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沈陆星·现在】葬礼之后才是开始
雨丝像淬了毒的银针,扎在黑色伞面上发出细密的嘶响。沈陆星站在新垒的坟冢前,指尖还沾着潮湿的腐殖土气息。他刚用那双价值百万的手——能在一分钟内在键盘上敲出二百个精准交易指令的手——亲自拍实了最后一抔土,为妻子顾听澜的棺木覆上最后的封印。
空气中弥漫着栀子花被雨水沤烂的甜腥,混着泥土深层的寒凉。来宾的黑伞在墓园斜坡上绽开一片畸形的蘑菇林,每一把伞下都藏着一双窥探的眼睛。他不用回头就知道,那些目光正黏在他的脊梁骨上,试图从西装褶皱里榨取一丝悲恸或破绽。
但他只是站着,像一尊被雨雾浸透的大理石像。直到视野边缘撞入一小截黑色衣角。
十二岁的沈子期站在三米外,没打伞。雨水将他额前的黑发碾成湿漉漉的鸦羽,水滴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汇向线条紧绷的下颌。少年一身剪裁完美的黑西装,衬得他身形单薄得像一柄淬厉的匕首。最让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深得像枯井,井口覆着经年不化的冰。
爸爸。他声音嘶哑,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片,妈妈真的死了吗
问题像一颗射偏的子弹,擦着沈陆星的耳廓飞过。他喉结干涩地滑动了一下,舌根泛起的苦味比雨水更凛冽。他无法回答。
因为真正的答案,他不敢说出口——
三天前,那具躺在冷柜里、被DNA鉴定报告确认为顾听澜的支离破碎的女尸,是个精心调包的替身。
而顾听澜本人,那个他恨入骨髓又蚀骨思念的女人,此刻正以一种荒谬的方式在场——她就在儿子沈子期那个贵得离谱的限量版书包暗袋里,以一张纸条的形式,塞了一句墨迹淋漓的诅咒:游戏继续。
沈陆星的指尖在西装裤侧微不可察地痉挛了一下。他想起七天前,也是这样一个雨夜,他站在法医中心的冷光灯下,看着那具焦黑蜷曲的残骸。百分之九十九的烧伤,面部碳化,指纹熔化,唯一的身份依据是齿科记录和那份该死的、完美无缺的DNA报告。
报告显示,尸体与沈子期的亲子匹配率高达99.9999%。
却与顾听澜那位尚在精神病院休养的亲生母亲,匹配率为0%。
他沉默地注视着那行荒谬的数字,三秒后,从口袋里摸出那个顾听澜送他的、印着可笑卡通火柴人的银质烟盒,抽出一根火柴。
刺啦——
橙红色的火苗舔上报告纸角,迅速蜷缩发黑,化作灰蝶簌簌落下,像一场微型的、无人哀悼的葬礼。焦糊味刺鼻,却盖不住他心底冰凉的悚然。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亲手烧毁的不是证据,而是回头路。
冷。沈子期忽然说,声音没有起伏,只是一个客观陈述。他微微打了个寒颤,那双枯井般的眼睛却依旧一眨不眨地盯着父亲,像是在执行某种漫长的、冷酷的凝视任务。
沈陆星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迈步想给儿子披上。动作做到一半,却僵在半空。他看见沈子期几不可见地后退了半步,一个微小到近乎幻觉的回避动作,眼神里掠过一丝极淡的、属于成年人的警惕和疏离。
最终,那件还带着体温的昂贵外套,只是沉沉地落回了沈陆星自己的臂弯。雨水迅速浸透了他的白衬衫,黏腻地贴在后背上。
回家吧。沈陆星说,声音疲惫得像是刚从一场漫长的鏖战中抽身,尽管他知道,真正的战争或许才刚刚开始。
沈子期没动,他的目光越过父亲的肩膀,投向那座新鲜得刺目的墓碑。花岗岩碑面上,顾听澜的照片被永久定格在二十八岁,笑得明媚张扬,眼波流转间俱是聪明人特有的、带着几分挑衅的鲜活。那种鲜活,与墓碑的冰冷、与泥土的窒闷、与这无边雨幕的阴郁,格格不入得像一个恶毒的玩笑。
李叔叔在看你。沈子期忽然轻声说,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
沈陆星没有回头。他知道儿子说的是李望琛,顾听澜生前的私人律师,一个永远穿着三件套、笑容像精心测量过弧度的男人。此刻,那把属于李望琛的黑伞,正静静停在墓园出口的方向,伞柄的银质雕花在灰暗雨色中反射出一点冷硬的光。他在等。等一个合适的时机上前,宣读那份或许早已被顾听澜修改过无数次的遗嘱还是等一个裂隙,好塞进他的试探
沈陆星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反胃。这墓园里的每一个人,每一句节哀顺变,每一个怜悯或探究的眼神,都可能是一场庞大棋局里精心布置的棋子或视线。
而他,连同他刚刚亲手埋葬的妻子,以及眼前这个眼神枯寂的儿子,都是这棋局中的一部分。甚至,可能是猎物。
他最终伸出手,不是去拥抱,而是略带强硬地按住了沈子期瘦削的肩膀,半推着他转身,走向停车场那辆黑色的、像移动棺材一样的轿车。
司机拉开车门,沈子期沉默地钻了进去,将那个装着游戏继续纸条的书包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抱着唯一能取暖的东西。
