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祖说,修无情道人要断情绝爱。
我原觉得没什么不对,毕竟宗门祖训一向如此。
可亲眼目睹师祖手刃其女后,才发现那都是借口。
一切,都是他为修炼邪术布下的死局。
包括,我那被炼成厉鬼仍保持清明,只为再见我一面的爹娘。
1
看着师兄为了一旁鲜血淋漓却依旧美貌的女子与我针锋相对,我很是不解。
作恶多端的狐妖钻空子从畜生道逃出幻化为人,本就不被世俗容纳。
我杀了她,又如何
可师兄明明也知此事,为何却像周遭之人那般一同斥责我
看看啊,这群人将我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面上皆是惊愕与恐惧,尖声喊着不能放过这个杀人犯。
我握着匕首的指尖微动,垂眸看向试图渡真气救人的师兄:你也怪我吗
师兄张了张嘴,似是要怒斥,又颤抖着说不出半句话。
只沉默着将怀中女子越抱越紧,手心动作不停。
看着他原本就稀薄的灵力逐渐消散。
我叹了口气,仔细擦干匕首上带着腥臭气味的血渍,用极轻的声音问师兄。
既然那么不想她死,起初又因何破戒
痛苦挣扎的女子显然也听见了我说的话。
她动了动眼皮,明明只剩半口气却依旧将她新嫁的夫君护在身后,好似我要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然而事情并非如她想得那般,我抬手在她伤口处再划了一刀。
一模一样的力度,全然不同的结果。
只见周边喧闹声四起,刺耳的惊叫再次响起:伤口!伤口居然自己复原了!
如此有悖常伦的事情发生,天界自是要落下一番惩处。
随着紫红的天雷越逼越近,师兄似乎才从混沌中苏醒。
他动了。
揽着娇妻的身躯,缩地成寸退到了几百里外。
显然,比起许久未见的师妹,他脱离尘世也要娶回的新妇更重要才是。
但师兄啊,你是不是忘了。
从一开始她就不允许活在这世上,更何况我们修的是无情道。
动心是罪恶源泉,动情是万丈深渊。
2
雷声轰隆,地动山摇。
我闭了闭眼,感受着方圆百里因异象而蠢蠢欲动的生灵。
悄声散了些灵气出去,以此挽回些因果牵扯给我带来的不适。
而引得天怒人怨的师兄又在做什么
我顺着他悲凉麻木的眼神望去。
前不久才挂上红绸的二进宅院已成废墟。
本该住在里头的一对璧人如今天人相隔。
也不对,薛府家的姑娘早就溺水身亡,被夺舍这么多年也该安息了。
看着师兄身上的气息越来越暴躁,我下意识握紧了隐在后腰处的噬魂刃。
那还是去岁师兄散尽家财,托人特意在天界给我寻的生辰礼。
据说此刃可一刀将人置于死地,又能以同样的方式活死人,肉白骨。
当时师兄赠予我时,那语重心长的模样还历历在目。
阿夭,此次下凡你我必有一劫,不得让七情六欲迷了心智。
遇事不决则斩之,没有什么能阻扰我们修道的步伐。
只可惜时过境迁,师兄早就被妖物扰了心绪,困在情爱中无法自拔。
再看看他现今这浑身暴戾意欲拿我出气的模样。
别说飞升成神了,就是这劫,我看他都难渡!
