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沈如玉。
母亲给我取这个名字,是盼我如珠似玉,一生安稳。
可她不知道,京城的红墙金瓦,从不养娇花。
我死在了一个夏天。
那天的阳光,像极了江南的水,温温柔柔地洒在青石板上,照得人眼眶发烫。我躺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下,裙裾被风轻轻掀起一角,指尖还攥着半卷《心经》。蝉鸣声嗡嗡地响,像是谁在耳边低语:你终于自由了。
我闭上眼,笑了。
原来死,也不过如此。
第一章、杭州夏夜,灯影如星
杭州的夏夜,总带着水汽。
运河蜿蜒穿城而过,两岸柳影婆娑,河灯一盏接一盏,顺流漂去,映得水面浮光跃金,仿佛星子坠落人间。那一年乞巧节,楚家姐姐邀我去逛灯会。
她是阁老之孙女,自幼端庄娴雅,眉目如画,举止间皆有大家风范。而我,只是巡抚之女,虽家世不差,却终究不及她那般清贵。可她从不嫌弃我,反倒常牵着我的手,唤我如玉妹妹,说我的性子像春水,清透又灵动。
临行前,母亲笑着叮嘱我:别走远,早些回来。
我点头如捣蒜,心里却早已飞去了十里长街。
那夜灯火通明,市井喧闹。卖糖画的老翁吹着铜哨,孩童在人群中穿梭嬉戏,女子们提着花灯低声笑语。楚姐姐走在前头,我跟在后头,丫鬟翠云提着灯笼,笑嘻嘻地说:小姐今日穿这身月白绣兰裙,真像画里走出来的仙子。
我抿嘴一笑,正要答话,忽觉一道目光灼烧在脸上。
抬头望去,街角站着个男子,玄色长袍,腰佩玉带,眉眼冷峻,轮廓分明如刀削。他竟直勾勾地盯着我,眼神像钉子,把我钉在原地。
哪家的登徒子,竟敢直视小姐!翠云怒斥,急忙挡在我身前。
那人却未动,嘴角微扬,似笑非笑。
我心口一跳,慌忙低头,拉着楚姐姐快步离开。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风一吹,散了。
那一眼,像一根细针,悄无声息地扎进我心里。多年后我才明白,那不是轻佻,而是执念的开端——他早已认定了我,哪怕我尚不知他是谁。
三月后,宫中来旨,贵妃亲点杭州巡抚之女入京选秀。
父亲皱眉:秀女人选分明已经定下,怎会突然有旨意过来……
母亲却脸色苍白:可旨意是贵妃亲下,违者以抗旨论处。
我那时还不懂,什么叫贵妃亲下。
只知次日便收拾行装,随楚家姐姐的马车北上。
临行前夜,母亲抱着我哭了一整宿。
玉儿……娘对不起你……她声音颤抖,若早知如此,宁可你病着,也不该来这京城……
我拍着她的背,轻声道:没事的,娘,我不怕。
可我知道,我怕。
第二章、朱雀长街,囚笼初现
京城比我想象中的更繁华。
朱雀大街宽阔如河,马车络绎不绝,酒楼茶肆灯火通明,胡商牵着骆驼穿行其间,异域香料的气息混着胭脂味,扑面而来。
可我还没来得及欢喜,就被关进了府中。
宫里派来的教习嬷嬷每日天不亮就来,教我跪拜、行礼、说话的分寸。一个眼神不能乱瞟,一步不能多走,连呼吸都要算着节拍。
侧妃不是正室,更要守规矩。老嬷嬷冷着脸,贵妃娘娘亲自点的名,你若失了体面,不只是你,你爹的前程也得搭进去。
我低头应是,心里却像被压了块石头。
我想出去走走,哪怕只是看看京城的繁华。
可那日偷溜出去,才在灯市转了一圈,回来就被罚跪在祠堂,膝盖疼得整夜睡不着。
这四四方方的院子,连风都吹不进来。
好不容易捱到选秀那日,天还没亮就起身梳妆。
我被人引着走过一道又一道门,宫道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皇宫内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可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我跪在青石阶上,膝盖被硌得生疼。
抬头。
我抬眼,看见一双绣金云纹的靴子。
再往上,是明黄蟒袍,是玉带环扣,是那张熟悉的脸。
是他。
那个乞巧节上,直勾勾盯着我的男子。
我心头一震,几乎要脱口而出登徒子,却见他目光淡淡扫过,仿佛根本不认得我。
沈如玉他问。
我低头:是。
杭州巡抚之女。他念着名册,声音冷淡,可为侧室。
我猛地抬头。
