
贩子急得跳脚,沈砚连声赔不是,弯腰帮捡。
两人捡完米,摊贩还是有不少损失,想要赔偿些许铜板。
贩子却死活不肯收钱,只说:公子那位小娘子,一看就不是寻常人,算我请的。
多谢。他道,声音里带着笑。
沈砚的摊位在桥头柳树下。
他摆开木案,铺宣纸,研墨,调色。
云岫坐在旁边小椅子上,双手托腮,看得入神。
第一笔落下,水纹荡开;第二笔,远山青黛;第三笔。
云岫忍不住伸指,往未干的墨线上一抹。
山怎么没有云
宣纸立时晕开一团黑。
沈砚:……
他索性将错就错,把那团墨改画成一只蹲在山尖的猫,尾巴长长扫到落款处。
围观的人哄笑:沈画师今日别出心裁!
一位青衫书生摇扇问:这猫可有名目
云岫抢答:叫岫云!
众人齐声叫好。
申时,天色骤暗。
乌云像打翻的墨汁,一瞬便漫过水乡。
雨点砸在瓦当,叮叮当当,像千万根银箭。
沈砚收摊不及,拉着云岫躲进桥洞。
桥洞狭窄,两人几乎贴在一起。
云岫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墨香、雨气、还有淡淡汗味。
沈砚,她小声问,雨会不会疼
什么
雨从那么高的天上摔下来,会不会摔疼
沈砚失笑:它们甘之如饴。
云岫哦了一声,手伸出桥洞,接一捧雨。
她忽然生出顽心,把水往沈砚面前一送。
水噗地散开,溅了他满脸水珠。
沈砚无奈,抬手欲抹,她却先一步踮脚,用袖子替他擦。
袖子太长,一甩,啪地打在自己脸上。
两人俱是一愣,继而笑作一团。
笑声惊飞桥下栖鹭,白翅剪开雨幕,掠向远处青瓦白墙。
戌时,雨歇。
长街灯市亮起,千盏万盏,倒映水中,上下两重天。
云岫抱着一只荷叶灯,兴冲冲往前跑。
灯内烛火摇曳,映得她脸颊暖红。
沈砚跟在后面,怀里堆满她顺手买的小物:竹蜻蜓、泥哨子、一包尚带余温的桂花糖。
忽闻锣鼓喧天,一队鱼龙舞灯从巷口蜿蜒而来。
火球翻滚,龙鳞闪耀,云岫被人群挤到最前排。
鼓点急促,火龙昂首,一颗火珠喷薄而出。
火珠落地,被早有准备的舞龙人一脚踩灭,人群爆出喝彩。
亥时,夜市散。
乌篷船缓缓滑出水巷,船底拖着一尾银河。
云岫玩累了,蜷在舱板,怀里抱着没吃完的半包桂花糖。
沈砚摇橹,橹声咿呀,像一首古老摇篮曲。
船过莲塘,夜风带来残荷清苦。
云岫仰头,看见满天星斗低垂,仿佛伸手可摘。
她摘不到,却摸到船橹上斑驳的漆。
沈砚,明日你还带我去集市吗
若起得来便去。
若起不来呢
那就后日。
第四章:初露仙泽
子时更鼓敲过,水乡的灯火渐次熄灭,只剩檐头风铃叮地一声。
沈砚睡在西屋,呼吸匀长。
云岫却睁着眼,数窗外漏进来的月光。
凡间的被褥再软,也抵不过剔骨后的空荡。
胸口像被剜走一块云,风直往里头灌。
她索性起身。
月白寝衣滑过脚踝,赤足踩在青砖上,微微发凉。
推开吱呀作响的雕花门,满院清辉扑面而来,像一条无声的河。
院子很小,却堆着沈砚所有植被:半缸睡莲、一架野蔷薇、三两盆秋菊。
连日暑气蒸腾,莲叶边缘已卷成焦黄,菊秧也垂头丧气。
云岫蹲下身,指尖无意识地在画圈。
若是在仙界,只需一捻仙气……
念头刚起,指腹已亮起一点微光。
她惊觉要收,可仙泽已如离弦之箭。
光点落地,啵地一声,像春雪落进池塘。
下一瞬,泥面泛起涟漪,涟漪所过之处。
卷边的莲叶缓缓舒展,叶脉里涌出新绿;
枯瘦的蔷薇抽出嫩枝,瞬间花苞便绽放开来;
最离奇的是那缸睡莲,原本只剩一根干瘪藕节,此刻竟啪地裂开,一箭粉白破水而出,月色下当场绽放。
花香如潮,几乎呛鼻。
云岫愣住,抬手看自己的指尖。
那点残存的仙力,像将熄未熄的萤火,亮一下,暗一下。
沈砚是被花香呛醒的。
他披衣趿鞋,推门便见满院光华。
