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风雪覆东宫 > 第一章

大婚夜的喜烛,噼啪爆开一点火星子,映得满室的红都跟着一跳。
沈砚的手冷得像冰,掐在我下巴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他迫我抬头,对上他那双毫无温度的眼。龙凤喜烛高烧,在他眼底投入两点跳动的光,却暖不透那深潭里的寒。
孤娶你,只因你这张脸有几分像她。每一个字都淬着冰碴,砸在我脸上,记住你的本分。安分守己,孤许你太子妃的尊荣。若敢生出妄念,妄想取代她……
他顿住,指尖力道又重三分,我尝到唇齿间一丝极淡的血腥味。
我垂下眼睫,遮住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唇角甚至依着嬷嬷教导的规矩,弯起一个温顺恭谨的弧度,声音柔得没有一丝波澜:殿下放心,妾身……明白。
喉头压抑的痒意蠢蠢欲动,被我死死咽了回去。
他盯着我,像是审视一件没有生命的器物,许久,才嫌恶地撤开手,从袖中抽出一方雪白帕子,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方才碰过我的指尖,仿佛沾了什么污秽。帕子轻飘飘落在地上,他转身离去,大红喜袍拂过门槛,没有半分迟疑。
殿门合拢,隔绝了外面隐约的笙歌。
我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廊庑尽头,才猛地弯下腰,爆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慌忙用绣着鸳鸯的广袖捂住嘴,咳得眼前发黑,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好一会儿,呛咳才渐渐平息。
我摊开手,袖口内侧,一抹殷红刺得眼疼。
默默将袖子拢起,遮住那抹不祥的痕迹。自己动手,拆下沉重的凤冠,一颗颗解开繁复的嫁衣盘扣。动作间,瞥见妆台上菱花镜里模糊的人影——苍白的脸,唯有下巴处一圈醒目的青紫指痕。
像她么
我对着镜子,极轻地笑了一下。是啊,若非这七分相似的皮囊,我又怎会从边陲小吏之女,一步登天,成了当朝太子正妃。
只是,赝品终究是赝品。
三年。
东宫的庭院,海棠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我扮演着最称职的替身,最温顺的傀儡。他需要一张酷似皎皎的脸慰藉相思,我便时时出现在他眼前,却又不能太像,以免亵渎了他的心上人。他厌恶我,视我为不得已的污点,我便敛尽所有锋芒,活得像个透明的影子。
替他挡下那杯御宴上骤然发难的毒酒时,滚烫的鲜血从我口鼻涌出,染透他前襟的蟠龙绣纹。他抱着我,疾呼太医,那双总是冰冷的眼里,第一次有了类似惊慌的情绪。剧痛撕扯间,我竟生出一点可笑的错觉。
刺客的淬毒冷箭破空而来,我几乎是本能地推开他,任由那点寒芒没入自己肩胛。高烧不退,在鬼门关徘徊了整整半月。偶尔清醒,会看见他坐在我榻前,眉头紧锁。喂我喝药时,动作甚至称得上轻柔。
病中昏沉,我曾抓着他的衣袖,呓语喃喃:殿下……疼……
他身体似乎僵了一下,昏暗灯火下,眸光晦涩难辨。但最终,他还是一根根掰开我的手指,将衣袖抽离,声音恢复了一贯的疏离:既知疼,下次便不必如此。孤的安危,自有侍卫操心。
心底那点微末的希冀,彻底熄灭。
一次次伤,一次次病,换不来他半分真心,只换来一句安守本分的赏赐,和一身沉疴积弱的病骨。汤药成了三餐之外的必需,身子稍受些风凉,便能咳上大半日。
我变得越来越安静,像东宫暖房里一株不见天日的植物,慢慢枯萎。
三年后的一个秋日,天高云淡。
他突然来了我日渐冷清的院子,身上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眼底却燃着一簇我从未见过的、灼人的光,连带着素日冷峻的眉眼都柔和了几分。
他甚至没留意到我强撑着起身行礼时,踉跄了一下。
沅沅,他难得唤了我的名字,语气是压不住的急促与欢欣,她回来了!皎皎……她没有死!她回来了!
我怔在原地,指尖猛地掐进掌心。
苏皎皎。那个名字,是横亘在我和他之间,也是横亘在我和整个东宫之间,一座永远无法逾越的高山。是他心尖上的白月光,朱砂痣。
如今,皎皎归来,我这赝品,自然该退场了。
他兀自沉浸在狂喜中,丝毫未觉我的异样,或许根本不在意。他来回踱步,几乎是语无伦次:孤就知道……就知道她定然无恙!边关苦寒,她定然受了许多委屈……孤要接她入宫,好好补偿她……
他的目光终于落回我身上,那点短暂的、因他人而生的暖意迅速消退,又变回了那个冷硬尊贵的太子沈砚。
顾沅,他开口,声音平稳无波,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残忍,你这些年,还算安分。但皎皎性善,眼中容不得沙。孤不能让她受丝毫委屈。
他自袖中取出一卷明黄帛书,随意掷在身旁的案几上,如同丢弃一件再无用处的垃圾。
这太子妃之位,本就不是你的。今日物归原主。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苍白的面孔,添了最后一句,看在你曾为孤挡灾的份上,孤已令人备好车马,送你出京,另择一处宅院安置,保你后半生衣食无忧。你好自为之。
说完,他甚至不愿再多停留一刻,转身便走。衣袂翻飞间,带起一丝凉风。
我望着那卷休书,明黄的缎子,刺得人眼睛生疼。
喉间熟悉的腥甜再次涌上,我侧过头,用帕子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浑身颤抖,弯下了腰。
这一次,我没有再掩饰。
摊开帕子,上面一团鲜红的血沫,像盛极而衰的花。
我盯着那血,看了许久,然后极轻地笑了起来。
笑声越来越大,混着压抑不住的咳嗽,眼泪都笑了出来。
物归原主好一个物归原主!
三年饮冰,热血早已凉透。一身病骨,寸寸情殇,原来只换得他一句好自为之和施舍般的衣食无忧。
我撑着案几边缘,慢慢直起身。脸上所有温顺、恭谨、隐忍的情绪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殿下。我开口,声音因方才的咳嗽而沙哑,却异常清晰。
他已走到门口,闻声脚步一顿,略带不耐地回头。
我迎上他的目光,缓缓地,将手中那方染血的帕子,连同那卷明黄的休书一起,轻轻放在案上。
不劳殿下费心安置。我咳了一声,拭去唇边血渍,朝他绽开一个极其轻淡,却再无半分温度的笑,殿下的东西,妾身……一样都不带走。
包括你。
沈砚的眉头骤然拧紧,盯着我,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我的模样。他眼底飞快掠过一丝极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怒。
但我已不再看他。
转身,一步步走出这富丽堂皇的囚笼。秋日的阳光透过廊柱斜照进来,落在身上,竟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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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王府的马车,就停在东宫侧门外,低调而沉稳。
靖王萧衍,当朝陛下的幼弟,权势煊赫,与太子沈砚政见不合、分庭抗礼,朝野皆知。
我穿着最素净的衣裙,未施粉黛,身上除了一份薄薄的户籍文书和那纸休书,再无长物。
车帘掀开,萧衍端坐其内,玄衣墨冠,气质清贵冷冽。他目光落在我身上,没有审视,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沉静的、洞悉一切的了然。
他并未多言,只朝我伸出手。
指尖干净修长,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
我迟疑一瞬,终是将自己冰冷彻骨的手,放入他的掌心。
他稳稳握住,力道温和却不容置疑。
马车驶离东宫,驶向一个全新的、吉凶未卜的未来。街市喧嚣被隔绝在外,车内一片令人心定的寂静。
靖王府的聘礼,在下一个休沐日,以一种近乎嚣张的姿态,浩浩荡荡抬入了我暂居的别院。
明珠斗斛,蜀锦成山,奇珍异宝流光溢彩,引得万人空巷,议论如沸。
更有宫中出来的老嬷嬷,恭敬地奉上一只紫檀木匣。
匣盖开启,里面静静躺着一套正红嫁衣。金线绣出的鸾凤和鸣,翊翊如生,华美璀璨到灼人眼球,远超昔日东宫太子妃的规制。
萧衍的声音在一旁淡淡响起,却带着金石般的坚定:本王的王妃,礼仪服制,自当独一无二。
大婚之日,靖王府宾客盈门,权贵云集。
红烛高烧,满室辉煌。
喜帕被轻轻挑开,我抬起眼,对上萧衍深邃的目光。他没有笑,神情庄重而认真,仿佛在进行一项极其重要的仪式。
他执起我的手,指尖温热,一点点熨帖着我冰凉的皮肤。
顾沅,他凝视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从今日起,你是靖王妃,是我萧衍明媒正娶的妻子。
过往皆尘,不必再回首。
从今往后,你是我心尖上,独一无二的珍宝。
他的话,像重锤,敲碎了三年来冰封的假象,也敲在我千疮百孔的心上。眼眶骤然一热,我飞快地垂眸,掩去几乎夺眶而出的湿润。
他看到了,却并未说破,只将我的手握得更紧些。
合卺酒端来,酒液澄澈,映着烛光。
然而,酒杯尚未触唇,殿外陡然传来一阵剧烈的喧嚣,夹杂着凄厉的、破了音的嘶吼,穿透重重喜庆的乐声,狠狠撞入耳膜——
沅沅!顾沅!出来见我!
我知道你在里面!你出来——!
是沈砚。
声音癫狂,全然失了往日的冷静自持。
萧衍的眉宇间瞬间凝起一层薄霜,眸色冷沉。他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示意我安心。随即起身,将杯中酒缓缓泼洒于地,声音不大,却威势凛然:败兴。
他大步走向殿外。
我坐在满室灼目的红里,听着外面那道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裹挟着痛苦与绝望,在寒冷的雪夜里一声声撕裂夜空。
沅沅!你回来!是我错了……是我混账!你跟我回去!
那休书不作数!我不准你嫁!我不准!
甚至传来了侍卫们阻拦的呵斥和金铁碰撞的闷响。
脚步声渐近。萧衍回来了,玄色王袍的肩头,落着零星未化的雪花,带着一身门外凛冽的寒气。
他走到我身边,极其自然地将我揽入怀中,用他温暖的怀抱隔绝掉外面一切不堪的声响。
沈砚的嘶吼变作了模糊痛苦的呜咽,像是困兽濒死的哀鸣。
沅沅……我的沅沅……
萧衍拥着我,走到殿门处。朱红殿门缓缓开启一道缝隙,门外庭院中,雪光与灯火映照下,沈砚披头散发,狼狈不堪地被侍卫拦着,正死死盯着这边,双目赤红如血。
萧衍的目光居高临下,落在沈砚身上,唇角勾起一抹冰冷而轻蔑的弧度。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风雪,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和宣告:
太子殿下,你失态了。
本王的王妃,闺名岂是你能唤的
殿门在我眼前缓缓合拢,最后映入眼帘的,是沈砚那双赤红的、几乎要滴出血来的眼睛,和他被侍卫死死架住、颓然跪倒在雪地里的身影。
萧衍的手依旧揽在我肩上,力道沉稳,隔绝了门外一切风雪和不堪。他并未立刻回头看我,只是对候在殿内的管家淡淡吩咐:清理干净。再有惊扰王妃者,杖毙。
是。管家躬身,悄无声息地退下,指挥着仆役迅速收拾了合卺酒盏,又点燃了更多的红烛,将内殿映得愈发暖融明亮,仿佛门外那场闹剧从未发生。
空气中弥漫开一种清雅的檀香,驱散了最后一丝寒意。
萧衍这才转过身,垂眸看我。他的目光很深,却并无探究之意,只道:吓着了
我摇摇头。惊是有的,怕却谈不上。一颗心早在东宫那三年里熬成了灰,沈砚如今的癫狂,除了让人觉得荒谬,再激不起半分涟漪。
王爷应对得当。我轻声道。
他似是极轻地笑了一下,引我到妆台前坐下。镜中映出两张面孔,一身大红嫁衣的我,面色苍白如纸,唯有唇上一点胭脂色,而玄衣墨冠的他,立在身后,如同沉默而强大的屏障。
他没有唤侍女,自己动手,拆解我头上繁复沉重的珠翠。动作不算熟练,甚至有些笨拙,扯痛了我几次,但他极为耐心,指尖小心地避开我的发丝,一种奇异的郑重。
今日之后,京中流言蜚语不会少。他声音平稳,透过镜子看我,你若不想听,便不必听。靖王府内,无人敢扰你清静。
妾身明白。我看着镜中他低垂的眼睫,多谢王爷。
珠翠尽卸,青丝披泻而下。他拿起玉梳,一下一下,极缓地替我通发。这动作过于亲密,远超我们此刻应有的界限。我身体微微僵住。
他似乎察觉了,手上动作未停,只道:既做了夫妻,这些便是本分。你无需紧张。
梳毕,他放下玉梳,双手按在我肩上,目光在镜中与我相接:顾沅,记住本王今日的话。靖王妃之位是你的,靖王府是你的倚仗,我亦是。过往种种,皆可抛却。从明日起,你的命,只属于你自己,也属于本王。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不是商量,而是宣告。像是在我荒芜一片的心田上,强行打下属于他的烙印。
我指尖蜷缩了一下,终是低低应了一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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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王府的日子,与东宫是云泥之别。
萧衍并未给我太多王妃的实务,只将一座临湖的精致院落——澄园划给我居住,一应仆役皆是精心挑选过的,沉默寡言,规矩极严。
他每日会过来用膳,有时是午膳,有时是晚膳。话不多,偶尔问及我起居是否习惯,汤药是否按时服用。他带来无数珍稀药材,王府的库房仿佛为我一人而开。
我咳疾反复,夜里总睡不安稳。他便命人将地龙烧得极暖,又在我榻边加了熏笼,放入安神的香料。有时我半夜咳醒,会看见外间值夜的侍女悄声进来,手中捧着一直温着的药盏或蜜水。
这一切细致周到,远超对待一个合作者或是棋子。
我心中并非没有疑虑。萧衍与沈砚势同水火,娶我,羞辱沈砚之意显而易见。但他付出的代价和给予的优待,似乎又远超过一次简单的报复。
他图什么我这残破的身子,和早已被沈砚碾碎的名声
我按捺下疑惑,不动声色地接受这一切。每日喝药、养病、在澄园内散步看书,日子平静得近乎虚幻。
直到三朝回门——自然无门可回,我那所谓的娘家早在接到休书那日便与我划清界限,生怕被太子迁怒。
那一日,萧衍却命人备车。
带你去个地方。他换了一身常服,气质依旧清贵逼人。
马车驶出王府,并未走向繁华街市,反而去了西城。最终在一处清幽的别院前停下。门楣上悬着匾额,却不是任何姓氏的府邸,题着静心苑三字。
入院,早有几人等候。为首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者,见到萧衍,恭敬行礼:王爷。
孙太医不必多礼。萧衍虚扶一下,引我上前,这便是内子。日后她的调养,劳您费心。
孙太医我心中一震。这是太医院院判,早已不轻易对外看诊,只为陛下和少数几位宗亲亲王请脉。
孙太医仔细为我诊脉,又问了许多症状,甚至查看了我舌苔、眼底,神色凝重。
王妃娘娘早年亏损太过,沉疴已久,阴寒入骨,非一日之功可解。他沉吟道,需得徐徐图之,针药并用,佐以药浴温养,或可延缓……
延缓。意思是,根治无望。
我早已料到,心中一片平静。
