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最后一味药 > 第一章

郑伯的药杵声是石坪村几十年来不变的晨钟。
天刚蒙蒙亮,那沉稳有力的咚、咚、咚便从村东头那间爬满青藤的老屋里传出来,伴着袅袅药香,唤醒沉睡的山村。村里的老人说,听这声起床,身子骨一天都舒坦。
郑伯今年七十有三,背微驼,满脸沟壑般的皱纹里仿佛藏着半个世纪的山中草药秘辛。他那双手,指节粗大如老树根,掌纹里浸着洗不掉的药渍,却能以惊人的轻柔为哭闹的婴孩捻去额头的热痛。
石坪村嵌在大山褶皱里,到最近的镇卫生院要翻两座山,走三个钟头泥路。几十年来,村里人头疼脑热、跌打损伤,第一个想到的不是远方镇上的白大褂,而是郑伯和他那间飘着奇异药香的土屋。
郑伯从不要高价。三服治风寒的草药,十块钱;一罐舒筋活骨的药酒,二十;若是孤寡老人或家里实在困难的,他常摆摆手:先拿去吃,啥时有啥时给。他那本泛黄的毛边纸账本上,画满了只有他自己才懂的符号,许多欠款后面跟着的红勾,意味着这笔账他已自行勾销。
郑伯。他有个孙子,叫天儿,十岁,爹妈去城里打工,一年也回不来一次,孩子就跟着爷爷在草药堆里打滚长大。天儿是郑伯的命根子,也是他最大的欢乐。
傍晚,药香氤氲的小屋里,常能看到这一幕:天坤踮着脚,学着爷爷的样子,用稚嫩的小手笨拙地给郑伯捶背,小拳头没什么力气,却捶得郑伯眯起眼,皱纹都笑开了花。爷爷,舒坦不
舒坦,比吃了仙丹还舒坦。郑伯会拉过孙子,用胡茬蹭他的小脸蛋,惹得天坤咯咯直笑,爷孙俩闹作一团。有时,天坤会好奇地拿起晒干的草药放在鼻尖闻,郑伯就耐心地教:这是防风,治头疼;这是地榆,止血好手……天坤似懂非懂地点头,眼睛亮晶晶的,觉得爷爷是世上最了不起的人。那只熬了无数药汤的旧药罐,也曾为天坤熬过甜丝丝的梨汤,驱散冬夜的寒意。
村里孩子没有不怕郑伯家那只硕大的紫砂药罐的——黑黢黢的罐口总冒着又苦又涩的白汽。可当他们被夜里莫名的高热或吓人的红疹折磨时,又是这药罐里深色的汁液让他们褪去痛苦,沉入安眠。大人们都说,郑伯有几手绝活,尤其是治小孩的疑难杂症,比城里大医院的药还灵光。
村西头王屠户家的独苗王小虎,是郑伯药罐子喂大的典型。这孩子从小体弱,三天两头闹毛病。最凶险的一次是五岁那年,浑身滚烫,抽搐不止,眼看着小脸就憋紫了。王屠户蹬着三轮车疯了一样往镇上赶,半路遇上采药回来的郑伯。郑伯只看一眼,就从药篓里掏出几株草根树皮,路边捡块石头捣烂了,撬开小虎的牙关灌下去。不到一袋烟工夫,孩子的抽搐停了,呼吸也平稳下来。王屠户这个杀猪时眼都不眨的汉子,当时抱着郑伯的腿哭得像个孩子。
今年开春,倒春寒来得猛,村里不少孩子染了风寒,小虎也在其中。发烧,咳嗽,流清鼻涕。王屠户媳妇照例先把小虎领到了郑伯这儿。
郑伯看了看小虎的舌苔,摸了摸脉象和额头,沉吟片刻:不打紧,风寒闭表,肺气失宣。吃两服药发发汗就好。
他转身从满墙的小抽屉里利索地抓出麻黄、桂枝、杏仁、甘草,又捻进去一小撮晒干的紫色小花——这是他从不外传的秘方之一。王屠户媳妇递上二十块钱,郑伯只收了十块:孩子病得轻,一服就够了,晚上发透汗,明天准能下地疯。
