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是灰蒙蒙的天,铅云沉沉地压着,酝酿着一场迟迟不肯落下的雨。空气里那股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化不开,像一层看不见的膜,紧紧裹着病房里的每一寸空间。沈清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搭在林晚盖着薄毯的腿上,动作几乎是刻入骨髓的熟稔——揉捏,按压,顺着萎缩的肌肉线条一点点推过去。那双腿,曾经是舞房里最灵动飞扬的存在,如今隔着薄薄的毯子,只显出嶙峋的轮廓,安静得没有一丝生气。
林晚闭着眼,陷在枕头里,呼吸轻浅得几乎难以察觉,脸色灰败得如同窗外剥落的旧墙皮。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种细微的、令人揪心的嘶声,仿佛随时都会绷断。
林姐今天…看着更没精神了。新来的护工小王,手脚麻利地收拾着床头柜上的药瓶和水杯,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目光在沈清疲惫的脸上打了个转,沈姐,你这都守了快半个月没好好合眼了,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啊。要不…回家歇一天这儿有我呢。
沈清手上的动作没有停,指腹下的肌肉僵硬而冰凉。她没抬头,视线依旧焦着在林晚枯槁的脸上,声音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木头:不用。两个字,干涩,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沉甸甸地砸在寂静的空气里。这十五年,她早已习惯了把自己当成林晚的拐杖、她的腿、她的一部分。离开这个念头从未在她荒芜的脑海里生根。
小王叹了口气,没再劝。她端起水盆,轻手轻脚地走向门口,拉开门时,金属合页发出吱呀一声轻响,短暂地划破了病房里沉重的粘稠。就在这声响消失的刹那,沈清的目光猛地一凝。
一滴浑浊的泪,极其缓慢地从林晚紧闭的眼角渗出,沿着她深陷的颧骨艰难地蜿蜒爬行,最终无声地没入鬓角灰白的发丝里。那滴泪,像一颗冰冷的子弹,瞬间击穿了沈清强撑的壁垒。心脏骤然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闷闷地疼。
她几乎是扑过去,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拂开林晚额前散乱的发丝,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晚晚晚晚你醒了是不是…哪里疼她慌乱地去按呼叫铃,视线却被那滴泪痕死死黏住,一种巨大的、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林晚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几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喉管里传来艰难的、破风箱般的嘶嘶声。那双曾经盛满星光的眼睛,吃力地掀开了一条缝隙,露出的眼白浑浊发黄,目光涣散而遥远,仿佛在努力穿透一层厚厚的迷雾,艰难地搜寻着什么。终于,那涣散的视线,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聚焦在沈清写满惊恐和担忧的脸上。
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混杂着极端痛苦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解脱的神情,在她灰败的眼底一闪而逝。干裂的嘴唇又动了动,这次,沈清看清了那无声的唇形。
抽…屉…
气若游丝,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沈清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碎她的肋骨。她猛地转头,目光投向病床边那个小小的、上了锁的床头柜抽屉。那里面,装着林晚最后一点私人物品,一些零碎的药单和几本旧书,她从未深究。钥匙…钥匙在哪里沈清的手抖得厉害,在床褥下慌乱地摸索,终于触到一个冰冷的金属小环。她用尽全身力气控制住颤抖的手,将钥匙插进锁孔,用力一拧。
