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江西乡村,蝉鸣聒噪得像是要掀翻整个夏天。
我拖着行李箱走在小道上,鞋底上还沾着路上不小心踩到的野草。
公司想要在这里开发一个农村旅游项目,派我先来实地考察。
我沿着这条路走了一会儿,在村口的大树下看见了来接我的村支书老陈。
他知道我们公司的想法后,很是高兴,老早就联系我,说一定要好好招待我。
我跟着老陈走过了一大片嫩绿平整的稻田,最终在一个三层小屋前停下。
这是我家,比较简陋,这几天老板你就勉强住在这里吧,我家老婆子已经收拾好房间了。
老陈一边帮我把行李箱搬进房子里,一边歉意地看着我,像是怕我不满意。
我连忙表示我不是老板,就是个员工,并表示这里环境很好,非常感谢他们帮忙安排,以后叫我小宋就可以了。
老陈交代了几句就匆匆忙忙地去帮他老伴拔花生了。
我把行李箱推进房间,稍稍收拾了一下。
这个房间的窗户正好对着后山,一有风吹过的时候,满山翠绿的竹子都会摇摇晃晃地碰撞,连带发出唰唰的响声。
我将手机放在桌子上充电,重新扎了一下由于赶路变得凌乱的头发。
老陈他们坐在车库门口摘花生,说是车库,其实就是有一个放了一辆电动车的杂货间。
从地里拔出来的一整棵花生,小山一样堆在院子里,东一座西一座。
我随手拿了大门口旁边的小板凳过去,想帮他们一起摘。
老陈看到我,连忙说不用我帮忙,让我进去吹风,说屋外太热了。我拒绝了老陈的好意,坐在一旁帮他们。
老陈说今年收成好,花生个头都很大,被虫吃烂的比去年少很多。
他们还种了很多菜,秋葵、丝瓜、辣椒等,零零散散地摆满了一整个车库。
我趁着这会儿了解了很多村里的情况,据老陈说,这个叫梧溪的小村一共建有三十一栋房子,分上下两区,两区之间由一条大约四十五度的小坡连接在一起。
但是随着老的老,死的死,小孩长大了都出去打工之后,真正住了人的满打满算不超过十五家,还都是些六七十岁的老人。
跟着他们忙了几个小时就到晚上了,老陈媳妇做了几个家常菜,自家种的青菜和腊肉炒笋干,是极好吃的。
饭后,我婉拒了老陈一起看电视的邀请,决定出门走走消食。
夕阳已经沉到了山后,只留下一片橘红色的余晖涂抹在天际。
我沿着村道慢慢走着,空气中弥漫着稻花和泥土混合的清香。
哦,还带着一点不知道谁家的饭菜香。
可能是乡里人的习惯,吃完饭大概二十点的时候,这个村庄反倒是最热闹的时候。
乡政府给每个村庄装了几个路灯,刚好村支书家门口就有一个。
村子里的人不约而同地一个接一个拿着扇子走出来,另一只手还拎着一个小凳子,大家在这个小灯下相聚,畅谈家长里短,好不惬意。
我看见他们,过去问了声好就继续悠悠地走着。
转过一个环绕着山的弯,我看见一位老妇人坐在一棵老树下的石凳上,手里摇着一把蒲扇,借着旁边房子门前的灯光,凳子旁还点着两根蚊香。
她穿着淡青色的棉布上衣,黑色长裤,脚上是一双干净的布鞋。
虽然头发已经花白,但整齐地挽在脑后,用一个皮筋固定着。
她看见我,眼睛微微眯起,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她的声音出人意料地清亮,喊了一声小姑娘,问我是不是新来村里玩的,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活力。
我点点头,走近几步回答她是来村里考察的,今天中午刚到这儿。
奶奶说她叫文书,刚散步完回来,而后拍拍身边的石凳让我坐过去吹风。
这栋房子是村子里最靠外的一家,是村子通向外面的小路上唯一的建筑,再往前走就会到一个三岔路口,不再是梧溪的地界了。
可能是因为旁边就是一条小溪,再加上前面又没有山挡着,这个地方的晚风格外凉爽,从一望无际的田野上吹来。
我在她身边坐下,发现她的皮肤虽然布满皱纹,却出奇地白皙,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像是精心保养过的。
她身上有一种与这个乡村不太协调的气质——既娇贵又坚韧,像是被风雨打磨过的白玉。