只不过向来偏心眼的师祖们都不会看着自己的爱徒沉沦至此。
这不,在师兄彻底失去理智持剑朝我冲来之际。
一缕青烟骤然降临,硬生生将我与师兄的距离劈开数丈。
原以为看见的会是师祖那眉头紧皱的肃容。
可谁能告诉我,本该灰飞烟灭的狐妖怎么化成了师姐的模样
3
当年我与师兄一同被拽下凡尘历劫,受到的待遇却是天差地别。
我被盘踞人间多年的魑魅魍魉欺负到抬不起头时。
师兄那头总有大罗神仙替他扫除障碍一路向前。
明明我们是一同拜入的师门,年岁、资质相差无几,师兄却更受师祖瞩目。
郁气缠身时,我便总会偷跑回宗门,缠着从小将我带大的师姐询问为何他们更偏爱师兄。
职守后山多年的师姐早就不谙世事,却会因为我的一个提问心神不宁。
她一下又一下抚摸着我尚未褪去的稚嫩的脸庞,轻叹着气。
这世间对女子的苛刻,阿夭还是不要这么早就面对得好。
后来我长大了些,开始对偏爱偏宠一词有了自己的理解。
每每宗里出了什么珍奇异宝,师祖就会将最好的物什都光明正大往师兄怀里塞。
而师兄又会趁着大家不注意,在夜间偷偷将这些东西塞进我的百宝袋里。
这么一来一回,我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师祖的不重视,全都被师兄填补了回来。
我甚至对此很是志得意满,兴奋着向师姐分享我的小秘密。
可师姐却一改往日的温和,二话不说便朝我抽出了长鞭。
不过小恩小惠便引得你心起旖旎,阿夭你让我好生失望!
她那股严厉,狠决,甚至带着些兔死狐悲的伤感让我不敢言语。
我记不清那天晚上自己挨了多少鞭子,吃了多少苦头。
只翌日师姐给我上药时,那惊慌无助的模样,比肉体上给我带来的伤害更震撼几分。
既入了宗门,你同阿钰便再无可能。
阿夭乖,听师姐一句劝,不要给人骂你不知廉耻的机会,不要因为情爱自断大好前程。
我不知师姐经历了什么会让她有如此感悟,但隐约也能从细枝末节中猜出个一二。
大抵是祖训中负心汉弃了真心人,新嫁妇成了下堂妻的悲惨故事。
可师姐这般硬气的人,怎会心甘情愿将肉身让给一只魂识残破的臭狐妖。
4
我很生气,也很无助。
在师姐的身上,我找不到一丝属于本体的魂识。
若这时候强行动用术法将狐妖抽离又极容易伤到师姐的肉身,届时再做什么都是无力回天。
见我止步不前,狐妖得意洋洋的模样越发刺眼,看得我眼睛生疼。
我闭了闭眼,咬牙问:师兄就由她肆意妄为
这可是我们宗门的大师姐!师祖的亲女儿!
如此大逆不道的事你都敢做,师兄认为谁还会出面保你
师兄明显因为我这话动摇了。
他动了动被狐妖紧紧揽住的手臂似是要抽出,又因身边人的一声嘤咛而泄了力。
只听狐妖学着拗口的官话,矫揉造作往师兄身后躲了躲,边哭诉边抽泣。
钰郎,妾身不过是想与你共度一生~
为何你这师妹如此霸道,连你在人间的事情也要一并管了,你们二人可是瞒着我有了私情!
瞧瞧,这一副好生害怕还倒打一耙的模样,不知晓的还以为我才是妖怪。
而向来惊才风逸的师兄在狐妖面前也好似失了智那般。
正用一种不可理喻的眼神望向我。
师妹……你……
我活生生被面前的两人恶心到了,握着噬魂刃三两步上前将其抵于师兄喉间。
此物是何等凶器想必眼前二人比我还更清楚些。
毕竟刃是他开的,血是她溅的。
果不其然,没等我出声威胁,师兄便先败下阵来。
他语气艰涩的向我解释这一切来龙去脉。
摒弃中间添油加醋那些爱恨情仇外,我得知师姐是因为离魂太久才会不慎被狐妖上了身。
而被天雷伤到七魂只剩下三魄的狐妖也是胆子不小,敢往宗门后山处躲藏才有此机会得逞。
想起后山那个曾经只有我与师兄师姐知晓的秘密基地被狐妖当作避难所踏足。
我心头的无名火就越发旺了三分,手上的力道也不自觉重了些许。
而飞溅的鲜血尚未从眼前晃过,另一道带着威严肃穆的声响便从天而降。
逆徒,你可是要弑兄
5
该来的时候不来,不该来的时候倒是及时。
这是我入宗门后头一次对师祖如此不满,更甚于那些年他对我的不公。