沈陆星在车门外停顿了一瞬,最后回望了一眼那座新坟。
泥土的气息、雨水的腥气、栀子花的腐香,混杂着一种更深沉的、源于阴谋本身的铁锈味,蛮横地涌入他的鼻腔。
葬礼结束了。
但正如那张该死的纸条所宣告的——一切,才刚刚开始。
引擎发动,黑色的轿车无声地滑入雨幕,将那座虚伪的墓碑和无数窥视的目光彻底吞没。
第二章【顾听澜·七年前】假死剧本的原始版本
七年前的那个夏夜,空气黏稠得能拧出蜂蜜和欲望。落地窗外,是黄浦江两岸泼天铺地的霓虹,他们位于顶层的公寓像悬浮在璀璨星河里的玻璃牢笼。
顾听澜赤脚踩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丝绸睡袍的带子松垮系着,露出一段精致的锁骨。她晃着杯中琥珀色的威士忌,冰块撞击杯壁发出清冽的响声,像为接下来惊世骇俗的宣言敲响序曲。
沈陆星,我们玩个游戏吧。她唇角勾起,眼尾那颗小小的痣在灯光下像一粒神秘的代码,一个……假死游戏。
沈陆星当时正对着笔记本电脑屏幕上的K线图,闻言指尖一顿,抬起头,像看一个突然开始说外星语的伴侣。你酒精过敏了他问,语气带着惯常的、被财经杂志称为冷静得近乎冷酷的调子。
顾听澜嗤笑一声,绕过书桌,冰凉的脚趾故意踩在他昂贵的定制皮鞋上。她俯身,带着威士忌的醇香和自身那种独特的、冷冽的香气,逼近他。
我是认真的。她掰着纤长的手指,眼神亮得灼人,像个正在分发糖果的天真恶魔,听着,剧本很简单。下个月,子期五岁生日宴之后——对,就在那么多宾客,那么多媒体镜头面前——我会‘突发性心脏衰竭’。当然,是假的。我提前服用的药会让脉搏和呼吸微弱到仪器几乎测不出。
沈陆星靠在椅背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示意她继续。
你呢,我亲爱的丈夫,她的指尖划过他的下颌线,带着若有似无的挑逗和寒意,你只需要演好你的部分:一个因为长期冷漠对待妻子而突然悔悟、悲痛欲绝的丈夫。你抱着我‘逐渐冰冷’的身体,哭得越崩溃越好,最好当场揍两个冲上来抢新闻的记者。标题我都帮他们想好了——‘豪门悲歌:巨星顾听澜抑郁成疾香消玉殒,薄情丈夫沈陆星终食恶果’。
她甚至模仿了一下那种煽情的社会新闻腔调,然后得意地喝了一大口酒。
然后沈陆星问,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然后顾听澜张开手臂,像要拥抱窗外的整个虚假星河,然后你就顺利继承我那笔设立得滴水不漏、谁也挑不出毛病的信托基金。子期呢,会得到我‘死后’所有的、无人能分的母爱——以记忆和遗产的方式。而我……
她转过身,指向客厅墙上那幅巨大的世界地图,指尖从上海滑过,掠过蔚蓝的海洋,落在南太平洋某座不具名的岛屿上,我自由。拿着你‘补偿’给我的、足够挥霍三辈子的现金,用一个新的身份,呼吸没有狗仔、没有财报、没有沈太太头衔的新鲜空气。
沈陆星沉默地看着她,看了很久。窗外江面传来邮轮低沉的汽笛声,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叹息。
他记得自己当时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得像在陈述一个即将到来的交易日,内容却淬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毒:
顾听澜,如果你真敢死,他说,目光锁死她骤然兴奋起来的瞳孔,我就敢忘了你。
他看到她眼底飞快掠过一丝难以置信,随即是更炽烈的、近乎癫狂的赞赏,仿佛他这句冷酷的回应,才是这个疯狂游戏最完美的注脚。
她大笑着吻他,威士忌的味道在彼此唇齿间蔓延,像一个血腥的盟约。
那时他们都以为,这只是一个充斥着金钱、背叛和极致疯狂的富人游戏,一句足够载入夫妻互相伤害史册的狠话。
一语成谶。
七年后,顾听澜戴着足以遮住半张脸的墨镜和廉价的假发,像个幽灵一样缩在火葬场外拥挤的人群里。她看着电子屏上滚动播放的自己的遗照——那张她亲自挑选的、笑得最完美无缺的照片。听着身边那些陌生人为红颜薄命唏嘘,为沈陆星那恰到好处的悲恸感慨。
冰冷的恐惧像藤蔓一样绞紧她的心脏。
她才发现,自己或许从未真正了解过这场游戏的规则,更低估了对手。
真正困住她的,从来不是那段金玉其外的婚姻,也不是母亲的身份。
而是沈陆星七年前那句轻描淡写的——
忘了你。
他不仅记得,他似乎准备用一种她完全无法预料的方式,将她彻底钉死在死亡的耻辱柱上,让她永世不得超生。
第三章【沈陆星·五年前】替身尸体是怎么炼成的
殡仪馆的地下停尸间,冷气开得足以冻僵灵魂。空气里漂浮着福尔马林和某种更暧昧的、属于死亡本身的甜腥气味。巨大的不锈钢柜门泛着青白色的冷光,像一排排沉默的金属墓碑。
沈陆星独自站在第三排第四格柜门前。工作人员已经被他打发走,厚重的隔音门在他身后合拢,切断了外面世界所有的声响。
他戴着手套,缓缓拉出不锈钢担架床。
上面躺着一具覆盖着白布的躯体。轮廓纤细,与顾听澜几乎一致。
他的手很稳,没有丝毫颤抖,揭开了白布的一角。