枯梅逢春、夏莲并蒂、秋菊早开,冬青的叶子绿得发黑。
而花影中央,云岫赤足而立,指尖一点微光,映得她脸色半明半暗,像从月中走下来的……小仙女。
云岫
他声音发哑,怕惊破这场幻境。
云岫回头,眸子被月光洗得澄亮,却盛满仓皇。
指尖的光嗤地灭了,花香骤敛,只剩夜风穿院而过。
你……做了什么
沈砚走近。
云岫攥紧衣角,像做错事的孩子。
我、我只是……想让它们别死。
她声音越来越小,对不起,我忘了这里不是仙界。
仙界
两个字在舌尖滚过,沈砚自己都觉荒唐。
可眼前满院春-色,又由不得他不信。
云岫垂下头,乌发滑过侧脸。
我是司云的小仙,因……犯了错,被剔了仙骨。
如今只剩这一缕仙泽,刚刚……下意识的就用了出来。
她隐瞒了蟠桃宴与折断碧桃的缘由,只把结果轻轻带过。
沈砚沉默良久,忽而抬手,折下一朵刚绽的粉莲。
花蒂断处,溢出一点乳白汁液,温热而真实。
疼吗他问花,却更像问云岫。
云岫惴惴不安。
沈砚却叹了口气,把花递到她面前。
既来之,则安之。
只是往后,你若再想让花好、草绿,先同我说一声。
凡间耳目杂,我怕你被人当成妖。
云岫双手捧过莲,鼻尖都是清香。
她抬眼,月光下,少年眼底没有惧怕,只有一片温软的海。
你不怕我吗
不怕。沈砚顿了顿。
夜更深,花香渐淡。
沈砚回屋取来一盏青釉小灯,放在井台边。
以后睡不着,就坐这里。灯给你,花也给你。
云岫坐在灯影里,指尖轻触莲瓣。
花瓣颤了颤,竟又悄悄合拢,像怕惊扰她的梦。
风过,灯焰晃了一下。
沈砚转身,听见身后极轻的一声。
谢谢。
第五章:情感萌芽
三月三,菜花黄,细雨如酥。
沈砚肩背竹篮,篮里放一方素帕、两把油纸伞。他回头唤:云岫,去看菜花。
云岫提着裙角,小跑着追上。
他们沿田埂走,油菜花一路铺到天边。
风一过,金浪起伏。
云岫伸手去碰花,指尖被花粉染成淡金。
凡间的星星掉在田里啦。
沈砚笑她,却弯腰摘下一朵别在她鬓边:那就收好,免得它们再飞回天上。
风过,花影摇曳。
云岫悄悄抬眼,看见沈砚的睫毛上也沾了金粉,心里忽地一漾。
像有只小鹿在胸腔里撞了一下。
六月荷风,蝉声织网。
老柳树下,沈砚盘膝而坐,膝上摊着一把未完工的团扇。
老柳树下,沈砚教她编芦苇船,教云岫怎么把叶脉掐成桅杆。
云岫手笨,叶脉总被掐断。
沈砚便覆着她手,一点点折出船篷。
船成,放进溪里。
云岫轻吹一口气,船头便亮起一点萤火,是她偷偷藏的仙泽。
沈砚佯装没看见,只问:这船可有名字
叫‘归岫’。
好,就叫归岫。
九月霜薄,山野斑斓。
沈砚背竹篓,云岫提小篮,去后山摘野柿。
山路陡,云岫踩空,沈砚回身托住她腰。
那一刻,风停了,枫叶无声落在两人肩头。
路途遇到野果,云岫踮脚去够高枝,指尖被刺扎出小小血珠。
沈砚把她的手指含进嘴里,舌尖掠过伤口,咸腥里带一点甜。
下山时,云岫累了,坐在石阶上不肯走。
沈砚把竹篓背在前面,蹲下去:上来。
竹篓里装着半篓秋果,他再背一个人,脊背仍挺得笔直。
云岫趴在他背上,听见他的心跳。
咚、咚、咚——像远山寺里的晚钟。
那一刻,她突然明白,原来凡人的心跳也可以是天籁。
腊月雪落,瓦檐生玉。
小院一夜白头,沈砚用木铲把雪拢到梅树下。云岫捏了两个小雪人,一个高些,一个矮些。
高的那个插一根枯枝当笔,矮的用红绳系一条小围裙。
大的像你,小的像我。云岫说。
沈砚把雪人并排放在窗台上,又在它们中间插一片小木牌,上面写着两个字——
家
雪光映着木牌,像把这两个字永远冻在了冬天里。
四季更迭,水乡的日子像一幅慢慢展开的长卷。
沈砚的画案上多了一只青釉小盏,专给云岫盛清水磨墨。
