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盐碱地里的无声合唱 > 第一章

第一章 麦芒上的琴声
一九八四年五月十二,苏北盐碱地的黄昏像一口烧得通红的鏊子,天边的晚霞被热浪蒸得发白,又像被谁泼了一勺铁锈水,透出沉甸甸的暗红。太阳悬在地平线上,迟迟不肯落,像一枚被反复磨旧的铜纽扣,随时会掉下来砸疼麦芒。
风从东面废黄河故道吹来,夹带着沙土与咸腥,像一条粗糙的砂纸,刮过人脸,刮过麦田,刮得麦穗沙沙作响。麦浪起伏,一波接一波,如同无数细小的镰刀,锋芒内敛,却闪着冷光。田埂边的白茨棵子被风压得倒向一边,露出根根灰白的刺,像老人枯瘦的手指,死死攥住贫瘠的土。
远处传来几声狗吠,接着是妇女们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声音在空旷的田野上被拉得细长,像快要断掉的棉线。老人说,这样的傍晚最容易起蛟(龙卷风),可今年的麦收等不起,家家户户都在抢镰。
阿禾的背脊弯成一张拉满的弓。她十七岁,身量却已像二十出头的妇人,肩膀被扁担压出两块硬茧。粗布褂子洗得发白,领口和袖口磨出毛边,像被老鼠啃过。她脚上是一双已经看不出颜色的解放鞋,鞋头开裂,露出两枚冻得通红的脚趾。
镰刀在她手里显得沉重,每一次挥出去,都像与土地做一次无声的较量。刀刃划过麦秆,发出清脆的嚓嚓声,麦穗头沉甸甸地倒下,砸在她脚背上,像无数细小的拳头。汗水顺着她的鬓角滑到下巴,滴在麦芒上,瞬间被吸干,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她抬头望天,太阳像一枚烧红的铜钱,烤得她眼前发黑。喉咙干涩,却不敢停——父亲老葛在田埂上蹲着,手里攥着一根拇指粗的麻绳,那是去年拴牛用的,今年用来抽她。老葛的嗓子像被砂纸磨过,嘶哑却凶狠:死丫头,割不完二亩,看我不揭你一层皮!
地头,放牛娃们早已把牛绳系在歪脖子槐树上。那槐树有百年岁数,树干粗得三个人合抱不过来,树皮裂开深深的沟壑,像老人脸上的皱纹。树梢上挂着一只废弃的广播匣子,木壳斑驳,铜线裸露,偶尔被风刮得嗡嗡响。
孩子们围成半圈,像一群嗷嗷待哺的麻雀。他们穿着打满补丁的夹袄,膝盖处磨得透亮,露出里头灰白的棉絮。最小的狗剩才六岁,鼻头永远挂着两条清鼻涕,他用袖口一抹,袖口立刻泛起一道亮晶晶的痕迹。
阿禾把破旧的手风琴抱在怀里。那琴是她母亲留下的,琴身原本墨绿,如今剥落成地图般的斑驳,露出木质纤维,像老人手背的曲张青筋。风箱鼓皮裂了缝,她用医用胶布粘过,胶布边缘卷翘,像一片不肯贴服的创可贴。键盘缺了三个音,她削了三根麦秸秆垫高,按下时发出噗噗的闷响,像盐碱地冒泡的碱水。
她深吸一口气,左脚踏在田埂上,右脚踩风箱,右手在键盘上跳跃。琴声嘶哑,却带着倔强的生命力,像从石缝里硬挤出来的野草。孩子们跟着节奏张嘴,没有歌词,全是啦啦啦,却像一群雏鸟在学飞。狗剩跑调,阿禾就用手背在他胸口划节拍:哒、哒、哒。狗剩咧嘴一笑,鼻涕泡啪地破了。
琴声混着麦香,被晚风推出很远,飘到村口,飘进老葛的耳朵。老葛蹲在井边,手里攥着一只掉了搪瓷的搪瓷缸,缸底还沾着早上剩下的玉米粥。他听见琴声,脸色瞬间铁青——那不是宣传队里老婆的琴吗怎么落到哑巴女儿手里
广播站管理员赵瘸子拖着右腿,沿着田埂慢慢靠近。他四十出头,右腿比左腿短五厘米,走路时肩膀一耸一耸,像一把缺了齿的镰刀。他手里拎着一只铁皮喇叭,嘴角挂着猫逮耗子般的笑。
孩子们吓得四散,只剩阿禾抱琴僵在原地。赵瘸子用喇叭口敲敲琴盖,发出空洞的咚咚声:公家的东西,玩得挺欢啊他掏出口袋里的半截封条,在她眼前晃——红色公章在夕阳下像一块结痂的血,撕封条,破坏集体财产,够蹲十五天。要么,后天嫁我,要么,明天进公社小黑屋。
阿禾的嘴唇抖了抖,却发不出声音。她低头,看见自己脚边的麦穗,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像一群无处可去的逃兵。
夜深了,老葛家土院里点着一盏煤油灯,火苗被风吹得忽明忽暗,像随时会熄灭的鬼火。院墙是土坯垒的,墙皮剥落,露出里头麦秸与泥的混合物,像老人裸露的伤口。
老葛坐在门槛上,手里攥着一根麻绳,脚边是一瓶见底的老白干。酒瓶标签已经模糊,只能隐约看见高粱二字。他抬头,月亮像被盐碱浸过的铝片,泛着冷光。
阿禾蹑手蹑脚地推开柴门,怀里抱着琴。老葛猛地起身,一把夺过琴,高高举起——
砰!
