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十七岁改变 > 第一章

十七岁的纪零,像一滩融化在廉价沙发里的旧油渍,瘫在网吧角落。劣质皮革散发着一股经年累月腌渍出的汗臭、烟灰和泡面汤混合的腐败气味,牢牢吸附着他的身体。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污秽的棉絮。
屏幕里,他操纵的虚拟角色正被一群敌人残忍围殴,绚烂却空洞的技能光效映着他麻木的脸。角色的血槽飞速见底,又一次化作灰白。
操!纪零猛地砸向键盘,塑料按键的碎裂声清脆得刺耳,在他混沌的脑子里炸开一道短暂的空白。周围几个同样熬得双眼通红的脑袋略微动了一下,又迅速沉溺回各自的屏幕光影里,无人理会这角落的崩坏。
就在这时,一阵裹挟着屋外寒气和劣质机油味道的风猛地灌了进来。网吧那扇永远关不严实的破门被人粗暴地撞开。纪零甚至没来得及扭头,一道粗粝如砂纸摩擦的声音已经裹着雷霆般的怒意,狠狠劈开浑浊的空气,炸响在他耳边:
纪零!小畜生!滚出来!
那声音,带着一种被生活反复捶打后特有的嘶哑和暴怒,像生锈的铁片刮过骨头。纪零浑身的血液瞬间冻住,身体却下意识地想要缩进沙发更深处。晚了。一只布满厚茧、关节粗大变形的手,带着刺鼻的机油和铁锈味,如同铁钳般死死扣住了他的肩膀。那力道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硬生生将他从那张发粘的沙发里拖拽出来。
他踉跄着,还没来得及站稳,眼前猛地一花。紧接着,两声极其清脆、响亮的啪啪声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开!火辣辣的剧痛瞬间在他左右脸颊上蔓延开来,耳朵里嗡嗡作响,整个网吧似乎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暴力而诡异地安静了一瞬,只剩下劣质音响里传出的、不合时宜的激昂游戏音效。
纪零眼前发黑,脸颊肿痛,屈辱像滚烫的岩浆在胸腔里翻涌,几乎要冲破喉咙。他猛地抬起头,对上了一双眼睛。那是父亲纪大勇的眼睛,浑浊、布满血丝,此刻却像两团烧红的炭,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疯狂,还有……一种纪零从未见过的、更深的灰烬般的疲惫。
纪大勇身上那件洗得发白、浸透深色油污的工装,此刻像一面宣告贫穷的破旗,在周围那些闪烁的屏幕光怪陆离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刺眼和格格不入。他嘴唇哆嗦着,似乎还想吼骂什么,最终却只是更加用力地攥紧了纪零的胳膊,那力道像是要把他的骨头捏碎,粗暴地拖着他,在无数道或麻木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编织成的无形荆棘中,跌跌撞撞地挤出网吧那扇沉重的门。
屋外冰冷的空气如同无数根细针,猛地刺进纪零灼热发烫的皮肤和肺腑。他猛地打了个寒噤,混沌的脑子似乎被这冷风撕开了一条缝隙。
家,那个被时光和窘迫啃噬得只剩下骨架的筒子楼单间,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肺,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陈年积尘和潮湿霉烂的叹息。昏黄的灯泡悬在低矮的天花板下,有气无力地亮着,将父子两人摇摇欲坠的影子拉长、扭曲,狠狠钉在剥落起皮的墙壁上。
纪大勇像一座沉默的火山,背对着纪零,站在唯一一张油腻的方桌旁。桌上空荡荡的,只有一把厚重的老式菜刀,刀身被经年的磨砺削薄了边缘,却依旧闪着一种冷硬、固执的寒光。那光,冰冷地刺着纪零的眼睛。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粘稠地流淌,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野猫凄厉的嘶叫,像生锈的锯子割裂着黑夜。纪大勇终于动了。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那张被岁月和辛劳刻满沟壑的脸,此刻在昏黄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青灰的死气。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破风箱般嘶哑的杂音。
老子……他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轮摩擦铁器,每一个字都艰难地挤出喉咙,老子没本事……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浑浊的眼睛死死钉在纪零脸上,那目光像烧红的烙铁:没本事给你铺金光大道!没本事让你生下来就躺赢!
突然,他布满青筋和老茧的右手猛地抬起,一把攥住了那把厚重的菜刀刀柄!粗糙的指节因用力而绷得死白。刀锋在昏暗中划出一道冷冽的弧线,带着令人牙酸的破空声,猛地砍向油腻的桌面!
砰——!