被下了定身咒,噤声符,我只能死死盯着师姐不放,试图给师祖传递些信号。
可师祖自降临后连半个眼神都不愿分给他的女儿,而是全副身心专注于眼前爱徒。
害怕露出气息被察觉的妖狐也有几分聪明。
眼神闪闪烁烁不敢看我,只是不断低头遮掩,试图用小鸟依人模样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本以为修无情道的我们在此地因情纠缠会被师祖惩治。
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瞥了妖狐一眼便转头对我怒目而视。
吾让尔等入凡尘历劫,你们都做了些什么!闹得生灵涂炭还大开杀戒。
吁夭,你可是要与地府那些鬼怪妖魔为伍不成
我震惊于师祖的不讲理,也为他不曾斥责师兄一句而感到薄情。
这就是师姐说的女子不易吗
不甘与愤怒隐隐有要冲破内心桎梏的迹象。
我顶着冒犯师祖会被逐出师门的后果,咬破舌尖血。
消耗自身修为化作一道血刃朝师祖身后,被他护住的两人方向射去。
留给师姐的时间不多了,我必须要让师祖看见她的真面目。
电光火石下,狐妖天生就有趋利避害的本能。
她身形一甩,下意识就要往隐蔽处躲去。
也正是这一瞬,属于妖物的气息便在空气中散了个清清楚楚。
师祖对鬼怪的敏锐也随之回归,他目光一凛便持剑朝妖狐冲去。
我看着长剑直指师姐心头却做不出丝毫反应。
凄厉的尖叫、喷涌的鲜血、师姐扭曲的面庞。
这种种在师祖处都引不起半点怜惜。
他毫不犹豫地将师姐高高挑起,重重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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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过早已呆滞的师兄,丢下一句:吾早便知晓你会一错再错。就转身离去。
看着软绵如残破布偶的师姐瘫倒在地,心中撕碎一切的欲念已然盖过了道心。
如若修得无情道的代价是无视一切俗世羁绊,连自己最亲的人都可以伤害。
那我这些年来的努力,意欲何为
6
说来可悲。
本想带着师姐离开宗门这个伤心地,可眼下我却无地方可去。
晃荡多处,终归只有那个常年无人踏足的荒漠后山可暂时躲藏。
自从那日师姐肉身被斩,附在她身上的妖狐魂魄也随之藏匿起来。
我根本没有力气去寻她算账。
光是给师姐寻医问药,已然耗尽了我所有精力,以及这些年在世俗间积攒的钱财。
我原以为修道之人不必在乎那些黄白之物,可方到用时堪知少。
也不是没想过去求助同门师兄,可师祖下了禁令,没有口谕谁都不能接近我与师姐二人。
自此,我们彻底成了被厌弃的一类。
即便我拿后山当栖息之所,也没收到丁点打扰。
我明白,这是因为不在意,所以才会无所谓。
好在这世间不是所有人都似宗门之人那么冷漠,给师姐带来一线生机的竟是个货郎。
过往数十年,他每月都会挑着担子到这无人问津的后山来一遭。
我从未见过有人同他买何物,只偶尔看见师姐会同他说上两句,只不过每次都是皱着眉。
但现在货郎有药在身,即便师姐再不喜我也只能违背她的意愿好生接待一番。
货郎似乎比我还熟悉这后山地界,他带着我跟师姐跨过重重藤蔓,攀过崎岖山坳。
期间我曾无数次将担忧的眼神投向货郎的后背,生怕颠簸会加剧师姐的伤势。
可货郎背起师姐的动作熟稔得像是从前做过千百次那般,小心翼翼又珍而重之。
看着月亮湖前莫名出现的小木屋,我将心里一直怀疑又不敢说的话问出了口。
你可是……早就认识我师姐
一片静谧间,我恍惚听见了一声轻笑,那声音不似货郎,反倒像师姐的。
我惊喜于师姐的苏醒,又惊讶于眼前场景的转变。
那是……我从未见过的师姐。
沉溺在幸福中,陶醉于爱情里。
7
曾经的后山跟月亮湖不像我如今见得那般荒凉。
碧波荡漾,湖面如镜,师姐一颦一笑在月光照映下美得如诗如画。