她研墨时,他落笔。
画到妙处,他抬眼,总撞上她的目光。
像两尾小鱼,在湖水里轻轻一碰,又各自逃开。
云岫爱看沈砚画她。
他画她春衫沾露、夏裙带风、秋篮盈果、冬雪满襟。
他们仍住三间瓦房,日子清淡。
只是沈砚的衣袖常沾桂香,云岫的发间总带墨痕。
无人说破,却早已把对方写进了自己的四季。
那一点温度,比春日的菜花更暖,比夏夜的萤火更亮,比秋山的果实更甜,比冬日的雪更长久。
第六章:水乡风波
平淡的日子被一股突如其来的乌云打破了,
乌黑的云从上游一路压到水乡,风把河面吹出鳞甲般的浪。
沈砚早早收了画摊,把最后一张未干的扇面塞进怀里。
云岫蹲在门槛,看蚂蚁排成一条黑线,急急忙忙往高处搬家。
它们也怕水吗
怕。沈砚把蓑衣披到她肩上,我们也得怕。
刚回到家中,只听上游方向传来一声炸响。
不是雷,是堤坝崩裂的怒吼。
浑浊的浪头排山倒海扑来,屋瓦乱飞,竹篱瞬间被撕成碎片。
水来得太快。
老人抱着孙儿、妇人提着鸡笼,哭喊声混成一片。
沈砚一把拽住云岫,往高处跑。
可浪头更快,转眼没过脚踝、膝弯,冰冷刺骨。
云岫忽然停步。
她看见一株老桂被连根拔起,像枯手在求救。
看见邻家小妹被水卷走,只剩一只绣花鞋在水面打转。
胸口那缕残留的仙泽,猛地灼烧起来。
她挣开沈砚的手,回身迎向洪水。
云岫!
沈砚的喊声被浪撕碎。
云岫双手结印——那是她仅剩的、微弱到几乎可笑的仙力。
指尖亮起一点银蓝微光,像将熄未灭的萤火。
可就是这点光,在洪峰前撕开一道弧形屏障。
浪头撞上光幕,发出震耳咆哮,被迫改道,冲向空田。
只一瞬,银火骤灭。
云岫脸色煞白,唇角渗出血丝,整个人像被抽去骨头的纸鸢,软倒在激流里。
沈砚扑过去,把她拦腰抱起。
洪水擦着他的背脊冲过,带走他的外衫,带走无数瓦砾,却带不走怀里那一点温度。
村民们在堤上点起松枝火把,照见沈砚踏水而来。
他浑身泥污,臂弯里的少女却干净得像一捧雪。
沈先生!那姑娘怎么了
累的。沈砚哑声答,把云岫平放在干草堆上。
有人递来姜汤,有人捧来薄毯。
火光下,云岫腕间那圈淡金云纹若隐若现,像一条不肯熄灭的火线。
老人合掌念阿弥陀佛,孩童睁大眼:是仙女救了我们!
沈砚把云岫背回家。
屋漏处滴答作响,他用身体撑在榻前,挡住风雨。
烛火摇晃,照见她紧闭的眼、干裂的唇。
沈砚用温酒擦她掌心,一点点化开淤青;
又用指腹蘸水,润她唇角血痕。
动作极轻,像在修补一张被雨水泡皱的绢画。
半夜,云岫悠悠转醒。
第一眼,看见沈砚通红的眼。
水……退了
退了。
我……有没有伤人
沈砚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你救了全村人。
天微亮,村民自发聚在院外。
篮子里有鸡蛋、有干鱼、有刚蒸好的青团。
他们不说话,只是深深弯腰,把东西放在门口。
沈砚扶着门框,喉咙发紧。
云岫靠在里屋门边,披着沈砚的外衣,脚踝云纹已褪成极淡的银。
她轻声说:原来凡人的感激,比仙界的赏赐还重。
沈砚回头,目光穿过晨光落在她脸上:那就留在人间,和我一起收这份重。
远处,村民开始重建家园。
锤声、锯声、孩童哭声笑声混在一起。
云岫靠在沈砚肩上,听见他的心跳。
第七章:集市流言
洪水退后第七天,镇上的集市重新开张。
青石板被刷得发亮,摊贩吆喝声此起彼伏,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沈砚挑了两幅新画,云岫提着小竹篮,篮里装着自家做的桂花糖,预备换些油盐。
他们刚在桥头站稳,一阵风把碎语吹进了耳朵。
瞧见没那姑娘就是洪水当天发妖光的人!
