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宴当天,裴时砚将我关进零下十度的冰窖一夜。
只因为他的知己宋清欢不慎落入冬日的冰湖,唯一的目击者是我的儿子。
他说:你认,或者冻死,选一个。
第二天,我被拖出来,浑身都僵硬了。
我唯一的儿子裴念安,指着我说:是妈妈推了清欢阿姨,爸爸,她是坏女人。
我看着他们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笑了。
我签下离婚协议,放弃儿子的抚养权,选择净身出户。
三年过去。
当裴时砚终于找到我的时候,我无动于衷。
桌上,医生给出的报告清楚写着。
因重度低温刺激导致的情感剥离障碍。
1、
晚宁,别再闹了。
裴时砚开口,依然是矜贵的语气。
医生说你的病需要系统性治疗,跟我回家。
他太过理所当然,竟让我有一瞬间的恍惚。
哪个家
三年前的冬夜,我满心欢喜等裴时砚回家。
只等来了他一句质问。
为什么你会出现在那里
监控录像里,显示我的身影从冰湖边经过。
没过多久,那里就传来了宋清欢出事的消息。
我张了张嘴,想要回答。
因为庄园太大,我总是不熟悉。
因为我想改变他家里的看法。
让这次家宴尽善尽美。
让其他人觉得,裴时砚娶的妻子并不是那么没用。
我准备了好几周,熬了许多夜,细心排查每个可能带来隐患的角落。
却没有想到,会有人靠近冬日开裂的冰湖。
这个人,还是裴时砚放在心尖尖上的宋清欢。
许许多多念头划过脑海。
我忘了该从哪儿开始回答。
他认定我的心虚。
把我关进装满烈酒和食材的冰窖里。
犯了错,就要主动承认。
既然你不知道悔改,就自己体验一下清欢当时落冰的滋味。
厌恶的眼神,像利刃刺进我心口。
我不明白,没有做过的事,为什么要承认
可裴时砚没有说错。
零下十度的酒窖。
我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家宴礼服。
好冷,太冷了。
我受不住,说尽了所有哀求的话。
拍着门,求有人能放我出去,没多久双手就结成了冰。
佳节夜晚,门外是热闹连天的,我亲手布置的宴会。
我却待在自己家的酒窖里。
一点一点冷透。
2、
拿起气吹,小心翼翼地吹掉观音像底座上掉落的灰尘。
我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你挡到光了。
我早就没有家了。
我曾经以为,裴时砚在的地方,会是我的家。
可后来,我才明白。
拿起刻刀,才是我的归宿。
看见一件件文物在我手下复原。
我仿佛能感觉到,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也在填满。
裴时砚似乎没料到我会是这个反应。
徐晚宁,我在跟你说话。
他向前一步,想抓住我的手腕。
你还要怎么样
当年的事,清欢也原谅了你,她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还有念安。你扔下孩子,一个人在外面生活了三年,还不够吗
他的语气里透着失望。
你怎么变成了这样的人
3、
这样的人。
曾经的我是什么样的
我有点忘了。
大约是温柔、体贴。
像个合格的豪门夫人,时刻围着裴时砚打转。
记得他的十几种忌口。
他左边肩颈受过伤,下雨天总是隐隐作痛。
他习惯把看过的文件放在办公桌旁,偶尔不小心遗漏。
好像生来就擅长照顾人,照顾一个家族。
可他不知道。
我从小就是块出了名的木头。
是班级里的差生,笨笨的,做事慢半拍,也不会说话。
被人嘲笑了,就付出加倍努力。
只有这样,才能追上那些天资聪颖的人。
裴时砚这门课,我实在花了很长时间,才达到勉强合格的地步。
记录着他生活安排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备注。
还是不能完满。
回想起那段忙碌的,鲜少得到回应,一厢情愿的时光。
胸口涌动着陌生的情绪,我不知道是不是名为酸涩。
裴先生。