一声闷响,刀刃深深嵌进木纹里,桌面剧烈地一颤。刀柄兀自嗡嗡震动,仿佛凝聚着纪大勇全身无处宣泄的暴怒和绝望。纪零的心脏被这声巨响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全身的血液瞬间冲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纪大勇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像是烧穿了窟窿,死死地、疯狂地锁住纪零煞白的脸。他那只沾满洗不净的机油污渍、指关节粗大变形、指甲缝里嵌着黑泥的左手,猛地抬起,张开五指,然后啪地一声,重重地拍在油腻冰冷的桌面上!五指岔开,每一根手指都像历经风霜的枯枝,微微颤抖着,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狰狞。
老子没路给你铺!纪大勇的嘶吼带着血腥味,几乎撕裂了喉管,但老子能帮你,斩断你那些狗屁退路!
他布满血丝的瞳孔缩紧,如同淬了毒的针,狠狠刺向纪零:听着!今天,老子这根手指头,就押在这儿了!他拍在桌上的左手猛地绷紧,那根粗壮的、曾无数次拧紧冰冷螺栓的食指,像一根孤绝的旗杆,在油腻的桌面上投下僵硬的阴影。
你纪零!他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迸出的铁屑,带着血腥的决绝,再敢逃一天课,再敢碰一下网吧那破机器……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那只握着刀柄的右手猛地发力,嵌在桌面里的刀锋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被硬生生拔了出来,冰冷的寒光再次对准了桌上那只摊开的、孤零零的左手!
老子就多剁你一根!纪大勇的吼声如同濒死野兽的咆哮,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剁到你他妈的知道‘读书’两个字怎么写!剁到你骨头里刻上‘没退路’这三个血字!
话音未落,那冰冷的刀锋已然挟着破开一切的绝望,朝着桌面那只孤零零的食指,带着一道凄厉的、足以劈开灵魂的寒光,决绝地落下!
爸——!!!
纪零的魂儿在那一瞬间被彻底劈碎,化为一声凄厉到变形的尖叫。他脑子里一片空白,身体却像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整个人像一颗绝望的炮弹,猛地向前扑去!
他重重地撞在父亲坚硬如铁的腿上,双手死命地、用尽全身力气箍紧那两条沾满油污、微微颤抖的腿。巨大的冲击力让纪大勇一个趔趄,那把高高扬起的菜刀,刀尖擦着他自己左手的指关节,带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尖啸,哐当一声巨响,狠狠劈砍在水泥地上,溅起几点刺目的火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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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带着铁腥味的风从刀锋掠过手背的瞬间灌入纪零的骨髓。他死死抱着父亲的腿,脸埋在那粗糙、散发着浓重机油和汗酸味的裤管上,浑身筛糠般剧烈地颤抖。滚烫的、混着无尽恐惧和崩溃的眼泪,决堤般汹涌而出,瞬间濡湿了那层油腻的布料。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噎,如同濒死的小兽,破碎得不成调子。
时间凝固了。只有纪零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抽噎声,和纪大勇粗重得如同拉风箱的喘息,在这间破败的屋子里碰撞、回荡,撞击着四壁。头顶那盏昏黄的电灯泡,仿佛也承受不住这凝重的绝望,光线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纪大勇紧绷如铁的身体,终于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他那只紧握刀柄、指节捏得死白的手,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沉重的菜刀咣啷一声,无力地滑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声音空洞得吓人。
纪大勇没有低头看儿子,他的目光越过纪零剧烈颤抖的头顶,直直地投向墙壁上那一片片剥落的、如同疮疤般的墙皮。他脸上的肌肉扭曲着,那是一种痛苦到极致的痉挛。他微微仰起头,浑浊的眼珠艰难地向上转动,死死盯住天花板上那片被渗水浸染出的、形状狰狞的霉斑。一滴浑浊的、滚烫的液体,终究没能忍住,顺着他布满深刻沟壑的眼角,蜿蜒而下,混着脸上的油污和汗渍,划出一道沉重的湿痕。
他那只刚刚还准备押在桌上的左手,此刻无力地垂落在身侧,微微颤抖着。食指指背上,一道新鲜的、狭长的红痕清晰可见,皮肉微微外翻,渗着细小的血珠。那是刀锋擦过的印记。
沉默,死一样的沉默,沉重得足以压垮人的脊梁。只有纪零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像破碎的瓦片,一下下刮擦着死寂的空气。