药拿回去,熬了,给小虎灌下去。孩子嫌苦,哭闹一阵,夜里果然发了身透汗,第二天早晨烧就退了,嚷嚷着饿。王屠户两口子松了口气,照常出摊卖肉。
可过了三四天,小虎又发起烧来,这次肚脐周围一阵阵疼。夫妻俩想着是不是风寒没除根,又去找郑伯。郑伯看了看,觉得脉象有点沉,不像是单纯的外感,但腹诊时孩子又不是特别抗拒。
像是有点积食,夹点余寒。郑伯又配了副消导散寒的药,吃吃看,要是不对症,赶紧往镇上送。
这话郑伯常挂嘴边,是他行医一辈子的谨慎。
小虎吃了第二服药,腹痛似乎轻了点,但夜里又开始发烧,呕吐了一次。王屠户媳妇有些慌,想去镇上,王屠户却梗着脖子:郑伯看了两回都没看好不能吧!再等等,兴许药劲还没到。
就这么又拖了一天一夜,小虎腹痛加剧,蜷成一团,高烧不退。王屠户这才真急了,借了邻居的摩托车,风驰电掣往镇上卫生院赶。
镇卫生院的年轻医生一检查,脸色就严肃起来:急性阑尾炎!拖得太久了,已经化脓了,马上得手术!
手术很顺利。但躺在病床上、挂着消炎针的小虎受了老大罪,王屠户也花了小五千块钱。这钱像刀子一样剜着他的肉。
守在病床前,王屠户媳妇不停地抹眼泪,后悔没早送来。王屠户却黑着脸,闷头抽了好几根烟后,猛地将烟头碾碎在地上:都怪郑老头!他那破药要是治对了,小虎能受这罪能花这冤枉钱
他选择性忘记了郑伯不对症赶紧往镇上送的叮嘱,忘记了是自己主张再等等。一种混合着心疼、后悔、经济损失带来的愤怒急需一个宣泄的出口。而郑伯,这个往日的神医,成了最合适的靶子。
小虎出院回村那天,王屠户家像是打了个胜仗。他逢人便讲,添油加醋:差点让郑老头那赤脚医生的破药方给耽误了!阑尾炎啊!再晚点命都没了!花了老子五千块!
村里炸开了锅。
信息在口耳相传中迅速失真。传到后来,变成了郑伯的药差点喝死王小虎、郑伯非法行医,骗钱害命。
石坪村太小了,一点风波就能掀起巨浪。以往被压下的疑虑、甚至些微的嫉妒(凭什么他看个病就能收钱),此刻在王屠户这个受害者极具感染力的控诉下,全部发酵、膨胀。
李老四想起他爹去年咳嗽吃了郑伯的药没见好,后来去镇上查出是肺癌晚期,是不是被郑伯耽误了
赵家媳妇想起自己流产前也喝过郑伯开的安胎药,是不是那药有问题
甚至有人窃窃私语,说郑伯那些所谓秘方,恐怕都是些不值钱的草根树皮。
信任像一张纸,揉皱了,再难抚平。
郑伯起初还试图解释:风寒是风寒,阑尾炎是阑尾炎,两码事…我让他不行就上医院…
但他的声音太微弱了,很快被淹没在群体的质疑和恐慌里。王屠户带着几个平时一起喝酒吃肉、同样膀大腰圆的汉子,堵在郑伯家门口,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老人脸上。
赔钱!老东西!我儿子的医药费,营养费,精神损失费!五千!少一个子儿都不行!
你个非法行医的老骗子!滚出石坪村!
把你那些害人的破树根子都烧了!
王屠夫媳妇尖利的指责劈头盖脸砸来时,郑伯先是试图辩解,目光却下意识地在人群里寻找那个小小的身影,看到天儿被挤在外面,小脸吓得发白,他心就抽紧了。
王屠夫见郑伯眼神躲闪,气焰更盛,竟一把将躲在人后害怕的天儿粗暴地拽了出来,推搡到郑伯面前!