我终于开了口,称呼客气又疏离。
我记得你说过,裴家不需要我这样的妻子。
现在离婚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呢
裴时砚忽然愣了一下。
他大约想起来了。
4、
三年前,他带着宋清欢回家。
两人挨在一块儿欣赏画作,举止间说不出的亲密。
我端着茶水站在旁边,像这个家里的仆人。
心绪难平之下,我手中的茶水倾倒,打湿了宋清欢的裙摆。
从来性情淡漠的裴时砚,第一次对我发了火:
如果你对清欢有什么不满,可以自己离开裴家。
而不是弄出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动作。
不知从何时起,那个抱着我承诺要一直走下去的裴时砚不见了。
在他心底,我变得面目可憎。
会因为嫉妒,做出种种不像我的举动,去伤害另一个女人。
那场让我颜面无存的家宴。
零下十度的酒窖。
我快要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才被人拖出来。
也是因为,我的小动作。
裴时砚移开目光,有一瞬间的恼怒。
看来你的病,比医生说的还要严重。
已经开始胡言乱语。
他似乎找到了原因,甩袖离去。
我明天再来。
5、
观音像上的泥土簌簌掉落,又经过重新补妆。
慢慢显露出原来的模样。
莲心不染,无悲无喜。
情感剥离障碍,一种罕见的精神疾病。
患上这种症状的人,无法体会正常人的情感。
无论是多么浓烈的爱,或者恨。
三年前,当我脱离那个家。
忽然有一天,发现镜子里的自己无法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微笑时。
我确诊了这项疾病。
过往的记忆依然摆在那里,却像隔了一层无形的玻璃。
再也不能让我产生任何波澜。
很多人可怜我。
但我觉得,这反而是件好事。
文物修复需要绝对的冷静。
握着刻刀的手稍微一丝抖动,都可能造成严重的后果。
情感障碍,恰好能让我远离情绪的困扰。
我几乎不会感到紧张、失措。
专注凝神,将脑海中的想象填补出来。
我总能完成的很好。
一杯温水放到了我的手边。
是我的导师。
晚宁,这里的光线有点暗了,对眼睛不好。
她轻声说着,伸手调亮了我头顶的无影灯。
然后拿起放大镜,仔细端详着我手中的观音像。
这座观音彻底粉碎过,也找不出具体的来历。
语气里满是欣慰。
能处理成这样,都快要超过我了。
我摇摇头,还差得远。
6、
导师年纪已经很大了。
她缠过足,后来硬生生打碎了掰直,腿脚也很不利索。
满头乌丝成银发,皱纹布满了她的脸,腰背也深深佝偻下去。
却是国内泰斗级的文物修复大师。
一生专注这一行。
行至暮年,才收了我这个关门弟子。
其他教授看了都说,大木头教了个小木头。
她是大木头,我是小木头。
大木头在小木头身上倾注了所有的心血。
裴时砚向我求婚的时候,我格外犹豫。
导师却破天荒同意了。
年轻,有喜欢的人,就去试试。
文物虽然好,可它们是死的,陪着死的东西,怎么会不寂寞呢
导师半辈子没有离开过学校。
可我收拾行李那天,她走出校门,站在学校门口那颗大树下,目送来接我的车远去。
我拼命从车窗里回身看她,很快被后来的车辆遮挡,再也看不见了。
后来,我从裴家净身出户,身无分文,无处可去。
浑浑噩噩的又回到学校。
看见导师还站在树下等我。
没有人陪在跟前说话,她的身体大不如前。
离开了奉献一生的文物修复工作。
一有空,她就拄着拐杖,慢吞吞的走,不知不觉回到这里,居然成了习惯。
7、
刚回来的时候。
我经常哭,控制不住的哭。
吃不下东西,整晚整晚失眠。
身体忽然间垮了。
病床前亮着一盏朦胧的,淡黄色的灯。
夜里半梦半醒,我看见导师坐在床前抹眼泪。
苍老的面容上满是后悔。
后悔没有留住我。
后悔放我出去。
只会和文物打交道的木头疙瘩。
看见世俗的彩光。
还以为是多么美好的事。
落进去。
连一具完整的躯壳都留不下来。
第二天醒来,我不再哭,可也忘记了怎么笑。
导师先是露出难过的神情,又看着我点头:这样也好呀,忘记了也好,就不会痛了。
