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大业朝唯一吞金而死的皇后。
>用三万冥钱买通鬼差的时候,看见我的夫君在灵堂演哭戏。
>真可惜,他来不及发现——
>棺椁里染血的青蚨令,即将让太后党陪葬,还有他的王朝……
01.大业城的丧钟撕裂黄昏时,我正抠着喉间最后一块金疙瘩。
冰凉的金属棱角刮过食道,带着铁锈味的血猛地涌上来,糊住了视线。真疼啊,比当年玉门关外那支射穿肩胛的狼牙箭还疼。
也好,这长乐宫里的梧桐,我早看腻了。
风穿过破败的窗棂,卷起地上积年的灰尘,带着一股子腐朽的甜腥气,那是冷宫特有的味道,也是死亡慢慢逼近的气息。
魂魄轻飘飘地浮起来,悬在布满蛛网的房梁下。
视线穿透朱漆剥落的殿门,庭院里荒草丛生,只有一口枯井沉默地张着黑洞洞的口。
两个歪瓜裂枣的鬼差甩着沉重的锁链,骂骂咧咧地穿墙而入。
晦气!又是冷宫!马脸鬼差啐了一口,三角眼里满是嫌恶,油水都刮不出二两,尽沾些晦气!
他手中的哭丧棒不耐烦地敲打着空气,发出呜呜的阴风。
我不慌不忙,魂魄的手指探入虚无的袖袋——那里早备好了一沓厚厚的冥钱票子。黄纸朱砂印得晃眼,面额赫然是壹万贯。整整三沓,三万贯。
劳驾二位差爷,我的魂音飘忽,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恭谨,容我这孤魂野鬼,再看一眼这人间
马脸鬼差绿豆似的眼睛瞬间亮了,一把抢过票子,粗糙的手指沾着唾沫飞快地捻着。
旁边那个胖墩墩、一脸憨傻的鬼差也凑过来,嘿嘿傻笑:哥,真……真不少!
算你识相!马脸鬼差将票子塞进腰间鼓囊囊的褡裢,锁链哗啦一松,一股阴风卷起我,走!不过丑话说前头,误了时辰,阎王殿前拔舌下油锅,可怨不得咱兄弟!
我像一片破败的纸鸢,被无形的力量扯着,穿过厚重冰冷的宫墙。
身后,长乐宫彻底沉入死寂与黑暗,唯有那口枯井,在暮色中泛着幽微的光。
02.灞桥烟柳,青得刺眼。
魂魄被鬼差夹着掠过这座横跨渭水的长桥时,记忆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倒灌。
景化十五年春,也是在这座桥上,御驾亲临,为我的爹爹饯行。爹爹元崇山,大业朝的骠骑大将军,彼时腿伤未愈,咳疾缠身,枯槁得像深秋的残荷。
老皇帝攥着他枯柴般的手,浑浊的老泪在眼眶里打转:元卿……国之柱石,此去定要……珍重啊……那哽咽虚伪得令人作呕,尾音尚未落地——
臣女元倾,愿代父从军!
我排开金吾卫森然的刀戟,一身特意寻来的、不合体又沉重的老旧铁甲哐当砸跪在尘埃里。
尘埃扬起,模糊了御驾华盖的金辉。
死寂。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灞桥。只有爹爹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撕扯着空气。
他枯瘦的手指向我,呵斥卡在喉咙里。
我不给他机会。猛地掀开怀中紧紧抱着的粗糙木匣!
四柄小小的木剑,静静地躺在褪了色的红绒布上。
每柄不过半个巴掌大,边缘被无数次的摩挲打磨得圆润光滑,剑柄处还歪歪扭扭刻着四个名字:铮、锐、锋、镇。那是埋骨塞外风沙里的四个哥哥,留在这世上最后一点童真的痕迹。
只是那时候,我还很年轻,尚不知元家的男人,生来就是王朝的锋芒,是厮杀的剑戟,也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元家男丁凋零,非战之罪,乃天意弄人
我的声音压过爹爹的咳嗽和群臣压抑的抽气,清亮得如同玉磬敲击,响彻灞桥,陛下!臣女元倾,愿代父从军,马革裹尸,肝脑涂地!元家血脉,宁折不弯!
老皇帝浑浊的眼珠在我沾满灰尘却异常坚定的脸上滚了几滚,最终落在那四柄承载着忠魂与悲怆的小木剑上。
他抚着花白的胡须,长叹一声,那叹息里竟似有几分真实的感慨:有女如此,刚烈忠勇,我大业何愁!准!