就是你爷爷!害了狗蛋!你个没爹妈教的小崽子,以后是不是也想学你爷爷当个害人的赤脚郎中啊屠夫的手指几乎戳到天儿脑门上。
孩子哪见过这阵仗,吓得哇一声大哭起来,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瑟瑟发抖地想往郑伯身后躲。
不准欺负我爷爷!天儿哭喊着,虽然害怕,还是张开小胳膊想护住郑伯。
这一下如同捅了马蜂窝。其他本就情绪激动的村民,像是找到了更直接的宣泄口。有人朝着天坤吐唾沫:小害人精!
更有甚者,王屠夫的一个本家兄弟,竟上前狠狠推了天坤一把!滚开!小杂种!跟你那骗人爷爷一块滚出村子!
天儿被推得一个踉跄,重重摔倒在地,手肘磕在石头上,顿时渗出血丝,哭声变成了惊恐的呜咽。
郑伯眼睁睁看着孙子被如此欺凌侮辱,他的眼睛瞬间充血赤红,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头顶!先前百口的辩白,所有的委屈和愤怒,在这一刻被孙子的哭声和鲜血彻底点燃、炸裂!
郑伯脸色煞白,身子微微发抖,不是怕,是彻骨的心寒。他看着眼前这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胖脸,想起几年前他跪在地上抱着自己腿哭诉感谢的模样。他的目光越过人群,看到许多熟悉的面孔,那些他曾深夜出诊、曾悄悄免去药费、曾用一根银针救回来的乡亲,此刻他们的眼神里充满了怀疑、冷漠,甚至幸灾乐祸。
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他说句话。
村长被惊动了,踱步过来。他是个和稀泥的好手,先安抚暴怒的王屠户: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又转向郑伯,语气带着官腔:老郑啊,不是我说你,你这没有行医执照,确实是个问题。以前大家乡里乡亲的,没人计较。现在出了事,就不好办了嘛。王家这医药费,你看是不是…多少承担一点毕竟孩子是吃了你的药之后出的事嘛。
这话看似公道,实则把责任全扣在了郑伯头上。
承担一点郑伯喃喃道,混浊的老眼里最后一点光熄灭了。他环视众人,声音嘶哑:我郑守仁在石坪村行医五十年,可曾主动向谁讨过一分药钱
王屠户跳脚骂:王小虎就是差点被害死!
郑伯不再看他,也不再看任何人。他猛地转身,踉跄着冲回屋里。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他抱出了那只跟随了他大半辈子、被烟火熏得乌黑的紫砂药罐。里面还有半罐没来得及倒掉的药渣。
老人仰天一声长啸,积郁了一辈子的辛酸、委屈、不被理解的孤愤,尽在这一声里。然后他用尽全身力气,将药罐高高举起,狠狠砸向院中的青石板!
老人仰天一声长啸,积郁了一辈子的辛酸、委屈、不被理解的孤愤,尽在这一声里。然后他用尽全身力气,将药罐高高举起,狠狠砸向院中的青石板!
砰——!
一声巨响,碎屑四溅,浓重的药味瞬间弥漫开来,仿佛一个时代被砸得粉碎。
所有人都被这决绝的一幕震慑住了,一时鸦雀无声。
郑伯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指着满地狼藉,声音颤抖却清晰:滚!都给我滚!从今往后,我郑守仁再踏出这院子一步,再给你们谁瞧一次病,再给你们一味药,我就天打雷轰,不得好死!
他猛地转身,嘭地一声摔上门,将整个世界的背弃关在门外。
门外的众人,被那巨响和誓言震得懵了,面面相觑一阵,竟讪讪地散了。王屠户也失了气势,嘟囔着老东西脾气还挺大,被媳妇拉走了。
最初的几天,村民们并没太当回事。甚至有人觉得挺好,省了十块二十块的药钱,小病小痛抗抗就过去了。
变化是悄然发生的。
天光大亮,村东头那间爬满青藤的老屋死一般寂静。院门紧锁,只有几只麻雀在墙头跳跃,啄食着从窗缝里飘出的最后一缕药香。
郑伯坐在昏暗的堂屋里,浑浊的老眼盯着地上那堆紫砂罐的碎片。王屠户和村民们愤怒的嘴脸还在眼前晃动,那些恶毒的指控像淬了毒的针,扎进他行医五十年的尊严里。
非法行医...老骗子...赔钱...滚出村...