楚姐姐被贵妃亲点为正妻,而我,只是侧室。
娘说过,侧室就是妾。
我张了张嘴,想问为什么,可四周宫人林立,我只能再次叩首:谢恩。
回府那夜,母亲抱着我哭了一宿。
玉儿……娘对不起你……她声音颤抖,若早知如此,宁可你病着,也不该来这京城……
我拍着她的背,轻声道:没事的,娘,没事的。
第三章、红烛燃尽,寒星照梦
成亲那日,楚姐姐先入府,凤冠霞帔,十里红妆。
我随后进门。
拜堂时,我偷偷看了三皇子一眼,他掀开楚姐姐盖头时,嘴角有笑。
掀我盖头时,眼神冷淡。
洞房夜,我独坐床沿,红烛摇曳,我等了许久,直到三更,他才来。
烛光下,我终于可以仔细看他的脸。
眉如远山,眸若寒星,可那眼神,却像冰封的湖面,没有一丝温度。
沈如玉。他唤我名字,像在念一份奏折。
我低头: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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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伸手挑开我的衣带,动作干脆利落,仿佛在拆一封密信。
疼。
像有刀在割。
我咬住唇,不让自己出声。
可眼泪还是滚了下来,落在枕上,洇开一片暗色。
他似察觉,动作一顿,低头看我一眼。
那一眼,竟有片刻的动摇。
可很快,他又恢复冷峻,继续。
我昏睡过去前,只记得红烛燃尽,烛泪堆积如山。
第二日清晨,翠云扶我起身。
老嬷嬷进来,取走带血的帕子,面无表情:恭喜侧妃,验了。
我看着她的表情,忽然觉得可笑。
原来我的清白,就这么被人拿去验了,像验一块玉的成色。
当日进宫谢恩,我走在最后。
楚姐姐与三皇子并肩而行,像一对璧人。而我吊在后头,终于能抬头看一眼这宫墙。
红墙金瓦,飞檐斗拱,美得像幅画。
可我知道,这画里没有我。
我只是画外人,是陪衬,是多余的那一笔。
回府后,我躲在房里哭了半日。
春桃劝我:小姐,别哭了,您还年轻,三皇子总会看到您的。
我摇头:我不想要他看到我。
我只想回到杭州,回到那个有桂花香、有西湖水的家。
可我知道,回不去了。
第四章、姐妹情深,暗流涌动
后来,我竟有些欢喜。
楚姐姐和我自幼要好,她在杭州时,常带我去赏花、听曲、写诗。她教我抚琴,我教她绣花,我们像亲姐妹。
如今同嫁一人,她为正,我为侧,可只要她还在,我就不是孤身一人。
我甚至觉得,这样也好。
我不喜欢三皇子,也不想争宠,只要能和楚姐姐日日相伴,倒也觉得舒心。
她也待我极好。
每日清晨,她都会派人送来新摘的茉莉花,说是醒神;我贪睡,她便让厨房多备一碗莲子羹。
可春桃总是一脸担忧地看着我:小姐,您成婚三月,三皇子只来过两回……这……
我打断她:我只是个侧室,又不想争宠,这有什么要紧
她欲言又止,可我并没在意。
两月后,得知楚姐姐有孕,我欢喜极了。
姐姐,我给你画幅像可好我笑着问。
她抚着尚且平坦的小腹,轻笑:等孩子生下来,你再画我们母子。
我拍手:好!我要给他绣虎头帽,还要给他绣小衣!
翠云在一旁欲言又止。
夜里,她低声问我:小姐,您不恨他吗
恨谁
三皇子。
我歪头想了想:恨他做什么我又不喜欢他。有姐姐陪着,挺好。
她叹气,不再多言。
直到那一日。
三皇子带回来一个女子,约莫十七八岁,眉眼清秀,穿着一身素衣。
安置在书房做丫鬟吧。三皇子淡淡道。
我本不在意,可楚姐姐听说后,神色骤变。
书房她轻声问,为何是书房
她懂些诗书,可帮我整理文书。三皇子答得坦然。
我看出楚姐姐眼底的不安。
她还怀着三个月的身孕,本该静养,却因这女子,整日郁郁。
我心疼她。
于是,我开始刁难那女子。
我总是找机会让她抄书到深夜,罚她跪在院中,故意打翻她送来的茶。
三皇子知道后,果然斥责我:她不过是个丫鬟,你何必如此
我冷笑:她是丫鬟,可住的可是书房!谁家丫鬟能进书房
他脸色一沉:你再闹,我便罚你禁足。
我咬牙,不甘心就此退下。
可楚姐姐在这时出现,替我求情。
如玉还小,不懂规矩,殿下莫要与她计较。
三皇子看她一眼,终究没再罚我。
后来,楚姐姐的孩子没了。
三月大,胎滑。
太医说是忧思过重,气血不稳。
三皇子竟全然怪在楚姐姐身上。
你身为正妃,心胸如此狭隘,竟因一个丫鬟动怒成何体统!