文书侧头看我,问我是不是从城里来的,眼睛在暮色中闪着温柔的光,我一看就知道,你身上有那种城里姑娘的秀气。
我笑了笑:奶奶眼力真好。我不是这儿的人,我是从南昌来的。
南昌啊……
听到这个地方,她的眼神忽然飘远了,小叶以前常去南昌培训,每次回来都给我带些小玩意儿。有一次是一盒桂花糕,那香味啊,我现在都记得……
我并没有听老陈说起过这个人,有些好奇地问小叶是谁。
文书说小叶是她老伴,全名叫叶生,生命的生。
文书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少女般的甜蜜,她说小叶在镇上的中学教书,教了三十多年了。现在退休了,但还是闲不住,总爱往学校跑。
我注意到她说起丈夫时,眼睛里闪烁着一种特别的光彩,仿佛回到了年轻时代。
这让我想起我的外婆,每次提起外公时也是这样的神情。
要不要去我家喝杯茶文书突然提议。
我家就在前面不远,小叶今天去镇上开会了,晚上不回来,我一个人在家也闷得慌。
我看了看天色,夕阳已经完全沉下去了,但月亮已经升起,洒下一片银光。我心想着反正回去也睡不着,就答应了。
文书站起身,动作比我想象得利落许多。
她领着我转身打开院子的铁门,院子里种了一些花花草草,偶尔有萤火虫飞过,像是散落的星辰,一闪一闪的。
文书提醒我小心房门口的台阶道,去年这里下了好大的雨把台阶冲坏了一点,小叶说要修的,一直没顾上。
她的家是一栋三层的小楼,白墙,门前种着几株月季,在夜色中隐隐约约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文书打开大门,走到门后打开了客厅的灯。
屋内出乎意料地整洁。客厅不大,但布置得温馨雅致。
一张老式的木茶几,几把木质的椅子,墙上挂着几幅水墨画。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玻璃柜,里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陶瓷小人。
文书顺着我的目光解释道这些都是小叶出差时给她带的,他说每个地方都有不同的风格,要给我集齐全国各地的。
她让我坐下,自己进了厨房。我听见水壶烧开的声音,不一会儿,她端出一个托盘,上面是一套青花瓷茶具和一小碟自制的桂花糕。
尝尝看,按老陈他媳妇教的方子做的。
文书给我倒了一杯茶,小叶最爱喝我泡的茶了,说比以前城里茶馆的还香。
茶是茉莉花茶,香气扑鼻。桂花糕入口即化,甜而不腻。我由衷地赞赏说文书奶奶的手艺真的很好。
文书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小叶也这么说。他啊,嘴可刁了,但就爱吃我做的点心。
她抿了一口茶,问我们公司来村里是要做什么。
我简单解释了旅游开发的计划。
文书听得很认真,不时点头说这是好事啊。
她说梧溪虽然小,但风景是真好。
后山那片竹林,春天的时候,笋子冒出来,村子里的人就爱结队去山上挖笋;夏天溪水清凉,可以捉小鱼;秋天稻子黄了,有风吹过时远远看去像金色的海浪;冬天……
说到这里她不知为何突然停住了,眼神黯淡了一下,冬天小叶总爱生火盆,我们就围着火盆,他批改作业,我织毛衣……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屋外传来几声犬吠,打破了这一刻的沉默。
我看天色渐渐晚了,就站起身说谢谢她的茶和点心,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
文书似乎这才回过神来,反应过来天已经很黑了,说要送我一段路,前面那个山路没有路灯,担心我害怕。
我婉拒说我胆子很大,不用送我,不想麻烦一位老人家晚上出门。
文书却已经拿起了手电筒,不给我拒绝的机会:走吧,我也正好散散步。小叶不在家,我一个人待着也闷。