呵呵
老人干枯的手指慢慢蜷缩,握成坚硬的拳头。七十三年的人生,他第一次尝到恨的滋味。不是愤怒,不是委屈,是一种冰冷彻骨、深入骨髓的恨意。
他缓缓起身,走到墙角那个布满灰尘的老药柜前。最底层有个从未在人前打开过的暗格。他摸索着按下机关,一小块木板无声滑开。
里面躺着一本纸张泛黄脆弱的古籍,封面是手写的四个遒劲大字——《百草异毒》。
这是他年轻时在山中采药,从一个荒废的古道观里偶然所得。当时只当是奇闻异志翻阅,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真正用到上面的方子。书的最后一章,赫然写着:怨忿篇——以药报怨,因果自受。
郑伯枯瘦的手指抚过那些古老的字迹,混浊的眼里燃起一簇幽冷的火。
既然你们说我的药是害人的...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如夜枭,那就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才是真正的‘害人’。
石坪村的报应,来得悄无声息,却又疾如风火。
最先遭殃的是王屠户。
三天后的清晨,他的肉铺刚开门,就涌来一群愤怒的村民。
王老五!你卖的什么瘟猪肉!我全家吃完上吐下泻!
赔钱!我儿子肚子疼得打滚!
黑心肝的!自己孩子病了赖郑伯,现在又来害我们!
王屠户懵了。他的肉都是当天新鲜屠宰,从没问题。但看着眼前十几个拉肚子、呕吐的村民,他百口莫辩。更可怕的是,那些症状来得快,去得也快,医院查不出任何食物中毒的迹象,只说是肠胃功能紊乱。
但王屠户卖瘟猪肉的名声,一夜之间传遍了四里八乡。他的生意一落千丈,每天对着堆满却卖不出去的肉发愁,嘴角起了一溜燎泡,又疼又痒,越挠越烂。
第二个是村长。
他家的宝贝孙子过百日,大摆宴席。谁知饭后,所有宾客——包括村长的儿子、儿媳——浑身起了密密麻麻的红疹,奇痒无比,抓得血痕累累。唯独村长自己安然无恙。
流言立刻传开:村长得罪了神灵,连累家人遭了天谴。更有人窃窃私语,说是因为他处事不公,逼走了郑伯,才招来报应。
村长带着一身红疹的家人去镇上、市里医院查了个遍,查不出过敏原,查不出传染病。医生只能开些止痒药膏,治标不治本。村长媳妇整天哭哭啼啼,骂他当初不该偏向王屠户,逼郑伯发毒誓。村长的威信扫地,走在村里都抬不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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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是李老四。
他负责看守的村集体鱼塘,一夜之间翻了塘,肥美的鱼苗死了个精光,白花花一片浮在水面上,恶臭熏天。损失高达数万。调查结果说是缺氧,可增氧机那晚运转正常。
李老四赔得倾家荡产,整日失魂落魄地坐在塘边,嘴里反复念叨:报应啊...那天我也跟着去郑伯家门口骂了...报应...
石坪村乱了。
怪事接二连三:赵家媳妇晾在外面的衣服莫名褪色腐烂;钱家蒸的一锅馒头硬得像石头;孙家新买的拖拉机无缘无故熄火,怎么也修不好...
共同的特点是:查不出原因,症状怪异却不算致命,而且都发生在曾经去郑伯家门口闹过事、或者说过风凉话的人家。
恐慌像瘟疫一样蔓延。村民们开始互相猜忌,流言四起。有人说村子风水坏了,招惹了邪祟;有人说这是郑伯发的毒誓应验了。
终于,有人想起了那个被他们逼得发毒誓的老人。
去找郑伯!他肯定有办法!
对!郑伯医术高,说不定能破这邪祟!
以村长和王屠户为首,当初逼得最凶的几个人,此刻又厚着脸皮,提着礼物,战战兢兢地敲响了郑伯家紧闭的院门。
门开了。郑伯站在门内,穿着一身干净的旧布衫,面色平静,甚至比以往更显红润些,眼神却冷得像深潭寒冰。
郑伯...村长讪笑着开口,村里...村里出了些怪事,想请您老...