后来,她申请了国外院校的交流项目。
一辈子没出过国门的老人,决定带着我出国养生。
在国外偏僻的村庄里。
我独立完成了两项重要的文物修复,逐渐在学术界打出名气。
不久前,导师问我要不要回到国内。
我同意了。
8、
第二天,裴时砚像他说的那样准时前来。
还带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裴念安。
我八岁的儿子。
三年没见,他长高了许多,不再闹着要妈妈帮忙穿衣,自己就能把头发梳理整齐。
像个小大人。
我看着他。
看着这个我曾视若生命的孩子。
这张脸上,有我的影子,也有裴时砚的轮廓。
他是我和这个世界的联系,是我以为爱的结晶。
曾经是。
孩子看见我,马上挣脱了裴时砚的手,跑到我面前。
妈妈,我好想你。
他一说话,眼泪就流下来了。
为了不让我看见,他马上用手背擦去。
你回来好不好
……我画了我们家,这个是你,这个是爸爸,这个是我。
他举起一直拿在手里的画纸,小心翼翼指给我看。
那是蜡笔画的三个人。
女人穿着漂亮的连衣裙,耳朵上戴着红色耳环,温柔地抱着怀里的孩子。
身材高大的男人站在一旁,目光始终停留在女人身上,嘴角含着笑意。
在他们身后,伫立着一座古典华贵的庄园。
温暖的太阳悬在天边,看起来就像幸福的一家三口。
是曾经的我们。
我看了一会儿,然后把它还给裴念安。
色彩搭配有点乱。
我只评价了一句。
孩子的脸一下白了,嗫嚅着嘴唇,眼泪马上要掉下来。
裴时砚立刻冲过来,一把将裴念安搂进怀里。
好了好了,念安不哭,爸爸在。
他一边安抚儿子,一边用极其失望和愤怒的目光看着我。
徐晚宁,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他还是个孩子!你怎么能这么对他!
你知不知道,为了找你,念安都病了
一时冲动说出这句话,裴时砚似乎也有些意外。
他别过脸,按着怀里孩子的脑袋,话语里没了气力。
算了,反正你也不在意。
我怔住了。
裴念安生病了吗
也许是抽条的缘故。
他不再像五岁时有些婴儿肥,脸颊肉收进去,显出几分瘦弱。
相比曾经的开朗,黑沉沉的眼睛里没有光,哭也不敢哭。
看见他这样。
我心口那块早已被冻结的器官,似乎被什么刺了一下,泛起一阵细密而尖锐的疼痛。
……可我是不戴耳环的。
为了保证文物修复过程不出差错。
我甚至连耳洞也没打。
喜欢戴耳环的。
从来只有宋清欢一个。
喉咙微哽。
我移开了目光,迫使自己不再去看。
裴时砚,孩子不是你的武器。
还有,别再让他画画了,他没有天赋。
工作室外等候已久的保安进来送客。
裴时砚被请出大门的瞬间,我还能听见孩子带着挣扎的哭腔:
我不要走,妈妈,妈妈——
9、
我做梦了。
意识却清楚知道,这是印象最深一段记忆的重演。
冰窖里死一样的寂静,只有我微弱的呼吸在空气中凝成白雾。
寒冷像无数根细小的针,从四面八方刺入我的身体。
我蜷缩在角落,抱着膝盖,牙齿不停地打颤。
我的意识开始模糊。
我想起了念安。
我还有孩子。
如果我在这里倒下的话。
我的孩子该怎么办呢
我想象着他温暖的小手,想从记忆里汲取一点热量。
好冷啊。
钻进骨子里的冷。
可我从冰窖里被拖出来的时候,却听到了我最不愿意听见的话。
是妈妈推了清欢阿姨。
我唯一的儿子,缩在裴时砚怀里,用小小的手指着我。
爸爸,她是坏女人。
坏女人。
那三个字,像一把淬了毒的、烧红的铁锥,狠狠扎进了我的心脏。
之后,我签下离婚协议。
放弃了一切。
醒来的时候,我脸上还有泪痕。
仿佛陈述着这具身体过去残留的委屈和不甘。
窗外雷声阵阵,下雨了。
借着闪烁的电光,我看见楼下工作室门口蹲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是裴念安。
还穿着白天那套衣服,却变了一副模样。
浑身脏兮兮的,摔了好几跤,鞋带也散了,歪歪扭扭拖在地上。
哪怕蜷缩在屋檐下,不断溅起的雨水依然打湿了衣服。
但他固执的不肯离开,像头没人要的小兽。
只有看见我撑伞出现时,那双眼睛才亮了起来。
妈妈!