咔哒。
锁开了。一股陈旧纸张的微尘气息混合着淡淡的药味弥漫开来。沈清的手指急切地拨开上面几本旧杂志和几盒止痛药,触到了抽屉最深处一个硬硬的、被卷起来的布包。她一把将它抓了出来。
那是一个手工缝制的、洗得发白褪色的碎花小布包,针脚粗糙,是她们还住在孤儿院时,沈清笨手笨脚缝来给林晚装零碎小玩意儿的。一种遥远而尖锐的酸楚猛地刺中了沈清。她飞快地解开布包上缠绕的旧皮筋,里面露出的东西却让她瞳孔骤然收缩——一本同样褪色发黄的硬皮笔记本,边角磨损得厉害,封面上用幼稚的字体写着林晚的秘密花园。
这是林晚年少时的日记本。沈清认得,那时林晚总爱躲在被窝里偷偷写写画画,还神秘兮兮地说这是未来的宝藏。后来……后来发生了太多事,她几乎忘了这本日记的存在。它怎么会在这里还被如此珍重地藏在最深处
日记本下面,压着一张对折的、同样泛黄的纸,纸的边缘已经磨损起毛。沈清的心跳擂鼓般撞击着耳膜。她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献祭的虔诚和恐惧,颤抖着翻开了日记本。
前面的字迹是少女特有的圆润和跳跃,记录着孤儿院食堂难吃的饭菜、某个严厉护工的坏脾气、一次小小的感冒发烧、还有对沈清舞姿的羡慕和赞叹。沈清的手指飞快地、带着某种自虐般的急切向后翻动。纸张哗哗作响,时间在指尖飞速倒流,那些被刻意遗忘的、属于阳光和汗水的记忆碎片扑面而来,带着令人窒息的鲜活感。
然后,她的手指停住了。日期,定格在十五年前,那个将她们人生彻底劈开的、噩梦般的夏天——车祸发生的前一天。
这一页的字迹,不再圆润,而是歪歪斜斜,透着一股令人心惊的虚弱和紊乱,仿佛写字的人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墨迹深浅不一,有些地方甚至被笔尖狠狠戳破。
X月X日,晴(好热,骨头缝里都在疼)
结果出来了…医生的话像冰锥,直接捅穿了耳朵,扎进脑子里。‘晚期’,‘扩散’,‘三个月’…每一个字都带着倒钩。世界好像一下子被抽掉了声音,只剩耳鸣在尖叫。
站在医院门口,阳光那么毒辣,我却冷得发抖。三个月…只有三个月像被判了死刑。清儿怎么办她那么明亮,像个小太阳,她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她还要跳一辈子舞的…我不能拖累她,绝不能!她那个家…那个地狱…好不容易她考上了,通知书都拿到了,那是她唯一的生路…
一个念头…一个疯狂又黑暗的念头,像毒藤一样缠住了我。好疼啊…骨头里像有针在扎…可是想到清儿能逃出去,能飞…这点疼,又算什么呢晚晚…再疼也要撑住…为了她…最后一次…
晚晚,别怕…最后一次,就这一次…为了她…
字迹在这里变得极其潦草、混乱,几乎难以辨认,透着一股歇斯底里的决绝。大团大团深褐色的、早已干涸的泪渍浸透了纸张,将最后几个字完全模糊,像一团团凝固的、绝望的血。沈清的目光死死钉在那片深褐色的泪痕上,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咙,无法呼吸,无法思考。耳边嗡嗡作响,血液似乎瞬间冻结,又猛地冲向头顶,眼前阵阵发黑。
三个月…拖累…唯一的生路…最后一次…
这些支离破碎的词句,每一个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捅进她的心脏,再疯狂地搅动。十五年来,那场惨烈车祸的画面无数次在她噩梦中闪回:刺耳的刹车声,刺目的车灯,巨大的撞击力,林晚惊恐的尖叫,自己飞出去时身体碎裂般的剧痛,还有醒来后医生冰冷的宣判……她一直以为那是命运最恶毒的玩笑,一场纯粹的、毁灭性的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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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未想过……从未想过这血淋淋的断点,竟始于林晚用生命精心编织的谎言!一个用自己仅剩的三个月,为她打造的、沾满鲜血的牢笼!
轰隆!