露出一张女人的脸。并非预想中的焦黑或破碎,而是完好的,甚至称得上安详。面部经过高超的修复和化妆,肤色是诡异的蜡白,嘴唇透着不自然的嫣红。眉眼依稀有五六分像顾听澜,但仔细看,能发现鼻梁的弧度、眉骨的间距存在细微的差异。像一幅临摹名家画作的高仿品,形似而神非,透着股死气沉板的匠气。
这就是他花了天文数字,动用了几条见不得光的关系网,耗时近两年才找到并制作出来的替身。一个将在三小时后被推进焚化炉,彻底取代他妻子存在过的证据的可怜虫。
死刑犯,林羡。顾听澜曾经最信任的闺蜜,那个笑起来有两个酒窝、喜欢挽着顾听澜胳膊分享最新款珠宝和男人八卦的女人。
现在,她安静地躺在这里,体温冰凉,成了一具没有生命的道具。
沈陆星的目光落到床头挂着的标签袋上。里面那份薄薄的纸,是最终的DNA鉴定报告。他抽出来,目光直接扫向结论栏。
·
与沈子期亲子匹配率
99.9999%。
·
与顾听澜母亲(样本提供:市精神卫生中心)匹配率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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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谬的数字像冰冷的针,刺入他的视网膜。
99.9999%这具和儿子毫无血缘关系的尸体,怎么可能匹配出这个结果
0%这具被精心挑选、甚至可能动了某些手脚以确保能匹配上子期的尸体,却和顾听澜的亲生母亲毫无关联
只有一个解释。这份报告是假的。被人调换了。
是谁顾听澜她究竟想做什么把她自己彻底弄死,然后逍遥法外还是……另有所图
无数的念头在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但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下颌线绷紧了些许。
他沉默了三秒。
然后,他从西装内袋里取出那个银质火柴盒。印着可笑卡通火柴人的那个。咔哒一声打开,抽出一根细细长长的火柴。
刺啦——
橙红色的火苗再次燃起,不同于七天前在法医中心那次带着宣泄的毁灭,这一次,他的动作冷静得像一场仪式。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纸张的边缘,迅速将其卷曲、碳化、化为带着余温的灰烬,飘落在停尸房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
报告是假的。他知道。
但他必须让它消失。无论这份假报告背后藏着什么目的,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破绽,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烧掉它,是当下最直接、最能掌控局势的选择——即使这可能正中了某个人的下怀。
灰烬落在脚边,他下意识地用鞋底碾了碾。一点微不可察的白色粉末沾在了他高级定制西装的袖口上。他并没在意。
没人知道,这份被他亲手焚毁的报告,其实是一份精心炮制的赝品。
更没人知道,真的那份,早在二十四小时前,就已经通过某种隐秘的途径,落在了他十二岁的儿子沈子期手里。那个此刻正坐在外面悼念厅里、眼神枯寂的少年,或许早已洞悉了这死亡闹剧的第一层真相。
而最深的秘密,蛰伏在五年前的那个雨夜。
他亲自去边境接手货物——那个刚刚结束注射死刑、身体尚有余温的女人林羡。按照顾听澜最初的剧本,林羡本该被秘密送往国外整容,以备假死之需。但他临时更改了剧本。
他看着她被推进高级整形医院的手术室,最好的医生按照顾听澜的照片调整她的骨骼和皮相。他甚至亲自验收了那副足以乱真、覆盖在林羡原本面容之上的高级硅胶面具。
整个过程,林羡都处于一种昂贵的昏迷状态,对外界一无所知。
他凝视着手术台上那张逐渐变成顾听澜的脸,心中没有波澜,只有冰冷的算计。这具躯体,将成为他反制那个疯狂女人的最重要棋子。
他却不知道,命运的齿轮,从他烧掉那份假报告、沾上袖口那点不起眼的磷粉时,就已经彻底脱轨,滑向所有人都无法控制的深渊。
第四章【沈子期·现在】儿子的复仇说明书
黑色轿车像一尾沉默的鱼,滑入沈家别墅那巨大而冰冷的玻璃鱼缸。雨点击打在挑高的玻璃穹顶上,发出连绵不绝的闷响,像是无数人在低语。
沈子期率先下车,没有等身后的父亲。他抱着那个黑色的书包,像抱着一个骨灰盒,径直穿过空旷得可以听见回声的大理石客厅,走向旋转楼梯。他的脚步很轻,落在光滑如镜的地面上,几乎没有声音。
回到自己的房间,反锁。世界瞬间被隔绝在外。
房间里是符合一个十二岁男孩审美的科技感装饰,但过于整洁,缺乏生气,像一间高级样板房。他走到书桌前,将书包放在桌面上,动作缓慢而刻意。
他没有开大灯,只拧亮了一盏冰冷的金属台灯。光线切割出他半边脸颊的轮廓,另外半边隐在阴影里,眼神深得像他刚才在墓园里凝视父亲时一样。
他熟练地打开书包的暗袋——那个甚至能防弹的夹层,是母亲去年送他的生日礼物,说用来装你最珍贵的秘密。当时他觉得可笑,现在却觉得母亲或许早有预知。
指尖触碰到一张硬挺的纸条。