尘埃落定。我和爹爹,带着那四柄小木剑,一同踏上了那条早已被父兄骸骨铺满的不归路。
03.玉门关外,朔风如刀。鬼差的锁链收紧,我的魂魄被粗暴地扯离灞桥的幻影,眼前景象瞬间切换。
无垠的戈壁在暮色中延伸,风卷着砂砾,抽打在残破的烽燧上,发出鬼哭般的呜咽。
爹爹的咳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日夜撕扯着他残破的肺腑,像一架随时会散架的风箱。
我贴身照料他。塞外的水苦咸,熬出的药汤总带着洗不净的沙砾味。替他按摩那条在十年前平西凉时落下旧伤的左腿,隔着薄薄的布料,能清晰地摸到骨头扭曲凸起的形状,硌得人心头发慌。
他浑浊的眼睛里盛着整片戈壁的荒凉与死寂,却把最后一点力气都用来挺直那早已佝偻的脊背。
在七月初四的晚上,出征已经近三月。
我们已经从星星峡突围,连续夺回年州、呈州,将来犯的胡兵逼退。
我们沉默地前行,彼此心照不宣,都知道路的终点指向何处——那座困住胡人主力的孤城,远州。
围困远州的日子,比直面刀劈斧砍更难熬千百倍。
胡人龟缩在城高池深的堡垒里,据险死守,粮草充足。而我们,粮秣将尽,士气在无望的等待中一点点消磨。
爹爹拖着残躯,夜夜伏在昏黄油灯摇曳的帅案前,一封封八百里加急的战报雪片般飞向京城。墨迹未干,便混入他咳出的暗红血丝。
臣元崇山泣血顿首:胡虏困兽,粮秣丰足,我军久围,师老兵疲,粮秣殆尽!恳请陛下速发援军,内外夹击,一举荡平!迟则生变,恐酿大祸!
每一个字都力透纸背,带着焦灼的血腥气。
回应我们的,只有塞外亘古不变的寒风和死一般的沉寂。
04.直到七月十四,地平线上终于扬起了烟尘。绣着斗大福字的王旗在烈阳下招展,刺痛了每一个翘首以盼的将士的眼。
那是三皇子李琮来了。传言中有龙阳之好的三皇子,子凭养母贵的三皇子。
他骑在一匹通体雪白、神骏异常的高头大马上,一身亮银鱼鳞甲胄,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身后跟着的,不是久经沙场的悍卒,而是一群鲜衣怒马、面容姣好、举止轻浮的年轻男子。
他们嬉笑着,对着荒凉的戈壁和肃杀的军营指指点点,空气中夹杂着他们的脂粉和军士的心寒。
爹爹强撑着病体出营迎接,单膝跪在滚烫的沙砾上,声音沙哑破碎:殿下!胡虏已成困兽,士气低迷,今夜正值月圆,乃其心神不宁、防守懈怠之时!
末将恳请殿下速速发兵,内外夹击,毕其功于一役!
李琮端坐马上,矜持地用马鞭轻轻敲打着手心,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淡淡唔了一声:老将军辛苦了。
大军远来劳顿,且休整一日,明日再议军情不迟。语气轻飘飘,如同谈论郊游踏青。
殿下!战机稍纵即逝啊!此刻……爹爹急得又咳起来,血沫溅在胸前的护心镜上。
好了!李琮不耐烦地挥挥手,打断爹爹的恳求,在一众佞幸的簇拥下,径直走向早已为他准备好的、铺着厚厚波斯地毯的华丽帅帐。
七月十五,清冷的月光洒在远州城头,胡人特有的、带着血腥味的战歌和磨刀霍霍的声音隐隐传来,狼群集体对着月亮厮鸣,透着亢奋与狂躁。
这正是爹爹预言的、胡兵最易松懈也最易被击溃的时刻!
帅帐内,爹爹与仅存的几位元家军老将焦灼地等待着。
地图摊开,进攻路线反复推演,人人眼中都燃着破城的火焰。
只等三皇子一声令下!
然而,帅帐外,李琮那个面白无须、涂脂抹粉的亲随佞幸挡在门口,兰花指翘着,声音又尖又细:殿下旅途劳顿,已然安寝!天大的事,也等明日再议!休要聒噪!
任凭帐外将领如何焦灼恳请,甚至能清晰听到城内胡兵集结、战马嘶鸣的备战之声,帅帐内依旧寂寂无声,只有隐约的丝竹调笑声传出。
爹爹在帐内踱步,焦灼如同困兽,猛地一拳砸在厚重的案几上!咔嚓!硬木桌面应声裂开一道缝隙,木屑混着他咳出的血沫飞溅。
机会,就在这死寂的月夜里,在佞幸倨傲的眼神和帅帐内靡靡之音的包裹下,悄然流逝。
05.后半夜,凄厉的号角声划破长空!一小股悍不畏死的胡兵精锐,如同嗅到血腥的狼群,趁着月色,从我们因大量兵力被抽调去护卫三皇子行辕而出现的致命薄弱处,硬生生撕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突围而去!
