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字里藏山河 > 第一章

藤条抽在背上,布破了,血珠渗进石缝。
书砚缩在窗后,指甲掐进掌心,替我疼。
认不认管事的声音瓮声瓮气。我没说话,只盯着阶下的青苔。
背上的肉肿了,像发过的纸。窗后传来抽气声,比藤条更疼。
偷了就交出来。管事的鞋碾过我的影子,别逼阁主翻脸。
我笑了,血沫呛在喉咙里。七年了,我替她抄的书能堆满半间屋,她教我的字此刻正啃着我的骨头。
听见书砚哭出了声。
拖出去。
永不许再进这门。
我被扔在雪地里,背上的血很快冻住了。怀里的碎银硌得胸口生疼——那是我攒了七年的念想,也是藏墨阁大火前,她亲手递给我的。
可现在,她死了。
1
藤条带起的风。
先到。
刮过耳垂。
像刀片。
我盯着阶下的青苔。
潮乎乎的绿。
爬满石缝。
像谁没擦干净的泪。
第一下落在背上。

的一声。
布破了。
疼炸开。
像滴在宣纸上的浓墨。
迅速晕开。
窗纸动了动。
书砚在里头。
她的指甲。
肯定又掐进掌心了。
以前她总这样。
替我疼。
认不认
管事的嗓子。
像被墨锭堵了。
瓮声瓮气。
我数着青苔的纹路。
一道。
两道。
第三下藤条下来时。
血珠渗进石缝。
绿里掺红。
像幅没画完的残卷。
云纹砚。
书砚昨天还捧着看。
指尖划过砚台的云纹。
说像极了去年秋天的雁阵。
她笑的时候。
辫子梢扫过我的手背。
痒的。
第七下。
背上的肉该肿了。
像发过的纸。
硬邦邦的疼。
窗后传来抽气声。
很轻。
却比藤条更疼。
扎在心尖上。
偷了就交出来。
管事的鞋。
碾过我的影子。
别逼阁主翻脸。
翻脸
我笑了。
血沫子呛在喉咙里。
七年了。
我替她抄过的书。
能堆满半间屋。
她教我认的字。
此刻正像虫子。
啃着我的骨头。
第十下。
眼前发黑。
听见书砚哭出了声。
断断续续的。
像被雨打湿的书页。
拖出去。
有人架起我的胳膊。
骨头咯吱响。
路过窗边时。
我斜眼瞅了瞅。
窗纸上的影子。
缩成一团。
像被揉皱的信纸。
朱漆门开了。
冷风灌进来。
带着雪粒子。
打在脸上。
疼得清醒。
永不许再进这门。
我被扔在雪地里。
背上的血。
很快冻住了。
硬邦邦的。
像块废砚台。
怀里的碎银。
硌得胸口疼。
那是我攒了七年的念想。
藏墨阁的灯笼。
在风雪里晃。
暖黄的光。
照不到这墙角。
我撑起身子。
每动一下。
背上就撕开一道口子。
像有人在扯我的皮。
不回头。
一步。
一步。
雪被踩得咯吱响。
像书砚小时候。
嚼冰糖的声音。
甜的。
现在听着。
苦得牙痒。
2
雪没过脚踝。
每迈出一步。
都像踩进了刀刃堆里。
寒意从脚底直窜上脊梁。
连呼吸都带着刺骨的冷。
背后的伤口冻成僵硬的一片。
不再尖锐地疼。
却像背负了一整座冰山。
将我牢牢压在地上。
喘不过气来。
拐过街角。
一座破庙映入眼帘。
檐角坍塌了一半。
仿佛随时会垮下来。
庙门歪斜着挂在那里。
像是在嘲笑我的狼狈。
但它终究还是为我挡住了些许风雪。
我挪进去。
靠在断墙上。
掏出怀里的碎银。
手指颤抖着数了一遍又一遍。
只有这么一点。
勉强够撑几天罢了。
可哪怕是这点微薄的积蓄。
也像攥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
舍不得松开。
风从破窗钻进来。
发出低低的呜咽声。
如同无形的幽灵在耳边哭泣。
那声音缠绕在我的心头。
让我想起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日子。
庙门
吱呀
一声。
我猛地攥紧银锭。
看见个影子。
跌跌撞撞闯进来。
是个女的。
穿着绸子衣裳。
却脏得像块抹布。
她看见我。
愣了愣。
突然就跪下来。
青砚。
她喊我的名字。
声音抖得像风中的烛。
我没动。
看着她。
认不出了。
脸上又是泥又是泪。
只有那双眼睛。
还像从前。
怯生生的。
是书砚。
她往前爬了两步。
想抓我的衣角。
她的手伸向我的衣角。
指尖几乎触碰到布料时。