窗外,酝酿已久的惊雷终于炸响,惨白的电光瞬间撕裂铅灰色的天幕,将病房映照得一片刺目的惨白。光芒掠过林晚枯槁的脸,掠过沈清惨白如纸、因极度震惊而扭曲的面容,也掠过她手中那本承载着十五年血泪真相的沉重日记。
沈清猛地抬头,视线如同被磁石吸住,死死钉在林晚脸上。那张脸在闪电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濒死的灰败透明。林晚的眼睛不知何时已完全睁开,不再是之前的涣散,而是凝聚着一种奇异的光亮,一种穷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也要穿透迷雾、看向她的光亮。那目光里,没有沈清预想中的恐惧、乞求或狡辩,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到极致的平静,和一种……近乎悲悯的温柔
那场车祸……林晚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肺叶里硬生生挤出来,带着血沫的腥气,微弱却清晰得如同丧钟敲响,……是…我…策划的…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烧红的铁钉,狠狠楔进沈清的耳膜,烫穿她的理智。她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狠狠挤压,痛得她无法呼吸。
你…你说什么沈清的声音变了调,尖锐得像砂轮刮过玻璃,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崩塌前的裂痕。她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死死抓住轮椅扶手才没有瘫倒,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惨白,策划车祸你…你疯了!她几乎是嘶吼出来,胸腔里翻涌着血腥气。
林晚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胸腔深处可怕的拉风箱般的杂音,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断裂。她的目光艰难地越过沈清因暴怒和剧痛而扭曲的脸,投向床头柜上那个被沈清翻开的布包,那本摊开的日记本,还有压在日记本下的那张泛黄的纸。她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种近乎急切的催促,嘴唇翕动着,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大颗大颗浑浊的泪,无声地、汹涌地从眼角滚落,迅速浸湿了枕套。
沈清的目光顺着她的视线,猛地落到那张被日记本压着的对折的纸上。一种更冰冷、更黑暗的预感攫住了她。她几乎是扑过去,一把抓起那张纸。纸张很薄,带着岁月的脆感。她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才将它展开。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顶端印刷体的医院名称和LOGO——市第一人民医院。然后,是姓名栏:林晚。性别:女。年龄:18岁。
她的视线如同被冻僵,艰难地、一格一格地往下移动。
诊断结论栏里,打印着几行冰冷的宋体字:
……高度恶性骨肉瘤(晚期)……多处转移(肺、肝)……预后极差……预期生存期约3个月……
诊断日期,清晰地印在纸张右下角。
白纸黑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视网膜生疼。
那日期,赫然是——十五年前,那场车祸发生的,前一天。
轰!
仿佛又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沈清的颅腔内炸开。所有的愤怒、质问、被背叛的撕裂感,在这一纸冰冷的确诊报告面前,瞬间被炸得粉碎,只剩下铺天盖地的、令人窒息的空白和彻骨的寒冷。
她握着诊断书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纸张在她指间发出簌簌的哀鸣。她猛地抬起头,看向病床上那个被病魔和痛苦折磨得不成人形、却用尽最后力气凝望着她的女人。
三个月…沈清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砾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你…你只有三个月…所以…她说不下去了,巨大的悲恸和迟来的、足以摧毁一切的理解像海啸般将她吞没。
林晚的眼睛死死看着她,那里面翻涌着太多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深不见底的愧疚,耗尽生命的疲惫,还有一丝……一丝近乎哀求的解脱她的嘴唇颤抖得更厉害了,似乎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更加急促、更加破碎的喘息声。监护仪上原本就不稳定的心率线条骤然变得更加狂乱,尖锐刺耳的警报声毫无预兆地撕裂了病房的死寂!
滴——滴——滴——!!!