马蹄声裹着胡虏嚣张的呼哨,迅速消失在茫茫戈壁深处。
一切筹谋在三皇子的呆若木鸡里功亏一篑。
更大的灾难紧随而至。
深秋九月,塞外的寒风已如剔骨钢刀。
军中冬衣迟迟未至,粮草彻底告罄,冻饿倒毙的士兵每日都在增加。营地里弥漫着绝望的死亡气息。
而三皇子李琮那颠倒黑白、将延误战机导致胡兵突围的罪责,一股脑扣在元家军畏战不前、贻误战机的奏章,已如淬毒的暗箭,先一步射向了京城。
老皇帝震怒的旨意和象征性的、杯水车薪的援兵,由一位意想不到的人带来——七皇子李珩!
他被任命为督军,带来的却是一道冰冷彻骨的死命令:寸土不失!远州城破,提头来见!
李珩抵达时,风尘仆仆,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与沙尘,一身玄色铁甲朴素无华,甚至边缘已有磨损。
唯有那双眼睛,锐利如盘旋在戈壁上空的鹰隼,沉静而深不见底,与他那看似不起眼的外表格格不入。
爹爹拖着最后一丝力气,在昏黄油灯摇曳、寒风从缝隙灌入的破败帅帐里,指着舆图,用沙哑破碎的声音,向这位年轻的督军剖析。
敌我悬殊的态势、远州城防的坚固、胡兵困兽犹斗的凶悍习性、我军粮尽援绝的绝境……每一个字都裹着血沫,耗费着他仅存的生命。
我守在帐外,听着爹爹那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声音,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紧,疼得无法呼吸。
塞外的风鬼哭狼嚎,卷起砂石疯狂拍打着帐篷,发出沉闷的砰砰声。更远处,狼群嗅着死亡的气息,发出悠长而贪婪的嗥叫,与营地里伤兵压抑的呻吟交织在一起,是我永生难忘的边关寒夜地狱图。
06.九月十五,又是一个被血染红的月圆之夜。
别无选择,总攻的命令在绝望中下达。胡人背水一战,凶悍得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
箭矢密集如飞蝗,滚石擂木如暴雨倾盆。
简陋的云梯一次次架起,又一次次被推倒、点燃,化作熊熊燃烧的火龙。
护城河早已被层层叠叠、肿胀发臭的尸体填平。
爹爹的帅旗始终冲在攻城队伍的最前方,那面残破的元字大旗,成了在血与火中挣扎的士兵们唯一的灯塔。
混战中,一道淬着幽蓝冷光的刁钻箭矢,如同毒蛇吐信,撕裂混乱的战场,直射向身先士卒、正奋力格挡滚木的李珩后心要害!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伟岸的身影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从斜刺里扑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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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嗤!
是血肉被利器狠狠撕裂的闷响。
那支带着倒钩的狼牙箭,狠狠钉进了那个伟岸身影的胸膛!
滚烫的血,喷溅在我脸上,又在塞外寒风中迅速冰冷粘稠。
是爹爹!
他浑浊的眼睛里弥漫着悲凉,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头一歪,再无声息。
漫天的大雪,就在此刻纷纷扬扬落下,鹅毛般密集。
冰冷的雪片扑打在他沾满血污、尚有余温的脸上,又迅速被热血融化。
爹——!我发出野兽般的嘶吼,疯了一样扑过去,用身体徒劳地挡住呼啸的寒风,双手死死地捂住他胸前那个汩汩冒血的窟窿。
李珩因为这个分神,也被滚木砸晕。
我背起重伤昏迷、气息微弱的李珩,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冰冷粘稠的血泥和残肢断臂中,一步一个血印。
爹爹冰冷僵硬的身体,被留在了猩红大地,随即被大雪覆盖,一如真相迅速被谎言掩埋。
我的指甲缝里,塞满了乌黑的血泥和爹爹甲胄上崩裂的碎片。
其中那枚带着奇异冰冷纹路的青铜小片——青蚨令,被我下意识地抠下,死死攥在手心,然后塞进里衣最深处,紧贴着同样冰冷的心口。
指尖残留的冰冷触感和爹爹掌心最后那一下微弱的颤动,成了此后无数个深宫寒夜里,反复撕扯啃噬我的梦魇。
那里,藏着一枚小小的、边缘锐利的金属片。
一枚刻着扭曲纹路的青铜令牌——青蚨令。当时只当是战场上溅入的甲胄碎片。
此刻,这冰冷坚硬的触感在魂体里却异常清晰,像一枚淬了毒的楔子,死死钉进记忆深处。
爹爹为何在死亡前还死死攥着这个寒意顺着无形的脊椎,蛇一般蜿蜒爬升。
07.贵人!别磨蹭了!阎王殿前不容情!