声音沙哑,刚出声就剧烈咳嗽起来。
我知道,裴时砚大约在附近哪里看着。
可放任不管的话,这么小的孩子,等不到天明,就会演变成一场高热。
我把他带回了工作室二楼的淋浴间。
10、
妈妈,你原谅我了吗
他一直仰头看我,眼睛好像有星星,亮晶晶的。
我不回答,只让他坐直,好给浴缸放水。
那些星星似乎又暗淡下去。
合着水流冲刷的声音,我听见低低的呜咽。
裴念安背对着我。
眼泪混在他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他拼命去擦,怎么也擦不干净。
妈妈,我真的好想你……
我可以不要爸爸…我想和妈妈在一起……
不要丢掉我……
脱去衣物的遮挡,我才发现,原来裴念安瘦了这么多。
曾经我苦心养出来的软肉都消失不见,隔着一层薄薄的皮就能触到骨骼。
那些纤细的骨骼随着他哭泣而颤抖的时候。
我的呼吸也好像被扣紧了。
恍惚回到裴家生活的那几年。
我体质孱弱,孕期过得很不容易。
但生下裴念安,我并不后悔。
从看见他第一眼,初为人母的喜悦就包围了我。
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是我生命的延续。
他像我一样笨。
才开始探索周围的世界。
一个没看住,身上就青一块紫一块。
拿着新买的玩具,却解不出来,发脾气伤害自己。
裴时砚没有时间管这个孩子。
偶尔看见他的表现,嘴上不提,那一瞬间流露出的失望,像不见血的钝刀。
本来就敏感的孩子,愈发竖起全身的刺。
是我,在他一次次失控时,紧紧抱着他,直到他平静下来。
最严重的一次,他抓起桌上的铁制印章,砸破了我的额角。
鲜血流下来,模糊了我的视线,我也笑着说没关系。
我想告诉他。
笨一点也不要紧。
哪怕我们学得慢一点,只要一直坚持,总能追上其他人。
data-fanqie-type=pay_tag>
从那之后,他好像学会了控制自己,慢慢变得懂事起来。
我们就那样相互依偎着,在偌大的庄园里生活。
裴念安四岁那年,突发奇想,爬上了三楼旋转楼梯的围栏,坐滑梯。
他年纪小,使不出力气,刚滑出一小段,小小的身体就歪了,眼看着要跌落。
我在楼下望见这一幕,魂都散了。
几十米的距离,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硬生生跑过去,一个飞扑接住了他。
为此双手粉碎性骨折,我只觉得庆幸。
那时,我爱他胜过自己的生命。
可是后来,一切都改变了。
为什么改变了
昏暗无光,冰冷刺骨的地窖又在我眼前闪过。
水流慢慢停了下来。
我从隔间取出毛巾擦干他的头发。
明天回去,告诉爸爸,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
裴念安神情瞬间变得低落,左手无意识攥住了衣角。
他的目光紧紧跟随着我,一刻也舍不得移开。
可是妈妈,我想来看你。
我垂下眼,尽量让声线保持稳定。
就算出现在这里的是别人的孩子,我也会这么做。
妈妈……
裴念安听出我话里的意思,又要哭了。
他并不是特别的。
他扶着浴缸边缘想出来,重重跌下去,好几次都没能成功。
仿佛还是那个需要我照顾的孩子。
不要装了,你一点也不笨。
我听见自己平淡的声音。
却好像要揭穿什么。
你只是起步比较慢,你很聪明。
你知道我总会原谅你,所以你选择了最符合利益的方式。
你撒谎了。
我看见他苍白、可怜的小脸逐渐变得惊慌,无措。
到底太年轻,还沉不住气。
……因为爸爸代表家庭中的权势和威严。
而妈妈只是日夜陪在身边的玩伴。
所以在裴家那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迎合了爸爸的猜想,放弃了妈妈。
没有人知道,我听见那三个字时,有多么心如刀绞。
笨是可以努力去改变的。
可是人的心坏了,要怎么改呢
11、
之后有很长时间,父子两似乎淡出了我的视线。
裴氏的字眼再出现在我面前时。
我正在带新的学生。
那是一把传世古琴的消息。
焦尾。
它是千年前广陵仙临刑弹奏的绝响,民国战乱时流落海外。
再出现在世人眼前,不知经历了怎样一场大火,遍布尾羽般的焦痕。
裴氏花大价钱买下了它,又拒绝所有的文物修复者。
只单独向学校递交了邀请。