听说是山里精怪,专引来灾星。
可怜沈画师,被迷了心窍……
声音不高,却像钝刀子,一刀刀割在耳膜。
云岫指尖一颤,桂花糖落了两块。
沈砚弯腰去捡,手背青筋微微凸起。
卖糖的老汉平日最爱笑,今日却把脸板成一块风干的姜。
沈砚递上铜钱,老汉没接,反而把铜钱推回去:沈先生,我这小摊子庙小,供不起大神。
四周的目光顿时聚成一束束冷箭。
云岫低头,看见自己鞋尖被泥点溅得狼狈,像罪证。
忽有顽童冲出来,抓起一块石子朝云岫扔去:妖女,滚出镇子!
石子没砸中人,却砸碎了沈砚刚摆好的画筒。
青竹裂开,画卷滚了满地。
一幅《荷鹭图》被踩得泥迹斑斑,鹭鸶的翅膀折在污水里。
沈砚挡在云岫面前,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我娘子若真是妖,洪水那日便该卷了我去,怎会舍命护堤
人群一静。
他弯腰拾起残画,抖了抖泥水,继续道:
诸位今日吃的米、住的屋,哪一样不是她一夜银光换来的恩将仇报,便是人间道理
人群里,有个抱婴孩的妇人忽然哭出声。
那日她的孩子被浪卷走,是云岫的银光把孩子推回岸边。
妇人上前,把婴孩塞进云岫怀里:摸摸他,让他记住救命恩人。
婴孩软软的小手抓住云岫的手指,咯咯地笑。
笑声像一把钥匙,开了众人心里的锁。
有人开始散去,有人低头,有人悄悄把自家菜摊上的新藕、新菱塞进云岫的篮子。
流言并未就此平息。
傍晚,沈砚带云岫走进醉春居——镇上最老的酒肆。
他拍开一坛新酿的桂花酒,先敬掌柜,再敬在座每一位。
酒过三巡,沈砚起身,展开一幅连夜重画的《水乡赈灾图》:
浪头、火把、银光、背影。
他把自己和云岫都画进画里,却故意模糊了面容,只留一个救人的剪影。
诸位若信流言,便请戳瞎画中人的眼;若信良心,便请干了这杯酒。
酒肆里鸦雀无声,随后响起此起彼伏的碗碰声。
苦酒入喉,化作滚烫的热流。
夜深,集市灯火阑珊。
沈砚背着空画筒,云岫提着满篮馈赠。
菱角、莲藕、新蒸的桂花糕,还有妇人塞的一串长命锁。
走在青石板巷,云岫忽然停步,从怀里摸出一块碎银,放进街边乞儿碗里。
乞儿抬头,脏兮兮的小脸绽开笑,那笑和婴孩一样干净。
沈砚侧头看她,眼底浮起柔软的光。
流言没有消失,只是换了方向。
有人说沈画师痴情,也有人说那姑娘其实菩萨下凡。
但再也没有石子扔过来。
云岫把乞儿送的长命锁挂在自家门楣,锁上刻着歪歪扭扭的四个字。
好人好报。
风吹锁响,叮咚如铃。
夜深,沈砚替她卸下门闩,轻声道:
凡间口舌如浪,但只要我们在一条船上,浪再高也掀不翻。
云岫点头,把脸埋进他怀里,听见他的心跳。
咚,咚,咚。
像洪水退后第一声更鼓,也像流言尽头,最温柔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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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画师扬名
七月末,溽暑未消。
沈砚照例在桥头摆扇摊,一幅《银火救水图》挂在竹竿上晾墨。
墨色未干,水痕蜿蜒,仿佛那条恶龙仍在画里翻滚。
恰在此时,一艘朱漆画舫泊岸,舫头立一富商,姓杜,名唤观澜,江南首富。
他本是来收夏税账册,却被画里那一点破水而出的银光攫住目光。
此画,何价
沈砚尚未开口,杜观澜已自袖中抽出一封银票。
五十两,三日后,苏州听雨轩,若沈君肯赴,价可十倍。
消息像春雷滚过镇子。
沈画师要飞黄腾达了!
那幅破画竟值五十两!