琴砸在地上,木屑四溅,一根断弦弹起,像一条银蛇,狠狠划过阿禾右脸,血线瞬间绽开。阿禾扑过去,却只抓住一根断背带。老葛又一脚踹在她胸口,她像破麻袋一样摔进柴房,门咣当落锁。
柴房里堆满陈年的麦秸和红薯秧,潮气与霉味交织。阿禾抱膝坐在门后,听见雨点砸瓦,像无数细小的拳头。她摸到脸,血已半凝,黏黏的。她又摸到口袋,磁带还在,塑料壳被体温捂得微热。她把它贴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让那颗心脏继续跳动。
窗外,五月的风卷着麦芒,刮过她的脸,生疼。她张了张嘴,依旧发不出声音,却有一滴泪砸在断弦上,发出极轻的叮。
第二章 断弦与磁带
五月十三的凌晨,空气像一块被反复揉搓的湿布,黏在人的皮肤上。月亮只剩一弯削薄的银钩,挂在天边,仿佛随时会断。远处废黄河故道里传来蛙鸣,一声长一声短,像谁在用铁钉划玻璃。
阿禾贴着墙根走,影子被月光拉得极长,像一条无声游动的蛇。她怀里抱着那只被父亲砸裂的手风琴——琴箱用麻绳捆了两道,断弦从缝隙里探出头来,像不甘心的鱼刺。她用手背护住琴键,怕它们再掉一片。
土路两旁的麦田,白日里金浪滚滚,此刻却像一片黑海,麦芒在风里互相摩擦,发出细碎的沙沙声,仿佛低声议论:看,哑巴又要去干什么
她身后跟着三个黑影:狗剩、秀英、大愣子。狗剩赤着脚,脚底板踩到小石子,疼得龇牙,却不敢吭声;秀英把唯一一件外套脱下来包住手电筒,怕光圈漏出去;大愣子则抱着一盘旧磁带,磁带盒上贴着用红纸剪的小星星,那是他姐姐结婚时剩下的喜字边角料。
广播站立在村外二里地,孤零零像被世界遗忘的哨卡。土坯墙裂了缝,缝里探出干枯的野枸杞枝条,枝头挂着去年没摘尽的小红果,在夜色里像凝固的血珠。屋顶的麦秸厚得惊人,雨水多年的浸泡让它发黑,边缘却翘起一层白碱,像老人舌苔。
阿禾推开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长叹,仿佛一个久病的人翻了个身。屋里漆黑,她拧亮手电筒,光圈里浮动着亿万粒尘埃,像突然惊醒的细小灵魂。地面是夯土,踩上去软中带硬,像踩在风干的牛皮上。工作台是水泥抹的,裂了三条大缝,缝里嵌着不知名的黑色小虫,被光一照,四散奔逃。
录音机端端正正摆在台子中央,像一位退役的老兵。机身漆皮剥落,露出铁骨,旋钮缺了两个,像掉了门牙。阿禾用袖口反复擦,直到能照见自己扭曲的脸。狗剩把破棉被堵在窗口,秀英点燃半截蜡烛,火苗一跳,墙上的标语残影便活过来——农业学大寨五个字,被岁月啃得只剩大和寨还勉强可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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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们围成半圈,呼吸声清晰可闻。狗剩太紧张,鼻子发出嘶嘶的哨音;秀英的睫毛上沾了灰,眨一下就像黑蝶振翅。大愣子把磁带郑重地放进卡槽,咔哒一声,像给枪上了膛。