沈清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骤然褪得干干净净。她失声尖叫:晚晚!!身体比意识更快地扑到床边,死死抓住林晚那只枯瘦如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手。那只手,曾经在孤儿院冰冷的冬天,无数次温暖过她冻僵的小手;那只手,曾经在简陋的琴键上,为她弹出过不成调的《致爱丽丝》。
来人啊!医生!!沈清的嘶喊带着绝望的哭腔,在警报声中显得那么微弱无力。她慌乱地按着床头的呼叫铃,手指因为恐惧而僵硬得不听使唤。
林晚的手在她掌心微弱地、极其艰难地反握了一下。那力道轻得如同羽毛拂过,却带着千钧的重量。她的眼睛睁得很大,瞳孔深处那点微弱的光亮,如同风中残烛,正疯狂地摇曳着,死死锁住沈清的脸,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带往另一个世界。
清…清儿…
她的嘴唇翕动着,这一次,沈清清晰地读懂了那无声的唇语,带着生命尽头最后一丝气力,微弱却清晰地传递着,对…不起…
别说了!晚晚你别说话!医生!医生快来了!沈清语无伦次地喊着,泪水决堤般汹涌而出,滚烫的液体砸在林晚的手背上。
林晚的嘴角极其微弱地、极其艰难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个凝固的、被痛苦扭曲的弧度。她看着沈清,眼神里的光点,在沈清崩溃的泪眼中,倏地一下,熄灭了。如同燃尽的烛芯,最后一丝青烟散去。
与此同时——
滴——————
监护仪上狂乱挣扎的心率线条,猛地拉成了一条笔直的、冰冷的、毫无生机的直线。
那声尖锐悠长的蜂鸣,如同一把烧红的钢锥,狠狠扎穿了沈清的心脏,也钉死了整个世界。所有的声音——窗外的雨声、走廊隐约的脚步声、她自己撕心裂肺的哭喊——都在这一刻被抽离,只剩下这单调、冰冷、宣告终结的滴——声,在死寂的病房里无限放大、回荡。
沈清僵在原地,如同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的骨头和血液。她的手还死死攥着林晚那只已经彻底失去温度的手,眼睛瞪得几乎裂开,空洞地望着那张再也不会对她笑、不会再对她说话、不会再对她流露出任何情绪的脸。
时间,仿佛被那条冰冷的直线凝固了。
直到纷杂急促的脚步声冲进病房,白大褂的身影围拢过来,护士焦急的呼喊声响起,有人试图掰开她紧握的手……沈清才像一尊被骤然打破的石膏像,猛地瘫软下去。身体失去支撑,重重地跌落在冰冷的轮椅里。
她蜷缩在轮椅上,像一个被抽空灵魂的破布娃娃。周围抢救的忙乱、器械的碰撞、医生低沉的指令,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隔着厚厚的毛玻璃,无法触及她分毫。她的目光没有焦点,失神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怀里,还紧紧抱着那本摊开的日记和那张刺目的诊断书,纸张的边角深深硌进她的皮肉,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晚晚…晚晚…
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呜咽,如同受伤濒死的小兽。林晚最后那句无声的对不起,那骤然熄灭的眼神,还有那条刺目的直线,在她脑海里疯狂地循环、放大、切割。原来十五年的相守,十五年的牺牲与愧疚,那无数个日夜她以为是自己用双腿换来的林晚的余生,竟然……竟然全是偷来的!是林晚用自己仅剩的三个月生命,用一场惨烈的意外,用十五年无微不至的赎罪般的照顾,为她偷来的!
林晚亲手打造了一个牢笼,将她沈清牢牢地锁在里面,用自己残存的生命为燃料,点燃了这盏名为赎罪的灯。而她沈清,却一直以为自己是那个举灯照亮黑暗的人。
多么荒谬!多么残忍!多么……绝望的爱!