茶馆里、码头上,人人都在说沈砚的名字。
当夜,杜观澜宴请当地缙绅,将《银火救水图》悬于正厅。
灯火辉煌,画里那抹银光竟映得满堂雪亮。
郡守夫人以团扇掩唇,低声问:
这光,是人是仙
杜观澜笑而不答,只道:
是沈砚之心。
次日,沈砚的名字便从水乡传遍姑苏,又从姑苏飞向金陵。
第三日,沈砚带云岫赴约。
听雨轩临水而建,飞檐下悬着鎏金匾额,门前车马喧闹。
杜掌柜亲自迎出,目光却在云岫身上微微一顿。
云岫今日着淡藕色衫,鬓边只插一朵白梅,却掩不住眉眼间的清光。
她垂眸行礼,指尖因紧张而攥紧沈砚的袖角。
内堂已聚着数位贵人:
户部侍郎的夫人、织造府的少奶奶、甚至还有一位微服的郡主。
她们围着沈砚的新画《银火救水图》,窃窃私语。
画里巨浪滔天,一点银光破水而出,照见少女模糊的侧影。
画价最终抬到三百两,另加京城墨林斋三年润笔之约。
一夜之间,沈砚从落魄画师变成炙手可热的沈大家。
镇上人看他的目光变了:
从前是同情,如今是巴结。
从前是卖扇的沈家郎,如今是御笔亲题指日可待。
还有人在背后嘀咕:那姑娘来历不明,怕会拖沈先生后腿。
流言像藤蔓,悄悄爬上新筑的高墙。
画舫、车马、锦轿,连日不绝。
沈砚的小院从未如此拥挤。
仆役抬进紫檀画案、宣和端砚、龙涎香、雪浪纸;
更有管事妇人,奉上一只只锦盒。
金步摇、绞丝镯、雪缎袄裙。
珠光宝气,映得简陋瓦檐都生出华彩。
都是贵人赏的,你穿上一定好看。
云岫指尖轻抚,却摇头:我穿这个,怎么跟你去河边洗菜
她低头,把金步摇插回盒中,转身取出一件旧蓝布裙。
今日去集市,我穿这个。
富贵最易招妒。
茶馆里,说书先生添油加醋:
沈家娘子,洪水时发妖光,如今又勾得富商掷千金,怕不是狐媚转世。
言辞如刀,句句割人。
傍晚,云岫独自去河边洗衣,背后传来顽童起哄:
妖女!狐仙!滚出镇子!
她蹲下去,把脸埋进臂弯,肩膀轻轻发抖。
当夜,沈砚闭门谢客,在画案上铺开一张白宣。
云岫研墨,墨香淡淡。
沈砚提笔,却不画金粉富贵。
只画一株野菊生于残瓦,风雨欲来,仍昂首向阳。
落款处,他写下两行小字:
锦衣千重,不及素衣一寸。珠翠万斛,难换心上笑涡。
次日清晨,杜观澜再访,欲以千两黄金订十二幅《四时水乡》。
沈砚拱手辞谢。
十日之期已满,沈某尚有旧债未偿,不敢再受。
杜观澜愕然,随即大笑:
先生所欠何债
沈砚侧首,看向院内晾衣绳上那件随风轻摆的旧蓝布裙。
欠一人心安。
朱门车马渐渐远去。
小院恢复清净。
云岫坐在井台边,仰头看沈砚把野菊图晾在晨光里。
他回身,向她伸出手。
今日无画债,我陪你摘莲蓬,可好
云岫莞尔,把指尖放入他掌心。
锦衣珠翠,终不敌此刻指尖温度。
第九章:中秋佳节
八月十五,日头刚落,千盏万盏红灯便顺着河埠、桥栏、檐角一路亮起,像是谁把银河倒扣在人间。
沈砚早几日便托匠人扎了盏莲花灯——粉纱叠瓣,花心可点蜡烛。
灯柄上,他偷偷系了条极细的红绳,尾端坠一粒银珠。
那银珠是洪水退后,在淤泥里拣到的碎瓷,他打磨了数夜,只为今夜。
空气里混着桂花香、糖炒栗子的焦甜和酒酿的醇冽。
沈砚换了一身月白长衫,袖口以银线暗绣云纹,腰系青玉带,衬得愈发清隽。
他把一只小巧的玉兔灯笼递到云岫手里,灯面是他昨夜亲手糊的,歪歪斜斜,却别有趣味。
走,带你去看人间最亮的一轮月。
集市最热闹处悬了百盏走马灯,灯罩上绘着嫦娥、玉兔、吴刚伐桂。
每盏灯下坠一条红绸,写着灯谜。
打一物:‘有时落在山腰,有时挂在树梢’
沈砚话音未落,云岫已弯眸答出:月亮!
掌灯的老翁哈哈一笑,递上一只彩釉小瓷兔:姑娘好彩头!