我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
不是因为恨。
而是因为害怕
——
怕自己一旦心软。
就会再次被拖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的手僵在半空。
像被冻住了。
我……
她张了张嘴。
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溅起细小的水花。
她的肩膀剧烈颤抖。
整个人像风雨中摇摇欲坠的枯叶。
哭声在空庙里荡。
回声嗡嗡的。
烦得很。
你来做什么
我开口。
嗓子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她吓了一跳。
抬头看我。
眼睛里全是红血丝。
他们……
他们不要我了。
她抓住自己的头发。
藏墨阁被烧了。
爹娘……
没了。
我没说话。
看月光在她脸上淌。
像谁倒了半碗清水。
刻字堂也不要我。
她忽然笑了。
笑得比哭还难看。
说我是不下蛋的鸡。
一纸休书。
就把我赶出来了。
风又起了。
卷起地上的雪沫。
打在脸上。
青砚。
她又往前挪了挪。
我知道错了。
那砚台……
是我自己藏起来的。
我眯起眼。
背上的伤好像又开始疼。
一点一点。
往骨头里钻。
我怕你走。
她的声音比蚊子还小。
徐嬷嬷说。
你赎了身就会走。
我……
我没想害你。
没想害我
我笑了。
笑声在庙里撞来撞去。
像一群野狗在叫。
她被我笑得发抖。
缩在地上。
像只受惊的兔子。
我只有你了。
她突然抓住我的裤脚。
很紧。
指甲掐进肉里。
青砚。
救救我。
青砚,救救我。
她的声音撕裂夜空。
像一把钝刀割开了我的心。
我想推开她。
想告诉她这一切都是她自找的。
可低头看见她手腕上的伤痕时。
所有的话都化作了沉默。
或许。
我们都早已被困在这滚烫的墨汁里。
无法挣脱。
我低头。
看她手腕上的伤。
一道一道。
像用刀刻出来的。
月光落在上面。
白得刺眼。
我想起七年前。
她也是这样抓着我的裤脚。
那时她刚掉了颗牙。
漏着风跟我说。
青砚。
以后我护着你。
护着我
我掰开她的手。
很冷。
像冰。
庙门在那儿。
我指了指。
要留。
就自己找地方蹲。
别烦我。
她愣在原地。
眼泪掉得更凶了。
砸在地上。
滴答。
滴答。
我转过身。
背对着她。
靠在断墙上。
背后的伤。
又开始疼了。
这次。
带着点烧。
浑身上下。
像被扔进了滚烫的墨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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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天快亮时。
雪又悄无声息地落下来。
细如粉末。
像撒了层磨碎的盐。
冷得钻心。
也像那些被碾成灰的日子。
书砚缩在角落。
身子微微抖着。
像怕被风卷走。
呼吸渐渐匀了。
脸颊上的泪痕结了冰。
睫毛偶尔颤一下。
许是在做梦。
她怀里藏着东西。
随着呼吸起伏。
露一角水绿布。
是她从前最爱的那件襦裙。
那时总衬得她脸蛋白嫩嫩的。
背后的伤化了些。
黏糊糊的。
腥气混着草堆的霉味。
往鼻子里钻。
像藏墨阁后院那口枯井。
闷得人发慌。
庙外传来狗吠。
还有脚步声。
重重的。
像碾过石子的车。
停在庙门口。
我按住书砚的肩。
骨头硌得掌心生疼。
像攥着块冻硬的柴。
别出声。
她的睫毛猛地扇了扇。
往草堆里缩得更深。
门板被踹得哐当响。
里头有人没
那声音哑得像铁链磨石头。
扎耳朵。
一道光从门缝挤进来。
扫过地上的雪。
亮得刺眼。
书砚的指甲掐进我手背。
疼。
没人。走。
脚步声远了。
她才敢大口喘气。
呼哧呼哧的。
像拉不动磨的驴。
天彻底亮了。
阳光从破洞漏下来。
在地上投出光斑。
飞尘在光里转。
慢悠悠的。
像被忘了的时光。
书砚摸出个布包。
一层层打开。
半块云纹砚。
断角茬口新得很。