萧衍却蹙紧了眉:不惜任何代价,用最好的药。本王要她活着,好好活着。
孙太医连忙躬身:老朽定当竭尽全力。
自那日后,孙太医每隔三日便来府中为我行针。药浴的汤药每日更换,皆是价值千金的珍品。萧衍即便再忙,我行针那日,也必会提早回府,守在门外。
他从不问诊况如何,但每次孙太医离开后,他凝重的神色总会稍稍缓和些许。
这般过了半月,京中关于太子雪夜跪求靖王妃的流言非但未平息,反而愈演愈烈。版本层出不穷,甚至编排出太子如何痛悔不已、相思成疾,靖王如何横刀夺爱、强占臣妻。
这日午后,我正靠在窗下软榻上看书,侍女低声来报,说太子妃……不,是苏皎皎姑娘递了帖子,想入府拜见。
我执书的手微微一顿。
萧衍恰好踏进门来,闻言,唇角勾起一抹冷嘲:她倒有脸来。他走到我榻边,抽走我手中的书卷,不想见,便打发了。
我沉默片刻,摇了摇头:总归要见的。躲,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我也想看看,沈砚心心念念的白月光,如今是以何种姿态,来到我这个赝品面前。
萧衍看了我一眼,没再反对,只道:本王陪你。
苏皎皎被引至花厅时,我正与萧衍对弈。他执黑,我执白,棋局才刚布下。
她穿着一身水绿色的衣裙,弱质芊芊,眉目如画,果然与我有七分相似,却更添了一段娇柔婉转的风致,眼波流转间,自带一股我见犹怜的情态。
她盈盈下拜:皎皎见过靖王爷,靖王妃。声音柔婉动听。
萧衍眼皮都未抬,只盯着棋盘,随意嗯了一声。
我放下棋子,淡淡道:苏姑娘不必多礼,请坐。
苏皎皎起身,目光飞快地在我和萧衍之间扫过,最终落在我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和一丝极难察觉的嫉恨。她柔声道:早就想来拜见王妃,只是前些时日身子不适,一直未能成行。今日贸然来访,还望王妃勿怪。
苏姑娘客气了。我语气疏离。
她似乎有些局促,纤纤玉指绞着帕子:其实……今日前来,一是拜见,二是……代太子殿下,向王妃赔个不是。她抬起眼,眼圈微微泛红,泪光点点,那夜殿下多有冒犯,实是因心中苦闷,多饮了几杯,才失了常态……回宫后,殿下亦是懊悔不已,至今仍郁郁寡欢。还望王妃……大人有大量,莫要再与殿下计较了。
这话说得极妙。既点明了沈砚是因她而苦闷,又将那场惊天动地的闹剧轻描淡写归为酒后失态,最后还要我大人大量,显得我若计较,便是小气刻薄。
我尚未开口,萧衍忽然落下一子,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依旧看着棋盘,声音冷峭:苏姑娘这话有趣。本王的王妃,何时需要与不相干的外人计较
苏皎皎脸色一白。
萧衍继续道:太子殿下酒后失德,惊扰本王婚仪,该赔罪,自有御史大夫和宗人府过问。若真觉懊悔,便该闭门思过,谨言慎行,而非让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跑到本王王妃面前来说这些不清不楚的话。平白污了王妃的耳。
他的话字字如刀,毫不留情。苏皎皎的脸由白转红,又变得煞白,眼泪终于滚落下来,楚楚可怜:王爷息怒,皎皎……皎皎并非此意……
本王不管你是何意。萧衍终于抬眸,目光如冰刃般扫过去,靖王府不欢迎搬弄口舌、挑拨是非之人。来人,送客。
两名侍卫立刻上前。
苏皎皎羞愤交加,泪落得更急,却不敢再辩驳,只得匆匆行礼,狼狈离去。
花厅内静下来。
我执起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上。
萧衍看着我的落子处,忽然道:你心乱了。
我指尖一颤。
他伸手,覆住我放在棋枰上的手,掌心温热:为那般人不值当。
我抽出手,重新执起一枚棋子,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知道。
只是,那三年像个醒不过来的噩梦。苏皎皎的出现,像一根针,又刺破了那尚未结痂的伤疤,提醒着我曾经多么可笑又可悲。
当夜,我发起了高烧。
梦魇缠身,一会儿是沈砚冰冷警告的眼,一会儿是那杯灼穿肺腑的毒酒,一会儿是刺客冰冷的箭镞,最后是苏皎皎含泪带怨的脸和萧衍冷漠送客的声音。
浑身滚烫,咳得撕心裂肺,意识模糊间,只觉得有人一直握着我的手,用温凉的帕子一遍遍擦拭我的额颈,低声哄着:没事了,沅沅,没事了……
那声音低沉而坚定,驱散了些许梦魇的寒意。
我昏沉地睡去,抓住那一点温暖,如同抓住救命稻草。
再次醒来时,天已微亮。浑身虚脱,汗湿重衣。
侧过头,却猛地怔住。
萧衍和衣躺在我身侧,并未盖被,一只手还被我紧紧攥在手里。他闭着眼,眉心微蹙,眼下有淡淡的青影,显是一夜未得好眠。
我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松开手。
他却立刻醒了,睁开眼,眸中带着初醒的朦胧,但很快恢复清明。他探手过来,自然至极地抚上我的额头。
烧退了。他松了口气,起身唤人送热水和汤药。
侍女们鱼贯而入,低眉顺眼,伺候我擦身换衣,又端来一直温着的汤药。
萧衍就站在窗边,看着外面微亮的天色,并未回避,也未多看。
我捧着药碗,氤氲的热气模糊了视线。
昨夜……我迟疑开口。
你魇住了。他转过身,语气平淡,拉着本王的手不放。
我脸颊蓦地一热,低下头,小口喝着苦涩的药汁。
今日好好休息。他走过来,拿走我手中空了的药碗,递上一碟蜜饯,苏皎皎不会再来了。沈砚那边,本王也会处理。
他顿了顿,看着我:你只需记得,你现在是靖王妃。
他离开后,我含着那枚甜得发腻的蜜饯,久久没有回神。
处理他会如何处理
几日后,答案便隐约浮现。
朝堂上,几位御史联名上奏,弹劾太子沈砚行为失检,德行有亏,大闹亲王婚仪,惊扰圣驾(那日皇帝虽未亲临,但御赐贺仪丰厚,亦可视为代表),有储君之位,却无储君之仪,请求陛下严加训诫。
同时,市井间关于苏皎皎的流言悄然变了风向。不再是她与太子如何情比金坚、破镜重圆,而是隐晦地提及她当年病逝的真相似乎另有隐情,甚至与她母家一桩贪墨旧案扯上了关系。虽未明说,但足以引人遐想,将她那皎皎白月的形象,蒙上了一层灰影。
沈砚被皇帝申饬,罚闭门思过一月。苏家更是焦头烂额,四处灭火。
靖王府内,却依旧风平浪静。
萧衍再来时,带来一盆罕见的绿色菊花,摆在我院中。
秋日萧索,添些颜色。他如是说。
我看着那在秋风中微微摇曳的绿菊,心中那片冰封的荒原,仿佛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有什么东西,在无声无息间,悄然滋生。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日孙太医请脉后,面色比往日更加凝重几分,甚至带着一丝迟疑。
王爷,他斟酌着用语,王妃娘娘的身子……经这段时日的调养,本已稍有起色。只是……
只是什么萧衍声音沉了下去。
孙太医跪倒在地:只是娘娘体内,似乎另有一种极隐秘的寒毒,潜藏已久,近日……似有复发加剧之象。此毒阴损,会不断侵蚀根基,与娘娘旧疾交织,恐……恐于寿数有碍!
我猛地抬头,撞上萧衍骤然变得冰冷锐利的目光。
寒毒
不是旧伤,不是体弱,是毒
谁下的何时下的
东宫三年,挡毒酒,受暗杀,一次次从鬼门关爬回来……原来那些意外,并非每一次,都真是意外。
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猛地窜起,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
孙太医的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捅进我最深、最不敢触碰的疑惧里。
寒毒。
不是积劳成疾,不是体弱亏损,是毒。
那三年里,每一次病倒,每一次咳血,每一次从剧痛和高烧中挣扎醒来,沈砚或淡漠或偶尔流露的、转瞬即逝的、几乎让我错以为有的关切……原来底下,可能藏着这样肮脏的算计
喉头猛地涌上腥甜,我死死捂住嘴,却压不住那阵撕心裂肺的呛咳。眼前阵阵发黑,身子控制不住地向前栽去。
一只有力的手臂及时揽住了我。
萧衍的气息瞬间将我笼罩,冷冽,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定的力量。他扶我靠在他身前,手掌在我背后不轻不重地顺着,对跪在地上的孙太医厉声道:说清楚!何种毒可能解
他的声音绷得极紧,像拉满的弓弦,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
孙太医头埋得更低,声音发颤:回王爷,此毒……极为阴诡,老朽行医数十载,也只在一本孤本残卷上见过类似记载,名为‘缠丝’。其性极寒,初时症状与风寒体虚无异,潜伏极深,慢慢蚕食根本,待察觉时,往往已深入肺腑……且、且此毒似乎……会因情绪剧烈波动而加剧……
缠丝……缠丝剥茧,不死不休。好恶毒的名字。
情绪波动是了,那夜沈砚闹府,苏皎皎上门,我接连情绪起伏,当夜便高烧不退。
萧衍揽着我的手臂猛地收紧,勒得我有些发疼。我听见他牙关紧咬的细微声响,整个花厅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压得人喘不过气。
可能解他又问了一遍,每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
老朽……惭愧!孙太医以头触地,此毒解法已失传,残卷上只提及几味罕见药材或能缓解压制,但能否根除……老朽实在……只能尽力一试,延缓毒发……
砰!一声巨响。
萧衍另一只手狠狠砸在旁边的小几上,上好的紫檀木几面应声裂开一道缝隙。他胸口剧烈起伏,眼底翻涌着我从未见过的、近乎狰狞的暴怒。
但他很快压制下去,只是那压抑的怒火让周遭温度都降了几分。
起来。他对孙太医道,声音冷得掉冰渣,需要什么药材,列出单子,就算翻遍大内国库,踏平南疆雪山,也给本王找来!尽全力!
是!是!老朽这就去拟方!孙太医连滚爬起,几乎是踉跄着退了出去。
花厅里只剩下我和他。
我靠在他怀里,浑身冰冷,止不住地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意,夹杂着滔天的恨意和荒谬感。
三年。我替他挡了明枪暗箭,一身病骨,换来的不是怜悯,而是更隐秘的毒杀沈砚……他竟恨我至此还是怕我这替身知晓太多,将来碍了他和白月光的路
一只温热的手掌抚上我的脸颊,拇指有些粗糙的指腹揩去我眼角不知何时滑落的冰凉泪滴。
听见了萧衍的声音低哑下来,响在我头顶,情绪波动会加剧。所以,别再为那些杂碎耗费心神。
他扶我坐直,蹲下身,平视着我的眼睛。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怒火未熄,却沉淀下一种更沉郁、更坚决的东西。
顾沅,你给本王好好活着。他盯着我,一字一句,不容置疑,你的命,现在是本王的。没有本王的允许,阎王爷也带不走你。
至于下毒的人,他眼底掠过一丝嗜血的寒芒,本王会把他揪出来,一寸寸碾碎。
他起身,唤来侍女小心扶我回澄园休息,又加派了双倍的人手看守,命令所有饮食汤药必经孙太医和他的心腹双重查验。
我躺在榻上,望着帐顶繁复的绣纹,浑身冰冷,思绪却异常清晰。
恨吗自然是恨的。但那恨意之外,更多的是麻木的悲凉。原来我从头到尾,不过是他棋盘上一颗用过即弃、还要彻底毁掉的棋子。
萧衍的行动快得惊人。
先是太医院院判孙太医因年事已高,精力不济上书乞骸骨,陛下准奏。旋即,一位以钻研毒理蛊术著称、常年云游在外的古怪神医鬼手圣医被请进了靖王府,成了我的新任大夫。
这位圣医脾气古怪,见萧衍也不过略略拱手,但一手金针渡穴之术出神入化,几剂猛药下去,竟真的将那股蠢蠢欲动的阴寒压了下去,虽然过程痛苦不堪,每次行针都如同在鬼门关走一遭。
与此同时,朝堂上风云再起。
曾弹劾太子的那位御史,家中突然遭了贼,损失了些金银细软本是小事,偏偏那贼人慌乱中落下了一件东西——一枚刻着东宫印记的玉佩。
此事可大可小,但结合前番太子被申饬,立刻显得微妙起来。紧接着,当年负责苏皎皎病逝事宜的一任旧吏,在外放地突然暴毙,死因蹊跷。而苏家那桩贪墨案,也被重新翻出,证据直指几位早已致仕的苏家故旧,牵扯越来越广。
流言再度甚嚣尘上,这一次,却更多是针对苏皎皎。暗指她当年假死或是为避祸,其母家罪责恐比她所知更深,她如今归来,是福是祸尚未可知。甚至有人私下议论,太子这般失态,莫非是受了什么蛊惑
这些消息断断续续传入澄园时,我正捧着药碗,小口喝着鬼手圣医新开的、苦得能让人舌根发麻的药汁。
王妃,王爷吩咐了,您需静养。新来的侍女沉星低声劝道,她是萧衍的亲信,话少却稳妥。
我放下药碗,擦了擦嘴角:我知道。
沈砚如今的日子,想必十分难过。皇帝的猜忌,朝臣的质疑,苏家的麻烦,还有苏皎皎那不再完美的名声……这一切,自然都是萧衍的手笔。
他在为我出气。用他的方式。
心里不是没有触动。只是那颗心冻得太久了,一时半刻,也暖不回来。
这日午后,难得天气晴好,我靠在窗边软榻上小憩,身上盖着厚厚的狐裘。
半梦半醒间,忽觉一道视线落在身上。
我猛地惊醒,睁开眼。
窗外不远处,临湖的假山旁,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
沈砚。
他瘦了很多,眼窝深陷,下巴上冒着青黑的胡茬,原本矜贵冷傲的气质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片狼藉的颓唐。他就那样站在那里,隔着一段距离,死死地望着我,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痛苦,有悔恨,有疯狂,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绝望。
他是如何绕过靖王府森严的守卫,闯到澄园来的
我心中一惊,下意识地抓紧了狐裘。
守在门口的沉星立刻察觉,闪身挡在我与窗户之间,手按上了腰间的软剑,冷声道:太子殿下逾矩了!此处是靖王妃内苑,请速离去!
沈砚像是没听见,反而向前踉跄了一步,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沅沅……我就看你一眼……我只想看看你好不好……
他的目光试图越过沉星,胶着在我身上:他们说的我不信!你怎么会中毒是不是萧衍他……他故意害你,嫁祸于我是不是!
我看着他这副模样,只觉得无比荒谬。到了这个时候,他还在自欺欺人
剧烈的咳嗽毫无预兆地涌上,我俯下身,用帕子捂住嘴,咳得浑身颤抖。
沅沅!沈砚情绪激动,想要冲过来。
唰!沉星软剑出鞘半寸,寒光凛冽:殿下止步!
与此同时,数名暗卫无声无息地出现,将沈砚团团围住,杀气弥漫。
萧衍来得更快。
他像是刚从外面回来,身上还带着秋风的凉意,玄色王袍的下摆沾了些尘土。他大步走来,目光先是落在我咳得蜷缩的身影上,眸色一沉,随即转向沈砚时,已是一片冰封的杀意。
太子殿下,他声音不高,却压得人喘不过气,一而再再而三地闯我王府,惊扰本王的王妃,是真当我靖王府的刀锋不利么
沈砚赤红着眼瞪向他:萧衍!你对她做了什么!她怎么会中毒是不是你!
萧衍嗤笑一声,那笑声里满是嘲讽和冰冷:本王倒想问问太子殿下。本王的王妃,在东宫三年,挡毒酒,受暗杀,落下一身病根,如今更是身中奇毒,命不久矣——这一切,难道不是拜你所赐
他一步步逼近沈砚,周身气势凌厉如出鞘的剑:你护不住她,便由本王来护。你给不了的,本王能给。你如今这副输了便撒泼打滚、胡乱攀咬的嘴脸,真是难看至极。
你胡说!沈砚像是被刺痛了最深的痛处,嘶声吼道,我没有!我怎么可能对她下毒!是你是你!定然是你这乱臣贼子……
够了。萧衍冷冷打断他,眼中最后一丝耐性耗尽,太子神志不清,送回东宫。并即刻禀明陛下,太子私闯亲王内宅,惊扰王妃病体,言行无状,恐患癔症,需好生休养,非诏不得出!