瓷兔尚温,云岫捧在手心。
不远处有糖人摊,铜勺舀起琥珀糖浆,三两下便拉出一只振翅的白鹤。
沈砚买下,递到她唇边:尝一口,甜到明年。
糖衣薄脆,甜味在舌尖绽开,云岫眯起眼,仿佛尝到了一整年的好光景。
锣鼓骤响,一条金鳞长龙自巷口蜿蜒而来。
火球在龙口翻滚,火星溅上夜幕,像碎星落凡尘。
人群涌动,沈砚怕她走散,自然而然地握住她手腕。
掌心相贴,脉搏隔着皮肤轻轻碰撞。
咚、咚、咚——竟分不清是谁的心跳更急。
龙尾扫过,鼓点忽停,舞狮队跃上高台,狮头眨着铜铃大眼,朝云岫作揖。
沈砚俯身,在她耳边低语:它们在向你问安呢。
云岫失笑,眸里映着灯火,也映着他微微弯起的唇角。
亥时,月色正好,河心浮起万点金波。
沈砚取出早已备好的莲花灯。
放灯许愿。
云岫双手合十,闭眼,长睫在月光下投出两弯轻影。
第一愿:愿此河长清,岁岁无灾;
第二愿:愿身边人长安,常展眉;
第三愿……她没念出声,只在心里说,愿我能以凡人之身,与沈砚并肩终老。
灯入水,随波旋转,像一朵开在夜色里的莲。
灯潮渐远,人群散去,石桥归于安静。
沈砚从怀里掏出一枚素银发簪,簪头是一朵半开的莲,莲心嵌着米粒大的夜明珠,幽光淡淡。
中秋团圆节,该有个团圆的信物。
云岫怔了怔,伸手欲接,沈砚却已抬手,将发簪轻轻别进她鬓边。
指尖擦过耳际,像一阵风掠过湖面,激起层层涟漪。
莲心苦,却因你而甜。他低声道。
云岫抬眸,忽然踮起脚尖,在沈砚耳边轻声回了三个字。
声音极轻,却烫得他耳尖通红。
中秋的月亮很圆,人间的路,也忽然变得很长。
第十章:天界异动
司星台上,北斗星官摇光执笔,正录凡间星辉。
忽见南天极处,一缕银蓝微光刺破云层,一闪即没。
次日朝会,天帝高坐,金阶下万仙稽首。
司星台御史摇光躬身启奏:启禀陛下,下界忽现仙泽残焰,虽细若流萤,可乱纲常。
天帝指尖一点,虚空现出水镜。
江南水乡洪灾,一缕银蓝微火破水而出,仅一瞬,却照彻凡夜。
云岫。天帝声如寒铁,既已贬落凡尘,仙火犹燃,必违天律。
太白金星捋须:或许是残焰未熄,不足为患。
天帝却抬手,指节轻叩龙案:不足为患若众仙皆效之,天规何存
声落,殿内鸦雀。
片刻,一道玉简自御案飞出,直坠南天门。
简上朱篆:
着雷部三十六神将下界探查,若有异动,即行锁拿。
暑退秋来,水乡却笼着一层说不出的心悸。
云岫晨起磨墨,指尖无端发抖,墨汁溅开。
她按住胸口,那里,仙泽火种像预警般突突直跳。
沈砚看在眼里。
夜里,他把熬好的安神汤放在她枕边。
云岫阖眼即入梦。
梦里,天门洞开,雷部三十六神将列阵,锁魂链拖地,火星四溅。
天帝高居云端,声音如万钟齐鸣:
罪仙云岫,私燃仙火,逆天改命,当受雷鞭之刑!
链锁破空而来,缠住她手腕脚踝,一寸寸收紧。
她挣扎,却见沈砚被锁链拖在身后,白衣染血。
沈砚!
一声凄厉,云岫自梦中惊醒,冷汗浸透亵衣。
青釉小碗被碰翻。
沈砚冲进来,将她搂进怀里。
她颤声讲述梦境,泪落如雨,烫得他心口发疼。
他们要来了……我害了你也害了自己……
沈砚用袖口擦她泪,声音低却坚定:
水来我挡,火来我扑。天若要人,我便与天争。
南天裂帛,一道金紫电光劈开云层。
雷部三十六将驾风而来,金甲映日,锁魂链拖曳长空,声如万鼓。
水乡河面瞬间起浪,白练般的浪头拍碎堤岸,惊起宿鸟无数。
村口老槐下,挑水的阿婶先抬头,水桶哐啷坠地。
孩童的糖葫芦掉在尘土里,哭喊被大风撕碎。
不知谁一声尖叫,全村人仓皇奔逃。
门板砰砰阖上,窗棂用木杠顶住,狗被拖进灶间,鸡飞上屋脊。
眨眼之间,街巷空寂。
沈砚院中,云岫正替一株秋海棠浇水。
锁魂链的金属颤音远远传来。
来了。她声音轻得像叹息,却透出决绝。
沈砚已背起简单行囊,拉她往后山跑:走水路,我撑船!
云岫却反手扣住他腕,眸中映出他惊急的脸:
天兵锁魂,船渡不了。
她推他进柴房暗格,指尖画出一道淡银符纹,封住气息。
藏好,不许出来。
沈砚抓住她衣袖,声音嘶哑:我说过,一起扛!