他抽出来。台灯的光线下,纸张泛着冷白的光。上面是两行打印出来的字,但那墨迹的浓淡,那微微向右上方倾斜的独特走势,他闭着眼睛都能认出来——是母亲的笔迹。她总是喜欢用那种特定型号的复古钢笔,出墨汹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Phase
3:让爸爸亲手杀死自己。
没有称呼,没有落款,只有一句冰冷的指令。
沈子期的呼吸停滞了一瞬。胸腔里某个地方像是被这行字狠狠凿了一下,尖锐的痛楚过后,是一种奇异的、近乎沸腾的麻木。他盯着那行字,看了足足一分钟,仿佛要透过墨迹,看到写下它的人当时的神情。
是嘲弄是期待还是和他此刻一样的……冰冷绝望
他不知道。从七岁生日那天,无意中在父亲书房的暗格里听到那段关于假死的录音开始,他的世界就已经被彻底颠覆了。他偷听到了母亲的疯狂,父亲的冷酷,听到了自己成为他们博弈中的一个筹码。从那一刻起,那个天真懵懂的沈子期就已经死了。
活下来的,是一个被迫提前长大的、胸腔里只剩下恨意和计划的怪物。
计划是他根据那些零碎的线索,拼凑出来的。像一个虔诚的信徒,解读着神明(或者说恶魔)无意中散落的箴言。
第一阶段:让父亲相信母亲已死。(他烧掉了真的DNA报告,留下了那份假的,并确保父亲会看到并相信它。他甚至恰到好处地出现在了父亲烧报告的现场,用那双酷似母亲的眼睛,加深了父亲的确信。)
第二阶段:让父亲背负杀妻嫌疑。(他匿名向警方提供了父亲近期大量购买易燃清洁剂的记录,以及一份模糊的、指向父亲在案发时间前往郊区废弃工厂的行车记录仪片段。他知道父亲去那里是为了处理替身的后续事宜,但这在警方看来,就是准备作案工具和踩点。)
现在,指令清晰无误地指向了——
第三阶段:让父亲在法庭上亲口承认我杀了顾听澜。
只有这样,审判才能完成。父亲的社会性死亡,才能配得上母亲那场盛大而虚假的物理性死亡。
沈子期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带着房间里的冷意,一路冰封到肺叶深处。他不再犹豫,将纸条对折,再对折,折成一个坚硬的、小小的方块。
然后,他张开嘴,将它塞了进去。
纸张摩擦着喉咙,带来轻微的恶心感。但他面无表情地吞咽着,像是完成一个庄严的仪式。他能感觉到那个代表着Phase
3的小方块,顺着食道,沉重地坠入胃袋深处。
24小时。他记得母亲某次闲聊时说过,这种特殊处理过的纸张,会在胃酸里坚持24小时,然后自然溶解,不留痕迹。警方即使怀疑,也无法取证。这是母亲的风格,永远留着后手,永远计算精确。
Phase
3已经启动,像一颗埋进父亲命运血管里的定时炸弹。
而第四阶段……纸条没写。
因为第四阶段,沈子期自己也不知道答案。让父亲身败名裂让他锒铛入狱还是……更彻底的毁灭他不知道。母亲的剧本只写到这里,剩下的,或许是留给他这个继承人的自由发挥,或许,连母亲自己也不知道这场疯狂的游戏最终会走向何方。
胃里像是揣着一块冰,冷得他微微发抖。他抬手关掉了台灯,让自己彻底浸入黑暗。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玻璃的声音,像是葬礼上永不停歇的鼓点。
他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等待着。等待父亲的脚步声,等待警笛声,或者等待胃里的那张纸条,开始它的倒计时。
第五章【顾听澜·现在】母亲才是真正的棋手
市立图书馆的旧馆区,弥漫着旧纸张和尘埃混合的沉闷气味。光线昏暗,高大的书架像沉默的巨人,投下重重阴影,将空间切割成无数个隐秘的角落。
顾听澜就藏在这样一个角落里,紧邻着存放过期报刊的密集架,这里是监控的死角,空气几乎不流通。她穿着最普通的灰色连帽衫,帽子拉起,脸上戴着宽大的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曾经流光溢彩、能轻易撩动人心或掀起风浪的眼眸,此刻只剩下疲惫警惕的血丝和深不见底的算计。
她面前摊开着一台轻薄如纸的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光映亮了她微微颤抖的指尖。
最后一条指令。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稳定下来,开始在加密邮件系统里操作。设置发送时间——24小时后。收件人——那个她几乎不敢深思的邮箱地址。
正文只有一行字:
如果爸爸在法庭上说出‘林羡’这个名字,就启动
Plan
B。
按下确认键的瞬间,她感觉自己的心脏也似乎随之停止了跳动。Plan
B的内容,她早已烂熟于心,那是一个更决绝、更疯狂的走向,一旦启动,就真的再无回头之路。
告诉法官,妈妈才是真正的凶手。
合上电脑,冰冷的金属外壳触碰到指尖,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冷颤。她需要空气,需要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角落。