话没说完,郑伯淡淡打断:各位忘了我发过毒誓,再踏出这院子一步,再给你们谁瞧一次病,再给你们一味药,就天打雷轰,不得好死。
王屠户扑通一声跪下了,啪啪扇着自己耳光:郑伯!我不是人!我嘴贱!我该死!您老大人大量,救救村子吧!我家肉铺完了,我嘴也烂了...
其他人也跟着哀求,几乎要哭出来。
郑伯冷漠地看着他们表演,等声音渐歇,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情绪:你们这病,我看不了。这不是病,是劫。是你们自己招来的劫数。
至于破解之法...他故意停顿,看着众人眼中燃起希望,倒也简单。
当初怎么砸了我的招牌,怎么逼我发的誓,就怎么把它圆回来。
他转身从屋里拿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崭新的紫砂药罐,咚一声放在院门槛外。又拿出一包精心配伍的药粉。
这是‘清心败毒散’。拿去,在村口老槐树下支起大锅,三口井的水兑在一起熬。全村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必须到场,当着天地祖宗的面,每人喝一碗。
然后,他目光如刀,扫过众人,王屠户,你砸了我的罐子,得赔我一个新的,磕三个响头。村长,你身为父母官,是非不分,得自罚三个耳光,向全村认错。所有去过我家门口闹事的,都得在我院门外作揖赔罪。
做完这些,你们的‘劫’,自然就散了。
条件苛刻,近乎羞辱。但已被各种怪事折磨得濒临崩溃的村民们,此刻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哪还敢说半个不字。
当天下午,村口老槐树下支起了一口前所未有的大锅。郑伯提供的药粉倒入三口井水兑成的无根水中,熬煮出苦涩扑鼻的气味。
全村男女老少,几乎都被逼着来了,排着长队,每人领一碗黑乎乎的汤药,捏着鼻子灌下去。那药苦得惊人,喝下去后腹中阵阵绞痛,好几个体弱的当场呕吐起来。
王屠户当着全村人的面,哆哆嗦嗦地把新药罐举过头顶,献给郑伯,然后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额头都磕青了。
村长脸色铁青,狠狠抽了自己三个大嘴巴,声音响亮,然后向村民们鞠躬道歉,承认自己当初处理不当。
几十号人聚在郑伯院门外,乱糟糟地作揖赔罪,场面滑稽又狼狈。
说来也怪,做完这一切,村里的那些怪事真的就此绝迹了。王屠户嘴上的燎泡慢慢消退;村长家的红疹一夜之间消失无踪;鱼塘虽然死了鱼,但新投的鱼苗再没翻塘...
村民们松了一口气,仿佛一场噩梦醒来。他们对郑伯又敬又畏,再不敢有丝毫冒犯。郑伯的声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点,甚至带上了某种神秘色彩。
只有郑伯自己知道真相。
那所谓能清心败毒的药散,根本就是他根据《百草异毒》配置的、引发那些怪病的源药之解药!王屠户的烂嘴是接触了沾染药粉的肉钩;村长的红疹是寿宴酒水里被下了药;李老四的鱼塘是被偷偷倒了药液...
他先是下毒,再是解毒。一手制造了灾难,又一手扮演了救世主。
他站在院子里,听着外面村民卑微的道歉和感恩戴德的话,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复仇的快感吗并没有。只有一片虚无的冰凉。
他缓步走回屋内,再次打开那个暗格,取出那本《百草异毒》。他走到灶膛前,点燃了火。
橘黄色的火焰贪婪地舔舐着泛黄的书页,将那些诡异而危险的方子一一吞噬,化为灰烬。
罪孽也好,传承也罢,都随风散了吧。
他治好了他们的病,却永远治不好他们心里生出的芥蒂和恐惧。他们也永远失去了那个十块钱一碗姜汤、能陪着唠家常的赤脚郎中郑伯。
从此以后,石坪村多了一个真正的、高高在上的神医,也永远失去了那份最朴素的乡情和信任。
院墙外,村民们感恩戴德的声音渐渐远去。
院墙内,只剩下一个老人和一堆冰冷的灰烬。
郑伯抬起眼,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这场精心策划的报复,他赢了,赢得很彻底。
可他只觉得,这胜利的味道,比任何草药都要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