昏黄的灯光下,纪零蜷缩在墙角那张嘎吱作响的破木床上,像一只受伤后本能寻找黑暗庇护的小兽。眼睛肿得像烂桃子,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鼻腔深处火辣辣的痛。黑暗中,隔壁那张吱呀作响的床铺上,父亲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如同拉锯,一下下撕扯着夜的寂静。那声音里,没有了刚才暴怒的雷霆,只剩下一种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近乎虚脱的疲惫,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痛楚。
纪零死死闭着眼,可那刀锋破空而下的凄厉寒光,那刀尖擦过父亲指背时细微的、令人头皮炸裂的声响,还有父亲眼角那道浑浊沉重的泪痕,却如同烧红的烙铁,一遍遍在他紧闭的眼睑内烙下清晰的印记,灼得他五脏六腑都蜷缩起来。
窗外,筒子楼死寂的走廊深处,传来一声野猫尖利凄凉的嘶叫,划破浓稠的夜。
第二天清晨,空气冰冷得像浸了水的铁片。纪零推开教室门,一股混杂着粉笔灰、旧书本和青春期汗腺分泌物的浑浊气味扑面而来。他低着头,脚步虚浮地挪到自己靠窗的座位,像一片被寒风卷进来的枯叶。
刚坐下,手指下意识地探进校服外套的口袋深处。指尖猛地触到一个冰冷、坚硬、带着棱角的异物。他浑身一僵,血液似乎瞬间凝固。那是……一个小小的、圆柱形的玻璃罐。隔着薄薄的布料,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玻璃壁的凉意,还有里面……那个东西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轮廓。指尖像被那冰冷灼伤,猛地蜷缩了一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喂!
旁边响起一个尖利、带着毫不掩饰嫌弃的女声,像根针扎破了凝固的空气。纪零猛地抬头,撞上新同桌——那个烫着精致卷发、穿着崭新名牌运动外套的女孩——紧皱的眉头和毫不掩饰的鄙夷眼神。她一只手夸张地掩住鼻子,身体像躲避瘟疫般,用力地、带着椅子摩擦地面的刺耳噪音,朝远离纪零的方向猛地挪开一大截。
一股子穷酸味!离我远点儿!脏死了!
那刻薄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纪零的耳膜。教室里几道目光也被这动静吸引过来,好奇地、或带着同样轻蔑地扫向他。
纪零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脸颊在那些目光的炙烤下火烧火燎。他猛地低下头,视线死死钉在面前摊开的、布满陌生符号的课本上。指尖在口袋里,却更加用力地、死死地攥紧了那个冰冷的玻璃罐。罐壁硌着他的掌心,传递着一种刺骨的寒意,仿佛里面冰封的不是别的,而是昨夜那柄绝望的菜刀,是父亲眼角浑浊的泪,是那句带着血腥味的嘶吼——没本事给你铺路,但能帮你斩断退路!
口袋里那个小小的、坚硬的玻璃罐,像一块刚从冻土里挖出的寒冰,沉沉地坠着。纪零摊开手掌,死死攥住它,掌心被罐壁硌得生疼,那尖锐的痛感奇异地压下了新同桌刻薄话语带来的灼烧感。他盯着课本上那些密密麻麻、如同天书般的公式和符号,每一个扭曲的字符都像在无声地嘲讽他的无知和愚蠢。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呛得他喉咙发痛。他伸出另一只微微颤抖的手,没有犹豫,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狠劲,用力翻开了那本崭新的、几乎从未认真看过的物理书。书页发出哗啦一声脆响,像是在寂静的教室里投下了一颗石子。
他低下头,鼻尖几乎要碰到书页。额前过长的碎发垂落下来,遮住了他通红的眼眶和紧咬的牙关。目光像是生了锈的钻头,死死钉在那些陌生的符号和公式上,每一个弯折的笔画都让他头晕目眩。他强迫自己去看,去理解那标题——牛顿第二定律,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铅块砸进意识。
看不懂。完全看不懂。那些符号如同天书,嘲笑着他过往所有的虚掷光阴。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恐慌和羞耻感,像冰冷的潮水,猛地从脚底漫上来,瞬间淹没了心脏。他攥着玻璃罐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那冰冷的触感透过皮肤,直刺骨髓。
就在这时,口袋里那个玻璃罐,隔着薄薄的校服布料,紧紧贴着他的大腿。里面的东西,那截断指,此刻仿佛拥有了生命,在冰冷的禁锢中微微搏动了一下。纪零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那感觉如此清晰,如此真实,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温热幻觉,仿佛父亲残断的指尖,正隔着玻璃,无声地、带着血淋淋的期盼,触碰着他。
耳边骤然炸响父亲昨夜那撕裂般的、带着血腥味的嘶吼:你骨头里……得刻上‘没退路’!