她站起身,低着头,快步走向旧馆区的出口。就在即将踏入相对明亮的主走廊时,一个身影毫无预兆地从旁边两排书架的阴影里踱了出来,恰好挡住了她的去路。
顾听澜猛地刹住脚步,心脏瞬间跳到了喉咙口。
那人也穿着低调,戴着一顶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但在对方抬头的瞬间,顾听澜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
那是一张……她无比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脸。
几分像她,又几分像那个本该早已化为灰烬的人。五官有精心调整过的痕迹,但底子里那份刻入骨髓的怨毒和精明,却像水印一样无法磨灭。
是林羡。
本该死去的、尸体已经被她亲眼确认推进焚化炉的闺蜜,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嘴角噙着一丝冰冷诡异的笑意,像一把磨了很久终于出鞘的刀。
你居然真敢回来。林羡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砂砾般的粗糙感,听起来比七年前沧桑了许多,但那语调里的嘲弄和恨意,丝毫未变。
巨大的震惊如同冰水浇头,但顾听澜毕竟是顾听澜。极致的恐惧过后,反而催生出一种破罐破摔的疯狂和冷静。她迅速扫了一眼对方垂在身侧的手——手腕上,一道清晰的、Ω形状的疤痕狰狞地盘踞着,像是某种邪恶的烙印。
电光火石间,无数线索碎片在她脑中疯狂碰撞、重组。沈陆星烧报告时的细微异常、子期那双过于沉寂的眼睛、还有眼前这个死而复生的林羡……
她猛地明白了什么,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起。但她没有退缩,反而微微挺直了脊背,口罩下的嘴角,努力扯出一个同样冰冷、甚至带着几分睥睨的笑。
不回来,顾听澜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来,有些闷,却清晰无比,带着她特有的、那种能将人碾碎的轻蔑和狠厉,怎么让你这个赝品,再死一次
空气仿佛凝固了。两个女人在弥漫着书墨陈香的阴影里对峙着,目光在空中交锋,仿佛能溅出无形的火花。旧日的友情、背叛、算计、仇恨,在此刻凝聚成一根极度紧绷的、即将崩断的弦。
林羡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眼神变得像淬毒的针。
顾听澜知道,游戏的性质,从这一刻起,彻底改变了。她以为自己在下棋,却可能早已成了别人棋盘上,一颗自以为是的棋子。
第六章【沈陆星·三周后】法庭上的双重自白
二十一天后。
市中级人民法院刑事审判一庭,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巨大的国徽高悬在审判席上方,散发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旁听席座无虚席,媒体区的长枪短炮早已对准了被告席,每一次快门的轻微响动都像是绷紧的神经被拨动的声音。
沈陆星穿着看守所的统一号服,胡子刮得很干净,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除了眼底浓得化不开的青黑和略微消瘦的脸颊,他看起来依旧冷静得像来参加一场商业听证会。他的手放在桌下,腕上是冰冷的手铐。
庭审进行到第三天。检方已经出示了大量
circumstantial
evidence——动机(夫妻关系恶化、巨额保险金、信托基金)、时机(案发前后行为异常)、能力(购买易燃物、具备化学知识)、以及那份铁证——从他西装袖口提取的微量磷粉残留,与火灾现场发现的某种特殊助燃剂成分高度吻合。专家证人正言辞凿凿地阐述其与纵火的关联性。
检察官,一位言辞犀利的中年男人,走到被告席前,做最后的致命一击。
被告沈陆星,他的声音在安静的法庭里回荡,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沉痛的压迫感,请你正面回答法庭提问:你是否于本年7月15日晚,蓄意纵火,杀害你的妻子顾听澜
所有的目光,所有的镜头,瞬间聚焦在沈陆星脸上。旁听席上甚至传来压抑的抽气声。
沈陆星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检察官,扫过表情严峻的法官,扫过旁听席上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写满期待和审判欲的脸,最后,落在了斜前方的原告席。
那里,坐着一个穿着黑色套装、戴着宽大口罩和墨镜的女人,一直低着头,身份是刑事附带民事诉讼原告,代表死者家属提出巨额赔偿。她看起来脆弱而悲伤。
他的目光在那女人身上停留了足足两秒,然后收回。
他开口,声音因为多日未曾好好说话而有些低哑,却异常清晰,透过麦克风传遍了法庭的每一个角落:
是。
一个字,石破天惊!