夜色中的村庄安静得出奇,村里人的聊天声已经没有了,只有一些屋子里还透着微微的光。
只有我们的脚步声和偶尔的虫鸣。
文书走路很稳,手电筒的光束在土路上画出一道明亮的轨迹。
明天你要是去考察,可以往东边走。
文书说,那边有片老祠堂,建筑很有特色,还有几棵几百年的古树。
我点点头,谢谢她的建议,想了想又问:您平时都那个点散步吗
文书笑了笑说她几十年都是这样,年轻时候身体不太好,她老伴儿就让她每天晚饭后走一走。后来就成了习惯,风雨无阻。
她抬头看了看星空,今晚星星真亮,小叶最喜欢这样的夜晚了,说像是回到了我们刚认识的时候……
在老陈家路口,我和文书道别,她执意要看着我进门才肯离开。
我回头望时,她还站在路灯下,身影被拉得很长,孤单而挺拔。
第二天一早,我就按计划开始了考察工作。
老陈给了我一张手绘的村庄地图,上面标注了各处值得一看的地方,他说这几天忙着去地里拔花生,没时间陪我一起去看。
我大概看了一下这些标注,决定先去文书提到的东边老祠堂看看。
上午的考察很顺利。
老祠堂确实保存得很好,雕梁画栋间能看出这个地方昔日的辉煌,门梁上还挂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的横幅,模模糊糊的,只大概认出写着毛主席万岁等字眼。
中午我回老陈家吃了碗米粉,下午准备去北面的溪流边看看。
夏天,这里的天气真是说变就变,上午还晴空万里,下午却突然间阴云密布。
我刚走到半路,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我没带伞,慌忙寻找避雨的地方,却发现四周都是开阔的田地。
雨越下越大,我的衣服很快就湿透了。
就在这时,我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个身影正在雨中匆忙地收着晾晒的辣椒。那纤细的身影和花白的头发让我立刻认出了是文书。
我跑过去帮忙。
奶奶,我来帮您!我大声说,雨声非常大,几乎要盖过了我的声音。
文书抬头看见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哎呀,你怎么淋成这样!快,先把这些收到屋里去!
我们一起把几筛子辣椒搬进屋内。
文书立刻去卫生间找来一条干毛巾递给我,让我快擦擦,别着凉了,又去给我找件干衣服换上。
我这才注意到自己已经浑身湿透,狼狈不堪。
文书很快拿来一套衣服说,这是我年轻时候的,一直没扔掉,让我先凑合着穿,她帮我把我的衣服烘干。
衣服是简单的白衬衫和黑色长裤,虽然有些旧,但洗得很干净,还略微散发着阳光和皂角的味道。我换好出来,文书已经在厨房忙活。
喝点姜茶驱驱寒。她端出一碗冒着热气的茶,这雨来得突然,小叶早上出门时还说今天不会下雨呢。
我接过姜茶,热气熏得眼睛发酸,我忙说谢谢奶奶。
您老伴儿……我是说叶爷爷,他什么时候回来
去县里参加教师培训的话,要三天左右才回来。
文书把湿辣椒摊开在竹席上,说这些辣椒是他昨天上午摘的。
本来以为今天太阳好,晒一天就能收起来了,不知怎么的突然下雨了。
我注意到她说起丈夫时那种自然而亲昵的语气,仿佛他随时会推门而入。
屋外的雨依然下个不停,打在瓦片上发出密集的声响。
等一下。
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叶生,不是退休了吗而且昨天才说他去镇上开会,怎么又变成了教师培训他不是……昨天下午就走了吗
奶奶,您和叶爷爷结婚多少年了我一边帮她整理辣椒一边悄悄地问。
文书的手指停顿了一下,眼神变得柔和:三十八年了。我们是七九年结的婚,那会儿他才二十七,我二十四。
那您们是青梅竹马吗我以为这又是一个书里面常见的爱情故事。
当然不是。
文书笑了,说她是知青,七五年下放到这里的。
那会儿娇气得很,什么农活都不会干,整天哭鼻子,闹着要回城里。
叶生当时在村里教小孩认字,被派来‘帮助改造’她。
她的眼中闪烁着回忆的光芒,他可有耐心了,手把手教我插秧、割稻子……