我知道后,冲进书房,与他大吵。
你还有脸说她心胸狭隘你带个女子回府,还让她住在书房,日日相对,你当她是泥塑木雕她在杭州时才名远播,眉间从无忧愁,如今却被你逼成这般模样!
他怒极,一巴掌甩在我脸上。
火辣辣的疼。
楚姐姐被丫鬟搀着进来,面色惨白,挡在我身前:殿下,如玉年幼,是我没教好她,您要罚,罚我便是。
他盯着楚姐姐良久,冷冷道:你们倒是要好,既如此,就都在院里反省反省!无谕不得出!
那一夜,我听见楚姐姐在房中咳血。
我偷偷翻墙过去探望,只见她唇角鲜红,脸色惨白。
姐姐!我哭着扶她。
她握住我的手,声音微弱:如玉.....我好累.....
我哭着摇头:姐姐,还有我呢,我护着你。
可我能护住谁
同年冬,楚姐姐没了。
我呆坐在她院中,整整一日。
柜子里,那顶绣了一半的虎头帽,还静静躺着。
线是金丝,帽上绣着长命百岁。
可孩子,没活下来,姐姐,也没活下来。
第五章、雪落无声,信纸成灰
葬礼那日,雪下得很大。
我跪在灵前,一滴泪也无。
翠云红着眼劝我:小姐,您哭一场吧……
我摇头:哭有什么用她已经走了。
可我知道,她不该走。
她本该在杭州,写诗、赏花、教孩子念书。
她本该一生安稳。
楚姐姐的祖父——阁老大人,白发苍苍,颤巍巍地来府里烧了纸钱,一声未吭。
那夜,我独自在房中,翻出楚姐姐的遗物。
一本诗集,一页绣帕,还有一封未寄出的信。
信是写给祖母的,字迹颤抖:
……阿芜日日随侍书房,殿下与她言笑晏晏,儿心如刀割,然不敢言,恐惹嫌隙…只盼早日离京,归乡养老……
我捏着信纸,指节发白。
原来她早知自己命不久矣。
可她不说。
第二日,我听见府中传言。
听说了吗那阿芜,原是殿下在外救的孤女,可她笑起来,眼睛像极了侧妃。
难怪殿下待她不同。
可她竟在楚妃面前与殿下亲昵,楚妃气得吐血……
我站在廊下,听着,心如寒冰。
原来如此。
他把阿芜留在身边,不是因为动情,是因为她像我。
我忽然笑了。
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楚姐姐竟是因我而死。
第六章、温婉如玉,心藏刀锋
我开始变了。
不再顶撞三皇子,不再去楚姐姐院中祭拜,不再提阿芜。
我每日请安,笑得温婉:殿下今日气色好。
我亲手熬药,捧到他面前:这是安神汤,奴婢亲自看着火候。
我甚至主动去书房,看阿芜研墨:妹妹辛苦了。
她惊惶抬头,我却温柔一笑:日后,多来我院中走动。
她不知所措,我只说:姐姐走了,我寂寞。
三皇子果然信了。
他看我的眼神,渐渐有了温度。
如玉,你终于懂了。他某夜来我房中,轻抚我发,帝王家,不能有软肋。你若事事争,只会害了自己。
我垂眸:妾身明白了。
他满意地笑了。
可我却在心中冷笑。
三个月后,我怀了身孕。
太医诊脉后叩首:恭喜侧妃,已有两月身孕。
三皇子狂喜,当夜便跑去郊外寺庙,为我求平安符。
他回来时,风尘仆仆,将一枚红绳系在我腕上:此符镇邪避灾,你好好戴着。
我低头看那符,轻声道:谢殿下。
他竟破天荒地留宿一晚,临睡前还摸了摸我的小腹。
我闭眼,忍住反胃。
可这胎,从一开始,就不能活。
我每日在安胎药里,偷偷放一点点红花粉。
不多,只够让胎儿渐渐衰弱,却不至于立刻滑胎。
我要的,不是一尸两命。
我要的,是阿芜的命。
果然,半月后,太医查出药中有红花。
此药性烈,孕妇服之必致滑胎。太医颤声道,恐是有人蓄意为之。
三皇子震怒。
查!他怒吼,给我彻查!
很快,线索指向阿芜。
她曾出入药房,也曾为侧妃送过药。
不可能!她跪地哭喊,我从未动过药!