旁听席瞬间炸开了锅,哗然之声如同潮水般涌起。法官不得不连连敲槌维持秩序。
记者们疯狂地按着快门,闪光灯几乎要将被告席吞没。
而在旁听席的角落,穿着一身不合身黑色小西装的沈子期,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Phase
3……完成了!父亲亲口承认了!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痛楚和复仇快感的洪流冲击着他年幼的心脏,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死死盯着父亲,眼眶胀痛得厉害。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场审判即将以此落幕时——
沈陆星再次开口了,声音提高了几分,压下了现场的嘈杂。
但是,他顿了顿,目光这一次精准地投向原告席上的那个女人,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死者,不是顾听澜。
法庭再次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
法官皱起眉头:被告,请你明确解释你的话!
沈陆星没有看法官,他的目光依旧锁死在那个黑衣女人身上,一字一顿,如同宣判:
真正的顾听澜,没有死。
她,就坐在原告席。
轰——!
如同投入深海的炸弹,
silence之后是更猛烈的爆发!所有人都像是被无形的手攥住了喉咙,然后瞬间解放,惊呼声、质疑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所有的镜头,所有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猛地转向原告席!
在无数焦距之下,那个一直低着头的、扮演着悲伤家属的女人,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她似乎想低头躲藏,但知道一切已无可挽回。
在极致的混乱和死寂中,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手。
一只手摘掉了宽大的墨镜,露出一双即使布满血丝和惊惶,依旧美丽惊人的眼睛。
另一只手,拉下了脸上的口罩。
一张脸,毫无保留地暴露在法庭刺目的灯光下。
苍白,消瘦,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惧和颤抖。
但却无比清晰、无比真实地——
与投影屏上放大的死者顾听澜的照片,一模一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第七章【林羡·现在】尸体的复仇
法庭内的空气仿佛被抽干,又在极致的寂静后猛地爆炸开来。惊呼、质疑、相机疯狂的快门声几乎要掀翻屋顶。所有的焦点都凝聚在原告席上那张苍白而熟悉的脸——顾听澜,活生生的顾听澜。
法官的重槌几乎要敲碎木桌,才勉强压下这史无前例的骚动。
肃静!全体肃静!
就在这混乱的顶点,一个清晰、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奇异嘲弄的女声,透过麦克风响了起来,压过了所有嘈杂。
法官大人,诸位,声音来自证人席旁边,那个刚刚被法警带上来的、同样戴着帽子和口罩的女人。她不知何时已经站定在那里,像是早已等候多时。或许,我才能解释这一切。
所有的目光,包括顾听澜惊骇欲绝的视线,瞬间又被拉了过去。
在法官严厉的示意下,那个女人缓缓摘掉了帽子和口罩。
露出另一张脸。
一张……与原告席上的顾听澜有七八分相似,但又明显能看出是另一个人的脸。更瘦削,更憔悴,眉眼间带着历经磨难的沧桑和一种冰冷的恨意。尤其是她的眼神,像淬了毒的玻璃碎片,锐利而伤人。
她是林羡。但又不再是七年前那个只会笑着附和的闺蜜林羡。
我是林羡。她第一句话就让全场瞬间安静下来,每个人都竖起了耳朵,生怕错过一个字。也是你们之前认定的、那个躺在棺材里被推入焚化炉的‘顾听澜’。
死寂。真正的死寂。
她满意地看着这效果,目光扫过脸色惨白如纸的顾听澜,扫过被告席上眼神深邃难辨的沈陆星,最后落在旁听席上那个小小的、僵住的身影——沈子期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怜悯。
七年前,林羡的声音平稳得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顾听澜找到我,说她受够了婚姻,想获得自由。她给了我一个无法拒绝的条件:三千万,外加一个全新的海外身份,代价是——让我整容成她的样子,替她去死。
旁听席传来倒吸冷气的声音。
整容手术很成功。我们甚至模拟了彼此的神态、语气、小动作。那一年,我们几乎形影不离,与其说是闺蜜,不如说她在训练一个完美的替身。她嘴角扯出一个扭曲的笑,我那时真傻,以为这是通往新人生的捷径。
但沈陆星发现了。她的目光猛地射向被告席,带着刻骨的恨意,他比顾听澜更狠,更绝。他找到了我,没有揭穿,只是给了我两个选择——
她顿了顿,仿佛再次感受到当时的恐惧和绝望。
A.