一种足以摧毁一切的疲惫和虚空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从脚底瞬间淹没到头顶。她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更深地蜷缩进轮椅里,脸颊贴着冰冷的金属扶手,怀抱着那两页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纸。
病房里的喧嚣渐渐平息。医生沉重地摇了摇头,护士默默拉起了白色的床单,盖住了那张曾经鲜活、如今只剩下死寂灰败的脸。脚步声陆续离去,病房重归死寂,只剩下窗外淅淅沥沥、仿佛永无止境的雨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沈清僵硬的眼珠终于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她的目光,毫无预兆地,落向病房门外走廊的尽头。
那里,是这所老旧医院早已废弃的、堆放杂物的西翼。记忆深处,一个模糊的、布满灰尘的画面悄然浮现——一扇厚重的、漆皮剥落的木门,门后,是孤儿院时期唯一能接触到音乐的地方,那架破旧不堪、音都不准的立式钢琴。林晚总爱拉着她,偷偷溜进去,用一根手指,笨拙地、一遍又一遍地试图弹出《致爱丽丝》那简单的前几个小节。阳光穿过高高的、积满灰尘的窗户,落在林晚专注而兴奋的侧脸上,也落在她沈清踮着脚尖、幻想自己旋转起舞的身影上……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划亮的火柴,微弱,却带着灼人的温度,猛地攫住了她。
轮椅的轮子碾过冰冷光滑的水磨石地面,发出单调而空洞的声响。沈清推着自己,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幽灵,穿过弥漫着消毒水和绝望气息的走廊,绕过堆满蒙尘旧家具和医疗废弃物的拐角。无人阻拦,也无人询问。在这死寂的、被遗忘的角落,她只是一个移动的、悲伤的剪影。
那扇记忆中的木门,就在眼前。深褐色的油漆早已斑驳不堪,露出底下灰白的木头纹理,门把手锈迹斑斑。沈清伸出手,指尖触到那冰冷粗糙的金属,用力一推。
嘎吱——
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在空旷中异常刺耳。一股浓重的、混杂着灰尘、霉菌和木头腐朽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呛得她几乎窒息。
门内,是一个巨大的、被遗忘的空间。高高的窗户玻璃破碎了好几块,雨水混合着冷风肆无忌惮地灌入,在地面积起浑浊的水洼。惨淡的天光从破窗投射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如同无数细小幽灵般的尘埃。废弃的病床、缺腿的椅子、蒙着厚厚灰尘的档案柜……各种杂物如同被随意丢弃的骨骸,杂乱地堆积着,在昏暗的光线下投下扭曲怪诞的阴影。
而在那片狼藉的中心,在那束最集中的、浑浊的光柱下,静默地矗立着它——那架记忆深处的立式钢琴。深色的琴体上覆盖着厚厚的、如同灰色绒毯般的灰尘,琴盖半开着,露出同样落满尘垢的黑白琴键。像一个被时光彻底遗弃、等待腐朽的棺椁。
轮椅碾过地上的碎玻璃和杂物,发出细碎的、令人心悸的声响。沈清停在钢琴前,仰头看着这架巨大而破败的乐器。她伸出手,没有半分犹豫,用力掀开了沉重的琴盖!
噗——
大蓬的灰尘猛地扬起,在光线中狂乱地飞舞,如同惊起的灰色蛾群。沈清被呛得猛烈咳嗽起来,眼泪瞬间涌出,却不知是因为灰尘,还是别的什么。她毫不在意,只是死死盯着眼前那排熟悉的琴键——曾经光洁的象牙白和乌木黑,如今已被厚厚的灰垢覆盖,如同埋葬在地底的古老遗骸。
她伸出双手。那双曾经属于舞者、纤细修长、能做出最柔美表达的手,此刻沾满了灰尘,指节因为常年操劳和轮椅的推动而显得粗粝。它们悬停在冰冷的琴键上方,微微颤抖着。十五年没有触碰过琴键了。那些音符,那些旋律,早已随着她的双腿、随着她以为被碾碎的梦想,一同被深深埋葬在记忆的废墟之下。
一个声音在她脑海里疯狂叫嚣:离开!这毫无意义!你甚至已经不记得指法!你只会制造噪音!林晚死了!她用一个巨大的谎言骗了你十五年!她剥夺了你的一切!你的腿!你的梦想!你的人生!
另一个声音,微弱却带着灼热的温度,固执地反驳:弹下去!为了她!为了那个用生命为你偷来十五年、为你织就牢笼又最终放手的傻姑娘!这是她唯一听过的,你为她弹过的曲子!
沈清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带着腐朽尘埃和冰冷雨腥味的空气,仿佛也带着林晚最后的气息。她的手指,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带着十五年被压抑的岩浆般的情绪,带着对那个小偷最深切也最绝望的祭奠,重重地落了下去!
噹——!