纪零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那片混沌的迷茫和恐惧,被一种近乎凶狠的、破釜沉舟的决绝所取代。他咬紧牙关,下颌绷出凌厉的线条,几乎能听到牙齿摩擦的咯咯声。他不再试图去理解那些天书般的公式,只是死死盯着书页上牛顿第二定律那几个字,像要将它们生吞活剥,一个字一个字地、用尽全身力气,刻进自己的骨头缝里。
教室里细碎的交谈声、翻书声、窗外模糊的鸟鸣……所有声音都潮水般退去。世界在他周围坍塌、压缩,最终只剩下眼前这页散发着油墨味的纸,和口袋里那块冰冷沉重的、带着父亲血肉温度的玻璃。
新同桌林薇刻薄的话语像淬毒的针,扎进纪零的耳膜,也扎醒了昨夜那场血淋淋的噩梦。他身体绷紧,脸颊滚烫,几乎要跳起来反驳,或是干脆再次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地方。但指尖在口袋里,死死攥住了那个冰冷的玻璃罐——里面盛着父亲一截血肉模糊的断指。那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蔓延,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冲动。
他猛地低下头,视线死死钉在面前摊开的物理课本上。牛顿第二定律F=ma那些符号如同天书,嘲笑着他过往所有的虚掷光阴。巨大的恐慌和羞耻感淹没了他。就在这时,口袋里的玻璃罐仿佛有了心跳,隔着布料传来微弱却清晰的搏动感,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温热幻觉——仿佛父亲残断的指尖,正隔着玻璃,无声地、带着血淋淋的期盼,触碰着他。
你骨头里……得刻上‘没退路’!父亲撕裂般的嘶吼在脑中炸响。
纪零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的迷茫恐惧被一种近乎凶狠的决绝取代。他咬紧牙关,下颌绷出凌厉的线条,不再试图理解那些天书,只是用尽全身力气,一个字一个字地,将牛顿第二定律几个字,生吞活剥般刻进自己的意识里。他翻开书,像一头闯入陌生丛林、被逼到绝境的幼兽,不管不顾地啃噬起来。看不懂那就一遍遍看!背不会那就抄,抄到手指抽筋,抄到每一个符号都印在脑子里!
生活的重锤并未因他的回头而停止。
筒子楼的公共水房里,永远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廉价洗涤剂的刺鼻气息。纪零蹲在角落,就着昏黄的灯光刷题,旁边是堆积如山的待洗工装。纪大勇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来,裤腿上沾着新鲜的机油污渍,手指关节红肿变形。他看到儿子蜷缩的身影,脚步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开始搓洗那堆仿佛永远洗不净的油污衣服。水声哗啦,掩盖了纪零因一道难题卡壳而发出的压抑叹息,也掩盖了纪大勇看到儿子冻得发红的手指时,眼底一闪而过的心疼。
学校是另一个战场。林薇的嫌弃只是开始。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校服,与周围光鲜亮丽的同学格格不入。物理课上,当老师讲解复杂的电磁感应,他因为基础太差听得云里雾里,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老师提问,他站起来,憋得满脸通红却一个字也答不出。教室里响起压抑的嗤笑声,像无数根小针扎在他背上。
纪零,你这样的基础,高考……唉,多用点心吧。老师无奈地摇头,话语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放弃。
午饭时间,他独自躲在教学楼后废弃的自行车棚里,啃着冰冷的馒头,就着白开水。口袋里,那个小小的玻璃罐,是他唯一的伙伴。他摩挲着冰冷的罐壁,感受着里面那截断指的轮廓,仿佛能汲取到一丝父亲的狠劲和绝望。没退路……
他低声对自己说,然后拿出写满公式的草稿纸,在膝盖上继续演算。
转折发生在高二。
学校新调来一位头发花白的退休返聘物理老师,姓陈。陈老师教学严格,但眼神里有种洞悉世事的平和。一次课后,纪零鼓起毕生勇气,拿着写得密密麻麻、满是红叉的作业本,堵住了陈老师。
老…老师,我…我能问您道题吗他声音干涩,手指紧张地抠着口袋里的玻璃罐。
陈老师看了看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又看了看那本几乎被改得面目全非的作业本,没有斥责,也没有敷衍。他搬了张凳子,就坐在走廊里,耐心地、从最基础的概念开始,一点点给纪零梳理。那一个小时,是纪零灰暗世界里透进的第一缕真正的光。陈老师不仅讲题,更告诉他学习的方法,告诉他穷不是原罪,放弃才是。临走时,他拍了拍纪零瘦削的肩膀:孩子,物理是门诚实的学科,你付出多少,它就回报你多少。我看得出来,你心里憋着一股劲。
这句话,像一颗火种,点燃了纪零内心深处压抑已久的渴望。他不再是仅仅因为恐惧父亲的断指而学习,他开始渴望理解那些公式背后的规律,渴望用知识武装自己,渴望证明自己不是废物!