萧衍!你敢!沅沅!你信我!不是我……沈砚被侍卫强行架住,挣扎着嘶吼,声音凄厉,却很快被堵了嘴,拖拽下去。
院中重归寂静。
萧衍转身走到我榻边,眉头紧锁,抬手探了探我的额头,又自然地接过我手中染血的帕子,攥在掌心:可还好
我缓过那阵咳嗽,无力地点点头。
他看着掌心的血污,脸色阴沉得可怕,半晌,从齿缝里挤出一句:他活不了多久了。
我闭上眼,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
沈砚如何,我已不想再关心。只是那缠丝之毒,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盘踞在我心口,时不时露出淬毒的獠牙。
鬼手圣医的药浴一次比一次难熬,每次泡进去,都如同万针钻心,寒热交攻,几欲昏厥。行针更是痛苦,金针落下,仿佛能刺穿魂魄。
每次我熬不住痛哼出声时,萧衍总在外面。他不进来,只是站着。有时我能透过屏风的缝隙,看到他映在上面的、绷得笔直的身影。
直到一次,我实在痛得狠了,意识模糊间,咬破了自己的嘴唇,血腥味在口中蔓延。
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撬开我的齿关,将一方软木塞进我嘴里。
别伤着自己。他的声音隔着屏风传来,带着一丝极难察觉的哑。
待一切结束,我像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虚脱地被侍女扶出浴桶,擦干身子,换上干净寝衣。
鬼手圣医收拾药箱离去,侍女们也退到外间。
萧衍这才绕进来,手里端着一碗温热的参汤。
他坐在榻边,舀起一勺,吹了吹,递到我唇边。
我怔怔地看着他。靖王萧衍,权势滔天,性情冷硬,此刻却在做这等伺候人的事。
看什么他挑眉,语气依旧没什么温度,喝下去。本王不想费尽心思捞来的王妃,就这么轻易没了。
我垂下眼睫,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地喝下参汤。一股暖流缓缓注入冰冷的四肢百骸。
喝完后,他并未立刻离开,也没有说话,只是拿着空碗,坐在那里。
室内只剩下我微弱的呼吸声,和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良久,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顾沅。
我抬眼看他。
他目光落在虚空处,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小时候,本王养过一只雀儿。羽毛很好看,叫声也好听。但它怕我,总想逃。有一次,它真的挣破了笼子,飞走了。
他顿了顿,嘴角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后来,它死了。在外面冻死的,饿死的,或者被野猫吃了。谁知道呢。他转眸看向我,目光深沉如夜:既然飞出去了也活不好,不如一开始就老老实实待在笼子里。至少,能活着。
我的心猛地一缩。
他是在告诉我,别再想着离开,安心待在他身边
本王不是沈砚。他忽然凑近了些,气息拂过我的耳廓,带着参汤淡淡的苦味和一丝凛冽,本王给的笼子,金雕玉砌,固若金汤。只要你不自己撞破头,里面应有尽有。
他的指尖,轻轻划过我依旧残留着痛楚眉心的褶皱,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温柔。
包括给你续命的药,和……他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恶魔的低语,帮你把外面那些欺负过你的东西,一个个,都捏碎。
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沈砚的虚伪和凉薄,只有赤裸裸的占有和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决。
我打了个寒颤,心底却奇异般地安定下来。
飞出去吗我早已没有力气,也没有地方可去了。
这座金雕玉砌的笼子,或许就是我唯一的容身之所。
而我身上的毒,沈砚的疯狂,苏皎皎的怨恨,萧衍的步步紧逼……这一切都像不断收紧的绞索。
暴风雨,就要来了。
深秋的风卷着残叶,打着旋儿撞在澄园的窗棂上,发出簌簌的轻响。
药味苦得蚀骨,一碗下去,舌根都麻木了。鬼手圣医新换的方子,说是能更强力地压制那所谓的缠丝,只是副作用也更磨人,喝下去不过半刻,五脏六腑便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细细碾磨。
我伏在榻边,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忍着一波强过一波的恶心与绞痛。
萧衍进来时,带进一身外面的清寒之气。他近日似乎格外忙碌,眼底带着不易察觉的疲色,但周身那股沉冷的气场却愈发迫人。
他挥退了侍女,自行脱了沾着夜露的外袍,走到榻边。目光在我苍白汗湿的脸上停留一瞬,眉头不易察觉地蹙起,伸手探了探我的额温。
指尖微凉,触感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
难受他问,声音不高。
我勉力摇了摇头,说不出话。
他便不再多问,只坐在榻边,拿起一旁的话本子——是他前几日命人寻来的些志怪传奇,供我病中解闷。他翻到上次读到的地方,竟真的用他那把冷冽的嗓音,一字一句地念了起来。
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甚至有些生硬,与话本里狐妖书生的缠绵悱恒格格不入。但奇异地,那平板的语调,却稍稍分散了我对体内痛苦的注意力。
念完一章,他合上书页,看着我似乎缓过了一口气,才淡淡道:三日后,宫中秋狩,陛下点名宗室皆需伴驾。
我指尖微微一颤。秋狩……那样喧闹的场合,于我如今的身子,无异于煎熬。更何况,必定会见到……
称病吧。他似乎看出我的抗拒,语气不容置疑,本王已替你回禀过圣意,你沉疴未愈,需静养,不宜劳顿。
我松了口气,低声道:谢王爷。
他嗯了一声,目光落在我依旧紧攥着被角、指节发白的手上,忽然道:猎场虽不去,但有样东西,需得给你。
他击了下掌。
守在门外的亲卫应声而入,手中捧着一个一尺见方的紫檀木盒,恭敬地放在榻边小几上,又无声退下。
盒子做工精巧,却透着一股沉肃之气。
萧衍亲手打开盒盖。
里面并非什么珠玉珍宝,而是一把匕首。鞘是玄色鲛皮,暗纹古朴,柄首镶嵌着一颗浑圆的、色泽深沉的墨玉,月光下泛着幽冷的光。
他拿起匕首,抽出三寸。刃身竟是罕见的暗蓝色,血槽深邃,寒芒在烛火下流动,杀气凛然,绝非装饰之物。
此刃名‘幽羽’,淬过剧毒,见血封喉。他将匕首递到我面前,语气平淡得像在介绍一件寻常器物,你身子弱,遇事无力自保,带着它。必要时,无需犹豫,对准要害。
我看着他,又看向那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凶器,心脏莫名一紧。
王爷……我喉头发干。他给我这个,是什么意思预感到什么还是……
拿着。他不由分说,将冰凉的刀柄塞进我手里。我的手冷,那墨玉柄竟似比我的手还要凉上几分。
本王的人,不能任人宰割。他盯着我的眼睛,眸色深沉,就算要死,也得拉上几个垫背的。
他的话残忍又直接,像一把锤子,砸碎了我最后一点虚弱的幻想。这靖王府的安稳,不过是暴风雨前短暂的假象。他早已在为我,或者说为我们,预料中最坏的结局做准备。
我握紧了幽羽匕首,冰冷的触感顺着掌心蔓延,奇异地压下了一丝体内的寒痛。
三日后,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出京,前往皇家猎场。靖王府一下子空寂下来。
萧衍留下了大批心腹护卫,将澄园守得铁桶一般。沉星更是十二个时辰不离我左右。
头两日风平浪静。我按时辰喝药、行针,偶尔被扶到院中晒一晒秋日稀薄的太阳。幽羽匕首就枕在榻边,触手可及。
第三日黄昏,天色阴沉得厉害,像是要压下来。猎场那边似乎还没有回銮的消息传来。
我心里莫名有些发慌,总觉得这过分的安静里透着诡异。
晚膳时,我只勉强用了半碗清粥,便再无胃口。
沉星刚将碗碟撤下,窗外忽然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夜枭般的啼鸣。
沉星脸色骤然一变,猛地看向我,眼神锐利如鹰:王妃,闭气!
她话音未落,已是一个箭步上前,用浸湿的帕子捂住我的口鼻,同时另一只手迅速打翻了桌上的香炉!
几乎是同一时间,数道黑色的身影如同鬼魅,悄无声息地从门窗破入!刀光凛冽,直扑榻前!
护驾!沉星厉喝一声,软剑已然出鞘,格开最先劈来的刀锋,将我死死护在身后。
院内瞬间杀声四起!兵刃碰撞声、惨叫声、尸体倒地的闷响骤然打破了夜的死寂!留守的护卫与来袭的黑衣人绞杀在一起,血光迸溅。
这些黑衣人武功路数刁钻狠辣,全然不顾自身,只疯了一般朝着内室冲杀!目标明确——就是我!
沉星武艺极高,剑光如网,瞬间便放倒了三四人。但她独木难支,黑衣人数量太多,前仆后继。
一名黑衣人拼着硬受沉星一剑,猛地扑到榻前,染血的刀尖直刺我心口!
我瞳孔骤缩,几乎是本能地抓向枕边!
锵!
幽蓝色的短刃出鞘,格住了那致命一刀!巨大的力道震得我虎口崩裂,鲜血直流,整个人被撞得向后倒去!
那黑衣人显然没料到我有兵器,更没料到这看似孱弱的女人竟敢反抗,一愣之下。
就这一瞬的迟滞!
沉星的剑尖已从他后心透出!
温热的血喷溅在我脸上。
我握着匕首,浑身抖得厉害,眼前阵阵发黑。
王妃!走!沉星一把拉起我,踹开试图阻拦的另一名黑衣人,护着我朝与主院相连的密道入口急退!
更多的黑衣人涌进来,箭矢破空声嗖嗖响起!
沉星挥剑格挡,肩头却猛地中了一箭,闷哼一声,动作却丝毫未慢!
就在我们即将退入书架后的暗道时,一道身影如同陨石般砸入院中,剑气如虹,瞬间将追得最近的两名黑衣人拦腰斩断!
是萧衍留下护卫统领!他浑身是血,显然刚从外面惨烈的厮杀中脱身!
王妃快走!外面顶不住了!他嘶吼着,堵在门口,如同疯虎,死死挡住潮水般涌来的敌人!
沉星不再犹豫,猛地将我推入暗道,自己也闪身跟进,迅速合上了机关!
身后沉重的石门落下,隔绝了外面震天的喊杀与惨嚎,只有浓重的血腥味丝丝缕缕渗入黑暗。
暗道里一片死寂,只有我和沉星粗重压抑的喘息声。
她摸出火折子点亮,微弱的光线下,她肩头的箭羽还在微微颤动,血浸透了半边衣裳。我的手上也全是血,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刚才那黑衣人的。
他们……是死士。沉星声音沙哑,带着痛楚,不计代价,只要您的命。
我靠在冰冷潮湿的墙壁上,握着那把救了我一命的幽羽匕首,冰冷的墨玉柄似乎汲取着我手心的温度。
是谁沈砚苏皎皎还是他们背后那盘根错节的势力就这般等不及,非要在我死前,亲手结果了我
恨意如同毒藤,在这一刻疯狂滋长,缠绕得我几乎窒息。
暗道并不长,出口在王府一处极为偏僻的废弃柴房。
沉星谨慎地听了半晌外面的动静,才轻轻推开伪装的柴垛。
厮杀声似乎已经平息了,但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焦糊气。
我们悄无声息地潜出柴房,借着残垣断壁和夜色的掩护,朝着王府深处更隐秘的一处备用暗哨挪动。
经过一片狼藉的花园时,我脚下一绊,险些摔倒。
低头一看,是一具穿着王府侍卫服饰的尸体,眼睛瞪得极大,满是惊愕和不甘,咽喉处一道细细的血线。
再往前,倒伏的尸体更多,有黑衣刺客的,但更多是靖王府的护卫。血水汇集成洼,浸湿了我的鞋底。
整个靖王府,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小型的战争。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冷下去。
终于抵达那处安插在假山群中的暗哨,入口极为隐蔽。沉星发出约定的暗号,里面很快有了回应,石门悄无声息地滑开。
两名身上带伤的暗卫见到我们,明显松了口气:王妃!沉星姑娘!
情况如何沉星急问。
来袭者超过百人,皆是精锐死士。外围兄弟……损失惨重。幸得王爷离府前布下的几处暗桩和机关发动,才将来敌尽数剿灭……但,活口一个没抓到,皆服毒自尽了。暗卫声音沉痛。
全死了……又是死无对证。
我靠在冰冷的石壁上,疲惫和寒意如同潮水般灭顶而来。
这一次,若非萧衍提前布置,若非他给了我那把匕首,若非沉星拼死护佑……我现在已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他料到了。他早就料到了。
王妃,另一名暗卫低声道,递上一枚小小的、染血的铜牌,这是在一名刺客头领身上发现的,被兄弟拼死夺下……
铜牌做工粗糙,并无特殊标记,只在背面,刻着一个模糊的、几乎难以辨认的印记。
那印记的形状……我瞳孔猛地一缩。
许多年前,在我还是边陲小吏之女,偶然救下重伤濒死的沈砚时,他昏迷中紧紧攥着的玉佩上,似乎就有这样一个类似的、独特的暗记!那是他私下培植的、最早一批绝对心腹的死士标识!他曾经……给我看过一次,带着些许隐秘的炫耀。
后来他地位稳固,这股力量似乎渐渐隐匿,我以为早已解散……
原来还在。原来,用在了这里。
用在了杀我之上。
所有的怀疑、侥幸,在这一刻,被这枚染血的铜牌砸得粉碎。
不是苏家,不是别人,是沈砚。是他要杀我。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我再也忍不住,猛地弯腰,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黑血。
王妃!沉星惊呼。
我撑着墙壁,看着地上那滩触目惊心的黑血,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嘶哑,比哭更难听。
眼泪却一滴也流不出来。
原来,那三年倾其所有的付出,一次次豁出性命的维护,换来的不只是辜负、休弃、毒害……还有最后这毫不留情的剿杀。
他竟恨我至此,怕我至此
呵……呵呵……我笑着,身体沿着石壁缓缓滑落。
也好。
这样也好。
最后一点残存的、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过往的可笑留恋,终于被这彻骨的杀意,碾磨得灰飞烟灭。
幽羽匕首冰冷的鞘紧贴着我心口,那寒意似乎与我体内的缠丝之毒产生了某种共鸣,冻得我四肢百骸都在发抖,却又有一股扭曲的、暴戾的火苗,从那冰封的绝望深处,猛地窜起。
萧衍说得对。
既然飞出去也是死路一条。
那就在这金雕玉砌的笼子里,看看最后,到底是谁先碾碎谁。
我抬起头,看向暗哨外沉沉的黑夜,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陌生:
等王爷回来。
暗哨里弥漫着血腥和潮湿的土腥气,时间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每一息都拉得无比漫长,只有我压抑的咳嗽和沉星粗重的喘息断续响起。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隐约传来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甲胄摩擦声,以及低沉的号令声。是大队人马入府的动静。
暗卫侧耳倾听片刻,神色一松:是王爷的亲卫营回来了!