后来恢复高考,我考上了师专,本来可以回城的,我选择了回来……
她的声音里满是柔情,那段青春岁月仿佛就在昨日。
但是他当时可生气了,和我说了好久,说我不适合在乡下生活,让我好好地回城里,我不愿意,他忍不住就骂我。那是他第一次骂我,我现在还记着呢,我现在不是一样活得好好的,哪里不适合。
文书的脸上还带着一点生气,我不禁为这份跨越时代的爱情感动。
这场雨格外漫长,一直下到傍晚才停。
我的衣服还没干,文书留我吃晚饭。简单的两菜一汤,但味道出奇地好。
文书说小叶总说她做菜太清淡,但他还是每次都吃得很香。文书笑了笑,又给我盛了碗汤。
饭后,我主动帮忙洗碗。
厨房的窗户正对着后院,借着灯光,我看见后院有一小片打理得很好的菜园,黄瓜藤蔓沿着竹架蜿蜒而上,结了几个垂着。
那是小叶给我种的。
文书顺着我的目光解释道,我说喜欢月季,他就去县里买了最好的品种。这么多年了,年年开花。
我收拾完厨房,顺手关了厨房的灯,和文书一起出去了。
我发现客厅的墙上挂了几张照片,想过去瞧瞧,是他们的结婚照,看起来像是后来去补拍的。
文书见我好奇,从房间里拿出一本封面是黄色的相册,招呼我过去。
我走近一看,大多是文书和一个男人的合影——从年轻时的黑白照到近年来的彩色照片,记录着他们共同走过的岁月。
照片中的男人相貌普通,但眼神温和,笑容真诚,每张照片里都紧紧握着文书的手。
这是去年拍的。
文书指着一张彩色照片说,照片上他们站在一片金黄的油菜花田前,叶生穿着浅蓝色衬衫,笑得幸福而满足。
您和叶爷爷感情真好,而且叶爷爷看着好年轻啊。我由衷地说。
文书轻轻抚摸着照片:是啊,他就是看着很年轻。我脾气不好,年轻时娇气,老了又爱唠叨,但他总是让着我……
又过了快一个小时,我的衣服终于干了,换上自己的衣服,我再次道谢告辞。
文书坚持送我,这次我没有拒绝。
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月亮从云层中露出一点脸来,光辉洒在了泥泞的小路上。
明天说不定还下雨,你去考察要小心啊。
文书叮嘱说村里有些老房子年久失修,雨天容易出问题。
好的,谢谢奶奶关心。
接下来的两天,我忙于考察工作,只在傍晚散步时偶尔遇见文书。
她有时独自一人,有时候又混在聊天的人群中,见到我就热情地打招呼,问我的考察进展,说叶生回来了,有时间来她家玩。
第四天早上,我按计划要去考察后山的竹林,特意绕道去文书家,想问问她有没有什么建议。
走到她家附近,我却感到一丝异样——平时这个时候,文书应该已经在院子里忙活了,但今天院门紧闭,屋里也没有动静。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敲了敲门。
没有回应。
我又敲了敲,这次用力些:文书奶奶您在吗
依然寂静。
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我试着推了推门,发现没锁。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我轻声喊道:奶奶我是小宋,来看看您。
屋内昏暗,窗帘都拉着。
我摸索着找到电灯开关,灯光亮起的瞬间,我并没有看见文书,又试探地喊了喊文书。
依旧没有回应,我很是担心,走到那天拿相册的房门口,握住门把手往下按,门开了。
我看见文书蜷缩在床上,手指攥着被子,脸色潮红,呼吸急促。
奶奶!
我冲过去,手一碰到她的额头就被烫得缩了回来,您发烧了!
文书恍惚听见我的声音,微微睁开眼睛,声音虚弱地说她没事,就是头有点晕。
叶爷爷呢他怎么不在家我焦急地问,环顾四周寻找她丈夫的身影。
文书艰难地说他去镇上买药了,应该快回来了。
我看着文书的状态,觉得不能在这里干等,等药来了,她都已经烧傻了。
我立刻掏出手机拨打了老陈的电话,想着到诊所了让老陈给叶爷爷打个电话,让他赶紧过来。不到十分钟,老陈就骑着电动车赶来了。
看到文书的情况,他脸色大变:怎么烧成这样!得赶紧送诊所!