云岫摇头,泪痣在晨光里闪了一下,像最后的星。
你若被看见,便再无活路。
她抽回袖子,反手阖上柴门,木门合拢的瞬间,沈砚看见她唇形。
等我。
第十一章:仙法对决
村口石桥,云岫青衣猎猎,赤足立于风中。
三十六天将列阵,锁魂链交织成网,网心雷光翻滚。
为首的天将玄戈,金面冷目,声如寒铁:
罪仙云岫,擅燃仙火,逆天改命,奉天帝旨意——锁拿归天!
云岫抬眸,眸底银火未熄,却掩不住哀求:
我愿受鞭雷之刑,只求再赐三日,了却凡尘牵挂。
玄戈面无表情,锁魂链哗啦收紧一寸:天规无情!
云岫跪伏青石,指尖在地面划出一道浅痕,声音破碎却倔强:
三日!只三日!我若逃,甘愿神魂俱灭!
雷将抬手,雷光轰然,照亮她惨白却决绝的脸。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人影破开人群,扑到她身前。
沈砚双臂张开。
住手!
声音不高,却在雷音中炸出回响。
玄戈冷目俯视:一介凡人,敢阻天律
锁链微偏,雷光擦过沈砚耳畔,削断几缕黑发。
沈砚纹丝不动,掌心覆在云岫肩头。
天规在上,可天规亦讲因果。
沈砚声音沉稳,字字如铁,洪水肆虐,是她以残焰分浪护堤。
村民流离,是她耗尽仙力救人。
若这也算罪,人间何以为善
玄戈嗤笑:凡人短见,岂知天机
雷将抬手,锁链再落三寸,逼至沈砚眉心。
沈砚不退,反而向前一步,雷光映得他眼底一片澄明。
他转身,握住云岫冰凉的手,十指相扣,掌心温度一点点渡过去。
我沈砚,凡胎血肉,今日立誓。
生同衾,死同穴,天若锁她,先锁我。
云岫泪如雨下,却弯起嘴角,声音轻却坚定:
我不逃了。我要留在凡间,与他一起老,一起死。
她指尖银火倏然亮起,不再是求救,而是并肩的宣言。
沈砚,这一次,换我护你。
她双指并拢,点在眉心。
剔骨后仅剩的一缕仙泽被强行点燃,沿经脉爆裂,化作炽白长虹。
空气发出尖锐嘶鸣,石桥两侧的水面瞬间蒸腾,白雾冲天。
破!
云岫低喝,长虹横扫,银网被撕开一道缺口,三名天将踉跄倒退,金甲碎裂。
玄戈冷目,锁魂链一震,万道雷光如龙蛇扑下。
云岫旋身,以指为笔,在虚空画出一道残月符。
银火凝成月轮,硬生生挡下第一波雷鞭。
轰。
巨响震裂河埠,碎木乱飞。
沈砚被气浪掀翻,胸口气血翻涌,却仍挣扎爬起:云岫!
雷光与银火再次相撞。
云岫肩背被链梢扫中,衣衫绽开,血线飞溅,却半步不退。
她咬破舌尖,以血为引,仙火陡涨三倍,化作千瓣莲影,反向天将卷去。
莲影过处,锁魂链寸寸结冰,又被烈焰炸成碎屑。
玄戈眉心终现裂痕:区区残仙,竟能挡我雷部
仙火燃至极致,云岫的经脉开始寸寸龟裂,血珠渗出毛孔,在白衣上绽开点点红梅。
她膝弯一软,单膝跪地,却仍抬手结印。
最后一瓣莲影飞出,逼退前排天兵,却也耗尽她所有力量。
锁魂链趁机缠上她手腕,雷光噼啪炸响,焦糊味弥漫。
够了!沈砚嘶吼,扑过去抱住她,以凡躯替她挡下余电。
雷火灼背,他闷哼一声,却仍死死扣住她腰肢,别再烧了,你会死的!