真死。他会‘帮助’我,让我这个本该被秘密送走的替身,代替某个真正的死刑犯,被注射执行。
B.
假死。配合他,演一出更逼真的‘杀妻’大戏。事后,他不仅会给我顾听澜承诺的钱和身份,还会额外给我一笔封口费,并安全送我出境。
我……我选了B。她的声音里终于泄露出一丝颤抖,我怕死,我当然选B。我以为沈陆星只是将计就计,用我来反制他那个疯狂的妻子。我甚至……甚至有点同情他。
于是,计划照常进行,只是导演换成了沈陆星。我服下了他给的药,那种药会让人进入一种类似死亡的休眠状态,心跳呼吸微弱到极点。我‘死’在了子期的生日宴上,听着沈陆星抱着我‘尸体’发出的、足以赢得奥斯卡的痛哭。她语气里的讥讽浓得化不开。
然后我被送进了太平间,等着后续被调包火化。但我没想到……她的呼吸急促起来,眼中爆发出强烈的恨意,沈陆星骗了我!他给我的根本不是什么假死药,而是强效的肌肉松弛剂!我意识清醒,却动弹不得,连眼皮都无法眨一下!
我能感觉到冰冷的针头刺入我的血管!能听到他俯在我‘尸体’耳边,用只有我们能听见的声音说……她模仿着沈陆星那冷酷的语调,‘林羡,别怪我。要怪就怪你知道得太多了。只有真正的死人,才能永远闭嘴。’
法庭上一片惊呼!
我在停尸房的冷柜里醒来,冻得几乎失去知觉,但那股恨意支撑着我。她的目光死死钉住沈陆星,我挣扎着爬出来,像一条从地狱爬回的蛆虫。也正是在那时,我偷听到了他和匆匆赶来的、真正的顾听澜的对话!
她猛地指向原告席:我听到沈陆星对她说:‘放心,林羡已经处理干净了。以后不会再有人威胁到你,也没人再能分享我们的秘密。’而顾听澜,她只是轻笑了一声,说:‘做得干净点就好。’
那一刻我才明白,林羡的声音嘶哑,带着血泪控诉的意味,我根本不是他们任何一个人的棋子!我是他们夫妻博弈中,那个可以随时被共同牺牲掉的、多余的知情者!他们联手给我挖了这个坟坑!
为了证明,她猛地撕开了自己高领衫的衣领,露出脖颈侧面一个已经变得暗沉、但依旧清晰可见的针孔疤痕,以及周围一小片不正常的皮肤色泽。
这就是沈陆星亲手给我注射‘安乐死’的证据!如果不是我当时体质特殊,对那种药物有一定抗性,加上停尸房温度极低减缓了代谢,我早就真的成了一具焦尸!
法警上前查看,法官示意法医专家上前初步检验。现场一片混乱,记者们的镜头疯狂地对准那个针孔特写。
沈陆星面无表情地听着,只在听到联手二字时,嘴角几不可见地抽搐了一下。而原告席上的顾听澜,已经彻底瘫软在座位上,眼神涣散,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
林羡站在证人席上,像一尊复仇女神的雕像,胸膛剧烈起伏着。
所以,我今天站在这里,不是为了揭露某一方的罪。她环视法庭,声音冰冷而决绝,我是为了让你们所有人——沈陆星,顾听澜,以及所有把别人命运当游戏的人,统统闭嘴!