他成了陈老师办公室的常客,也成了学校熄灯后唯一被门卫默许留在教室开夜车的学生。深夜的教室空旷寂静,只有他沙沙的写字声和偶尔因为解出难题而压抑的低吼。困极了,他就用冷水拍脸,或者狠狠掐一下大腿,口袋里那个冰冷的玻璃罐,成了他驱赶睡意的法宝——每一次触碰,都提醒着他那血淋淋的代价和父亲绝望的眼神。
高三的省物理竞赛,成了他命运的试金石。
当纪零的名字出现在初赛通过名单上时,整个年级都炸开了锅。林薇和她的朋友们难以置信,眼神里充满了怀疑和一丝被冒犯的嫉妒。他作弊了吧
走了狗屎运而已,决赛肯定现原形!
决赛前夕,一场突如其来的高烧击倒了纪零。筒子楼里,他裹着单薄的被子瑟瑟发抖,浑身滚烫,头疼欲裂,书上的字迹都在晃动。纪大勇急得团团转,翻箱倒柜找出几片不知过没过期的退烧药,又笨拙地用冷水拧了毛巾敷在他额头。看着儿子烧得通红的脸和桌上摊开的厚厚竞赛资料,纪大勇佝偻着背,站在床边,嘴唇哆嗦着,最终只挤出几个字:……能行吗不行……就算了。
那声音里,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卑微的妥协。
纪零烧得迷迷糊糊,但父亲那句算了却像冰锥刺进他心里。他猛地睁开眼,挣扎着坐起来,手死死抓住口袋里的玻璃罐,罐壁硌得他生疼。不行……他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不能算……爸,给我杯水。
他吞下药片,用冷水狠狠浇头,然后在父亲复杂难言的目光中,重新扑向那些散发着油墨味的试卷。那一夜,筒子楼那扇小窗的灯光,亮到了天明。
领奖台上,闪光灯刺眼。
纪零作为省一等奖得主,站在聚光灯下。他穿着学校临时借给他的、稍显宽大的西装,身形依旧单薄,但脊背挺得笔直。三年非人的磨砺,在他年轻却过早刻上坚毅的脸上留下了痕迹。台下是掌声、是羡慕的目光、是记者的长枪短炮。
纪零同学,恭喜你!能分享一下你成功的秘诀吗是什么支撑你一路走来的
女记者将话筒递到他面前,笑容甜美。
全场安静下来。
纪零沉默了片刻。手习惯性地探向西装裤的口袋——那里空空如也。那个跟随了他三年、装着父亲断指的玻璃罐,在高考结束的那个下午,被他郑重地埋在了筒子楼后面那棵老槐树下。他亲手挖的坑,埋得很深。那不是遗忘,而是告别。告别那个被恐惧和绝望驱使的自己,告别那段血淋淋的、不堪回首的岁月。
他的目光越过炫目的灯光,精准地投向观众席最角落、最不起眼的位置。那里,纪大勇局促地坐着,穿着他唯一一套还算干净、但早已过时且洗得发白的旧工装。他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指关节粗大变形,左手食指缺失的那一截,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然触目惊心。他不敢看台上光芒万丈的儿子,只是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
纪零看着那个佝偻、紧张、伤痕累累的身影,喉头滚动了一下,胸口涌动着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清晰而沉重的话语,通过话筒,响彻整个礼堂:
为了不辜负那双……替我斩断退路的手。
台下瞬间陷入一片奇异的寂静。紧接着,掌声如雷鸣般爆发,经久不息。闪光灯疯狂闪烁,捕捉着少年眼中隐忍的泪光,和角落里那个卑微父亲猛然抬起的、泪流满面的脸。
纪零知道,脚下的路还很长。大学的学费、生活的重担、未来的挑战……贫穷的阴影依然如影随形。但此刻,他心中无比清晰:父亲用断指为他斩断的,不仅是堕落的退路,更是灵魂的枷锁。他背负着这份沉甸甸的、带着血腥味的爱,终于用自己的血汗,在绝境中,凿开了一条通往未来的、微光初现的缝隙。这条缝隙,窄得仅容一人侧身而过,却通向无限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