见我的魂魄长时间的发呆,瘦长马脸鬼差不耐烦地扯了扯我脖颈上无形的锁链,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将我从尸山血海的回忆中猛地拽回。
等等,魂魄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几乎是哀求着,又摸出一万贯冥钱票子塞过去,差爷行个方便,我还想……看一眼皇城。看一眼我的侍女,小蓝。
钱袋肉眼可见地瘪了下去。早知如此,就该多嘱咐小蓝烧些。也不至于现在求爷爷告奶奶。
再塞出两万贯叮当作响的买路钱,两个鬼差才骂骂咧咧地夹着我,像拎一片破败的纸鸢,飞出京城厚重的城墙,掠过死寂的戈壁,最终来到昔日那片吞噬了元家军的喋血之地——远州古战场。
时光荏苒,互市的兴起早已覆盖了当年的惨烈。
断垣残壁在暮色中沉默矗立,如同巨大的、无言的墓碑。
散场的集市边,几个缺了胳膊少了腿的年轻魂魄在茫然地游荡。
他们的甲胄残破不堪,沾满干涸发黑的血迹,面容稚嫩得让人心尖发颤。
我看到了那个总爱偷吃我烤饼、一笑就露出两颗虎牙的小兵柱子,他半边脑袋都没了,空洞的眼窝望着人间最后一点残存的热闹气;
还有那个总吹嘘家乡有个等他回去成亲的阿秀的老张头,此刻抱着一条齐膝断掉的残腿,茫然地望着南方家的方向,嘴唇在无声地翕动。
走吧走吧!再看也回不去了!胖鬼差打了个哈欠,粗鲁地推了我一把。锁链再次收紧,魂魄被强行拖离这片埋骨之地,朝着皇城方向急速掠去。
森严的皇城,一座巨大而冰冷的坟墓,此刻裹在一片刺目的素白里。我的长乐宫,依旧是冷宫的模样,门庭冷落,宫门紧闭,连檐角的铜铃都百无聊赖,在风中叮当作响。
只有偏殿临时设起的灵堂里,摇曳的烛火映着小蓝孤零零跪着的身影。她红肿着眼,像两个熟透的桃子,脸上泪痕交错,却只是机械地将一叠叠粗糙的黄纸投入火盆。
火舌舔舐着纸钱,腾起的青烟模糊了她憔悴不堪的脸。
灵堂中央,那口巨大的、黑沉沉的楠木棺椁,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吞噬了所有的光。
我想靠近她,想摸摸她的头,告诉她别哭。
魂体却像穿过冰冷的雾气,徒劳地在她单薄的肩头留下无痕的拂动。她似有所感,猛地抬起头,茫然四顾,红肿的眼里只有更深的悲伤和空洞。
殿门的光影猛地一暗。
沉重的脚步声带着一种虚浮的踉跄,踏碎了灵堂的死寂。
他来了。
皇帝李珩,我曾经的七郎。
他竟如此……形销骨立。眼窝深陷如同枯井,颧骨高高凸起,青黑的胡茬凌乱地爬满下颌,多日未加修整。
搞笑吧,我才死了不到一个时辰,他这幅模样,却像是痛不欲生,辍朝多日的痴情皇帝。
那身象征着至高权力的明黄龙袍,此刻空荡荡地挂在他身上,昔日战场上的锐气沉稳,被沉沉腐朽的暮气取代。
他跌跌撞撞地扑到那口黑沉的棺椁前,伸出的手指枯瘦、颤抖得厉害,探向覆盖在我脸上、那方素白的丝帕,仿佛想抓住最后一丝虚幻的暖意和真实。
陛下!小蓝像被滚烫的烙铁灼到,猛地从地上弹起,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死死抱住他的手臂,
她党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冷硬,如同塞外最坚硬的冻土,娘娘有遗命!不见任何人!她说……
小蓝深吸一口气,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钉入这死寂的灵堂,与陛下的最后一面,在婉贵妃的宫门前,便已……生死两诀!
那只渴望触碰的手,骤然僵在半空。
所有的血色瞬间从他脸上褪去,只余下一片死灰般的惨白。
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吞咽着刀片,嘶哑的声音像是从干裂的砂砾中硬生生挤出来,破碎不堪:她……她可曾留下……只言片语……给朕
08.小蓝垂着头,避开他眼中那足以焚毁一切的绝望目光,声音平板无波:有。但娘娘吩咐,需得太后娘娘与婉贵妃娘娘亲至吊唁,方能开启留给她们的信匣。
呵!一个冷宫弃妇,也配劳动哀家大驾
鄙夷的声音先一步刺穿灵堂的死寂。太后扶着宫人的手,在一群宫女太监的簇拥下,施施然走了进来。
她一身缟素,却用金线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通身的跋扈气派。
婉贵妃袅袅婷婷地跟在她身后半步,妆容精致得无可挑剔,眉眼间那份毫不掩饰的得意轻蔑,几乎要溢出来,是啊,她离后位,半步之遥。
她手中捏着一方素白丝帕,轻轻掩着口鼻,嫌恶灵堂里的秽气。
姐姐走得这般仓促,妹妹特来送送最后一程。
婉贵妃的声音娇柔婉转,如出谷黄莺。
她的目光扫过那口黑沉的棺椁,如同扫过一堆碍眼的垃圾,倒要瞧瞧,姐姐临了,能留给本宫什么‘厚礼’。莫不是冷宫积年的……霉味
她轻轻嗤笑一声,尾音上扬,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毒。
收了厚贿的两个鬼差,此刻也飘在灵堂高高的梁上,看得津津有味,连催促都忘了。
马脸鬼差甚至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把瓜子,咔吧咔吧地嗑了起来,瓜子皮簌簌落下,穿过下方活人的身体。
小蓝面无表情,如同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木偶。
她走到灵前供桌旁,捧起第一个紫檀木雕花锦盒,那盒子古朴沉重,透着一股沉肃的气息。
她躬身,将锦盒稳稳奉到太后面前。
太后狐疑地瞥了一眼李珩僵硬的背影,又看看小蓝。她身边的嬷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掀开了盒盖。
盒中并无信笺。
只有两样东西:一卷誊录得一丝不苟、墨迹簇新的密档副本,纸张边缘甚至能看出被反复摩挲卷起的毛边;还有一片残缺的鸽信,焦黄的边缘像是被火燎过,透着不祥。
太后的目光带着漫不经心扫过那卷密档,当看清开头的几行字时,她雍容华贵的脸庞瞬间凝固!