函件里提及我这两年的成就,指出我是他们唯一信任的文物修补师。
或许可以尝试重现焦尾的风采。
不然,宁愿这件奇珍蒙尘。
我知道,这是裴时砚用他的方式,逼迫我和他见面。
如果焦尾就此搁置,实在太可惜了。
修复也不容易,不仅要适当保存一些火烧的痕迹,还要重现历史的重量。
难度非常高,不知道最后是哪位大师接手。
学生们讨论关于焦尾的新闻。
我走到他们身后:想去见识一下吗
老师,真的
看着一双双激动起来的眼睛,我心底似乎也升起一丝久违的欣慰。
既然有人花这么大价钱请我做一场戏,必然不会轻易罢休。
那就没有拒绝的必要了。
12、
在由文物保护协会牵头。
裴氏、学校三方共同参与承办的场所里。
我见到了焦尾。
它被陈列在展厅中央,琴身焦黑,琴弦断裂。
周身依然流淌着古韵。
宛如一位陨落的绝世美人。
裴时砚迎接了我们。
馆主带着兴奋的学生们早早走到了前面。
他落后几步,自然而然地伸手,接过我手中的提包。
好像我们没有离婚,没有分开这些年。
参加剪彩的人群中不乏熟悉面孔。
我甚至看见了宋清欢。
裴氏宣布合作的形象大使,展厅灯光映得她耳垂上的银环发亮。
随口说了什么,把身边的人逗笑起来。
那人我恰好认识,是来自裴家的一位亲戚。
过去明里暗里对我表达不满的人,此时笑得格外开怀。
曾经的我望见这一幕,胸口忍不住难受。
我总是想,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是不是我做得还不够好。
所以才得不到承认。
如今却不在意了。
代表学校签下合约。
我会在这里完成焦尾的修补工作。
直到它能重新登上展台,将自身承载的那段历史向世人娓娓道来。
13、
展馆为我安排了单独的工作室。
分明是陌生的陈设,我说不上来,却出乎意料的合适。
整齐的书桌摆架,沉香木台后层叠的花树造景。
仿佛是梦中的景象,与我久别重逢。
你曾经说,如果能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文物修理室。
就按照诗里的描写去构建。
不知何时,裴时砚出现在门口,放缓了声音。
我有些恍惚。
似乎是的。
笨手笨脚的学徒,搬着比自己脑袋还高的工具箱,撞倒了另一个学生。
对方没有计较,反而提出帮忙,她松了口气,邀请对方留下来作客。
在还不熟悉的工作室里,她随口抱怨摆架太远,书桌太高。
如果能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
她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
一心完成着导师留下来的任务,不知不觉入了神。
忘记了工作室里还有外人。
等她惊讶回头,发现学生留在工作室里,一直没有离开的时候。
你的侧脸……很漂亮。
学生忽然红了脸。
那张脸渐渐与我面前的裴时砚重合。
焦尾是我的道歉。
不管你能不能修复它,都不需要承担后续责任。
我只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机会。
多年过去,他已事业有成。
然而低着头站直,脚下生根不肯移动的模样,仿佛又回到那个午后。
也许我,他的语气有些晦涩,做错了一些事。
可你坚持要离开,一消失就是三年,给我们的感情判了死刑。
对还留在原地的人来说,未免太不公平。
14、
夜里,展馆弥漫开刺鼻的焦糊味。
我被浓烟呛醒时,火舌已经舔上了窗帘。
橙红色的火光,将屋子里的一切都映照得如同地狱。
我本能地想往外跑。
可是琴——
焦尾不可能受得起二次伤害了。
我抱起琴,跌跌撞撞地冲向门口。
轰——
头顶一声巨响。
燃烧的展架,带着火星和断裂的木屑,砸了下来。
我下意识地将琴护在身下。
剧痛,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我动不了。
……有人吗
有没有人救救我
鲜血堵住了气管,喉咙里溢出的只有断断续续的咳嗽。
我倒在地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火焰,像一头贪婪的野兽,吞噬着我赖以生存的世界。
一个熟悉的身影冲了进来,
是裴时砚。
他收到消息赶来,冲破了警戒线:晚宁!