一个沉重、嘶哑、完全走调的单音,如同濒死野兽的哀嚎,骤然炸响在这死寂的废弃空间里!声音沉闷而浑浊,带着琴弦久未调校的松弛和琴腔共鸣的嗡鸣,在空旷的杂物间里横冲直撞,撞向布满蛛网的墙壁和蒙尘的玻璃,激起一片细碎的回声。
这声音如此刺耳,如此难听,像是对音乐本身的亵渎。
沈清的身体因为这难听的声音而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但她没有停。那双沾满灰尘的手,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不顾一切的执拗,凭着遥远记忆中林晚无数次哼唱给她听的那点模糊旋律,凭着肌肉深处沉睡已久的、属于孤儿院偷溜时光的本能,再一次,重重地、杂乱无章地砸向琴键!
噹!咚!噹——啷——!
不成调的音符,破碎的节奏,刺耳的噪音……她不是在弹奏,更像是在用双手捶打这架冰冷的机器,捶打这残酷的命运,捶打那个离她而去的灵魂!每一个砸下去的音符,都带着她积压了十五年的委屈、愤怒、被欺骗的剧痛,以及……迟来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撕心裂肺的爱!
泪水再次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灰尘,在她冰冷的脸颊上冲出两道肮脏的沟壑。她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浓重的铁锈味,却不肯发出一丝呜咽。只是发疯般地,用尽全身的力气,用那双沾满灰烬和泪痕的手,疯狂地砸着琴键!噪音在空旷中回荡、叠加、碰撞,形成一片混乱而绝望的声浪。
不知砸了多久,砸了多少个破碎的音符。她的手臂酸麻,指尖因为用力过度而剧痛,每一次落下都带起一阵钻心的刺痛。就在她几乎力竭,那疯狂的、发泄般的演奏即将变成一片彻底无序的噪音时——
也许是混乱的撞击触动了某个沉睡的琴键组合,也许是冥冥之中某种力量的牵引。几个极其偶然、却又意外和谐的音符,突兀地在这片噪音的废墟中,挣扎着、颤抖着,拼凑了出来。
哒…哒…哒…哒…
那旋律极其微弱,极其不稳定,断断续续,如同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婴儿,摇摇晃晃,随时都会跌倒。但它的轮廓,却如同穿越了十五年的厚重迷雾,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是《致爱丽丝》。是那首只属于她们两人的、简陋而温暖的、梦想开始的旋律!
沈清疯狂砸落的双手,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猛地僵在半空!她布满泪痕和灰尘的脸,惊愕地抬起,难以置信地望向那排肮脏的琴键。
那不成调的、断断续续的音符,还在极其微弱、极其艰难地流淌着。每一个音符都像是从生锈的记忆深处、从凝固的血痂里、从冰冷的尘埃下,硬生生抠出来的,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和…一种近乎神迹般的微弱暖意。
沈清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剧烈。这一次,不是因为愤怒,不是因为发泄。那被绝望和剧痛冻结成冰的心脏,仿佛被这微弱、笨拙、却无比熟悉的旋律,骤然刺穿了一道缝隙。
滚烫的、汹涌的、完全无法抑制的悲恸,如同决堤的熔岩,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堤坝。
呜……啊啊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哭嚎,终于从她紧咬的齿缝间、从她被撕裂的胸腔深处,爆发出来!那声音饱含着十五年积压的所有委屈、所有牺牲、所有被碾碎的梦想、所有被欺骗的愤怒,以及……所有迟来的、足以将她彻底焚毁的、对那个骗子深入骨髓的爱与痛!
她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向前扑倒,额头重重抵在冰冷肮脏的琴键上!双臂死死环抱住这架破败的钢琴,如同溺水者抱住最后的浮木。身体在轮椅上蜷缩成一团,剧烈地抽搐着,发出撕心裂肺的、完全失控的恸哭。
那断断续续、不成调的《致爱丽丝》的旋律,被她的额头和身体压住,彻底中断了。只有她绝望的哭嚎,混合着窗外淅淅沥沥、永无止境的冰冷雨声,在这布满灰尘与死亡的废弃空间里,久久地、久久地回荡。
如同旷野上,孤魂最后的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