而货郎也不似我方才见得那般佝偻着背。
他身姿挺拔,剑眉星目,举止间处处透露着不凡,也充满着对师姐的爱慕。
我看着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明明过着平凡农家人的生活却一点也不普通。
记忆里的我似乎也曾拥有过一段如此安逸的时光,是从什么时候起就变了呢
尘封的记忆在被缓缓撬开。
我甩着有些发胀的脑袋,努力睁眼看向画面里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
正值壮年的师祖不知何时带人围剿了此处。
他手里握着无情道的戒律,口中执刑的命令一个接着一个下。
我不忍看见师姐再一次受苦,挣扎着就要突破梦境重归现实。
可货郎的身影却快过我的声音。
他速度极快的将师姐护在身后,无声承受着那一道道带有灵力加持的鞭刑。
我曾被惩魂鞭误伤过,所以深谙此刑的痛苦之处。
只一下,就足以让人痛到神魂抽离。
如此毁灭神识的举动,我也只在有人要叛离宗门时见师祖拿出来用过。
如今这么对待师姐跟货郎又是为何。
难道师祖就真的丝毫都不在乎他的亲生骨肉吗
事实再一次打破了我的认知。
师祖不是不在乎,他是完全不把师姐当人看。
货郎被惩魂鞭抽出原型。
阴间鼎鼎有名的平等王陆就这么匍匐于众人面前。
他是没有能力反抗吗
不是的,身为十殿阎君之一,若是连与道主抗衡的能力都没有,谈何为王。
可他为师姐却选择了忍让。
情愿舍出一生功德助师祖飞升成神,也不愿浪费半丝跟师姐双宿双飞的机会。
但贪得无厌的师祖又如何甘愿丢弃这个吞噬鬼王的机会。
不知他是如何说服了跟来的一众师兄弟。
他们一同祭出了我在禁书里才见过的献祭阵法,将师姐跟平等王都困于其中。
随着二人神魂逐渐变得虚无,本应属于他们的满身功德金光也被众人抽离吞噬。
我看着原本资质平平的师叔一夜悟道,看着曾经连剑都抬不起的师弟突获神力。
十殿阎君在搓磨之下变成了几缕残影,意气风发的师姐也被催眠至规行矩步。
这里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贪婪欣喜,唯有正中二人承受着本不该承受的无边痛楚。
看着这一切,我的心间仿佛有火在燃烧,剧烈的疼痛让我再也无法直视这世间所有。
意识模糊前,我耳边萦绕的声音只剩下三个字。
毁灭吧。
毁灭吧。
8
昏迷,再苏醒,已然是数日之后。
苦涩的药味将我唤醒,师姐倚在床边,如从前那般温柔抚摸着我的头。
我急切地起身想要查看她的七魂六魄是否已然归位,却因为周身乏力而软倒回榻上。
师姐伸手捏了捏我因消瘦而凹陷的小脸,有些心疼。
这些日子,可苦了我们阿夭。
听见她温声软语的安慰,不知怎的我这眼泪就如断了线的风筝,哭个不停。
明明从前的我最铁石心肠不过,如今却像个不知事的孩童,只想赖在师姐怀里度日。
好在师姐也没嫌弃我,她一边抚着我的脊背,一边轻声同我娓娓道来。
都是师姐不对,若非那日在密室分魂不小心暴露,也不能让游魂着了道。
好在雁回这数年如一日的来山上寻我,不然师姐怕是真的不能再见到我们阿夭了。
听师姐如此亲密的唤平等王表字,我有些犹豫的扯了扯她的衣角。
师姐可是……都记起来了
扑哧一声轻笑代替了回答,师姐指了指屋外头忙碌的身影,眼角的笑怎么也藏不住。
让你师丈来回答。
见这反应,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画面中那个鲜活的师姐回来了,我迫不及待想要下床向平等王问个清楚。
只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漾儿,先前那只千年棕狐如何也赶不走,你可还缺手捂我瞧这成色也勉强能做。
听了这话瑟瑟发抖的狐妖见到我也不挣扎了。
扑通一下就往我被窝里头钻,边蹭还边哀求。
小师妹救救狐!狐是来报信的!道门中人不可杀生!不可!