我们一起把文书扶上电动车的后座,老陈骑车,我坐在最后面扶着文书。
村诊所的医生给文书量了体温——39.8
度,立刻给她打了退烧针,挂了点滴。
文书躺在诊所唯一的小床上,面上毫无生气,这一瞬间文书仿佛又老了好多岁,像是下一瞬间就会消散。
怎么拖到现在才送来医生带着我们两个走到外面,关上了房门,怕吵到文书。
责备道:这个年纪了,而且她身体一直不好,高烧很危险的。
我内疚地低下头,老陈连忙解释:她一个人在家,没人发现。
一个人
我惊讶地抬头:文书奶奶说她丈夫去镇上买药了,我差点忘了,本来想让您给打个电话,怕他回家找不到人会担心。
话一出口,本来就没几个人的诊所变得更加安静了,大家都莫名不讲话了。
医生和老陈交换了一个奇怪的眼神。
老陈轻咳一声:小宋,你去看着点滴,我去拿些药。
医生也借口去准备其他药物离开了,留下我一人困惑地回到房间守在文书床边。
文书的呼吸已经平稳了些,但仍在昏睡。我无意中看见床头放着的病历本,本子还没合上,想来是医生当时太着急。
我走过去想着把它合上放好,一低头就看见上面清晰地写着:
姓名:文书;年龄:62
岁;婚姻状况:丧偶
丧偶我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但文书明明说……我回想起这几天的种种,突然感到一阵寒意。
难怪,我来这几天从来没有见过文书的伴侣,在他回来后都没见过;
难怪,文书第一次说他去镇上开会,第二次说他去教师培训;
难怪,那么细心的人,不记得修门前的台阶;
难怪……叶生看着比文书年轻很多。
老陈回来时,我拉着他出了病房:陈爷爷,病历本上说文书奶奶丧偶,那他的丈夫……
老陈叹了口气,示意我坐下,他和我说,叶生死在了十年前的一场车祸。
那时候叶生按照学校的安排前往其他高校交流学习,老陈当时也在那所学校做管理工作,也同他一起去。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谁知道,一辆货车不知道怎么失控撞了上来。
他们完全躲避不及,而老陈因为没有直接和货车撞上侥幸活了下来,叶生却死了。
可是……可是奶奶明明说……
我的声音颤抖起来。
她接受不了。
老陈的声音低沉,小叶走后,她就……不太正常了。
总说小叶只是出门了,随时会回来。村里人都知道,也都顺着她说。
我回想起那些自然而真实的对话,文书谈起丈夫时的神情。
那些小叶说、小叶喜欢……全都那么鲜活,仿佛他真的还在她身边,下一秒就会出现和我说一声你好。
那照片……辣椒……月季……我喃喃道。
老陈说照片是真的,都是以前的,但是文书为了让它符合现实,愣是给自己灌输那只是叶生不显老的想法。
而辣椒是村里人不约而同匀给她的,月季确实是小叶生前种的,现在由老李头帮忙照料。
老陈点了支烟,脸上带着哀痛。
她每天傍晚的散步路线,就是以前和小叶一起走的。
十年了,雷打不动。
我感到一阵鼻酸:没有人告诉她真相吗
试过,差点要了她的命。
老陈摇摇头,告诉我,后来大家就想通了,既然这样能让她好过些,就不必告诉她了。
但真相真的重要吗她太痛苦,梦里的沉沦比清醒的现实更动容。
我看着病房里沉睡的文书,突然明白了她身上那种矛盾气质的来源——
那是一个被困在时间里的灵魂,既活在当下,又活在过去;
既坚强地独自生活,又脆弱地依赖着一个已经不存在的伴侣;
看得清往事,也看得到未来,只是独独落下一个他。
我又问,村里人和文书没亲没故,怎么会愿意照顾一个……
老陈像是懂了我的未尽之语。
像我们这种乡村,我这个年纪的人,几乎都是从小在这一片长大的,大家知根知底。
或者可以说,我们青梅竹马,少年情深。
老陈说,文书来的时候,年纪和他们一样,又很开朗,很快就和这一片的人打成一片。
加上又是城里来的人,大家好奇,常常来问她一些问题。
这样来来往往,也可以说得上是自小玩伴。
大家都是有心的,她这样我们怎么放心的下。
老陈说,平时大家都会时不时去看一下,昨天晚上还好好的,谁都没有想到今天早上会出问题。