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虚脱。我靠在石壁上,连指尖都抬不起来。
沉重的石门被从外面推开,一道被火光拉长的身影堵在门口,带着一身尚未散尽的硝烟与血腥气。
萧衍回来了。
玄色王袍的下摆被血和泥泞染得看不出本来颜色,肩甲处有一道明显的刀劈裂痕,发冠微乱,几缕墨发垂落额角,更添几分沙场归来的戾气。他脸上溅了几点血渍,眸色沉得吓人,如同暴风雨前压城的浓云。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我身上,将我从头到脚迅速扫视一遍,看到我手上凝固的血污和苍白的脸色时,下颌线骤然绷紧。随即,他看向受伤的沉星和室内另外两名挂彩的暗卫。
王爷,暗卫首领单膝跪地,声音沉痛,来袭死士一百二十七人,尽数伏诛。我方……折损护卫三十九人,伤二十一……
萧衍没说话,只抬手挥退了他们。暗卫首领将那块染血的铜牌默默放在一旁的石台上,躬身退了出去。
沉星也强撑着行礼,退到门外候着。
暗哨里只剩下我和他。
他一步步走过来,靴底沾着的血泥在石地上留下清晰的印子。在我面前站定,阴影将我完全笼罩。
他伸出手,不是碰我,而是拿起我无力垂在身侧、依旧紧紧握着幽羽匕首的手。他的手很大,轻易就将我冰凉的手连同那匕首一起包裹住,掌心有练武留下的薄茧,触感粗粝,却带着刚从外面带回的、惊人的热意。
他一根根掰开我死死攥着刀柄、几乎痉挛的手指,将那柄救了我一命的凶器拿开,随手丢在石台上,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然后,他用指腹抹过我虎口崩裂的伤口,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粗暴,带来一阵刺痛。
看来,本王的礼物没送错。他声音低哑,盯着那伤口,眸色晦暗不明。
我抬起眼,看着他染血的脸颊,看着他眼底那片沉郁的风暴,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声音嘶哑破碎:王爷……料事如神。
他猛地抬眼,目光如实质般钉在我脸上。
看来,是知道谁送的这份‘大礼’了他语气森冷。
我没回答,只是目光转向石台上那枚染血的铜牌。
萧衍顺着我的视线看去,拿起那铜牌,指腹摩挲着背面那模糊的印记,唇角勾起一个极其冷酷的弧度:果然是他。狗急跳墙了。
他丢开铜牌,重新看向我,忽然俯身,打横将我抱了起来!
我猝不及防,低呼一声,下意识地抓住他胸前的衣襟。
一身血腥气,难看。他面无表情,抱着我大步走出暗哨,穿过狼藉的庭院,对沿途正在清理战场的亲卫和仆役视若无睹,径直走向早已备好热水的浴房。
他将我放进注满热水的巨大浴桶里,氤氲的热气瞬间驱散了部分寒意。他自己则脱了残破的外袍,只着中衣,拿起浴斛,舀了热水,从头到脚将我冲洗了一遍,动作依旧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急躁,仿佛要洗去的不是血污,而是某种令他极度不悦的痕迹。
我闭着眼,任由他摆布。温热的水流冲刷过身体,带来一丝虚幻的暖意,但骨子里的冷,和心底那片荒芜的恨,却怎么也冲不散。他替我擦干身子,裹上干净的寝衣,又抱着我回到已然清理干净、点了安神香的主院卧房。
整个过程,他一言不发,脸色始终阴沉。
将我放在榻上,盖好锦被,他转身似乎想去处理公务。
衣袖却被人轻轻拽住。
他脚步一顿,回头看我。
我不知哪来的力气,从被子里伸出手,拉住了他的袖角。仰头看着他,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别走。
今夜的血色和杀机还在眼前晃动,那冰冷的死亡气息似乎还缠绕在鼻尖。这一刻,我竟可耻地贪恋起他带来的、带着血腥味的安定。
萧衍的身体似乎僵了一下。他垂眸,看着我拽住他袖子的、细白的手指,又看向我的眼睛。
半晌,他抬手,吹熄了床头的烛火。
黑暗中,窸窣声响起。他脱了鞋袜和外衣,掀开另一侧的被子,躺了进来。
床榻很大,但他一躺下,强烈的存在感便瞬间侵占了所有空间。他身上清冽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血腥味,霸道地将我笼罩。
他没有碰我,只是平躺着。
但我能感觉到他身体传来的热意,听到他平稳有力的心跳声。
紧绷的神经一点点松弛下来,疲惫和药力上涌,意识逐渐模糊。
就在我快要睡去时,一只温热的大手忽然伸过来,准确无误地找到了我藏在被子下、依旧冰凉的手,紧紧握住。
他的掌心干燥而温暖,力道很大,甚至有些弄疼了我。
我却在那份近乎粗鲁的紧握中,奇异地安下心来,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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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的血腥仿佛只是一个序幕。
接下来的日子,京中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太子的处境越发艰难。先是有人在猎场意外发现了与北狄往来密信的残片,笔迹竟与东宫旧人有关联。虽未明指太子,但猜疑的种子已然种下。紧接着,当年力保太子的一位老臣突然翻供,承认当年一桩旧案中曾受贵人暗示,徇了私情。雪球越滚越大,牵扯出的陈年旧事越来越多,桩桩件件,似乎都隐隐指向东宫。
沈砚像是被困在蛛网上的飞虫,越是挣扎,缠得越紧。皇帝对他的态度也日渐冷淡,数次在朝堂上当众申斥。
与此相对的,是靖王府的权势愈发煊赫。萧衍雷厉风行,借着清查猎场遇袭和王府夜袭两案,以雷霆手段清洗了不少可疑的官员和势力,安插进大量自己人。朝野上下,无人敢直视其锋。
我依旧在澄园养病,鬼手圣医的药一日比一日凶猛,每一次都如同在鬼门关前打转。但或许是那夜杀戮的刺激,或许是心底那股恨意支撑,我竟一次次硬生生熬了过来。
萧衍越来越忙,但每日总会抽空来澄园坐上一会儿,有时只是看着我喝药,有时带来些新奇的小玩意,有时甚至会将一些不甚紧要的公文拿到我榻边批阅。
他话依旧不多,但那种无言的陪伴和掌控,却像一张细密的网,将我牢牢圈在他的领地里。
这日,孙太医(他被萧衍强行留下给鬼手圣医打下手)刚为我行完针,萧衍便进来了,手里拿着一支通体碧绿、莹润欲滴的玉簪。
南边刚进贡的暖玉,戴着对身体好。他语气随意,将簪子放在我枕边。
我目光掠过那价值连城的贡品,心中并无波澜,只低声道:谢王爷。
他坐在榻边,看了眼我褪尽血色的脸,忽然道:恨他吗
我没料到他问得如此直接,愣了一瞬,随即垂下眼睫:王爷指谁
他嗤笑一声,显然不满我的回避:你说呢
我沉默片刻,缓缓抬起眼,看向窗外凋零的枯枝:一个将死之人,恨与否,重要吗
萧衍盯着我,忽然伸手,捏住我的下巴,迫使我转过脸看着他。他的指尖带着薄茧,力道不轻。
重要。他眸色深沉,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审视,恨,就得让他知道。怕,也得让他知道。本王的女人,受了委屈,不能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算了。
他凑近些,气息拂过我的脸颊,声音压得很低,带着蛊惑般的寒意:想不想亲眼看看,他现在是什么下场
我心脏猛地一缩。
他……要带我去见沈砚
不等我回答,他已直起身,对外吩咐:备车。
马车并未驶向皇宫或东宫,而是去了刑部大牢深处。
阴暗潮湿的甬道,火把的光跳跃不定,映着两旁铁栏后模糊扭曲的人影,空气中弥漫着绝望和腐朽的气息。
萧衍牵着我我的手,他的手心干燥温热,步伐沉稳,如同在自家庭院散步。狱卒远远见到他便跪伏在地,不敢抬头。
最终在一间单独的囚室前停下。
比起其他牢房,这里还算干净,但依旧冰冷刺骨。一个人影蜷缩在角落的草堆里,穿着肮脏的囚服,头发蓬乱,浑身散发着颓败的死气。
听到脚步声,那人影猛地抬起头。
是沈砚。
我几乎认不出他。曾经俊朗的面容瘦脱了形,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嘴唇干裂,唯有一双眼睛,布满了血丝,在看到我的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光亮,如同濒死的野兽。
沅沅!他猛地扑到铁栏前,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铁条,指甲劈裂出血,是你!你来看我了!你心里还有我的,是不是!
他的声音嘶哑癫狂,充斥着一种不正常的兴奋和绝望。
我站在萧衍身侧,隔着铁栏,静静地看着他。心中那片荒芜的恨意,在此刻奇异地平静下来,只剩下冰冷的漠然。
见我不语,沈砚更加激动,声音里带上了哭腔:沅沅!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是苏皎皎!都是那个贱人和她父亲蛊惑我!那些事都不是我的本意!那毒不是我下的!那些杀手也不是我派的!是他们!是他们借我的名要害你!你要信我!
他语无伦次,拼命地将所有罪责推卸出去,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萧衍发出一声极轻的冷笑,在寂静的牢房里格外清晰。
沈砚像是被这声冷笑刺痛,猛地扭头瞪向他,眼神怨毒如蛇:萧衍!是你!都是你陷害我!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
萧衍却连眼风都懒得扫给他,只是侧过头,看着我,语气平淡无波,甚至带着一丝慵懒:王妃觉得,他这话,有几分真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沈砚充满希冀和哀求地看着我。
萧衍则带着一种玩味的、冰冷的审视。
我迎着沈砚那疯狂的目光,看了他许久,然后,极慢极慢地,弯起了一个极其浅淡的弧度。
那不是一个笑容,里面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片虚无的悲凉和嘲讽。
太子殿下,我的声音在阴冷的牢房里轻轻响起,没有什么情绪,却像最锋利的冰片,刮过人的耳膜,事到如今,真假还重要吗
沈砚眼中的光亮,瞬间碎裂,变成一片死寂的灰败。他抓着栏杆的手无力地滑落,整个人瘫软下去,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
呵……呵呵……他低低地笑起来,笑声比哭更难听,是啊……不重要了……都不重要了……
他猛地抬头,死死盯着我,眼神变得异常古怪,混合着最后的不甘和一种破罐破摔的恶毒:顾沅!你以为你跟了他就能有好下场吗你以为他萧衍是什么好东西他不过也是个玩弄权术、冷血无情的怪物!你等着!你迟早会变得比我更惨!我在地狱等着你!哈哈哈哈——
他的狂笑声在空旷的牢房里回荡,刺耳又可悲。
萧衍的眉头终于蹙起,眼中掠过一丝不耐的杀意。他揽住我的肩,将我往后带了一步,远离那癫狂的囚徒。
看来太子殿下癔症又犯了。他声音冷冽,需要好生静养。
他不再多看沈砚一眼,拥着我转身离去。
身后,沈砚歇斯底里的诅咒和狂笑越来越远,最终被沉重的牢门彻底隔绝。
走出刑部大牢,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我微微眯起眼,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却依旧驱不散那萦绕在鼻端的、绝望腐朽的味道。
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
萧衍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仿佛刚才只是去观赏了一场无聊的闹剧。
良久,他忽然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后悔吗
我怔了一下,才明白他问的是去见沈砚。
我摇摇头。
觉得他可怜
这次,我沉默了片刻,才轻声道:路是他自己选的。
从他将我当做替身娶回东宫,从他一杯杯毒酒、一次次暗杀中冷眼旁观,从他写下休书,从他派出死士……每一步,都是他自己走向这深渊。
萧衍睁开眼,看向我,眸色深沉难辨:记住他刚才的话。
我抬眼看他。
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近乎残酷的弧度:他说得对,本王不是什么好人。这靖王府的金笼子,进来了,就再无出去的可能。哪怕日后你觉得本王比他更不堪,也只能待着。
他伸手,用指尖抬起我的下巴,迫使我直视他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寒潭:怕吗
我看着他那张俊美却冷漠的脸,看着他那双掌控一切、也吞噬一切的眼睛。
心底奇异地一片平静。
怕早就怕过了。如今,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我极轻地摇了摇头,声音低而清晰:王爷忘了
妾身如今,只怕活得不够长。
刑部大牢里那股子阴冷腐臭的气息,像是缠在了骨头上,回到靖王府澄园好几日,都挥之不去。
沈砚最后那癫狂恶毒的诅咒,时而尖锐,时而模糊地在耳边回响——你迟早会变得比我更惨!我在地狱等着你!
我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支碧绿的暖玉簪。玉是顶好的暖玉,触手生温,可再怎么焐,也暖不进我心里去。
鬼手圣医的药一日比一日刁钻,药浴的水滚烫得几乎要褪掉一层皮,金针扎下去,不再是万针钻心,而是某种更深沉的、刮骨吸髓般的酸麻痛楚,仿佛要将潜藏在骨髓血脉里的那点缠丝寒毒,一丝丝抽离出来。
过程痛苦得让人只想立刻死了干净。但我咬着软木,一次都没哼出声。
恨意是比任何猛药都更烈的支撑。我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沈砚前头。
萧衍来得更勤了,有时深夜带着一身露水寒意进来,也不点灯,就坐在我榻边黑暗中,沉默地听着我压抑的喘息和咳嗽。偶尔,他会伸手探进锦被,准确找到我冰冷痉挛的小腿,用他那带着薄茧的手掌,不轻不重地揉按,直到那僵硬的肌肉一点点松弛下来。
他不说话,我也不问。一种诡异的默契在血腥和药味之间滋生。
这日午后,天色沉得如同砚台里磨浓的墨,眼看一场大雪就要压下来。
孙太医刚替我行完针,我正在喝那碗苦得舌根发木的药汁,萧衍便大步走了进来,脸色比窗外的天色还要沉冷几分。
他挥退了孙太医和侍女,屋内只剩我们二人。
苏皎皎死了。
他开口,声音平淡无波,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我端着药碗的手猛地一颤,漆黑的药汁泼洒出来,溅在雪白的中衣上,洇开一团污渍。
怎么……死的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悬梁自尽。萧衍走到我榻边,抽出我手中的药碗,随手放在一旁,目光落在我衣襟的药渍上,眉头微不可查地一蹙,就在东宫偏殿。留了遗书,泣血陈情,说是一切都是她一人所为,是她嫉恨你得了太子青睐,是她买通旧仆给你下毒,是她假传太子之意派出生士……与太子殿下毫无干系,她以死明志,求陛下和太子殿下恕罪。
我听着,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好一个以死明志!好一个一人承担!
苏皎皎那样惜命又虚荣的人,会为了保沈砚而自尽这谎扯得未免太不高明。可偏偏,她死了。死无对证。所有的罪名,都被她一力扛下,扣得严严实实。
那沈砚呢他岂不是……
陛下看了遗书,勃然大怒,斥责苏家教女无方,狐媚惑主,但……萧衍冷笑一声,那笑声里淬着冰,终究是‘念及太子受其蒙蔽,痛失所爱,心智失常,行事多有偏颇’,加之朝中几位老臣苦苦求情。陛下开恩,夺了苏家所有爵位官职,流放三千里。至于太子……
他顿了顿,看向我,眸色深得不见底:罚其在东宫闭门思过三年,非诏不得出。静思己过。
闭门思过三年。
好一个静思己过!
我猛地攥紧了身下的锦被,指节根根泛白,一股腥甜再次涌上喉咙,被我死死咽了回去。
这就是结局苏皎皎顶了所有的罪,用一条命,换了他一个闭门思过那我受的苦,我中的毒,那些死去的护卫,又算什么!
一股暴戾的毁灭欲几乎要冲垮我的理智。
萧衍忽然伸手,覆上我紧攥的拳头。他的手掌温热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压。
急什么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冷酷的玩味,戏还没唱完。
他俯下身,凑到我耳边,气息拂过我的耳廓,声音轻得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你以为,苏皎皎真是自尽
我猛地抬眼看他。
他嘴角那抹弧度冰冷而残忍:她不死,怎么坐实太子的罪她不死,陛下那点可怜的父爱,怎么忍心真的废了自己亲手立的储君
我心脏狂跳,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是他……是萧衍!