一改先前嚣张模样的狐妖还真是令人有些不适应,但心慈手软从来就不是我阿夭的代名词。
所以当触感冰凉的噬魂刃抵上狐狸尾巴前,得寸进尺的妖狐便立马噤声下榻凄凄惨惨告状。
钰郎师祖那不是个东西的!竟想将狐捉去炼丹!
不仅如此,他们还在密谋祭天做法要弄什么……飞升
哎呀,小师妹,你快带着狐还有大美人一块逃吧,这吃人的地咱可不兴待啊!
9.
狐妖的话,不能全信。
它本就不是良善之辈,更何况之前还对师姐大不敬,这账我还没同它清算。
见我抬手想打,师姐却拦下了我的动作。
雁回削去它多年修为,如今怕是再历十世也难以为人。
如此而言对妖狐一族已是最大打击,阿夭不必自伤功德。
况且若非它主动将我遗失在密室的主魄寻回,师姐也不能好得如此之快。
密室,这是我醒后师姐第二次提这个地方了。
见我眉心蹙起,一旁的平等王也不卖关子,三言两语便将事情讲了个清楚。
在我昏迷这些时日,他靠着在师姐神魂设下的护身咒,一步步朝着魂魄曾逗留的地方寻去。
禅修室、训练场、密室,宗里各处几乎都有师姐的痕迹。
师姐这些年一直在寻找过去的记忆。
她清楚意识到自己缺失了什么,但如何也苦寻不到。
而每每见到平等王,二人间的熟稔跟羁绊,还有内心那股克制不住想要亲近的冲动,都在吸引着她冲破禁忌。
但多年被师祖压着不得修炼,师姐一人的力量也实在薄弱,如何也窥不到其中隐秘。
唯独那日,她一如既往分魂在密室周遭徘徊,无意间却瞧见了大长老作法被反噬的模样。
师姐心急想寻人问医,可下一瞬便瞧见师祖伸手吸收了大长老身上的所有恶念化为己用。
那是她数年来头一次直视父亲,也是数年来初次发觉师祖的灵台早已成了令人生恶的黑。
好在师姐的魂识实在是弱,师祖连深究的想法都没有,轻指一弹便将师姐魂魄打散于虚空。
说来也是巧,若非师兄胆大包天金屋藏娇。
小妖狐也没本事趁机上身,更没机会阴差阳错救师姐这么一回。
听到此处,我瞥了眼蹭过来取暖的狐妖,下意识抚上后腰伴随我半生的烙痕。
是什么时候起,我忘记了前尘往事,只剩下在宗门的记忆。
又是因为何事,我才会被惩魂鞭误伤,留下这道足以见骨的伤疤。
混沌思绪逐渐清明,我变得异常坚定。
这一切都该寻师祖问个清楚,也该给师姐讨回公道。
宗门安逸这么久,也是时候该揭开这一片祥和下的污浊与不堪了。
10.