像刚被掰下来。
藏墨阁烧时。
她声音发紧。
就抢出来这个。
眼泪砸在砚台上。
晕开一小片湿。
像滴在宣纸上的墨。
屋檐往下滴水。
滴答。滴答。
敲在空庙里。
像在数着什么。
得走了。
我起身。
背上的伤扯着疼。
这里不能待。
她赶紧包好砚台。
塞进怀里。
跟在后面。
鞋磨破了。
脚趾头冻得通红。
像颗颗小血珠。
街角井边。
我打水洗脸。
冰碴子刺得脸发麻。
却清醒。
像被泼了冷水的梦。
书砚想伸手。
又缩回去。
看自己的手。
脏得像块炭。
从前她总嫌墨汁染手。
往镇外走。
路泥泞得很。
每一步都陷进去。
拔出来时带块泥。
沉甸甸的。
像背着没说出口的话。
书砚跟在后面。
差半步。
像在藏墨阁时那样。
不远不近。
风里飘来焦糊味。
从刻字堂那边来的。
我回头。
她脸白得像纸。
攥着怀里的布包。
指节泛白。
往东走。
我说。
有个残卷镇。
听老秀才讲过。
都是抄书的。刻字的。
躲事儿的人。
她愣了愣。
赶紧点头。
小跑两步跟上。
泥点溅在水绿襦裙上。
像落了些黑星子。
她低头看了看。
没说话。
忽然把腰挺了挺。
像冻硬的柴。
终于生出点骨气来。
4
残卷镇的风。
总裹着点纸灰的涩。
像刚从火里捞出来的书简。
我寻了处废弃的染坊。
木架上还挂着褪色的布。
蓝一块。
紫一块。
像哭花的脸。
书砚蹲在墙角。
用碎瓷片磨指甲。
她的指甲缝里。
还嵌着藏墨阁的灰。
这里的人。
隔壁染坊的阿婆送了碗米汤。
都带着点疤。
她指了指自己的脸。
一道疤从眉骨划到下巴。
像被墨斗线勒过。
书砚突然笑了。
露出两颗小虎牙。
我也有。
她掀起袖子。
胳膊上有圈淡粉色的印。
是刻字堂的烙铁烫的。
夜里起了风。
吹得木架上的破布哗哗响。
像谁在翻旧账。
书砚睡不着。
摸出那半块砚台。
在月光下磨。
石粉簌簌掉。
像她没说出口的歉。
以前。
她突然开口。
声音被风吹得散。
我总嫌你泡的茶太苦。
我往火里添了根柴。
火星跳了跳。
现在呢
她把砚台贴在脸上。
凉丝丝的。
现在知道了。
苦里藏着甜。
天快亮时。
染坊的门被敲响了。
笃笃。
笃笃笃。
阿婆的声音透着慌。
快躲躲。
墨影卫来了。
5
清字营的人踹了门。
木屑溅到脸上。
扎得慌。
阿竹把断笔转了个方向。
笔尖对着门外。
墨汁甩出去。
像道黑箭。
文心院的书。
她声音不高。
却比风声脆。
哪本不是被你们烧的
领头的人掀了掀披风。
银质的令牌晃眼。
奉命缉拿。
语气像冻住的冰。
我摸到裂砚背后的暗格。
里头藏着半张地图。
是阿竹画的。
标注着残卷镇的密道。
阿竹突然往地上一滚。
断笔精准扎进那人靴筒。
墨汁染黑了半截裤管。
像泼了盆脏水。
拿命来!
清字营的人拔刀。
寒光劈开昏黄的光。
阿竹拽我往书堆后躲。
书本倒下来。
砸在头上。
疼得发麻。
走密道!
她塞给我地图。
自己抓起案头的铜镇纸。
沉甸甸的。
像她眼里的光。
我扒开松动的石板。
冷风往上冒。
带着土腥气。
回头时。
正看见阿竹用镇纸砸中一人的脸。
血混着墨汁往下淌。
像幅被揉皱的画。
快跑!
她吼着。
被人群围住。
断笔仍在手里挥舞。
密道的石板在我身后合上。
隔绝了喊杀声。
只剩自己的喘气。
粗得像破风箱。
地图上的墨迹被手汗晕开。
阿竹标注的汇合点。
是座石拱桥。
画着小小的箭头。
像她没说完的话。
摸着黑往前走。
石壁渗着水。
滴在颈窝。
凉飕飕的。
像阿竹最后看我的眼神。
不知走了多久。
前方有了亮。
还有脚步声。
轻得像猫。
攥紧了手里的短刀。
刀柄的纹路硌着掌纹。
忽然想起阿竹说的。
刀要握得稳。
心才能定。
亮光越来越大。
能看见出口的草。
还有个人影。
背对着我。
扎着高高的马尾。
发梢沾着草屑。
心跳漏了半拍。
喊出那个名字时。
嗓子像被堵住。
阿竹……
那人转过身。
脸上有道新疤。
从眉骨到颧骨。
像道黑色的闪电。
手里的断笔。
仍在滴墨。
6
石拱桥的石缝里。
新草钻出来了。
嫩得发亮。
根须扒着石头。
抓得很紧。
像我们这些人。
在废墟里。
攥着最后一口气。
阿竹靠在桥柱上。
断笔蘸着河水。
在石板上划。
一撇。
一捺。