他直起身,欣赏着我脸上的震惊和恐惧,如同欣赏一件完美的作品。
本王说了,他指尖划过我冰凉的脸颊,带来一阵战栗,会帮你,把外面那些欺负过你的东西,一个个,都捏碎。
这才只是开始。
他说完,转身离去,玄色王袍的下摆扫过门槛,消失在昏暗的光线里。
我独自坐在榻上,浑身冰冷,久久无法动弹。
窗外,第一片雪花悄然飘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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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皎皎的殉情和皇帝的轻拿轻放,像一块巨石投入早已暗流汹涌的朝堂,激起的不是平息,而是更大的漩涡。
太子一党似乎看到了希望,试图借此反扑。然而,更多不利于东宫的证据,却在此时恰到好处地涌现出来。
有当年经手苏家贪墨案的老吏突然回忆起关键细节,指向东宫曾暗中施加影响。有边关将领密奏,提及曾收到盖有东宫私印的诡异指令。甚至当年沈砚遇刺、我为他挡箭的那次,都有线索隐隐暗示,那场刺杀本身或许就另有蹊跷。
桩桩件件,都不足以立刻定罪,却像无数细密的针,不断刺向皇帝那颗本就猜疑渐重的心。
沈砚被变相软禁在东宫,形同囚徒。据说他状况极差,时而癫狂咆哮,时而枯坐终日,
憔悴得不成人形。
所有这些消息,都被沉星一丝不苟地汇报给我。
我听着,心中再无波澜。
只是咳血的次数,莫名又频繁起来。鬼手圣医眉头越皱越紧,药方换了又换,萧衍带来的珍稀药材几乎堆满了半间库房,那附骨之疽般的缠丝却依旧顽固地蚕食着所剩无几的生机。
我变得嗜睡,精神一日不济一日。常常靠在窗边,看着院中那株萧衍移来的红梅在雪中绽出点点血色,一看就是大半日。
萧衍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待在澄园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他将公务直接搬到我外间处理,朱笔批阅奏章的沙沙声,成了我昏沉梦境里不变的背景音。
他不再说什么刺激我的话,只是偶尔在我咳得厉害时,会沉默地递过一杯温水,或者在我冷得发抖时,将地龙烧得更暖,甚至会将畏寒的我连人带被子抱到烧着暖炕的书房隔间,让他一抬眼就能看到。
这种无声的看守,带着一种偏执的紧绷。
年关将近,宫中传来消息,久病不出的皇后娘娘突然下了懿旨,要办一场小规模的家宴,只邀宗室近亲,说是冲一冲喜气,也瞧瞧久未见面的孩子们。特意点名,靖王妃务必到场。
沉星告诉我这消息时,眉头是皱着的:王妃,您的身子……
我看着窗外纷飞的大雪,缓缓道:躲不掉的。
该来的,总会来。
赴宴那日,我强打起精神,让侍女上了些脂粉,遮住病容。穿上亲王正妃品级的繁复宫装,沉重的头面压得脖颈生疼。
镜子里的人,苍白,消瘦,唯有一双眼睛,因为病弱,反而显得格外黑沉,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平静。
萧衍亲自过来接我。他今日也穿了正式的亲王礼服,玄衣纁裳,衬得面容愈发冷峻威严。他看到我时,目光凝滞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只伸出手:走吧。
宫宴设在一处暖阁。果然都是宗室亲眷,气氛却并不热络,透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压抑。
帝后并未一同前来,只派人传话让大家自便。
我坐在萧衍下首,尽量降低存在感,小口抿着温热的果酒,压着喉间不断上涌的痒意。
然而,总有不长眼的。
一位平日里与苏家走得近的郡王夫人,摇着团扇,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周围几桌听见:要说这世事真是难料。当初太子妃……哦不,是苏家那位小姐,何等风光,谁知竟是个福薄短命的,就这么想不开……
她旁边另一位夫人立刻接话,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我:可不是吗所以说,这人哪,得认命。不是自己的,强求来了,也守不住,反倒招祸……
听说啊,是心里有鬼,畏罪自尽……
啧,也不知道到底做了什么亏心事……
那些窃窃私语像苍蝇一样嗡嗡作响。
萧衍端着酒杯的手顿了顿,眸色一沉。
我轻轻按住他的手背,摇了摇头。
没必要。这些言语,伤不到我分毫。
就在此时,暖阁的门帘被猛地掀开,一股冷风灌入,吹得烛火摇曳不定。
所有人都诧异地抬头望去。
只见一个人影踉跄着冲了进来,守卫试图阻拦,却被他一把推开!
是沈砚!他竟从东宫跑出来了!
他瘦得几乎脱了形,穿着一身皱巴巴的、明显不合身的旧常服,头发胡乱束着,双眼赤红,目光涣散地在殿内疯狂扫视,嘴里喃喃着:沅沅……我的沅沅呢……我要见她……把她还给我……
他的出现,让原本就诡异的气氛瞬间冻结。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惊愕地看着这位形同疯癫的废太子。
沈砚的目光终于定格在我身上。
他像是沙漠中濒死的旅人看到了幻象,猛地朝我扑过来,声音凄厉破碎:沅沅!是你!你跟我回去!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信别人了!只有你对我好……只有你……
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
萧衍早已起身,将我严严实实挡在身后。两名侍卫迅速上前,死死架住了状若疯魔的沈砚。
放开我!你们这些狗奴才!放开!沈砚拼命挣扎,眼睛死死盯着我,泪水混着鼻涕淌了满脸,毫无储君仪态,像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沅沅!你答应过我的!你说过永远陪着我!你骗我!你们都骗我!哈哈哈哈……
他忽然又狂笑起来,指着萧衍:是你!是你抢走了她!你这乱臣贼子!不得好死!父皇!父皇你看啊!他要抢我的位置!他还要抢我的沅沅!
暖阁内死寂一片。只有沈砚癫狂的哭嚎和诅咒在回荡。
宗室亲眷们个个面色惨白,低头缩肩,恨不得把自己藏进地缝里去。
我站在萧衍身后,看着他宽阔的背脊,听着沈砚那不堪入耳的疯话,心中一片冰冷的麻木。
这就是我曾经倾尽所有去爱过、维护过的人。
可笑。可悲。
萧衍似乎彻底失去了耐心,声音冷得能冻结血液:太子殿下癔症深重,胡言乱语,惊扰圣驾,冲撞宫宴。拖下去,严加看管!即刻禀报陛下!
是!侍卫力道加重,要将沈砚拖走。
我不走!我不走!沅沅!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啊——沈砚嘶吼着,双脚乱蹬,目光绝望地穿透人群缝隙,死死钉在我脸上。
在那一片混乱和死寂中,我缓缓地,从萧衍身后,走了出来。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
我走到被侍卫架住、仍在疯狂挣扎的沈砚面前。
他停了下来,赤红的眼睛愣愣地看着我,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嘴唇哆嗦着:沅沅……
我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张曾经让我魂牵梦萦、如今却丑陋不堪的脸。
然后,我微微倾身,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对他说了最后一句话。
殿下,我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冷得像冰,你如今这副模样,真是……
连替我提鞋都不配了。
沈砚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那是一种极致的震惊、茫然,随即是铺天盖地的、毁灭性的绝望。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魂魄,眼睛瞪得极大,却空洞得映不出任何东西,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侍卫趁机将他粗暴地拖了下去。那咯咯的怪响一路远去,最终消失在寒冷的夜风里。
暖阁内依旧死寂。
我转过身,感受到无数道惊疑、恐惧、探究的视线。
萧衍站在原地看着我,眸色深沉如海,里面翻涌着某种我看不懂的、极其复杂的情绪。
我忽略掉所有目光,走回他身边,轻轻福了一礼:王爷,妾身有些乏了。
萧衍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伸出手,握住了我冰凉的手指。
他的掌心一如既往地温热有力。
好,他应道,声音听不出情绪,我们回府。
他牵着我,无视满殿噤若寒蝉的宗亲,径直向外走去。
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宫宴那夜回来后,我便彻底起不了身了。
像是耗尽了最后一点灯油,那盏本就微弱摇曳的生命之火,骤然黯淡下去。鬼手圣医的针石药浴第一次失去了效力,灌下去的药汁,十成里倒有八九成被更凶猛的咳嗽顶出来,混着黑紫的血块。
意识昏沉的时间远多于清醒。偶尔睁开眼,总能看到萧衍坐在榻边。有时他在批阅仿佛永远也处理不完的公文,朱笔划过纸页的沙沙声不断;有时他只是沉默地坐着,烛光在他冷硬的侧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目光沉郁地落在我身上,不知在想什么。
他不再试图跟我说话,只是在我咳得撕心裂肺时,会伸手过来,用一方干净的帕子,沉默地擦去我唇边颈间的血污。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笨拙,但那帕子总是雪白干燥的,带着他身上清冽的气息。
澄园里弥漫着一股越来越浓的死寂。侍女们走路都踮着脚尖,脸上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哀戚。沉星的伤好了大半,守在外间,眼神锐利如鹰,却掩不住深处的焦灼。
年关就在这种压抑的等待中,悄无声息地滑过去了。王府外隐约传来的爆竹声,听起来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
开春后,我的精神竟诡异地回光返照了几天。
能勉强坐起来,喝下小半碗清粥,甚至能让侍女扶着,到窗边晒一晒午后稀薄的阳光。
萧衍的脸色却并未因此缓和,反而愈发阴沉。他盯着我的眼神,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审度,仿佛要将我这虚假的生气牢牢钉在原地。
鬼手圣医被他一通发作,老头子脾气也上来了,吹胡子瞪眼地又加重了药量,银针一次比一次扎得狠,嘴里嘟囔着:阎王爷手里抢人……哪有那么容易……
我倒是平静了。能多活一刻,便多看一刻。至于结局,早已写好。
这日午后,我正靠着软枕闭目养神,萧衍忽然进来了,手里拿着一份明黄的卷轴。
是圣旨。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将圣旨递给我。
我有些费力地接过来,展开。
是废太子的诏书。
措辞严厉,罗列了十数条罪状:结党营私、窥伺帝踪、戕害手足、德行有亏、不堪储位……最后一句是废为庶人,圈禁皇陵,非死不得出。
没有提及苏皎皎,没有提及我,更没有提及那些阴私毒害。所有的肮脏,都被掩埋在这场政治斗争的废墟之下。
沈砚,彻底完了。
我拿着那卷沉甸甸的绸帛,看了很久很久。上面的字迹似乎都在晃动,模糊不清。
没有想象中的快意,也没有悲悯。只是一片虚无的空茫。
那个曾在我生命里掀起惊涛骇浪、将我彻底摧毁的男人,最终就这样轻飘飘地成了一纸诏书上的几行罪状。
也好。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地响起,像秋日最后一片枯叶摩擦过地面,皇陵清静,适合……静思己过。
萧衍拿回圣旨,随手丢在一旁,目光落在我过分平静的脸上,忽然道:不想亲眼去看看
我抬眼看他。
他嘴角扯起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明日,押送他离京。
我沉默了。
去看什么看一个疯子看一个废人去看我那些喂了狗的年岁和真心,最后还剩下怎样一摊烂泥
心底那片死寂的荒原里,却有什么东西,扭曲着探出头来。
是恨吗或许吧。总得有个了结。
……好。我听见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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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天气倒好,阳光灿烂,却没什么暖意。
我被裹得严严实实,坐在一辆不起眼的青呢马车里,停在离京官道旁的一处高坡上。从这里,可以清晰地看到下方蜿蜒的官道和络绎不绝的车马行人。
沉星陪在我身边,警惕地注意着四周。
等了约莫半个时辰,官道尽头出现了一队人马。
几名神色冷肃的押解官差,押着一辆囚车,缓缓行来。
囚车里的人,穿着一身灰扑扑的罪衣,头发花白散乱,佝偻着背,靠着栏杆,一动不动,像是一具早已失去灵魂的躯壳。
是沈砚。
不过短短数月,他已被彻底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看起来竟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马车离得有些远,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那具空洞的、毫无生气的轮廓。
囚车吱吱呀呀,越来越近。
就在经过我们所在的高坡下方时,囚车里的人仿佛有所感应,猛地抬起头,朝坡上望来!
隔着一片枯黄的草坡和飞扬的尘土,他的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马车车窗后的我。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浑浊,呆滞,遍布血丝,深处却燃烧着最后一点疯狂和不甘的余烬。
他死死地盯着我,嘴唇哆嗦着,似乎想喊什么,却只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声音。
押解的官差厉声呵斥了一句,一鞭子抽在囚车上。
他猛地一哆嗦,像是被抽醒了,那点疯狂的亮光迅速熄灭,只剩下彻底的灰败和绝望。他慢慢地、慢慢地低下头,将脸深深埋进肮脏的臂弯里,不再动弹。
囚车吱呀着,渐行渐远,最终变成一个模糊的黑点,消失在官道的尽头。
带走了我曾经的一切爱恨痴缠。
我放下车帘,隔绝了外面刺眼的阳光和尘土。
回去吧。我轻声道,声音疲惫到了极点。
沉星示意车夫驾车。
马车调头,驶向城内。
我靠在车壁上,闭上眼。体内那股支撑着我前来了结的气力,仿佛瞬间被抽空了。寒意从骨头缝里钻出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汹涌。
喉头腥甜翻涌,我猛地弯腰,剧烈地咳嗽起来,这一次,怎么也止不住。
沉星慌忙替我拍背,递过帕子。
帕子迅速被深色的血浸透。
视线开始模糊,耳边嗡嗡作响。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我仿佛听到沉星惊恐的呼喊,和马车外骤然加快的马蹄声。
……终于,要到头了吗
也好。
黑暗彻底吞噬了一切。
黑暗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意识在其中沉浮,每一次挣扎着想要浮出水面,都被更沉重的力量拖拽回去。肺腑像是被冰锥反复凿穿,又像是被放在文火上细细煎熬,冷与热的极端痛楚交织,撕扯着所剩无几的神智。
偶尔有短暂的清醒,眼前晃动的是鬼手圣医那张沟壑纵横、前所未有的凝重的脸,还有萧衍。他总是在,有时攥着我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有时只是站在阴影里,像一尊沉默的、压抑着风暴的雕像。
苦得骇人的药汁被强行灌入,银针扎遍全身,带来短暂的清明和更持久的虚脱。我像个破败的玩偶,被他们用各种匪夷所思的方法,一次次从鬼门关硬生生拖回那么一星半点。
时间失去了意义。只知道窗外的光线亮了又暗,暗了又亮。
直到某一日,或许是在又一轮酷烈如凌迟的行针之后,那蚀骨的寒冷和剧痛,竟奇迹般地褪去了一些。虽然依旧是油尽灯枯的虚弱,但至少,那无时无刻不在啃噬五脏六腑的冰锥,似乎暂时休眠了。
我能喘上一口完整的气,而不引发撕心裂肺的咳嗽。
鬼手圣医搭着我的脉,枯瘦的手指停留了许久许久,久到我都以为他又要宣布什么噩耗。他却长长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脊梁骨,瘫软在椅子里,哑声道:……暂时,压住了。
一直立在床尾阴影里的萧衍,猛地向前一步。
他没有看圣医,眼睛只死死盯着我,像是要确认我是否还有呼吸。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布满了血丝,下颌绷得像铁。
他什么都没问,只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赏!