她的复仇,就是要将这精心布置的局,彻底砸个粉碎。
第八章【沈子期·十年后】终极真相,或另一个谎言
十年。
时光足以将尖锐的棱角磨平,将汹涌的暗流掩盖在平静的水面之下。但对于有些人,时间只是凝固的琥珀,将最痛苦的瞬间永恒封存。
郊区重型犯监狱的会见室,冰冷,空旷,弥漫着消毒水和绝望混合的气味。厚重的防弹玻璃将空间一分为二,电话听筒冰凉地贴在耳廓上。
沈子期坐在玻璃这头。二十二岁的他,身形挺拔,面容冷峻,眉眼间彻底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只剩下一种经年沉淀下来的、深不见底的沉寂。昂贵的定制西装取代了当年的校服,腕表的价值足以支付这所监狱所有犯人一年的伙食费。但他周身散发的气息,却比这监狱的水泥墙更冷硬。
玻璃那头,沈陆星被狱警带了出来。十年牢狱生涯,让他头发尽数灰白,面容爬上深刻的皱纹,但背脊依旧挺直。那双曾经在商场上睥睨一切、在法庭上掀起惊涛骇浪的眼睛,此刻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只在看到沈子期时,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解读的微光。
他拿起话筒,第一句话,声音沙哑得像是生锈的齿轮在摩擦:
你妈让我给你带个口信——
他顿了顿,仿佛在品味这句话背后的荒谬和重量,然后一字一顿地:
游戏结束。
沈子期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没有回应父亲的话,只是从西装内袋里缓缓取出一个薄薄的、没有任何标识的白色信封,通过玻璃下方的传递口塞了过去。
动作平稳,没有一丝颤抖。
沈陆星看着那信封,沉默了几秒,才伸手拿起。拆信的动作缓慢而仔细,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
信纸是普通的打印纸,上面的字却是打印体,冷冰冰的宋体字,没有任何笔迹特征可言。
落款日期,是昨天。
沈陆星的目光扫过信纸,眉头微微蹙起。玻璃这头的沈子期,清晰地看到父亲捏着信纸的指尖,逐渐用力到泛白。
【信摘】
子期,
你一直以为,Phase
4
是‘让爸爸承认杀妻’,让他身败名裂,锒铛入狱。
你做到了。你很出色,甚至超出了我当年的预期。
但我也骗了你。
我不是林羡。
我是顾听澜。
真正的林羡,十年前就死了,死在你生日那天之后,死在你们家那间隔音完美、铺着波斯地毯的地下室里。
你父亲没有杀她。是我杀的。
因为我发现,她不仅想当我的替身,还想彻底取代我,拥有我的一切——我的名字,我的财富,我的丈夫,甚至……我的儿子。
她触碰了我的底线。
所以他——你的父亲沈陆星——爱我,或者爱那个他以为的我爱到了某种程度,所以他自愿替我顶罪,扛下了一切。
现在,十年过去了。轮到你了。
做出你的选择吧,我亲爱的儿子。
——你永远分不清,妈妈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就像你永远不知道,爱和恨,哪个才是这个故事真正的底色。
没有署名。只有一个冰冷的句号。
沈子期看着父亲阅读。他看到父亲脸上闪过震惊、困惑、一丝了然的痛苦,最后又归于一片深沉的、几乎要将人吞噬的疲惫和空洞。
沈陆星缓缓放下信纸,抬起头,隔着厚厚的玻璃,目光沉重地落在儿子身上。他没有说话,只是那样看着,仿佛想从沈子期那张冷峻的、与自己有几分相似却又更像顾听澜的脸上,找出某个问题的答案,或者确认某个可怕的猜想。
沈子期也看着他。
四目相对,隔着十年的光阴,隔着阴谋与背叛的尸山血海,隔着这扇永远无法真正穿透的玻璃。
他突然想起很多碎片。
想起七岁生日宴那天,地下室传来短暂的闷响和重物倒地的声音,父亲匆忙下去,很久才上来,脸色苍白,告诉他只是打碎了一瓶很贵的酒。
想起母亲后来偶尔看向地下室门时,那种极度厌恶又夹杂着一丝恐惧的复杂眼神。
想起父亲烧掉DNA报告时,那异常冷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的神情。
想起林羡在法庭上控诉时,父亲看向顾听澜方向那难以解读的一瞥……
也许,从七岁那年起,从他懵懂地窥见成人世界第一缕黑暗时,他就已经被母亲——或者那个以母亲的名义书写剧本的人——写进了这个疯狂的故事里。
而他自己,怀揣着恨意,执行着所谓的复仇计划,一步步将父亲送入牢笼,竟可能从头到尾,都在另一个更深、更暗的棋局里,扮演着一个自以为是的棋手。
十年后的今天,他才仿佛,摸到了这个剧本那冰冷而血腥的最后一页。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心脏最深处炸开,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他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手指。
他猛地抬起头,视线因为情绪的剧烈冲击而有些模糊,无意中扫过面前那面隔开他和父亲的防弹玻璃。
冰冷的玻璃表面,清晰地映照出他自己此刻苍白而震惊的脸。
那张脸,在模糊的光线下,轮廓、眉眼、甚至那紧绷的唇线……与母亲顾听澜年轻时留下的照片,几乎一模一样。
而在玻璃映象的右下角,靠近金属边框的地方,有一枚新鲜的、深深的刻痕。
那痕迹的形状,像一个嘲弄的眼睛,又像一个终结的符号。
是希腊字母——
Ω。
像是谁,刚刚用某种尖锐的东西,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