字的下半截。
被水浸得发涨。
每一划都使劲。
像要刻进石头里。
又像在喊。
没说出口的那些话。
清字营的蠢货。
她抬手抹了把脸。
血痂粘在指尖。
追着我扔的书简。
一头扎进焚书坑了。
语气平得很。
可我看见她攥着笔的手。
在抖。
我把伤药递过去。
她用下巴点了点河面。
你看。
纸灰在水上漂。
一片压着一片。
有的还粘着半个字。
像只断了翅膀的蝶。
挣扎着。
不肯沉下去。
戏台底下的孤本。
她突然站起身。
断笔往石板上一戳。
得去拿。
她的腿在打颤。
后背的伤渗出血。
把青布衫洇出块深色。
像幅没干的画。
有埋伏也得去。
她拽着我往前走。
声音里带着喘。
那些字。
比命金贵。
往戏台去的路上。
阿竹总弯腰。
捡地上的碎瓷片。
巴掌大的。
指甲盖小的。
全塞进袖管。
碰撞着响。
她捡得仔细。
像在拾掇散落的字。
一片都不能少。
快到戏台时。
听见里面的动静。
是翻箱倒柜的声。
还有人骂:妈的。
连张纸片都没有。
阿竹攥紧了瓷片。
指尖被割破。
血珠掉在地上。
一颗。
又一颗。
像撒了串红火星。
烧得人眼睛疼。
记着。
她回头看我。
眼里的光。
比日头还烈。
纸烧了。
字能刻在石头上。
人没了。
还有后来人。
话音落。
她先冲了进去。
袖管里的瓷片。
哗啦啦飞出来。
在阳光下闪。
像场碎玉雨。
带着她的恨。
还有没说尽的念想。
扑向那些黑影。
7
瓷片撞在铁甲上。
叮当响。
像砚台坠地的脆裂。
混着清字营的骂声。
搅成一锅浑水。
阿竹的青布衫被划开时。
后背的疤露出来。
是当年护书时被火燎的。
纵横交错。
像幅被揉皱的墨卷。
却仍能辨出
文心
二字的残笔。
我摸到戏台柱的凹槽。
指甲扣进刻痕里。
是阿竹说的
藏书诀。
指尖触到木缝里的墨渍。
凉丝丝的。
像文心院最后那池砚水。
使劲一扳。
戏台板裂开的瞬间。
墨香涌出来。
混着樟木的味。
书箱上的锁。
刻着