有平等王在,我们没费多少功夫便寻到了宗门处邪气最重的地方。
明明是青天白日,此处却没来由的阴森。
门口常驻的守卫弟子也不知去向何处,一切都诡异得叫人脊骨发寒。
师姐按住了我想要深入的步伐,面上皆是担忧之色。
若里头真的有什么,阿夭你贸然闯入便是去送死,师姐不能看着你去冒险。
我看着她因为用力近乎发白的指尖,宽慰一笑,拍了拍腰间百宝袋。
这些年宗门搜集给师兄的宝物法器几乎全在这了,修为抵不过,还不让我以数量取胜嘛。
师姐你就放一百个心吧,十殿阎君在此,他还能让我吃了亏不成
卖好取悦了平等王,他也没计较我拿他当筏子,挥手布了隐身术便将我们一齐带入密室。
入眼便是一片刺眼的红,惊得师姐险些惊叫出声。
宗门内最受师祖信任的弟子几乎全聚在此。
阵法内丹炉燃得正旺,以它为中心飞出的红线将在座众人团团围绕。
如弓弦般掣得极紧,仿佛下一瞬就会失了生机,可井然有序的诵咒声却从未停止。
我无法辨别这些声音从何而起,也无法知晓师兄弟们是否还存活在世。
平等王眉间紧蹙,他催动意念想将沉寂的众人唤醒,可无论如何做都是无用功。
他们似是甘愿献祭于此,反倒对我们的贸然闯入很是不喜。
若有若无的腥秽气息随着他们的动作漂浮于空中。
我不得已拿出法器对付这帮不知是人是鬼的同门师兄。
往昔的温馨美好犹在耳畔,我却不能有半丝心软与犹豫。
在我挨罚时偷偷送来馒头的大师兄被伤得只能苟延残喘。
在师祖偏心师兄时跑过来笑着安慰我的小师弟被勒到口吐鲜血。
我们在此互相伤害,最该被讨伐的对象却像只阴沟里的老鼠躲藏起来。
我抹去嘴角污渍,对虚空煞气最胜之处冷笑连连。
师祖迟迟不出来,莫非是怕了不成
11.
吁夭,你真是长本事了。
穿过弥漫阴气缓步走来的师祖眼底无波无欲,对周遭一切恍若未闻。
他身上的道袍是那般一尘不染,如祠堂中受万人敬仰的神像那般纯净无邪。
不断有弟子在他脚下匍匐着。
他们卑微又渴望的贡献着身上仅存的那点灵力,试图从此换取师祖的一点点赞许。
可师祖的心,早就已经空了,这些人注定要失望。
只银光一闪,众弟子根本躲避不及,连凄厉的戾叫都未曾发出就被师祖化为阴魂归入囊中。
眼看着他身上的业力越来越重,属于鬼王的气息也逐渐凝成。
平等王暗道一声不好,推开我与师姐便执剑上前与其交手。
棋逢对手,师祖不但不恼,眼底的贪婪与兴奋呼之欲出。
没想到短短几年不见,平等王的修为竟不输当年,看来我那时还是下手轻了。
若是当时便吞了你的魂,如今本座便是天下第一鬼道双修,日后还有谁敢来本宗造次!
我与师姐都被这骇人的话惊得心下一震。
牺牲这么多只为成全一人,师祖怕不是早已疯魔。
往后这无情道岂不是要沦为阴物的盘踞之地。
我咬咬牙,不要钱似的将高阶符咒往师祖身上撒。
趁着他无力应付我跟师姐二人的空隙,悄声绕到其身后,准备用噬魂索束缚其双腿。
只要这一击成功,我跟师姐便能合力将他暂时困住,给平等王创造重击师祖的机会。
可我这头刚迈出步伐,身后就有鬼魅似的身影飞速朝我袭来。
那道再熟悉不过的冷冽清香彻底缠绕上我的脖颈。
一寸一寸,似要将人的灵魂一并吞噬。
见我喘不上气的模样,师姐眼睛都红了,她情绪激动。
阿钰!你这又是要做什么!那是你最疼惜的师妹,是我们的小夭啊!
师兄偏头看向我,冰凉眼神一点点描绘着我的面容,手下力道却丝毫不减。
叛师门者,当诛。
12.
在这危急关头,我愣是气笑了。
为了女子摒弃无情道义的是他,如今在此冠冕堂皇的还是他。
师祖幻化成魔他看不到,因利益而被死伤一地的同门师兄尸首他也看不见。
师兄的眼中到底有什么
情爱
还是只有他自己。
我深吸一口气,逼迫自己冷静下来,眼神定定望向他。
师兄你说,无情道修的到底是什么
他理所当然的回答:无妄、无情、无念。
我点点头,望向不远处的刀光剑影,示意他朝那头看去。
宗门有训,修道者需无情欲、无杂念、无一切妄念,可你看师祖在做什么
他为了修为连亲生骨肉都舍得伤害,同门手足都摒弃不顾,你我不过是他成神路上的绊脚石。
本意是劝导的话,在师兄耳里却只剩下成神二字,他很是赞同的点点头。
那不好吗师祖成神后,我们都可一同飞升上仙。
皆时你我皆可摆脱这凡身肉体,再也不用受世俗约束。
我被气得想一刀捅了他,可现实却是不许。
与其在这浪费时间同他讲些大道理,不如另辟蹊径还有些胜算。
心念一转,我唇角勾起一抹弧度,带着蛊惑意味的轻声道。
师兄说得极对,是阿夭从前眼界浅了。
如今这么一瞧,这密室确是个极阴之地,异常适合我们在此修炼无情道啊!