沉重的赏赐被抬下去,鬼手圣医却只是摆了摆手,瘫在那里喘气,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萧衍挥退了所有人,包括一步三回头的沉星。
屋内只剩下我们两人,和弥漫不散的苦涩药味。
他走到床边,坐下。动作有些僵硬。他伸出手,似乎想碰碰我的脸,指尖却在即将触及时顿住,转而拂开散落在我额前被冷汗浸湿的发丝。
他的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
感觉如何他问,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许久未曾开口。
我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发出一点气音:……还好。
这微不足道的两个字,却让他紧绷的肩膀骤然松弛下来几分。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那骇人的赤红似乎褪去了一些。
那就好。他低声道,像是自言自语。拿起旁边温着的清水,用银匙一点点喂给我。
水流滋润了干涸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生机。
之后的日子,我便在一种极度虚弱却不再时刻濒死的状态中缓慢恢复。
能喝下些清薄的米汤,能在搀扶下勉强坐起片刻,甚至能说上几句话。
萧衍几乎将所有的公务都挪到了澄园的外间处理。他待在我身边的时间,长得令人窒息。有时他批阅奏章,我就昏沉沉地睡着;有时我醒着,他便拿了书在一旁看,或者干脆什么都不做,只是看着我。
一种诡异的平静笼罩下来。仿佛外面所有的腥风血雨、朝堂倾轧都暂时远离了这座精致的牢笼。
直到暮春的一日午后。
阳光透过新绿的枝叶,在窗棂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精神稍好,正倚在窗边的软榻上,看着外面一株晚开的碧桃。
萧衍坐在一旁,手里拿着一份刚从边关送来的急报,眉头微锁。
沉星无声地进来,脸色有些异样,福了一礼,低声道:王爷,王妃……皇陵那边,传来消息。
萧衍的目光从急报上抬起,没什么温度地扫过去。
我的心莫名一跳。
说。萧衍语气平淡。
沉星深吸一口气,声音压得更低:废庶人沈砚……于三日前夜里,暴毙于禁所。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窗外有鸟儿清脆的啼叫,更衬得屋内死寂。
我捏着薄毯边缘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些许。
……怎么死的问出口的是萧衍,他甚至又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急报,仿佛那消息还不如边关军情重要。
报的是……忧思成疾,旧伤复发。沉星的回答滴水不漏。
哦。萧衍淡淡应了一声,挥了挥手。
沉星悄然退下。
屋内又只剩下我们两人,和那份关于前太子死讯的、轻飘飘的报告。
忧思成疾旧伤复发真是……好一个顺理成章。
我望着窗外那株开得没心没肺的碧桃,阳光有些刺眼。
那个曾在我生命里掀起滔天巨浪,将我卷入无底深渊,最终又将我弃如敝履的男人,就这么死了。死得无声无息,像一粒尘埃,消散在皇陵冰冷的囚室里。
没有惊天动地,没有最后一面,甚至没有一个像样的死因。
真是……潦草得可笑。
我以为我会快意,会解脱,或者至少,该有一丝波澜。
可什么都没有。心口那片地方,早已被更深的寒毒和漫长的痛苦蚀空了,只剩下麻木的疲惫。
一只温热的手掌忽然覆上我冰凉的手背。
我微微一颤,转过头。
萧衍不知何时放下了那份急报,正看着我。他的目光很深,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锐利,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觉得便宜他了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在我耳膜上。
我怔怔地看着他。
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冰冷彻骨的弧度:活着圈禁,看着曾经拥有的一切烟消云散,看着仇人步步高升,日复一日咀嚼绝望……有时候,比死了更难受。
他的指尖,轻轻划过我的虎口,那里曾因紧握幽羽匕首格挡刺杀而崩裂,留下了一道淡淡的粉色疤痕。
死了,反倒一了百了。他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缓慢而清晰,本王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我心脏猛地一缩,血液似乎都在瞬间凝固了。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沈砚的死……
我不敢想下去。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起,比那缠丝之毒更刺骨。
萧衍却不再多言,只是收回了手,重新拿起那份边关急报,仿佛刚才只是随口评价了一句天气。
阳光依旧明媚,碧桃花瓣被风吹得轻轻摇曳。
我却觉得周身发冷,被他话语里那轻描淡写却足以碾碎一切的冷酷,彻底冻僵。
他替我报了仇,用最彻底、最残忍的方式。
可我感受不到丝毫快慰,只有一种更深沉的、坠入无边黑暗的恐惧。
这座金雕玉砌的笼子,它的主人,远比我想象的,更可怕。
而我,早已无处可逃。
良久,我极其缓慢地转过头,重新望向窗外,声音轻得像一缕随时会散去的烟。
……王爷说的是。
暮春的风裹挟着残花的气息,吹进澄园,却吹不散那股子浸入骨髓的药味和沉重。
沈砚的死讯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几圈涟漪,便迅速沉底,再无痕迹。朝野上下对此讳莫如深,仿佛从未有过这样一位太子。靖王府更是安静得异样,下人们行走无声,连眼神都透着小心翼翼。
我的身子在那场几乎耗尽心血的拉锯战后,进入了一种诡异的平稳期。不再咳血,也能勉强下床走几步,只是虚弱得厉害,一阵风都能吹倒,脸色苍白得透明,映得眼珠越发黑沉沉的,没有半点活气。
萧衍依旧守得紧,只是那股紧绷的、仿佛随时要择人而噬的戾气,稍稍收敛了些。他不再时刻盯着我,但澄园里外,明里暗里的守卫,只增不减。
这日晌午,用了药,我靠在窗边软榻上假寐。阳光暖融融地落在身上,却暖不进心里。
外间传来极低的说话声,是萧衍和他的心腹幕僚。
……北狄王庭内乱,三王子弑父篡位,其人暴虐,恐今岁秋凉后,边关又起烽烟……幕僚的声音压得低,断断续续。
……粮草、军械需早做筹备……陛下之意,怕是仍要王爷……另一人接口。
萧衍的声音听不分明,只偶尔传来一两声简短的回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
我的心莫名一跳。边关……战事……他要走
这个念头毫无预兆地窜出来,竟让我荒芜的心湖泛起一丝极细微的波动。是……解脱还是别的什么我说不清。
里间的珠帘被撩开,萧衍走了进来,带着一身淡淡的墨香和窗外阳光的味道。他瞥了我一眼,见我醒着,便很自然地走到榻边坐下,拿起我方才看了一半便丢开的话本子。
吵到你了他随口问,目光落在书页上。
我摇摇头:没有。
他不再说话,只就着我看的那一页,继续往下念。他念书的语调依旧没什么起伏,平平板板,却奇异地让人心安。
念完一章,他合上书,看向我:过几日,本王需离京一趟,赴北境巡防。
果然。我垂下眼睫,看着自己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手指,轻轻嗯了一声。
短则两月,长则半年。他补充道,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审度的意味。
我又嗯了一声。
屋内陷入沉默。
良久,他忽然伸手,抬起我的下巴,迫使我看着他。
没什么想说的他问,眸色深沉。
我看着他那张冷峻的脸,心底那片死水微澜早已平息,只剩下麻木的疲惫。说什么求你留下还是祝你一路顺风
最终,我只是极轻地摇了摇头:王爷早去早回。
他盯着我看了半晌,像是要从我眼里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伪饰或情绪。最终,他似是嗤笑了一声,松开手,语气听不出喜怒:放心,死不了。没给你挣个更牢靠的笼子前,本王舍不得死。
他的话总是这样,带着刺骨的寒意和赤裸裸的占有。
我重新闭上眼,不再看他。
之后几天,靖王府明显忙碌起来,车马进出频繁,一副整装待发的景象。萧衍更是忙得不见人影,偶尔过来,也是带着一身风尘和冷凝的气息,检查我喝药的情况,吩咐沉星和鬼手圣医诸多事项,语气不容置疑。
离京前夜,他来了澄园,却不像平日那样或处理公务或看书,只是坐在我榻边,沉默地看着我。
烛火噼啪作响,将他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府里都已安排妥当,孙太医和鬼手都会留下。他终于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低沉,沉星会寸步不离地守着你。若有急事,可动用书房暗格里的印信。
我点点头:知道了。
他又沉默下去,目光落在我颈间。那里空荡荡的,除了病骨支离,什么饰物也没有。
他忽然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
是一块玉佩。触手生温,是极品的暖玉,雕琢成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凰,展翅欲飞,细节精美绝伦,却透着一股内敛的霸气,绝非寻常之物。
他将玉佩放入我掌心。玉是暖的,还带着他身体的温度。
戴着。他命令道,语气不容置疑,除非死了,否则不准摘下来。
我握着那枚玉佩,凤凰的翅尖硌着掌心。这玉……太过贵重,也太过显眼。
王爷……我下意识地想推拒。
他却已俯下身,冰凉的唇毫无预兆地压了下来,堵住了我所有未出口的话。
那不是一個温柔的吻,更像是一种粗暴的烙印,带着惩罚般的啃噬和占有,唇齿间弥漫开淡淡的血腥味。
我僵在那里,浑身冰冷,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许久,他才放开我,指腹用力擦过我被蹂躏得红肿的唇瓣,眼神暗沉得吓人:记住我的话,顾沅。
他起身,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玄色王袍拂过门槛,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我独自躺在榻上,唇上还残留着刺痛和那血腥味,掌心紧紧攥着那枚凤凰玉佩,冰冷的玉渐渐被焐热,烫得惊人。
第二日,天还未亮,府外便传来车马銮铃远去的声音。
他走了。
澄园仿佛瞬间空了一大半,连空气都变得稀薄起来。
我依旧按时喝药,吃饭,睡觉,在沉星的搀扶下到院中散步。日子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
只是夜里醒来,身旁空荡冰冷,再无那具散发着热意和无形压迫感的身躯。外间也不再有点灯批阅奏章的沙沙声。
偶尔,会收到北境送来的军报副本——这是萧衍离京前吩咐的,仿佛要让我知晓他的动向。战事似乎并不顺利,北狄新王果然凶悍,小规模冲突不断。
我看着那些冰冷的文字,想象着边关的风沙和血火,心中却一片漠然。
他的生死,帝国的疆土,与我何干我不过是被困在这金笼子里,苟延残喘的一只雀儿罢了。
直到一月后的一个深夜。
我已睡下,却被外间一阵极其压抑的、混乱的脚步声和低语声惊醒。
心脏莫名地狂跳起来。
沉星很快进来,脸色是从未有过的苍白和惊慌,甚至忘了礼节,声音发颤:王妃……北境……八百里加急军报……王爷他……他率轻骑追击狄寇,中了埋伏……身中毒箭……坠马落入了冰河……至今……生死不明!
我猛地坐起身,眼前一阵发黑,耳畔嗡嗡作响。
军报……中毒箭……坠冰河……生死不明……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我空洞的胸腔里。
手里紧紧攥着的那枚凤凰玉佩,原本温润的玉料,此刻竟冰凉刺骨,硌得掌心生疼。
我看着沉星毫无血色的脸,看着窗外漆黑如墨的夜。
整个世界仿佛在这一瞬间,彻底失去了声音。
那枚凤凰玉佩硌在掌心,冰凉的触感一路蔓延,冻僵了四肢百骸。
坠冰河。生死不明。
六个字,在空洞的脑海里反复撞击,撞出嗡嗡的回响,却激不起半点波澜。好像听到的是别人的事,一个遥远国度传来的、无关紧要的战报。
沉星还跪在榻前,肩膀微微发抖,脸色白得吓人。
我看着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干涩得发不出声音。试了几次,才挤出一点嘶哑的气音:……知道了。
沉星猛地抬头,眼睛里全是难以置信的惊惶,似乎期待着我该有更激烈的反应,痛哭,晕厥,或者至少,该有一丝活人的震动。
可我什么都没有。只是觉得更冷了,那股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寒意,比鬼手圣医药浴时刮骨吸髓的痛楚更甚,冰封了所有可能滋生的情绪。
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躺了回去,拉高锦被,连头一起蒙住,将自己隔绝在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里。
外面似乎又传来了些动静,有人压着嗓子急切地说话,脚步声杂乱。沉星退了出去。
一切又渐渐归于死寂。
只有掌心那枚玉佩,冰冷地贴着皮肤,提醒着我方才听到的消息,不是幻觉。
他……可能死了。
这座金笼子最坚固的那根栏杆,或许……已经断了。
这个认知,像一滴冰水落入滚油,没有炸开,反而让那一片死寂的油面,更加凝固了。
之后几天,澄园彻底成了一座冰窖。消息被严密封锁,但那种山雨欲来的压抑,却无孔不入地渗透进来。下人们脸上带着一种末日将至的惊惧,走路几乎是用飘的。
鬼手圣医来的次数莫名多了起来,每次请脉的时间也格外长,枯瘦的手指搭在我腕间,眉头拧成了死结,却不再念叨那些晦涩的药理,只是反复探究地看我,仿佛想从我这张枯槁平静的脸上,找出些什么。
汤药似乎又加重了,苦得舌根彻底失去了知觉。
我照常喝药,吃饭,昏睡。偶尔清醒,就靠着窗,看院子里那几株晚开的桃花,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春雨打落,零落成泥。
萧衍生死不明的消息,像一块巨石投入深潭,表面的平静之下,暗流开始疯狂涌动。
先是朝中几位原本依附靖王的官员,态度变得暧昧不明,递来探问的帖子被沉星冷着脸一律挡了回去。接着,王府外围巡逻的护卫明显增加了,气氛一日比一日紧绷。
沉星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我,眼下的乌青越来越重,眼神却锐利得像淬了毒的刀子。
这日午后,我正昏沉睡着,却被外间一阵压抑的争执声惊醒。
……娘娘病体未愈,受不得惊扰!诸位请回!是沉星的声音,冷硬如铁。
一个略显尖细的、带着虚伪恭敬的男声响起:沉星姑娘,我等奉的是内阁的手谕,事关王爷下落,需请王妃过目几份紧要文书,辨认笔迹印信,耽搁不得啊!
内阁手谕
我的心微微一沉。
王爷的书信印信,自有长史官处置,何时需要劳动王妃病体尔等这是要趁王爷不在,欺主吗!沉星寸步不让。
姑娘此言差矣!正是因王爷下落不明,军国大事耽搁不起,才需王妃……
争执声越来越高。
我撑着身子坐起来,一阵头晕目眩。
珠帘哗啦一声被猛地掀开,几个穿着官袍、面色不善的男人竟强行闯了进来!沉星拦在前面,手已按在腰间的软剑上,眼神狠厉,眼看就要血溅五步!
沉星。我开口,声音虚弱,却让屋内剑拔弩张的气氛骤然一滞。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我。
我靠在枕上,看着那几位不速之客。为首的是个面白无须的中年官员,眼神闪烁,带着一种试探的贪婪。
王妃娘娘,他假意躬身行礼,语气却无多少恭敬,下官等奉内阁之命,前来请娘娘协助查验几份边关送回的残破文书,事关王爷……
拿来吧。我打断他,声音没什么力气,却异常平静。
那官员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我这般配合,随即眼中闪过一丝得意,示意身后随从捧上一个托盘,里面是几份染着暗褐污迹、边缘焦黑的纸页。
我示意沉星接过来。
纸张粗糙,上面的字迹潦草模糊,确实像是仓促间写就的军报。内容语焉不详,只提及遭遇埋伏,损失惨重。落款处的印信模糊不清,但格式……确是靖王军中式样。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这些东西,做得真像。
娘娘可能辨认,这是否是王爷亲笔或是哪位将军……那官员紧盯着我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表情变化。
我抬起眼,目光缓缓扫过他们几人,最后落在那官员脸上。
大人,我轻轻咳嗽了一声,用帕子掩住嘴,声音愈发气弱,我久病缠身,神思昏沉,王爷的公务,从不许我沾染半分。这些文书……我看不懂。
那官员脸色一僵:娘娘……
至于笔迹印信,我放下帕子,露出一抹虚弱的、近乎恍惚的笑,王爷的字,自然是好的。只是这些……被血污火燎得不成样子,我实在……眼拙,认不清了。
我句句推脱,字字软弱,却将他们的咄咄逼人无声地挡了回去。
那官员脸色变幻,还想再说什么。
我却猛地蹙紧眉头,发出一连串剧烈的咳嗽,整个人蜷缩起来,痛苦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气。
娘娘!沉星立刻上前扶住我,厉声对那几人道,诸位也看到了!王妃娘娘病体沉重,若因尔等惊扰有个好歹,等王爷回来,看你们有几个脑袋够砍!