你在哪晚宁!
在展厅中段,他似乎停顿了一下。
我模糊的视线里,看到不远处,躺着另一个身影。
宋清欢。
裴时砚咬了咬牙,越过她,四处搜寻着我的踪影。
手,我的手——
宋清欢捂住了手臂,她的右手像是被什么东西压住了。
那是一只属于画家的手。
一旦出事,等同于职业生涯的结束。
余光里,我看见裴时砚终于还是掉头。
扶起宋清欢,向门外赶去。
两人交叠的背影在我眼中越来越远。
恍惚间,我想起以为遗忘的过去。
那是我第一次接触松露油。
不知道会引起过敏反应。
脸肿的老高,还起了许多红疹,很难看。
当时我特别害怕。
害怕以后都顶着这样一张脸,害怕留下疤痕,害怕裴时砚不喜欢。
他匆匆忙忙赶来医院看过一眼。
告诉我,他要去给宋清欢的画展捧场。
非常难得的机会。
业内知名大拿参与,如果有一幅画作拍出高价,事业不可同日而语。
他离开病房,只给我留下一个背影。
和现在的情景何其相似。
明明最开始,我们不是这样的。
我们也有过一段包裹着蜜糖的恩爱时光。
只是后来,他遇见宋清欢。
知名的新锐画家。
相比宋清欢总能给他回应,给他灵魂投契的感觉。
我实在太过单调沉闷。
他开始抱怨,怨我呆板,我不懂变通。
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就不知道应答。
他忘记了,当时他看见我,也是因为我的专注。
三年前是冰。
三年后是火。
今时今日,好似噩梦重现。
这是因为我贪心,不够诚恳。
遇见他,所要受的劫难吗
得不出答案。
视网膜泛起密密麻麻的黑点。
我喘不上气,浓烟将眼前的世界分割成一线。
火光彻底吞没了我。
15、
裴时砚把宋清欢安送到安全的位置,又急急往火场里冲。
时砚!不要再进去了!大火危险!
宋清欢死死拉住他。
晚宁还在里面!
裴时砚挣脱宋清欢,却看见展馆门口,消防开始阻止人员进入。
不……不!晚宁!