瞧瞧那丹炉,鬼气环绕,恶臭无比,师祖莫不是瞒着我们在里头炼制什么阴煞神器不成
顺着我的描述,师兄的注意力被分散了些许,如灵蛇般的噬魂索也悄然缠绕上他的身躯。
在师兄还没从自己的美好幻想里走出来之时,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牢牢按在地上。
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粗砺的布条便被塞入唇间。
如死猪般嗷嗷惨叫的师兄哪还有曾经的仙风道骨。
我连多余的眼神都不愿给,吸收着强行从他身上借走的大半修为吐息运气,疾步走向丹炉。
方才跟师兄说的话并非全是胡言。
从踏进密室的那一刻我就在丹炉上感应到了不寻常的气息。
那是来自至亲血肉的召唤。
它亦正亦邪,也分外亲切。
13.
有传音入耳在前,平等王跟师姐都没有阻拦我前去触碰丹炉。
只是两人都默契的渡了几分功德金光予我,在危急关头能保一命。
感谢的话梗在心头,我知晓现今不是耽误的时候,将身上所有的法器都丢给了他们二人。
唯独留了一把师兄赠的噬魂刃傍身,虽然他人不怎么样,东西倒是真的好用。
我笑了笑,以利刃划破指尖,用鲜血为自己开路。
随着我靠得越近,丹炉内的震动就越发强烈。
呼之欲出的迫切感染了我,使得步伐不由更快了几分。
一寸,两寸,只要再靠近些我就能碰到它了。
夭儿,别碰!会疼……
虚弱的呼唤从丹炉深处溢出,声音细微的我差些错过。
心尖颤了颤,我开始有些呼吸不顺,努力去辨认这雌雄莫辨的声音从何而来。
孩子别怕……我们在呢,我们会保护你的。
它又开口了,这次明显更加艰难,像是无形中有什么在束缚着他们。
可无论多艰难,两道虚空身影还是从炉鼎上方钻了出来。
是被锁链牢牢铐住的一对夫妻,他们形容枯槁,毫无生机。
却在出来的第一刻,齐齐将目光投向我后腰衣物下隐藏的那道狰狞疤痕。
夭儿,爹爹/娘亲没保护好你,你还疼吗
疼吗
脑袋轰得一下炸开来,尘封的记忆在这一刻彻底解开。
沣云镇上曾住着一户姓李的富商。
他们世代忠良、乐善好施,是方圆百里皆知的大善人。
逢年过节、天灾人祸,只要是穷苦百姓需要帮助之时,他们都会施粥赈灾却从不曾索取半分。
因此受过恩惠的百姓们都感恩戴德,自愿在家中为这对夫妻做供奉,去寺庙上香火护佑其家。
久而久之,这户人家的功德之力便越来越盛,越来越容易被人嫉妒、觊觎。
所以当香火鼎盛的道观中人下山除魔,一眼便点出此二人图谋不轨时,竟是有大半的人都盲目相信了此道。
觉得这夫妻俩有钱没处花,不可着自己反倒出来接济别人。
定是前半生做了什么坏事以此来赎罪。
于是乎夜间凄声四起,婴孩连连啼哭却无一人理睬。
从此沣云镇再无李姓富商。
其万贯家财也随着收复妖魔功德无量的道长一同消失在世间。
谁也没怀疑这其中的不对。
唯独有人提及李家那刚会走路的小女孩时,难免感叹上两句此女生不逢时。
而将女孩带回宗门的道长似乎也尚存了一丝人性。
她将人留了下来,取名吁夭。
14.