提到王爷回来,那几人脸色明显一变,眼底闪过一丝忌惮。
为首官员悻悻地收了文书,勉强说了几句场面话,带着人灰溜溜地退了出去。
珠帘落下,隔绝了外界。
我止住咳嗽,缓缓坐直身体,脸上那点伪装出来的虚弱瞬间褪去,只剩下冰冷的疲惫。
娘娘,他们……沉星眼中忧色更重。
冲着王府的兵符和暗桩名录来的。我淡淡道,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锦被下那枚冰冷的凤凰玉佩,这才只是开始。
萧衍这座山一旦有崩塌的迹象,山下那些豺狼虎豹,自然会迫不及待地扑上来,企图分食血肉。
接下来的日子,果然如我所料。
试探和刁难变本加厉。王府名下的产业莫名受到官府核查刁难,几位掌事的旧人被以各种借口带走问话。朝中弹劾靖王刚愎自用、致使边关失利的奏疏突然多了起来。甚至连宫中都隐约传出风声,陛下忧心忡忡,对靖王此番失利颇为失望。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
澄园之外,风雨欲来。澄园之内,我和沉星,还有少数几个死忠的旧人,如同被困在即将沉没的孤船上,守着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灯火。
鬼手圣医的药似乎也失去了往日的效力,寒意卷土重来,夜里时常咳醒,看着帐顶繁复的绣纹,一夜夜等到天明。
萧衍……他真的回不来了吗
这个念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若他真的死了,这座笼子,也就彻底碎了。而我这只早已被拔光了羽毛、毒坏了根骨的雀儿,又能扑腾了几时最终不过是落在外面那些豺狼嘴里,死得更加不堪。
掌心那枚玉佩,愈发冰凉刺骨。
又过了几日,一个更坏的消息传来。
一直称病不出的皇后娘娘,突然下了懿旨,宣靖王妃入宫说话。
沉星接到消息时,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娘娘,不能去!这分明是……
我抬手止住了她的话。
皇后的懿旨。躲不过的。
更衣吧。我平静地道。
穿上亲王正妃的繁复朝服,沉重的头面压得我几乎直不起腰。脂粉盖不住病容,反而显得更加诡异。
镜子里的人,像一具被华丽衣饰装点起来的骷髅。
马车驶向紫禁城,一路沉默。沉星陪在我身边,手一直按在剑柄上,眼神决绝。
踏入皇后寝宫,一股浓郁的、甜腻的熏香扑面而来,几乎令人作呕。
皇后并未在正殿,宫人引着我穿过层层帷幔,来到一处温暖如春、陈设却略显朴素的暖阁。
她穿着一身暗紫色的常服,未施粉黛,靠在软榻上,看起来竟有几分真实的憔悴。见到我,她脸上露出一抹温和的、却不及眼底的笑意。
快起来,可怜见的,病成这样,何必行此大礼。她虚扶了一下,语气慈和,赐座。
我依言在下首的绣墩上坐了,垂眸敛目。
宫人奉上茶点,悄然退下。暖阁里只剩下我和她,还有侍立在她身后的两个心腹老嬷嬷。
皇后慢条斯理地拨着茶盏盖,并不看我,只悠悠叹道:真是多事之秋啊。边关不太平,皇上忧心,我这心里也日夜难安。听说……靖王那边,还没消息
我低声应道:劳娘娘挂心,暂无消息。
唉……她又叹了口气,放下茶盏,目光终于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怜悯的审视,真是苦了你了。年纪轻轻,就要经受这些。本宫瞧着,你这身子骨……怕是也经不起太多折腾了。
我沉默着。
她话锋一转,语气愈发温和,却像柔软的刀子,慢慢割过来:靖王此番……凶多吉少。你还年轻,往后的日子还长。总不能……就这么守着,拖着一身病,熬干在这王府里吧
我指尖微微一颤。
她身子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蛊惑般的关切:皇上和本宫的意思呢,是想给你指条明路。只要你肯点头,交出王府的那些……嗯,琐碎东西。本宫便做主,替你换个清净身份,送你去江南暖和之地好生将养,保你后半生富贵无忧,如何暖阁里熏香袅袅,皇后那张看似慈和的脸,在氤氲的香气后,显得模糊而不真实。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像裹着蜜糖的毒药。
我缓缓抬起头,迎上她那双看似温和、实则冰冷的眼睛。
胸腔里那股熟悉的寒意又开始翻涌,喉头腥甜上涌。
我轻轻咳嗽了一声,用帕子掩住嘴,再放下时,唇角似乎染上了一抹极淡的红痕。
然后,我对着皇后,极慢极慢地,绽开一个虚弱至极、却又带着某种诡异平静的笑容。
声音轻得像叹息,却清晰地敲在死寂的暖阁里。
娘娘的好意……妾身心领了。
只是……
王爷出征前吩咐过……
我顿了顿,看着皇后骤然眯起的眼睛,一字一句,缓慢而清晰。
除非死了……
否则,妾身……得替他,看好这个家。
皇后那双保养得宜、戴着华丽护甲的手,猛地攥紧了膝上的锦缎。暖阁里甜腻的熏香似乎瞬间凝固,空气粘稠得让人窒息。她脸上那层伪装的慈和寸寸剥落,露出底下冰冷的玉石般的本质。
顾沅,她声音依旧维持着平稳,却淬上了冰碴,你可想清楚了这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靖王……怕是回不来了。你拖着这破败身子,替他守着这空架子,又能守到几时最后不过是跟着这王府一起陪葬!
我迎着她陡然锐利起来的目光,肺腑间那股熟悉的绞痛又开始隐隐发作,喉头腥甜翻涌。我强行压下,唇角那抹虚弱的笑意却未曾改变。
娘娘……说的是。我轻轻咳嗽,声音气若游丝,妾身……自是明白。只是王爷军令如山……妾身,不敢违逆。
我将军令二字,咬得微重了些。
皇后的瞳孔几不可查地一缩。她盯着我,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我这个一直被她视为蝼蚁、视为棋子的人。她或许以为我会惊慌,会恐惧,会在她恩威并施下屈服,乖乖交出她想要的东西。
但我没有。我只是用最柔软的语气,说着最顽固的拒绝。
她身后的一个老嬷嬷上前一步,声音尖利:王妃娘娘!皇后娘娘这是怜惜您!您别不识好歹!如今这形势,没了靖王府,您……
李嬷嬷。皇后淡淡打断了那老嬷嬷的话,目光却依旧锁在我脸上,仿佛想从我这张枯槁平静的面具下,找出哪怕一丝裂痕。
她看了我很久,久到暖阁里的地龙都仿佛失去了温度。
最终,她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丝毫暖意,只有一片冰冷的厌倦。
好,好得很。她重新靠回软枕上,挥了挥手,像是拂去一粒尘埃,既然你心意已决,本宫也不便强求。只是……往后的路,你好自为之吧。
谢娘娘体恤。我垂下眼睫,轻声应道。
从皇后寝宫出来,重新坐上马车,沉星立刻抓住我的手,指尖冰凉一片:娘娘,您……
我摇摇头,疲惫地闭上眼,将所有翻涌的气血和寒意死死压回深处。背脊却绷得笔直,直到马车驶离宫门很远,才缓缓松懈下来,泄力地靠在车壁上,冷汗早已浸透重衣。
皇后不会罢休。今日是怀柔,下一次,就不知是什么了。
回到澄园,气氛比离去时更加凝滞。鬼手圣医候在门口,脸色难看地给我诊了脉,二话不说,又加重了一剂猛药。
灌下那碗苦得发黑的药汁,我昏沉地睡去,梦里却不是边关的风雪或皇后的冷脸,而是萧衍离去前那个粗暴的、带着血腥味的吻,和他那句冰冷的命令。
除非死了,否则不准摘下来。
掌心下意识地攥紧,那枚凤凰玉佩冰冷的棱角硌着皮肉,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
接下来的日子,果然风刀霜剑严相逼。
王府名下几处最赚钱的产业先后被官府以各种莫须有的罪名查封查账。王府长史被请去刑部协助调查某一桩陈年旧案,一去便是数日。甚至澄园每日的食材供给都开始变得磕磕绊绊,送来的东西不是陈米就是烂菜。
沉星和几个留下的老人拼力周旋,个个熬得眼睛通红。
朝堂上,要求另选贤能、主持北境军务、彻查靖王失利缘由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原本一些依附靖王的官员,要么保持沉默,要么悄然改换了门庭。
树倒猢狲散,从来如此。
我依旧每日喝药,在沉星的搀扶下,强撑着到前厅露一面,处理一些必须由王妃出面才能勉强维持的府务。面对各方或明或暗的刁难和刺探,我只重复着病弱、昏聩、一问三不知的模样,将所有实质性的交锋,都推给等王爷回来定夺。
他们看我一副随时会咳血晕厥的模样,又顾忌着萧衍万一真的没死……倒也不敢逼得太紧,只是那包围圈,肉眼可见地越收越紧。
澄园,真的成了一座孤岛。
直到那日午后,兵部一位侍郎亲自带着一队兵士,堵在了王府正门前,声称奉内阁钧令,要清点王府库藏军械,以备边关不时之需。
沉星拦在门前,手按剑柄,眼神如欲噬人:王府库藏,乃王爷私产,岂是你说清点就清点的!可有陛下圣旨!
那侍郎皮笑肉不笑:沉星姑娘,军情紧急,特事特办!内阁手谕在此!莫非靖王府要拥兵自重,抗命不成!
好大一顶帽子扣下来!
双方剑拔弩张,眼看就要血溅王府门前!
我被侍女搀扶着,赶到前院时,看到的就是这副景象。周围已经远远围了不少探头探脑的百姓和各方眼线。
沉星。我唤了一声,声音不大,却让紧绷的气氛一滞。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我。
我推开搀扶的侍女,一步步,极其缓慢地走到大门前。春日的阳光照在我脸上,苍白得透明。我剧烈地咳嗽起来,用帕子捂着嘴,好半天才缓过气,看向那兵部侍郎。
大人……我气息微弱,王府库藏,皆是王爷私物。王爷出征未归,妾身一介妇人,实在……不敢擅动。
那侍郎眼底闪过一丝不耐和轻蔑:王妃娘娘!下官也是奉命行事!若延误军机,这责任……
我像是被他的厉声吓到,身体晃了晃,险些摔倒,幸得沉星一把扶住。
我靠在沉星身上,抬起眼,看着那侍郎,眼中水光氤氲,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地传开:大人非要如此相逼吗王爷……王爷如今生死未卜,你们……你们就要抄了他的家吗!
这话一出,周围顿时一片哗然!
那侍郎脸色骤变:王妃休要胡言!下官只是奉命清点……
清点我眼泪滚落下来,哭得浑身发抖,字字泣血,王爷在时,你们谁敢如此!如今他刚落下风,你们就迫不及待地欺上门来!这哪里是清点,分明是要趁火打劫!是要逼死我们孤儿寡母!陛下……陛下知道你们如此行事吗!皇后娘娘知道吗!
我哭得撕心裂肺,句句不离王爷生死未卜、欺辱孤儿寡母、陛下皇后,将一顶欺凌弱女、趁人之危的大帽子,狠狠反扣了回去!
那侍郎被我哭骂得脸色青白交错,周围百姓的指指点点和议论声越来越响,他带来的兵士也面露迟疑。
他万没想到我这病得快死的人,竟敢当众撒泼,把事情闹得如此难堪!
你……你……他指着我,气得说不出话来。
我猛地吸了口气,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眼睛一闭,软软地朝后倒去。
娘娘!沉星惊呼一声,及时抱住我,厉声喝道,王妃娘娘若有个三长两短!你们谁都别想活!滚!都给我滚!
她抱着我,转身就往回走,留下门外一片混乱和那侍郎铁青的脸。
这一晕,半真半假。
真的的是,我确实耗尽了心力,回去后便发起了高烧,几日都不省人事。
假的是,这场当众的哭诉和昏厥,将靖王府被逼欺辱的消息,瞬间传遍了京城。
舆论悄然转向。毕竟,欺负一个快要病死的寡妇,怎么说都不光彩。内阁和宫里一时也投鼠忌器,动作不得不暂时缓和下来。
我在床上躺了整整五日,才勉强退烧。
醒来时,唇边都是燎泡,嗓子哑得说不出话。
沉星守在一旁,眼睛红肿,却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亮光:娘娘,您醒了……外面……暂时消停了。
我点点头,疲惫得连手指都不想动。目光落在枕边那枚凤凰玉佩上。冰冷的玉料,不知何时,仿佛被我的体温焐出了一丝极微弱的暖意。
鬼使神差地,我伸出手,将它紧紧攥在手心。
冰凉的触感刺着掌心。
这座笼子,还没破。
而我,似乎……还能再撑一会儿。
掌心那枚凤凰玉佩的冰凉,似乎成了我与外界唯一的联系。高烧退去后,身体像被彻底掏空,连呼吸都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澄园的日子重归死寂,却是一种绷紧到极致的死寂,仿佛暴风雨前最后那片刻的凝滞。
皇后的试探和兵部的刁难暂时偃旗息鼓,但那种无形的压力却无孔不入。府里的用度越发拮据,沉星变卖了些我的陪嫁首饰,才勉强维持。鬼手圣医的药材也开始短缺,老头子急得嘴角起泡,对着空了大半的药柜跳脚骂娘,却也无计可施。
我依旧每日强撑着起身,由沉星搀扶着,在前厅那张宽大的太师椅上坐一会儿。椅背上还残留着萧衍身上惯有的冷冽气息,如今闻起来,竟有一丝渺茫的慰藉。
窗外的桃花早已落尽,枝头抽出嫩绿的新叶,生机勃勃,却照不进这死气沉沉的殿堂。
北境再无新的消息传来。萧衍的名字,像一颗投入深海的石子,沉寂得令人心慌。
直到暮春将尽的一个黄昏。
夕阳的血色透过窗棂,在地面拉出长长的、扭曲的光影。我正看着那光影发呆,外间突然传来一阵极其反常的喧哗!不是试探的窸窣,不是压抑的低语,而是某种……炸开锅般的混乱!
脚步声、惊呼声、器皿摔碎声……由远及近,疯狂地撞破了澄园的死寂!
沉星猛地站起身,脸色瞬间煞白,手第一时间按上了剑柄,将我严严实实护在身后。
我的心跳骤然失序,一股冰冷的预感攫住了喉咙。
发生了什么是禁军来抄家还是……
不等我细想,寝殿的门被人从外面哐一声狠狠撞开!
一个人影踉跄着扑了进来,带着一身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尘土和汗水的混合气味,几乎一头栽倒在地!
玄色衣袍破碎不堪,被暗红的血污和泥泞浸染得看不出本来颜色,肩甲彻底碎裂,露出底下模糊的血肉。头发凌乱地粘结在一起,脸上纵横交错着血痕和污迹,唯有一双眼睛,在夕阳残光里,亮得骇人,燃烧着某种濒死的野兽般的凶戾和……狂喜
是他!
萧衍!
他……回来了!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瞳孔放大,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几乎不成人形的身影。
他不是中了毒箭坠了冰河……生死不明吗!
怎么会……怎么会以这样一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模样,出现在这里!
沉星也彻底愣住了,按在剑柄上的手僵在半空。
萧衍剧烈地喘息着,胸膛如同破风箱般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嘶哑的杂音。他似乎想站稳,却踉跄了一下,单手猛地撑住旁边的门框,才勉强没有倒下。
他的目光,越过挡在前面的沉星,死死地钉在我脸上。
那目光复杂得难以形容,有劫后余生的暴戾,有深入骨髓的疲惫,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审视,还有一丝……我完全看不懂的、剧烈翻涌的情绪。
他就那样盯着我,仿佛要将我整个人从里到外彻底剥开看透。
半晌,他沾着血污的嘴唇动了动,发出一个破碎嘶哑到极点的声音:
……还……在……
两个字,耗尽了了他似乎所有的力气。撑住门框的手臂剧烈颤抖起来,眼看就要彻底脱力滑倒。
王爷!沉星终于反应过来,惊呼一声,就要上前搀扶。
滚开!
萧衍猛地一挥手,力道大得惊人,竟将沉星直接推开数步!他自己也因这动作失去了支撑,重重向前栽倒——
却没有摔在地上。
而是用那双血迹斑斑、甚至看得见白骨茬子的手,硬生生撑在了我坐着的太师椅两侧的扶手上!
整个人,如同山倾般,将我完全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
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死亡气息扑面而来,我甚至能感觉到他滚烫的、不正常的体温,和他胸腔里那擂鼓般狂躁混乱的心跳!