字。
是用当年抄书的刻刀凿的。
刀光劈过来时。
我看见书箱上的墨痕。
是阿竹去年写的批注。
纸寿千年。
此刻正随着我的摇晃。
在箱面上晃。
阿竹用后背挡刀时。
我听见她闷哼里。
掺着句
别碰书。
血珠滴在书箱上。
晕开像朵朱砂印。
盖在

字旁边。
抱书箱的胳膊发酸。
箱底的墨锭硌着肋。
是文心院的老墨。
磨了十年。
边角都圆了。
却仍带着松烟香。
阿竹拽我跑过晒书场时。
炭字被踩得模糊。
文心院
三个字。
只剩最后一点捺。
像只不肯断气的笔。
戏台烧起来的烟。
裹着焦墨味。
阿竹回头时。
我看见她齿间咬着张纸。
是从孤本上撕的。
字都烧卷了。
却还粘在唇上。
书箱在怀里发烫。
像揣着块刚磨好的墨。
箱角刻的

字。
被我手心的汗浸得发亮。
这才是我们要守的。
不是戏台。
是字里的山河。
8
晒书场的炭字被踩成黑泥。
混着血珠淌。
像摊被揉碎的墨团。
连带着字的骨头。
碾进了土。
阿竹把撕下的纸塞进我怀里。
焦边的字贴在胸口。
烫得像烙铁。
是《劝学》的残句。
锲而不舍。
四个字硌着心。
重得喘不过气。
她后背的血浸透青衫。
粘在肉上。
像块泡烂的墨布。
腥气裹着墨香。
往鼻子里钻。
往南走。
她推我时。
指尖在抖。
找传薪社的竹简先生。
清字营的脚步声追上来。
阿竹突然往反方向跑。
青布衫在风里飘。
像面破旗。
别回头!
她的喊声被刀光劈碎。
我抱着书箱扎进芦苇荡。
苇叶割破脸。
血珠滴在箱盖。
和阿竹的朱砂印融成一团。
芦苇深处有水声。
暗河的水面泛着墨色。
岸边泊着小船。
船头插支毛笔。
笔杆刻着
渡。
笔锋磨得发亮。
撑船的老丈。
胡子白得像陈年宣纸。
接过书箱时。
指腹抚过
传薪
二字。
文心院的后生
他笑起来。
眼角的纹里。
像藏着些字。
船篷堆着书。
有的页粘在一处。
老丈用温水慢慢揭。
动作轻得像呵气。
这些字啊。
他叹气。
比人经活。
烧了撕了。
只要有人记着。
就能生根。
船桨搅起的涟漪。
像砚台里的涡。
我摸出怀里的焦纸。
老丈接过。
往上面洒点清水。
还能拓。
他指尖点着

字的残笔。
字魂没死。
远处传来爆炸声。
戏台的方向红了半边天。
老丈把船划得更快。
芦苇在船尾分开。
又合上。
像什么都没发生。
月光从篷缝漏进来。
照在书箱的锁上。

字的刻痕里。
积着点灰。
是藏墨阁的味道。
那年抄书时。
砚台里总浮着这样的灰。
我忽然想起书砚。
她怀里的半块云纹砚。
该也沾着这样的灰。
或许在哪个破庙里。
或许在某条路上。
等着被人磨亮。
把断了的云纹。
续起来。
老丈突然说。
到了。
船撞在石台上。
轻得像片纸落地。
他指了指岸。
灯火在林子里晃。
传薪社的人在那边磨墨。
他们用的松烟。
还是文心院的老方子。
9
石台上的青苔。
吸饱了露水。
踩上去打滑。
像踩着没干透的墨。
每一步都发虚。
怕跌进什么看不见的沟里。
老丈拽着我往林子里钻。
书箱撞着膝盖。
锁上的