那上面一笔一划,清晰得如同刀刻斧凿,记载着数年前一桩深埋于宫闱最黑暗角落的惊天秘辛:
一名被精心挑选、出身育婴堂、身世清白得如同白纸的嬷嬷,如何被威逼利诱,将一种名为蚀心散的慢性毒药,悄然掺入缠绵病榻的先帝每日的饮食汤药之中!剂量、时间、传递方式、经手人……详尽得令人胆寒!
目的,正是加速先帝衰亡,为彼时姑息养奸,怠误战机而触犯龙颜的三皇子扫清障碍,铺平道路!而那片鸽信残片上,依稀可辨的潦草字迹,赫然是她近期与远在富庶封地、拥兵自重的三皇子秘密联络的只言片语——国丧、京畿空虚、里应外合!
伪造!污蔑!血口喷人!
太后脸上的雍容瞬间碎裂成齑粉,失声尖叫,精心描绘的柳叶眉扭曲狰狞,长长的护甲狠狠掐进身旁宫婢的手臂,留下深深的血痕。
陛下!这是元氏贱婢死后的毒计!她恨毒了哀家,恨毒了琮儿!她要拖哀家下水,她要毁了我大业朝的根基!她死有余辜!
母后,李珩的声音终于响起。
他依旧背对着太后,目光死死胶着在棺椁上,那是他唯一的救赎。伪造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摊开一直紧握成拳的左手。
掌心赫然躺着一枚小小的、沾着暗褐色污迹的青铜令牌!
令牌上扭曲盘旋、鬼画符般的纹路,与密档副本中描述的、太后用来调动那名暗桩乳母的信物——青蚨令——一模一样!
09.爹爹临终前紧握在手心、被我抠出带走的,竟是这东西!
太后的脸,瞬间褪尽最后一丝人色,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精心构筑了数十年的堡垒,她引以为傲的权谋心机,竟在这个冷宫弃妇死后,撬开了一道致命的裂缝!这裂缝,足以让她万劫不复!
拿下!李珩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
灵堂外,沉重的整齐的脚步声如雷奔涌,披坚执锐、眼神冰冷的殿前司亲卫鱼贯而入,瞬间将太后及其随从团团围住,冰冷的刀锋毫不留情地架在了太后保养得宜的脖颈上,压出一道细细的血线。
她安插在宫中的眼线,她倚仗的朝堂党羽,早已被李珩借着元倾死亡制造的混乱、元家旧部织网人提供的精准情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根拔起!
她那些自以为隐秘的信鸽,每日肆无忌惮地飞越长乐宫冷清的上空,拉的鸟屎都养肥了我院中那几株半死不活的花草。
殊不知每一片羽毛的起落,都被织网人那张无孔不入的罗网捕捉。传递的所谓密信,早已被无声无息地截获、篡改,最终成了勒死她自己最结实的那根绞索!
10.小蓝捧着第二个略小的锦盒,面无表情地递向早已花容失色、浑身微微颤抖的婉贵妃。
婉贵妃强作镇定,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颤抖不停,泄露了她内心的惊惶。
她狐疑地、带着嫌恶与恐惧,拈起盒中那张折叠的素笺,展开。
上面只有一行墨迹淋漓、力透纸背的字,如同泣血的控诉:
育婴堂丙字房第七榻,龙凤佩,母子连心。
姑母亲手焚之,滋味如何
婉贵妃的目光触及那行字,瞬间脸色煞白!
她猛地低头看向盒中另一样东西——半块晶莹剔透、雕工精美绝伦的蟠龙玉佩!
那龙形矫健,鳞爪飞扬,正是她当年偷偷塞给那个刚出生就被强行抱走的、她与三皇子李琮骨肉的贴身信物!