点滴打完,文书的烧退了些。
医生建议留观一晚,但文书坚持要回家,嘴上说着小叶回来找不着她会着急。
我和老陈交换了一个眼神,最终决定送她回去。
安顿好文书后,老陈对我说:小宋,这事……你千万别和文书说。就当帮老人家一个忙。
我点点头,心里却五味杂陈。
回老陈家的路上,我看见几个村民正在田里摘辣椒,大家都带着手编的帽子。
其中一人抬头看见我,笑着招呼,想起我明天就要走了:城里姑娘,要不要带点新鲜辣椒回去
我笑了笑,摇摇头,说了声谢谢。
隔天我收拾好行李,我约的车在下午一点。
中午文书来找我和老陈,说要我们去她家吃一顿饭,就当是感谢昨天送她去诊所。
盛情难却,文书做了一桌好菜,手艺非常好。
我们吃完饭又聊了聊,直到司机师傅的电话打过来才停下。
文书和老陈送我到三岔路口,我拉着行李箱。
文书拉着我的手,说这次没有机会让我和叶生见面,很可惜,下一次我再来,一定可以。
天上飘来了一大片乌云,几乎笼罩了整个梧溪,我生怕文书又淋雨,让老陈快带她回去。
我看着他们远去,远山青翠,云雨朦胧。
尘封在岁月里的相册,是漫长时光里文书再见他的机会,那么多照片,一天一张,也够看到她离去。
别流着苦涩的眼泪留在记忆里,要藏着心伤学会忘记。
几个月后,公司的旅游项目开始动工,宣传也起到了作用,渐渐地,游客也越来越多。
村里渐渐好了起来。
老陈给我打电话报喜,顺便问问我最近好不好。
我同他说很好,工作顺利,生活幸福。我又问他文书怎么样。
老陈说,来这里旅游的人几乎都知道,梧溪有一段美满的爱情故事,每一个人都会看见她在等叶生回家。
我笑了笑,让他们注意身体,明年夏天我还去梧溪。
人来人往,春生夏长,她还在十年前那场烟雨大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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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妻文书,见字如面。
有些难过,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想来我们已经分离。
但我总放不下你,总想着要和你交代些什么。
你那么娇气,那么爱哭,平时磕着碰着都要难受好久,没有我可怎么办呀。
我一直没和你说,其实我对你是一见钟情。
那天天气很好,太阳很大,你提着行李,扎着麻花辫,脸上生气极了。
看起来比太阳还耀眼,比这满山的花还明媚。
当时村里人要我给你做思想工作,我教你干农活,你的手很白净,我一看就知道,你不属于这里。
但你很乖,很聪明,再苦再累也不放弃,我知道你只是一时间不能接受。
后来你渐渐习惯了这里的生活,每天都很乐观,和谁都聊得来。
那时候,整个梧溪都是你的笑声,这里是天堂。
后来,我们都考上了师专,毕业后我回到家乡。
你父母传信让你归家,你却说要和我留在这里,我很生气,明明城里有更好的生活,明明在那里你衣食无忧。
可你说爱我。
亲爱的,我要怎么和你说,爱你自己远比爱我重要。
我劝说了你很久,但我哭不过你,我总是妥协。
我努力工作,其他时间又干些杂七杂八的零工,我想一定要给你很好很好的生活。
后来我去出差,回来不见你,陈哥说你父母来接你了。
那天雨很大,我在想,你怎么还不回家。
但其实你过得幸福比一切都重要。
我没想到你父母又带着你回来了,他们同意了,我向他们承诺,你一直在哭。
文书是笨蛋。
但我很爱文书,我希望她永远像初见时一样,开开心心的。
我走了,你千万不要难过,人世间常有分离,当你闭上眼睛时,就能再看见我了。
我这些年攒了些钱,存折和信放在一起,你要好好的,好好的生活。
亲爱的,想你往前,不要被困住。
这世界很大,记得说爱我,然后春生夏长和秋收冬藏你都要看见。
愿我们,来世早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