云岫靠在他怀里,呼吸微弱,血与泪混在一起。
沈砚……我……只能到这儿了……
沈砚摇头,喉咙哽咽,却说不出话。
他只能把额头抵在她发顶,心中一遍遍祈求。
求天,求地,求漫天神佛,
若真有慈悲,请把雷火引到他一人身上。
锁魂链越收越紧,玄戈高举雷鞭,最后一击蓄势待发。
沈砚闭上眼,抱紧云岫,像抱住自己仅剩的世界。
第十二章:终守人间
锁魂链缠紧,雷光如蛇,最后一鞭挟万钧之势劈向云岫与沈砚。
风停,声寂,天地似在屏息。
在鞭影离二人头顶不足三寸之际。
忽有清辉自东天涌来,一轮皓月破云而出。
月光凝成一束,似银河倒挂,化作素练横亘雷鞭之前。
叮
雷火撞月辉,竟如冰投沸汤,瞬间湮灭。
银辉散尽,一位仙娥凌空而立。
广袖流云,衣袂胜雪,鬓畔桂花暗香浮动。
正是月宫之主,嫦娥。
玄戈与众天将急收兵器,躬身行礼:拜见嫦娥仙子。
嫦娥眸光淡淡,掠过众将,落在云岫身上。
稚子何辜,凡心何错
嫦娥抬手,一缕月华拂去云岫腕上焦痕,声音温柔却穿透人心:
昔年你初入仙籍,曾替我折桂酿酒,今日我来还你一愿。
她指尖轻点,水镜浮空,镜中闪过。
春折杏花、夏编荷灯、秋拾野柿、冬堆雪人……
每一幕,皆是云岫与沈砚并肩的身影。
嫦娥叹息:凡情动天,本宫亦曾历劫,怎忍看你重蹈覆辙。
她广袖一展,两道光门凭空而现。
左门:云阶月地,琼楼玉宇,仙乐袅袅。
踏此门,仙骨重铸,前尘尽忘,永脱生老病死。
右门:水乡小筑,炊烟袅袅,凡人沈砚满身血痕,正抬眸望她。
留此间,凡胎肉体,风雨自当,天庭不再庇佑。
嫦娥声音低柔,却字字千钧:
云岫,三息之内,择其一。
云岫望向左侧。
那里没有洪水、没有雷火、没有妖女的骂名,
却也没有沈砚酿的桂花酒、没有他替她挡雷的背影。
她望向右侧。
沈砚胸口焦黑,血染旧衫,却仍对她弯眸一笑,
那笑意像春夜里的第一缕风,吹皱她心底三千涟漪。
沈砚……
她声音发颤,指尖在虚空微微发抖。
嫦娥静静等待,月辉如水,众天将屏息。
一息、两息。
第三息未至,云岫已转身,双膝跪地,朝嫦娥深深一拜:
仙子大恩,云岫永铭。
然我心已系凡尘,纵千劫万难,亦甘之如饴。
泪珠滚落,砸在焦土上,竟开出小小一朵银蓝火莲。
嫦娥眸中波光微动,广袖轻拂,火莲飞起,没入她鬓边,化作一粒幽光。
既决,便无回头。
嫦娥抬眸,望向天将,退兵。
玄戈欲言,嫦娥袖中月华一闪,雷鞭寸寸成霜。
众天将只得躬身,化作金光散去。
嫦娥抬手,一缕月辉凝成一颗晶莹仙丹,落进云岫掌心。
此丹可愈你二人之伤,亦锁你最后一缕仙火,免再受天规之苦。
丹丸温润,散发淡淡桂香。
云岫捧丹,与沈砚并肩叩首。
嫦娥转身,衣袂化作漫天银光,随风而散。
云岫踉跄起身,扑进沈砚怀里。
他抱紧她,声音沙哑却带着笑:
你选了人间,我便给你人间。
远处,洪水退尽的田埂上,野菊正悄悄探头,
当夜,云岫以指尖碾碎仙丹,一半敷沈砚胸口焦痕,一半化酒服下。
丹丸入口,化作暖流,游走四肢百骸。
她右眼角那颗淡红的泪痣忽地亮起微光,继而凝成一粒朱砂,
如小小火莲,安静盛放。
沈砚抬手轻触,声音低哑却带笑:这是天庭留给我们的……婚书。
云岫莞尔,泪痣映着烛光,像在说:
此后风雪,我来替他挡。
洪水退后,他们在老梅树下重修茅屋。
沈砚卖画,云岫酿酒;
春日卖杏花,夏夜捕流萤,秋晨晒桂花,冬暮煨红炉。
流言渐息,村民送来第一缸新米,第一篮秋菱,
孩子们围着他们叫沈先生、云姑姑。
水乡的炊烟一日比一日暖,日子像被阳光晒透的旧棉,软而长。
多年后,梅树已合抱粗,枝干上刻着两行小字:
某年中秋,云岫沈砚结庐于此。
岁月爬上鬓角,他们白发如雪,却每日仍手牵手走过石拱桥。
桥下水纹依旧,偶尔映出两个佝偻却依偎的影子。
孩子们跟在后头拍手唱:
天兵天将锁不住,泪痣一点成眷属,水乡有双白头人,一世烟火胜仙都。
故事被说书人添了枝叶,被绣娘绣进帕子,被老船夫唱进晚歌。
而云岫眼角那颗泪痣,始终鲜红如初,
像一粒不肯熄灭的星,
替所有路过的凡人,守着一个最朴素的答案。
凡心亦可胜天规,白首亦能抵星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