他低下头,额头顶着我的额头,鼻尖几乎蹭到我的鼻尖,赤红的眼睛死死锁着我的眼睛,喘息粗重得像困兽。
说话……他从齿缝里挤出命令,滚烫的气息烫着我的皮肤,告诉本王……你还……在……
我被他这副模样、这突如其来的逼近、这劈头盖地的血腥和疯狂,彻底震住了。大脑一片空白,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出胸腔,连呼吸都忘了。
只能怔怔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布满血污和疯狂的脸。
见我不答,他眼底那点残存的理智似乎彻底崩断,一种近乎绝望的暴怒席卷上来!
他猛地抬起一只手——那手狰狞可怖,指甲外翻,满是凝固的血痂和伤口——似乎想掐住我的脖子,却又在即将触碰到时骤然停住,改为一把攥住了我放在膝上的、那只一直紧紧握着凤凰玉佩的手!
力道大得吓人,几乎要捏碎我的腕骨!
呃……我痛得闷哼一声,下意识地挣扎。
那枚一直被焐在我掌心、带上了我体温的凤凰玉佩,被他粗暴的动作带得滑落,啪一声掉在地上。
清脆的响声,让疯狂的他动作猛地一滞。
他的目光顺着那声响,落在地上的玉佩上。盯着那玉佩,他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不可思议的东西,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随即,他又猛地抬头,目光重新落回我脸上,那里面翻涌的疯狂和暴怒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近乎狰狞的痛楚和……后怕
他攥着我手腕的力道微微松了些,却依旧没有放开,指尖甚至开始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
……我……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试图说什么,却猛地呛咳起来,暗红的血沫从他嘴角溢出,滴落在我苍白的手背上,触目惊心。
他整个人脱力般向前一栽,重量几乎完全压在我身上,额头抵着我的肩膀,滚烫的体温透过单薄的衣料灼烫着我的皮肤。
压抑的、痛苦的咳嗽声在我耳边不断响起,每一声都撕心裂肺,带着濒死的挣扎。
我僵硬地坐在那里,被他沉重的身躯压着,被他滚烫的体温包裹着,闻着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和死亡的味道,感受着他胸腔剧烈的震动和那无法压抑的痛苦。
手背上,是他咳出的、尚带余温的血。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破碎的喘息和咳嗽声,还有我擂鼓般的心跳。
过了许久,或许只是一瞬。
外面的喧哗声似乎被强行压制了下去,有凌乱焦急的脚步声奔到殿门外,却又不敢进来。
沉星白着脸,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鬼手圣医骂骂咧咧的声音由远及近:……让开!都滚开!让老子看看这作死的小子还剩几口气……
萧衍的咳嗽渐渐平息下来,只剩下粗重艰难的喘息。他依旧靠在我肩上,没有动。
然后,我感觉到,他攥着我手腕的那只伤痕累累的手,极其缓慢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般,收紧了。
一个低哑模糊、几乎听不清的声音,响在我耳畔,带着血的气音。
……幸好……
……你还在。
那一声幸好……你还在。裹挟着滚烫的血腥气,烫在我的耳廓,也烫进了我死寂的心湖深处。
他整个人的重量几乎都压在我身上,滚烫,沉重,带着濒死般的颤抖。那浓烈的血腥和硝烟味道,混杂着冰河的寒气,霸道地侵占了我所有的呼吸。
我僵在原地,动弹不得。手腕还被他死死攥着,力道大得像是要将我的骨头嵌进他的血肉里。
外面鬼手圣医骂骂咧咧的声音已经到了门口,伴随着沉星急促的低语和阻拦。
萧衍似乎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靠在我肩头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像是扯着破败的风箱,沉重而艰难。但他攥着我的手,却没有丝毫放松。
都……滚出去!他猛地抬起头,朝着殿门方向嘶吼了一声,声音破碎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暴戾。
门外所有的声响瞬间消失。
他复又低下头,额头抵着我的额头,赤红的眼睛近在咫尺地锁着我,里面翻滚着太多我无法分辨的情绪,像是一场刚刚平息却依旧暗流汹涌的风暴。
说话……他又重复了一遍,气息灼热,告诉本王……你没走……
我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攫住了我。他这副从地狱爬回来的模样,他身上那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气和劫后余生的疯狂,让我本能地战栗。
我的沉默似乎再次刺激了他。他眼底血色更浓,攥着我手腕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痛得我几乎要叫出声。
王爷!鬼手圣医到底忍不住,挤开一条门缝,探进半个脑袋,看到他这副样子,倒抽一口凉气,我的祖宗!你还要不要命了!赶紧松开!让老子看看你的伤!
萧衍理都不理,只死死盯着我。
鬼手圣医急了,跺脚道:你再不松手,她手腕就先让你捏碎了!
这句话像是一根针,刺破了他某种紧绷的状态。他目光猛地一垂,落在我被他攥得已然泛紫的手腕上,像是才意识到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气。
他手指猛地一松。
那股钳制般的巨力骤然消失,带来一阵酸麻的刺痛。
几乎是同时,他身体晃了晃,一直强撑着的那口气仿佛瞬间泄了,整个人向后栽去!
王爷!沉星和鬼手圣医同时惊呼,抢上前来扶住他瘫软下去的身体。
混乱中,我被撞得向后跌坐在太师椅里,捂着剧痛的手腕,大口大口地喘息,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鬼手圣医和沉星手忙脚乱地将几乎昏迷的萧衍放平在地毯上。他胸前的衣襟早已被血浸透,暗红色的一片,还在不断洇开。脸色灰败,嘴唇泛着紫绀,只有眉头死死拧着,仿佛在昏迷中依旧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快!拿我的金针和药箱来!热水!干净的白布!快!鬼手圣医吼得声嘶力竭,枯瘦的手指飞快地撕开萧衍破碎的衣袍,露出底下狰狞可怖的伤口。
沉星飞奔而去。
我瘫在椅子里,看着眼前混乱的景象,看着地毯上那个气息奄奄、仿佛随时会死去的男人,看着他身上那些深可见骨、新旧交叠的伤痕,看着他即便昏迷也依旧冷厉痛苦的侧脸……
一股寒意,比缠丝毒发时更刺骨,瞬间席卷了全身。
他……真的差点死了。
这个认知,像冰锥一样凿穿了我所有的麻木。
鬼手圣医的金针一根根扎下去,动作快得只剩残影。浓稠的、散发着古怪气味的药膏被糊在伤口上。热水端来,又迅速被血染红。
屋子里弥漫着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药味。
我怔怔地看着,看着沉星和几个闻讯赶来的心腹侍卫按着萧衍因为剧痛而无意识抽搐的身体,看着鬼手圣医额角滚落的汗珠和凝重的脸色。
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去,烛火被点燃,跳动的光芒映着地上生死不知的男人和周围忙碌焦急的人影。
直到后半夜,鬼手圣医才长吁一口气,瘫坐在地上,哑声道:……暂时……吊住命了。
所有人才如同虚脱般,松懈下来。
沉星指挥着侍卫,小心翼翼地将昏迷的萧衍抬到内间的床榻上。
我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坐在太师椅里,浑身冰冷僵硬,仿佛也变成了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鬼手圣医喘匀了气,爬起来,走到我面前,看了看我依旧捂着的手腕,又看了看我苍白失神的脸,叹了口气,递过来一瓶药油:自己揉开,不然明天肿得没法看。
我机械地接过。
他摇摇头,佝偻着背,收拾他的药箱去了,嘴里兀自嘟囔着:……一个两个……都不让人省心……尽是些讨债的鬼……
澄园再次沉寂下来,却是一种劫后余生、精疲力尽的死寂。
我不知在原地坐了多久,直到四肢都冻得麻木,才缓缓站起身,踉跄了一下,扶着桌椅,一步步挪向内间。沉星正守在床边,用温热的帕子仔细擦拭萧衍脸上和手上的血污。看到我进来,她默默让开了位置。
我走到床边。
烛光下,他安静地躺着,脸色依旧苍白得可怕,但呼吸似乎平稳了一些。那些可怖的伤口已经被妥善包扎,白色的细布下,依旧隐约渗着淡淡的血色。
褪去了清醒时的冷厉和疯狂,此刻的他,眉宇间竟透出一种罕见的脆弱和疲惫。嘴唇干裂,下颌冒出了青黑的胡茬。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差一点就彻底消失、如今又奇迹般从死亡边缘挣扎回来的男人。
心底那片冰封的荒原,仿佛被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发出滋滋的声响,冰层碎裂,露出底下混乱不堪的、连我自己都陌生的泥泞。
恨吗自然是恨的。他毁了我,将我拖入这无间地狱。
可……如果他真的死了呢
这个念头再次浮现,却带来一阵尖锐的、几乎让我窒息的恐慌。
我缓缓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悬在他包扎着伤口的胸膛上方,却迟迟不敢落下。
最终,我的指尖落在了他紧攥着的手上。那只手同样伤痕累累,指甲断裂,指节处满是擦伤和冻疮。
我极轻极轻地,碰了碰他冰冷的手指。
然后,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缩了回来。
转身,逃离了这间充斥着血腥和他气息的卧房。
回到我自己冷清的内室,那枚掉落在地的凤凰玉佩静静躺在脚踏边。我弯腰捡起它,冰凉的玉料沾了些灰尘。
我紧紧攥着它,冰冷的棱角硌着掌心,那细微的痛感,却奇异地让我混乱的心跳,一点点平复下来。
他回来了。
这座金笼子最坚固的那根栏杆,没有断。
而我……
我看着铜镜里自己苍白失措的脸,眼底却有什么东西,在经历过极致的死寂和方才剧烈的震荡后,悄然改变了。
路,还没走到尽头。
萧衍在鬼门关前硬生生挣回了一条命。
接下来的日子,澄园成了另一个意义上的战场。浓重的药味日夜不散,取代了之前死寂的压抑。鬼手圣医几乎住在了府里,银针、药浴、刮骨疗伤……各种骇人听闻的手段轮番上阵。萧衍时而昏迷,时而清醒,每次醒来,眼神都比上一次更沉、更冷,像是将北境的风雪和血火都凝在了眼底。
他不再问我走没走,甚至很少开口。只是每次我被迫进去送药或换药时,他的目光总会如影随形地钉在我身上,带着一种近乎野兽圈地盘般的审视和阴沉,直到我离开。
我的手腕淤青数日才消。那枚凤凰玉佩被我捡起,洗净,却不再贴身戴着,只收在妆匣最底层。
府外的风雨因他的归来骤然停歇。那些跳梁小丑顷刻间销声匿迹,查封的产业悄无声息地解封,刁难过王府的官员接连因各种巧合丢了官帽甚至下了大狱。京中流传起靖王如何九死一生、如何从尸山血海里爬回来、又如何雷霆手段清理门户的传闻,添油加醋,将他渲染得如同修罗再世。
这座金笼子的栏杆,不仅重新竖立,甚至镀上了一层更冷硬、更血腥的光泽。
又过了一月余,萧衍已能下床走动,只是脸色依旧苍白,周身那股迫人的戾气却愈发浓重。
这日黄昏,他屏退了左右,独自来到我居住的偏殿。
夕阳残光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投在冰冷的地面上。他穿着一身玄色常服,身形比受伤前清瘦了不少,却更显挺拔料峭。
他走到我面前,停下。目光落在我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上,看了片刻,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带着伤后的沙哑,却不容置疑。
三日后,陛下赐宴麟德殿,庆贺北境暂安。你随本王同去。
我指尖微微一颤。宫宴……那是要将我彻底钉死在靖王妃的位置上,昭告天下。
我抬起眼,看向他。他眼底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没有任何商量余地。
……是。我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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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麟德殿灯火通明,笙歌鼎沸。
我穿着繁复厚重的亲王正妃礼服,戴着沉甸甸的九翚四凤冠,脸上敷着厚厚的脂粉,勉强遮住病容和憔悴。萧衍走在我身侧,玄衣纁裳,面色依旧苍白,但腰背挺直,每一步都带着久居上位的冷硬威仪,所过之处,百官避让,窃语皆喑。
他的归来,像一块巨石压在所有人心上。
帝后高坐御榻,笑容满面,说着褒奖和场面话,眼底却藏着不易察觉的忌惮和审视。
宴至中途,歌舞正酣。
萧衍忽然放下酒杯,牵起我的手,在无数道骤然聚焦的目光中,走到御阶之下。
整个大殿瞬间安静下来,乐工停下了演奏,舞姬惶惑地退到一旁。
他拉着我,一同跪下。
声音清冷,却清晰地传遍大殿每一个角落。
臣,萧衍,北境归来,幸不辱命。然身负重伤,皆因军中细作与朝中蠹虫里应外合所致。此间种种,证据确凿,臣已呈报陛下。
他顿了顿,目光如冰刃般扫过席间几个瞬间面无人色的官员,最后落回御座之上。
臣此番险死还生,方知世事无常。内子顾氏,他握着我手的力道紧了紧,不容我退缩,于臣离京期间,恪尽职守,抱病持家,应对得当,臣心甚慰。亦因此番变故,臣更觉身边不可无人。
今日,恰逢盛宴,臣斗胆,恳请陛下与娘娘恩典——
他俯身,重重一叩首。
臣欲奏请宗人府,立顾氏为正妃,上玉牒,入宗庙。此生此世,唯她一人,永不纳二色。
求陛下、娘娘成全!
死寂。
整个麟德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无数道目光,惊愕的、探究的、嫉恨的、恐惧的,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
我跪在他身边,被他紧紧攥着手,指尖冰凉,浑身僵硬。能感觉到御座上那两道审视的、带着巨大压力的目光。
许久,皇帝苍老的声音才缓缓响起,听不出情绪:靖王……伤势未愈,便思虑此事,倒真是……情深意重。
皇后在一旁勉强笑着打圆场:是啊,靖王与王妃鹣鲽情深,历经磨难,实在令人动容。只是……立正妃、入玉牒乃大事,还需从长计议……
臣,心意已决。萧衍抬起头,目光直视御座,没有丝毫退让,若陛下娘娘不允,臣便长跪于此。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以他如今的军功和刚刚清洗朝堂的余威,皇帝不得不忌惮。
御座上的两人脸色变幻,最终,皇帝干笑了一声:罢了罢了,爱卿快请起。你既执意如此,朕……准了便是。
谢陛下隆恩!萧衍叩首,声音铿锵。随即,不等帝后再说什么,便拉着我站起身。
他环视全场,目光冷冽如刀,带着毫不掩饰的警告和占有。
今日起,顾沅便是本王名正言顺、唯一的靖王妃。
以往种种,本王不再追究。但从今往后——
他的声音陡然转寒,一字一句,砸在每个人心上。
谁敢再妄议王妃一字,怠慢王妃分毫,便是与本王为敌。
下场,犹如此案!
他猛地一挥手!
身旁侍卫应声上前,将席间面如死灰的某位官员当场拖了下去!凄厉的求饶声迅速远去,消失在殿外冰冷的夜色中。
满殿死寂,落针可闻。人人自危,冷汗涔涔。
萧衍不再看任何人,牵着我的手,转身,在一片死寂和恐惧的目光中,一步步走出这富丽堂皇的囚笼。
马车驶离皇宫,车厢内一片死寂。
我看着他冷硬的侧脸,窗外流转的灯火在他眼底投下明灭不定的光。
这个男人,用最粗暴、最直接的方式,将我彻底绑死在他的战车上,也堵死了外界所有窥探和伤害我的可能。
恨吗或许吧。
但更多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认命。
这条路,黑沉沉的,看不到光亮,但似乎,也只能这么走下去了。
回到王府,他屏退左右,直接将我带回了主院寝殿。
殿门合拢,他将我抵在门上,气息灼热,带着酒意和未散的戾气,目光沉沉地锁着我。
都结束了。他宣告,手指抚上我冰凉的唇瓣,力道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从今往后,你只是靖王妃。
他低头,吻落了下来。
不再是上一次的粗暴掠夺,而是另一种形式的烙印,带着不容抗拒的占有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深入。
我闭上眼,没有挣扎。
窗外,夜凉如水。
这座金笼子,终于彻底落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