可证据确凿,三皇子冷眼:你既入我府,便该守规矩。如今害我子嗣,罪无可赦。
她被拖走那日,回头望我。我站在廊下,平静地看着她。
她嘴唇颤抖,忽然笑了:原来……是你…。
我没说话。
她被扔去郊外庄子,受尽折磨。
一个月后,我收到消息,去庄子看她。
她躺在破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却还在笑。
你赢了。她咳着血,我斗不过你。
我坐在床边,轻声道:你为何要害楚姐姐
她闭眼:我从未想过要害她性命…她为妃我为妾,我争的,只是府里的地位…沈侧妃,你可知,我能留在府里,只是因为我的眼睛像你…呵,我在书房日日学你走路,学你画画,学你写诗,学着学着,我竟真以为能替代你……可我只是你的影子…
我看着她的眼角落下一滴泪,胸口在无起伏。
我走出庄子,阳光刺眼。
翠云扶着我,低声问:小姐,您后悔吗
我摇头:我不后悔。
可我知道,从今往后,我再也睡不着了。
第七章、清修焚香,魂归江南
回府后,我日日诵经。
为楚姐姐,为她的孩子,也为阿芜。
我烧纸钱,念《往生咒》,可总觉得,她们的魂,不肯走。
三皇子渐渐疏远我。
或许是觉得我无趣,他不再来我房中。
府里又抬了一位贵妾,叫柳氏,日日来我院中请安。
我烦不胜烦,索性锁了院门,贴上符纸:侧妃清修,闲人勿扰。
她气得跺脚,却不敢砸门。
一年后,贵妃出手了。
她从各世家中挑了一位女子,赐为三皇子正妻。
那女子手段了得,与柳氏斗得你死我活。柳氏败了,掉进池塘,染了风寒,七日而亡。
我站在廊下,看她们收尸。
翠云感叹:这府里,真是吃人不吐骨头。
我冷笑:可不就是吃人么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我在自己的院里落得清闲。
夏日的风里,带着槐花香。
我躺在树下,听蝉鸣,看云卷云舒。
翠云端来一碗药:小姐,该喝药了。
我摇头:不喝。
可这是安神的……
我不想安神。我笑,我想清醒地,看这世界最后一眼。
她红了眼:小姐,您别这样……
我握住她的手:翠云,我累了。
可您还年轻……
年轻我轻笑,我十四岁进京,十六岁成亲,十七岁就害死一人,如今十八岁就已看淡生死。你说,我哪一天,真正活过
她泣不成声。
那夜,我写了封信,托人送回杭州。
信很短:
母亲,京城的红墙金瓦,果然吃人。
如玉不孝,未能如珠似玉。
但女儿终于,自由了。
第八章、红裙如血,魂归故里
第二日,我穿上了出嫁那日的亲手绣的红裙。
梳了当年的发髻,点了当年的胭脂。
我坐在镜前,看着自己。
这张脸,曾被母亲视作珍宝,曾被三皇子视为软肋,曾被阿芜模仿,曾被贵妃轻视。
可今天,它只属于我。
我走到院中,点燃一炉香。
檀香袅袅,像楚姐姐当年焚的那炉。
我盘膝而坐,开始诵经。
《心经》念到第三遍时,我听见脚步声。
三皇子来了。
他站在院外,看着我,等了许久,终又黯然而去。
翠云扶我躺在院子里的躺椅上。
阳光洒在脸上,暖得像江南的水。
我闭上眼,听见蝉鸣,闻到花香,想起杭州的河灯,想起楚姐姐的笑,想起阿芜最后的泪。
原来死,真的不可怕。
可怕的是,活着,却像死了。
母亲说得对。
这繁华的京城,竟真的会吃人。
而我,终于,不被吃了。
我死后,三皇子来过一次。
他站在老槐树下,看着我未收的《心经》,沉默良久。
后来,他命人将我的院子封了,不准任何人踏足。
有人说,他后悔了。
可我知道,他只是害怕。
害怕我留下的影子,会提醒他——他曾如何用权力碾碎一个女子的灵魂。
多年后,杭州的河灯依旧顺流而下。
母亲老了,白发苍苍,每逢乞巧节,总在河边放一盏灯。
灯上写着两个字:如玉。
她不说一句话,只望着水面,直到灯火远去,消失在夜色深处。
而我,在那年夏天,终于回到了江南。
没有棺椁,没有墓碑,只有一缕风,穿过青石巷,拂过西湖柳,轻轻落在母亲的窗前。
我回来了。
这一次,我不再是侧妃,不是棋子。
我是沈如玉。
如珠似玉,终得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