他的心从来没有跳得这么快,仿佛慢一步就会失去所有。
可是已经来不及。
展馆门口的横梁砸落下来,像一条折断的脊骨,阻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火灾的消息传至外界,掀起一场舆论风暴。
有人说,这是焦尾的宿命,这是一把注定在火中消亡的古琴。
裴氏试图修补它的举动,引来了惩罚。
也有人说,世上没有什么注定,只是人为的不小心。
争吵多了,最后文物保护协会介入,公告表明将彻查火灾的源头。
16、
我在一片消毒水的味道中醒来。
被许多人包围着。
我带来的几个学生,冒着生命危险,在最后关头,把我抢了出来。
导师受不住这份刺激,早上住进了新的病房。
至于我心心念念,拼死护住的焦尾。
依然没有救回。
还有始终守在我病床边的裴时砚。
他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眼睛里满是血丝。
晚宁,你醒了,你醒了。
对不起,对不起……
他开始道歉,声音沙哑。
我不知道,火烧得那么突然……
我会把这件事查清楚,给你一个交代……
我没什么反应。
也许是太累了,我又沉沉睡了过去。
再度醒来,病房里来了许多生面孔。
有馆长、展馆员工,甚至身穿制服的调查人员。
他们正和裴时砚交涉。
裴先生,关于展厅纵火案,我们已经有了初步的调查结果。
根据各项证据显示,造成这场火灾的主谋,是你们公司的宋清欢女士。
这……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他还在试图辩解。
……清欢也被卷入了火灾,她怎么可能忽然变成什么主谋
馆长叹了口气,打断了他。
时砚啊。
老馆长的称呼还算客气,但语气里已经没有了之前的热络。
我也没想到,清欢那孩子,会做出这种事。
但关于本次焦尾的修复工作,协会非常重视。
我说得明白些。
展馆里不只有明面上的监控。
17、
当真正的权威机构参与进来,案件以最快的速度调查清楚。
宋清欢被批捕。
以恶意破坏文物、蓄意纵火等多项罪名。
她的行动称得上高明,避开了从裴氏拿到的监控数据。
通过买通工作人员的方式,自己出现在火灾现场,进一步摆脱嫌疑。
然而这些信息,包括她的流水记录,不到两天,就摆在了调查人员桌面上。
不出意外,她将面临无期的牢狱之灾。
作为造成恶劣影响的后果。
我的身体慢慢开始恢复。
裴时砚想尽办法来看望我,试图争取我的原谅。
被我的医护人员尽数拦在门外。
时至今日。
我对他已经无话可说。
18、
当我终于能下地的时候。
特护病房传来了导师醒转的消息。
她提出要见我。
我赶到时,她看上去虚弱,但精神尚可。
病房里站着许多律所的公证人员。
我不知道,我的日子还有多久。
我这辈子,没有子女,只有你一个学生。
你让我骄傲,也让我放心不下。
她拉着我的手,把一份文件交给我。
我走之后,我所有的技术专利,还有我那些不值钱的私人收藏,全都留给你。
老师……
我的喉咙哽住了。
别哭。她拍了拍我的手,我只有一个条件。
律师上前一步,打开了遗嘱文件,当着所有人的面,开始宣读。
这时,裴时砚,带着裴念安,正好来到门外。
前面的条款都是常规的遗产继承。
直到最后,律师的语气变得格外公式化。
为了确保,我的弟子,徐晚宁能够潜心于文物保护事业……
…不受过往情感纠葛所扰。
若要继承上述全部遗产…必须承诺…终其一生,永不与裴家。
包括但不限于裴时砚先生、裴念安先生。
发生任何形式的情感、商业及法律上的瓜葛。
律师顿了顿,每个字都像在吐出一颗钉子。
一旦违反,将自动放弃所有继承权。
其名下所有遗产,将全部无偿捐献给文物保护基金会。
且,永远不得在我墓前祭拜。
整个病房,死一般的寂静。
没有人知道,一个智能电视都用不习惯的老人。
是怎么一行行翻阅律法,提出这样严苛到近乎恶毒的条款。
导师紧紧握着我的手。
她不能再忍受,失去我这个弟子了。
她宁愿用这样的方式。
成为我的枷锁。
让我成佛。
不能签!
裴时砚想阻止,却无法进入病房。
律所带来的保卫人员将他阻挡在外。
晚宁!
我真的知道错了!求你!给我一次机会!
裴家也有财产!那些本来就是你的!