三皇子好男风,当年太后太后靠着迷药,让这两人珠胎暗结。
想生下皇长孙,以魔法打败传言。
可谁知,三皇子在战场坏事,当年的皇后党那个节骨眼只能雪藏皇孙,等待来日。
她一直被告知,孩子先天不足,落地不久便已夭折!
不……不可能!这不是真的!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呢!
她猛地抬头,失魂落魄、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目光,猝然撞上太后怨毒却心虚闪躲的眼神,瞬间明白了什么!
巨大的绝望和愤怒之下,凄厉的尖叫撕裂了灵堂的死寂,带着毁天灭地的疯狂,姑母!你告诉我!丙字房第七榻!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放火烧死的!是不是你烧死了我的孩子!你的亲孙啊!!
被侍卫死死按住、如同待宰羔羊的太后,面对侄女疯魔般的质问,喉咙里发出更加急促的嗬嗬怪响,眼神怨毒得像淬了最烈的蛇毒,死死瞪着婉贵妃,也死死瞪着那口黑沉的棺椁,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太后刚才看到的密档里,浸透了天南星汁液。
她这样巧言令色鲜以仁的人,再也发不出聒噪的声音。
那场为了灭掉育婴堂所有知情者、彻底掩盖当年蛤蟆种替代龙种的事,在二十年后又烧了一把。
三皇子的生母是她献给皇帝固宠的工具,那个可怜的小宫女在孕中忧思惊惧过度,生下的是死婴。
是她一手策划,从育婴堂偷换了一个男婴,混淆皇室血脉。
她一路扶持三皇子,无奈烂泥扶不上墙,三皇子娈童事发,她便极其厌恶三皇子这种龙阳之好的血脉再流淌下去。
她只需要一个优秀的皇位继承载体,不在乎那也是她侄女她家族的血脉。
一场精心策划的火灾,再一次烧毁所有真相。
丙字房第七榻。
太后派出的灭口死士,烧死了那个无辜的孩子,彻底焚毁了太后与婉贵妃之间那本就脆弱的血缘纽带!
这个工具人侄女,随后又被太后靠着迷药,献给了皇帝。当日皇帝在花房与其相遇,情不自禁……
11.真相的尖刀,此刻才彻底剜开心头最深的、早已腐烂流脓的疮疤。
皇帝听到这些,恶心的一头扎进了恭桶。
小蓝的声音在死寂中响起,冰冷地揭开最后的、也是最惨烈的疮疤:陛下,娘娘让奴婢禀告:当年小皇子……并非真正的目标。
那乳母被太后挟持了尚在襁褓中的亲生儿子,绝望之下,将大部分‘蚀心散’毒药喂给了小皇子,只对陛下您用了极少量。
她是以自己和小皇子的命,换得陛下您身边的亲卫警觉,保住了陛下您的性命,也用自己的死……将线索引向了真正的幕后黑手——太后。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浸透了血泪,沉重得如同铅块,小皇子……是这场肮脏交易里,最无辜、也最惨烈的祭品。
李珩的身体猛地一晃,如同被一柄无形的万钧巨锤狠狠砸中!
他死死抓住棺椁冰冷坚硬的边缘,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泛出瘆人的青白色,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响。
原来如此……原来他这些年刻骨的丧子之痛,他午夜梦回时听到的婴孩啼哭,竟源于这样一场阴差阳错的、本应指向他本人的毒杀!
而我,元倾,独自背负着这惨烈真相的利刃,在冷宫无数个孤寂的寒夜里,被反复凌迟!看着他盛宠婉妃,看着他为了所谓的平衡隐忍,我的心该有多痛
我们唯一的孩子,被太后党毒杀。
太后党需要婉妃生出一个继承人,他便夜夜宠幸婉妃,尽管婉妃在他名为固胎,实为避子的汤药浇灌之下,颗粒无收,可我的心是又痛又恶心。
12.我的呢李珩的声音已经沙哑得不成样子,声带已被绝望彻底磨穿,只剩下破碎的气音。
他猛地挥手,如同驱赶令人作呕的苍蝇。
侍卫们沉默地、毫不留情地押着崩溃嘶嚎、状若疯癫的婉贵妃和面如死灰、彻底瘫软的太后退出灵堂。
沉重的殿门吱呀一声合拢,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喧嚣与丑恶,只剩下他、小蓝,还有棺椁中无声无息、再也不会回应他的我。
他终于不再用那个冰冷的、象征着至高权力也象征着无边孤寂的朕。
灵堂内烛火摇曳,光影在他瘦削的脸上跳动,更添几分萧索。
小蓝沉默着,走到灵前供桌最下方,从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取出一个更小、更旧、边角磨损得发亮、露出原木底色的简陋木盒。
那木盒的式样,竟与当年灞桥柳下,我装着小木剑的那个盒子有几分相似,只是更小,更旧。
陛下,娘娘留给您的,是这个。小蓝的声音是尘埃落定后的平静,将木盒双手捧到李珩面前。
李珩的手颤抖得几乎捧不住那轻飘飘的木盒。
他深吸一口气,才颤巍巍地掀开那陈旧的盒盖。