字。
棱角硌得肉疼。
像阿竹没说完的话。
林子里的灯。
罩着油布。
光黄澄澄的。
是砚台里剩下的余墨。
在黑地里晕开。
一圈圈的。
把人影泡得发胀。
来了。
迎上来的人。
嗓子像被墨呛过。
接过书箱时。
指节上的茧子。
刮着箱面的木纹。
沙沙响。
石屋里的墨香。
浓得能拧出水。
案上的砚台。
有的裂了缝。
有的缺了角。
却都盛着新磨的墨。
黑得发亮。
竹简先生坐在最里头。
手里转着竹笔杆。
包浆润得像玉。
他抬头时。
眼里的光。
比案上的墨还深。
阿竹呢
我张了张嘴。
没声音。
老丈塞来块墨。
温乎乎的。
是刚离了砚台的。
她把清字营引去焚书坑了。
老丈的声音。
像敲在石板上。
坑底埋着文心院的老松烟。
烧起来。
够他们呛半宿。
竹简先生的笔。
在纸上顿了下。
墨珠漫开。
像滴进水里的血。
知道了。
他继续写。
隶书方得像石。
开箱。
阿竹给的铜片。
一撬就开了锁。
孤本裹着油纸。
揭开时。
墨香混着霉味。
扑出来。
像撞开了扇旧门。
有人铺了薄纸。
蘸着淡墨拓。
沙沙声。
裹着呼吸。
这《考工记》。
拓书的人。
声音发颤。
以为早成灰了。
风从石缝钻进来。
卷着叶响。
像翻书。
竹简先生突然停笔。
青砚。
他推过麻纸。
糙得像河滩的石头。
写‘传薪’。
用藏墨阁的法子。
笔攥在手里。
抖得厉害。
墨滴在纸上。
像阿竹流的血。
深吸一口气。
落笔时。
书砚的辫子。
又扫过手背。
痒的。
好。
竹简先生点头。
墨里有骨。
没丢藏墨阁的底子。
天慢慢亮透了。
光劈开石缝。
照在拓纸上。
白字衬着黑底。
像雪地里的脚印。
一串一串。
往远处去。
清字营退了!
喊声撞着石壁。
焚书坑那边。
黑得像泼了墨。
他们不敢往前走了!
竹简先生把
传薪
字幅。
贴在石墙上。
字在光里。
透着劲。
他拿起裂砚。
往里添水。
阿竹说得对。
声音漫过满室墨香。
字活着。
我们就活着。
10
传薪社的墨。
磨了一整夜。
石屋里的味。
浓得呛人。
像把文心院的梁木。
窗纸。
还有那些没烧完的书。
全熬成了这墨香。
稠得化不开。
有人往石壁上拓字。
是孤本上的《礼》。
笔锋沉得很。
拓包摁下去时。
像往骨头里刻。
石屑簌簌掉。
混着墨。
成了新的字。
老丈煮的米汤。
飘着焦糊味。
他用粗瓷碗盛着。
递过来时。
手背上的青筋。
像老墨里的裂纹。
阿竹该有信了。
话音刚落。
林子里扑棱棱响。
墨羽鸟落在石屋梁上。
嘴里叼着片桑皮纸。
卷得很紧。
我解纸时。
指尖发颤。
字是阿竹的。
硬得像刀削的。
焚书坑底掘出三箱老墨。
清字营退往南麓。
勿念。
最后那个

字。
捺脚抖了下。
像没写完的话。
竹简先生把信纸。
压在裂砚底下。
砚台里的墨。
还冒着热气。
青砚。
他递过支新笔。
竹杆上的

字。
是用朱砂描的。
抄《春秋》吧。
案上摊着昨晚拓的纸。
字边泛着湿。
像哭过的眼。
我蘸了墨。
笔落在纸上时。
突然就稳了。
像藏墨阁的日头。
照在砚台里。
暖得让人踏实。
石屋外的日头。
爬得老高。
光从缝里挤进来。
照在字上。
笔画突然活了。
像在纸上走。
有人捏着笔。
声音发虚。
清字营……
还会来吗
竹简先生正研墨。
墨锭转得匀。
水声混着他的话。
来便来。
字在。
就有烧不尽的纸。
磨不完的墨。
就有人。
敢往石头上刻字。
风穿过林子。
卷着墨香。
往南去。
往藏墨阁的方向。
往焚书坑的烟里。
我望着石壁上的字。
突然懂了。
有些火。
是来烧字的。
烧得再旺。
烧不掉字里的骨头。
有些火。
是来煨墨的。
哪怕只有一星。
也能让字。
在心里。
发了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