求求你,不要签……
导师浑浊的眼睛盯着我,隐隐透着惧怕。
怕看到我的动摇。
可我怎么可能忍心伤害,这样一位连死亡都在为我打算的长辈呢
我感觉脸上湿润了,三年来,这片干涸的河床上,情感第一次冲破阀门。
我安抚地握住她的手。
接过笔,郑重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19、
再次看到裴时砚。
是两个月后。
他像变了一个人,失魂落魄,胡子拉碴,衣服也许久没打理。
再也没有往日的意气风发,倒像哪个荒郊野岭来的乞丐。
学校安保将他纳入了黑名单。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说服的校方领导,陪着他一起过来。
他一看见我,就跪了下去。
有长跪不起的架势。
晚宁,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
求你见念安一面吧。
他出现了严重的心理问题,快要坚持不住,我实在没有办法了。
校方领导两难地看着我。
我知道,除非走投无路,裴时砚不会非要用这种方式见我。
我可以答应。
他不可置信地抬头,眼里迸出惊喜的光芒:晚宁…我就知道你……
我打断他。
但是要律所参与,全程录像,确保不发生违约行为。
并且,作为交换。
你要承诺,今后再也不会再出现在我面前。
裴时砚如遭雷击,他像块被遗弃的雕塑,整个人都僵硬了。
过了很久,他低声说: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
……好,我答应。
我已经失去了你,不能再失去念安了。
说完,他眼角似乎有一点光芒闪过。
整个人身上的气息衰败下去,说不出的颓丧。
20、
我跟着裴时砚来到了中心医院。
透过观察病房的玻璃。
我看见瘦了很多的裴念安。
本来就没有多少肉的身体,现在更是只剩一层皮贴着骨头。
他坐在沙发的角落里,抱着膝盖,一动不动。
两只手腕上,分别缠着一圈厚厚的纱布。
像是陷入了某种梦魇。
妈妈是不是再也不会见我了
我没有妈妈了,对吗
因为我撒了谎。
我害了妈妈,都是我……
裴念安把头埋得更深了。
身体开始微微颤抖。
在他濒临失控,即将开始伤害自己的时候,医生打开了门。
我就这样出现在他面前。
妈妈……
他不知所措地看着我,眼泪还挂在睫毛上。
我不恨你,我只是忘记了。
但我想,作为一个曾经的母亲,不管怎么样,都不想看到她的孩子出事。
希望你能学会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我看着他,说出了心底的想法。
你不是放弃过妈妈了吗
在我做好准备。
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愿意陪着你一起面对的时候。
你先不需要我了。
……那就一直走,不要回头。
门扉在我背后合上。
裴念安看着我离开的背影,他心里有预感,这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妈妈!
他忽然挣脱身边的医护,疯狂地拍打房门。
崩溃的,失去整个世界的哭声,回荡在医院走廊里。
21、
后来,裴时砚履行了承诺。
我没有再见过他们。
只有学校每次的公开讲座,我上台演讲。
礼堂角落,总是坐着一高一矮的身影。
他们每次都会来,风雨无阻。
对于文物来说,伤痕可以用工具抹平。
对于人来说,时间,是最好的修复师。
也是最无情的雕刻家。
过了五年,我送走了导师。
她走的时候很安详。
很平常的夜晚,在一次睡梦中离开。
没有痛苦。
又是一个春天。
我坐在树下,指导着我最小的弟子,如何为观音像补色。
老师,这里的颜色,总是调不对。
弟子苦着脸,拿着小小的毛笔,不知所措。
不是颜料的问题。
我接过她手中的调色盘和毛笔。
是心的问题。
剔红,不是一种颜色,是时间的叠加。
你要想象,几百年前的工匠,是如何不厌其烦地,将一百层、两百层的大漆,一层层刷上去。每一层,都带着那个时代的光线、温度和呼吸。
你的笔尖,要带着敬畏。
我一边说,一边落笔。
那抹红色,在我笔下,仿佛活了过来,与周围的旧漆,完美地融为一体。
弟子看得目瞪口呆。
22、
观音就此圆融。
但有一条裂痕,从观音眼角划过,昭示着它的残缺。
它依然垂眼,温和地望着我。
我的人生,就像这座观音。
它不是什么名家孤作,无法出现在展览馆中,被人欣赏。
它彻彻底底的碎裂过,刀刻的痕迹,永远无法抹去。
但它依旧很美。
无惧岁月的美。
穿过了时间,在动荡的战火中得以保存。
和它一样。
我不需要被治愈。
我与我的创伤共存。
在这片废墟之上,用我自己的方式,雕刻出了全新的生命。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