没有信笺。没有控诉。没有指责。
只有四样零碎的东西,静静躺在褪色的、有些发硬的暗红色绒布上,承载着过往所有的甜蜜、热血、痛苦与绝望:
一枚锈迹斑斑、带着豁口的箭头:深褐色铁锈下,依稀可见冰冷的金属寒光。那是父亲为他挡下的毒箭。
父亲的命换了他的命。
一截早已枯干发黑、却依旧能看出柳枝形状的木条:失去了所有水分,脆弱得一碰即碎。
灞桥离别那日清晨,我偷偷折下,藏进冰冷沉重的甲胄里带走的念想。它曾沾染过我的汗水和塞外的风沙。
一小块残片:只有指甲盖大小,依稀能辨出是小木剑的剑柄末端——我们孩儿周岁宴上,抓在胖乎乎小手里咯咯笑着挥舞的玩具。当时他说,这孩儿以后定御驾亲征,开疆拓土。
那场欢宴后不久,孩子就……
最后,是一方素白的丝帕。上面没有墨痕,只有一行用极淡的、仿佛被泪水反复晕染冲刷过的笔迹,勉强勾勒出几个娟秀却脆弱的小字:
七郎,塞外的月亮,真亮啊。
再无多言。
只有这四件浸透血泪、承载着时光重量的旧物,和一句轻飘飘的、关于塞外月亮的回忆。
那回忆里,有并肩作战的热血,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少年情愫的懵懂,也曾有过……最纯粹的信任和依恋。
13.李珩捧着这小小的木盒,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如同万箭穿心!五脏六腑都被绞碎!
他猛地抬头看向那口黑沉沉的棺椁,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堤坝,无声地滑过他瘦削凹陷的脸颊,砸落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她……她早就知道了……他终于从破碎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带着濒死般的喘息,她什么都知道……
小蓝的眼泪也无声地滚落,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哽咽却清晰:陛下,娘娘知道。
知道您这些年如履薄冰,知道您盛宠婉妃是假意麻痹、暗中布局,知道您一直在追查小皇子的死因,也在暗中清理太后的势力……娘娘更知道……
小蓝的声音哽住,您当初在婉妃宫门前拒不见她,是怕太后震怒之下,会对娘娘下杀手。您想护她周全,哪怕……让她恨您。
李珩痛苦地闭上眼,更多的泪水汹涌而出,沿着深刻的法令纹流淌。护她周全他护住了什么护住了她困死冷宫的绝望护住了她吞金而亡的结局
但是陛下,小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审判的决绝,娘娘让奴婢问您一句——她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如同丧钟轰鸣,响彻在死寂的灵堂:
元家军三万儿郎的血,爹爹和四位哥哥的命,还有我们孩儿的一条命,换您一个坐稳的江山……陛下,这代价,您午夜梦回时,可曾觉得……值吗
那深埋的帝王心术终于被彻底掀开,暴露在惨白的烛光下。
登基之初,面对太后党和旧勋贵滔天的压力,为了换取片刻喘息和暂时的朝堂平衡,为了争取时间培植自己的力量,他曾默许,甚至暗中推动了朝中对元家残余势力的清洗!那些知晓当年远州战场真相、对三皇子李琮延误战机导致元家军主力覆没耿耿于怀的旧部。
他曾为了麻痹太后党,对婉贵妃宠爱有家,对太后晨昏定省,唯唯诺诺,对元倾冷漠以对,让她在深宫孤苦无依。
他以为这是必要的牺牲,是帝王权术冷酷的注脚,是通往最终胜利不得不踏过的荆棘。
他以为她我锁在深宫,用冷漠筑起高墙,就能护住她的性命,隔绝那些血腥的真相。
他以为自己最终能赢,能荡平一切魑魅魍魉,还她一个太平天下,一个迟来的交代。
却不知,他亲手碾碎的,正是她心中关于七郎的最后一点星火,关于信任与爱恋的最后一丝微光。
原来,元倾在漫长的冷宫岁月里,通过织网人无孔不入的网,早已查清了他每一个妥协、每一次默许背后的血腥。
她的复仇,不仅是对太后党、对婉妃的清算,更是对他这份帝王心术最彻底、也最残忍的终极控诉!
她的死,是解脱,更是对他最严酷的惩罚——让他永远背负着对她的刻骨愧疚和对自身选择的永恒拷问,孤独地活在那冰冷的、用至亲至爱鲜血染红的龙椅上!
李珩如遭雷击!
猛地想起,吞金前夜,密探来报,元倾曾让小蓝送出秘信。
信使,正是当年随他二人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亲卫队长周震!
此人后来因伤离开行伍,从此杳无音讯。那封信……是送给谁的内容是什么令人窒息的不安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冰冷彻骨。
14.当——!当——!当——!