夭儿!
吁夭!
两道饱含丰富情感的呼唤自耳畔传来。
前者是期盼,后者是怒然。
师祖或许没想过自己炼制多年的厉魂会挣脱束缚。
可怖的气息自他身上散开,如同龙卷风般,无一死角的朝我这个方向攻来。
可近在咫尺之时又堪堪停下,诡异的绕了个弯朝墙壁上打去。
他恨铁不成钢的看着两个以身相护在我身前的魂体,咬牙切齿。
你们还不给我滚开!是想彻底灰飞烟灭不成
双手交握的夫妻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他们齐齐回头看向我,用久违的熟悉语气轻哄。
乖夭儿可还记得娘亲曾同你玩过的捉迷藏
等爹爹数三二一,你就到师姐跟阎君身旁躲着可好
等我们解决了眼前的事,就带夭夭上街买糖葫芦吃,这回一定让夭儿吃着。
悲凉的情绪在胸膛蔓延。
多少年了!
多少年过去阿爹阿娘竟还想像当初那般哄骗我。
不可能,不可以!
我尖声着想要扑身上前拦住他们却被身后赶来的平等王死死拉住。
他看着已然合为一体的二人,语气带着悲怆。
他们早已被阴气侵蚀,现又主动跟妖物共沉沦,你再上去也只是作无用功。
像是要印证平等王的话那般。
前头狠戾身影妖气巨盛,发出仰天长啸化为音波,直直攻向师祖的心头。
泪水模糊了双眼,意识也逐渐混沌,等一切都归于平静。
我像一具行尸走肉般被师姐搀扶着走向师祖,她引导着我握起噬魂刃。
令尊令堂以已祭天,用多年积攒的怨念压制了他。
他也活不了多久了……你若是想手刃仇人就趁现在吧,毕竟他是我父亲……我下不了手。
我颤抖着闭上双眼,试图从眼前之人身上感受到一点父母残留的神识。
可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感应不到。
方才的温情像是黄粱一梦。
我又一次成了没人要的孤儿。
奄奄一息的师祖像是捕捉到了我的犹疑。
他睁开空洞的双眼,轻声蛊惑。
阿夭……你是舍不得师祖死的吧,原谅师祖好不好
日后!日后师祖一定待你跟漾儿都好!师祖将一切珍宝……
不!师祖将宗门掌门的位置也传于你好不好!你放过师祖,放过……
15
后面的话,师祖没能说出。
因为不知何时起挣脱了束缚的师兄冲了过来。
他夺过我手中的噬魂刃毫不迟疑便往师祖身上刺去。
一刀,又一刀。
黑褐色的血珠喷涌而出,却比不上师兄口中的话让人心惊胆寒。
你不是说好了要将掌门之位传于我吗
现在又算什么,算什么!!
你说话啊,说话啊!!
这状似癫狂,眸中泣血的模样,显然是被鬼祟迷了心智。
我跟师姐都陷入了沉默,相扶着起身离开了密室。
平等王也没忘他身为地府之主的职责,招来了勾魂使者将此处的阴魂一一收下。
我们看着宗门崛起,辉煌,走向落寞,这一切也不过数十年栽。
谁能想到受人推崇的无情道背地里竟是如此污秽肮脏。
师姐以嫡传女的身份向不知内情的宗门子弟宣布了永久闭关。
无情道从此不再向外人公布,也彻底解除了弟子非诏不可出的律令。
原来宗门里大多数师兄弟都不喜修无情道。
毕竟人有七情六欲,有生养父母,能做到抛弃所有只求修成正果的人能有几个。
即便有,那些修为上乘的弟子们也被师祖带的道心不正,早已偏离了无情道所求之境。
平等王问我们,是否愿意同他一齐去地府修行。
虽是鬼魅盛行的地方,也是善恶的裁判所。
在那我可以清净修行,真正找到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我答应了。
不为修行,不为成神,只愿在轮回路上再见一见我的爹爹娘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