角楼的丧钟,再一次沉重地、缓慢地撞响。
悠长而悲凉的余音在空旷的皇城里回荡,一圈圈扩散开去,仿佛为谁敲响最后的归途,也像是在为一个时代送葬。
时辰到!阎王殿前不容情!梁上早已等得不耐烦的马脸鬼差终于彻底失去耐心,无形的锁链骤然收紧!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窒息感瞬间勒紧了我的魂体,如同毒蛇缠绕。
这两个家伙,看戏看到无聊便催着走。
我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灵堂中那个捧着小小木盒、被抽干了生机灵魂、只剩下一个空壳的帝王。
烛光将他佝偻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在冰冷的墙壁上。马上,他也会变成画像挂在墙上的。
再见了,我的少年七郎。
塞外那轮清亮得能照见心底的月亮,永远定格在背着他一步一步走出尸山血海、走向未知生路的那一刻,再也不会升起了。
魂魄被无形的力量粗暴地拽起,轻飘飘地越过混乱的宫城,飞向无垠的、未知的黑暗深渊。身后,那悠长的丧钟声,渐渐远去,最终被无边的死寂吞没。
15.我是李珩。
楠木堆得很高,散发着清苦的香气。
元倾的遗体被小心地移出那口象征皇家尊荣也象征着她一生禁锢的黑沉棺椁,安置在干燥的木堆之上。
她穿着素白的衣裙,脸上覆盖着白绢,晚风轻轻拂动她的裙裾和鬓角的碎发,或许只是陷入了沉睡,下一刻便会醒来。
他屏退了所有宫人侍卫,偌大的、空旷的宫苑空地,只剩下他,和那堆沉默的、即将吞噬一切的木头,以及木头之上,那个他永远失去的人。
他亲手点燃了火把。跳跃的、橙黄色的火苗舔舐着干燥的楠木,发出轻微的噼啪声,随即迅速蔓延,吞噬了她单薄的身影。
火光冲天而起,映亮了大半个阴沉沉的夜空,也映着他惨白如纸、毫无生气的脸,映着他眼中那片彻底死寂的、再无半点光芒的荒原
。热浪滚滚扑面而来,带着木头燃烧的焦香和她身上残留的最后一丝微不可闻的气息,
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深入骨髓的、能将灵魂都冻裂的冰寒。
倾倾,你说得对……他望着那熊熊燃烧、要焚尽一切罪孽的烈焰,嘴唇无声地翕动,声音低微得被火焰的咆哮和木头的爆裂声轻易盖过,不值……一点都不值……
滚烫的泪水再次滑落,瞬间被高温蒸干,这江山……太冷了。冷得……透骨。
话音未落——
报——!!!
一阵急促、凌乱、带着浓重血腥味和铁锈气息的脚步声,如同丧钟的余音,由远及近,疯狂地撞破了这焚祭的死寂!
一个浑身浴血、甲胄破碎不堪、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的暗卫,踉跄着、连滚带爬地扑倒在熊熊燃烧的火堆前!
他的一条胳膊无力地耷拉着,胸口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还在汩汩冒血。他沾满血污的手中,死死攥着一封被血浸透大半、边缘破损的信函,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声力竭地吼叫,声音破碎而绝望:
陛下!北境八百里加急!元…元家军旧部……打着‘清君侧、祭英魂’的旗号……反了!连克肃州、甘州!兵锋直指凉州!为首者……是…是周震!!
周震!
李珩的身体猛地一晃,他倏然转头,充血的眼睛死死盯住暗卫手中那封被鲜血浸染得几乎看不出原色的信函——那独特的、用火漆封印着展翅青蚨图案的印记,即使被血污覆盖,他也绝不会认错!
冲天的火光扭曲地跳跃着,巨大的轰鸣声在他脑中炸开!
原来如此!原来她的复仇,远未结束!她最后燃起的,不仅是自己解脱的烈焰,更是足以燎原、焚尽整个大业王朝的烽火!
她留给他的,从来不是和解,而是永恒的审判与战火!那封信,不是告别,是点燃叛乱的引信!
是交给周震的起兵檄文!这染血的江山,终究要用更烈、更广、更彻底的血与火,才能祭奠她心中那口吞天的恨与意难平!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闭上眼。嘴角极其艰难地向上扯动,肌肉扭曲痉挛,最终凝固成一个比哭还要扭曲、还要绝望万分的弧度。
那弧度里,是彻底的心死,是无边的嘲讽,是对自己、对命运最深的憎恶。
倾倾……
嘶哑破碎的声音被火焰的咆哮彻底吞没,消散在灼热的空气里,你……好狠……
风,不知从何处卷起灼热的灰烬和未燃尽的火星,飞向皇城上空沉沉的、再也透不进一丝月光的黑夜。
再无回应。
只有北境燃起的烽烟,正撕裂漆黑的天穹,将遥远的地平线,染成一片惊心动魄的、不祥的血红。
那血红,如同元倾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喉间涌出的颜色,正迅速蔓延,吞噬着这个摇摇欲坠的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