阿禾深吸一口气,风箱拉开,发出干涩的呼——像老人艰难的喘息。她按下第一个和弦,声音沙哑,却倔强地站稳了脚跟。孩子们张嘴,童声稚嫩,却带着盐碱地特有的粗粝,像掺了沙的蜜。
第一段跑调,阿禾抬手叫停。她蹲到狗剩面前,用食指在他胸口划节拍:哒、哒、哒——指尖传来孩子擂鼓般的心跳。第二遍,窗外突然闪电,白光透过棉被缝隙,把众人脸孔照得惨白;紧跟着雷声炸开,录音机啪一声缠带。阿禾急忙停机,用发卡挑磁带,指尖被划出一道细口,血珠渗出,她随手抹在裤腿上,留下一条暗红。
第三遍,孩子们把嗓子提到最高,声音撞在土墙上,又弹回来,震得梁上灰簌簌落。阿禾在磁带盒侧面,用血指印按了个小小的心形,又歪歪扭扭写上给阿秧上学。她把它揣进贴身的布袋,像揣进一颗滚烫的心脏。
回程的风突然变大,带着雨腥,像谁在空中撕开一条口子。麦田被吹得东倒西歪,麦芒互相抽打,发出细碎的噼啪声。阿禾把琴箱顶在头上,雨水顺着后脑勺往下淌,流进衣领,冰凉。
村口的老槐树在风里摇晃,广播匣子被吹得嗡嗡响,像提前敲响的丧钟。阿禾心里一紧,脚步更快。
推开自家柴门,她以为父亲睡了,却撞见老葛端坐在门槛上,脚边是一瓶见底的老白干。闪电劈开夜空,照见他眼白里密布的血丝。
偷琴,偷录音,还想偷跑
他一把夺过布袋,倒出磁带,又拎起靠墙那把柴刀,当着阿禾的面,一刀劈在琴身上。木屑四溅,一根断弦弹起,像一条银蛇,狠狠划过阿禾右脸,血线瞬间绽开。
阿禾扑过去,却只抓住一根断背带。老葛又一脚踹在她胸口,她像破麻袋一样摔进柴房,门咣当落锁。
黑暗砸下来,带着霉味与潮气。阿禾抱膝坐在门后,听见雨点砸瓦,像无数细小的拳头。她摸到脸,血已半凝,黏黏的。她又摸到口袋,磁带还在,塑料壳被体温捂得微热。
她把它贴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让那颗心脏继续跳动。
墙缝里透进一缕风,吹动她颈间那粒塑料红扣子——那是母亲被赶走那夜掉在村口的,她用麻绳串起,十年不曾离身。此刻,扣子轻轻碰撞磁带盒,发出细微的嗒嗒声,像母亲在黑暗里回应她的呼喊。
阿禾不知道,同一时刻,九岁的阿秧赤着脚,怀里抱着从废墟里捡来的备用琴,正沿着灌溉渠埂跌跌撞撞往邻村跑。
雨越下越大,渠水暴涨,水面漂着麦秸、枯枝,还有不知谁家的破草帽。闪电劈下来,照出阿秧惨白的小脸,她怀里琴的封条早被雨水泡烂,红印泥晕成一朵血花。
她想去邻村小学求音乐老师救救姐姐,却一脚踩空,连人带琴滚进急流。水瞬间没过胸口,冰得她浑身抽筋。她张嘴想喊姐,却只吐出几个气泡,手里还死死攥着那张泡烂的封条。
巡夜的赵瘸子打着手电筒远远照见水面浮着一截麻花辫,他咒骂一声死丫头,转身就走。
雨幕深处,阿秧的手指渐渐松开,封条被水卷走,像一条红色的鱼,消失在暗夜里。
第三章 暴雨、血掌印与秤砣鼓
凌晨两点,雨势像决口的黄河,从天上直泻下来。风贴着地皮卷,把麦浪压成一片起伏的黑海。偶尔一道蓝白色闪电劈下,照见远处废黄河故道的堤岸,像一条被扒了皮的蛇,惨白地蜷伏在雨幕里。
村口老槐树的广播匣子在风里吱呀乱晃,电线被雨打得噼啪作响,仿佛随时会断。闪电再次亮起,照出树下站着的女人——桂花婶,她只穿着一只鞋,另一只不知掉在哪里。手里提着喂猪的铝盆,盆底被敲得坑坑洼洼,像一面破锣。她的声音穿透雨幕:阿秧掉渠了——救人哪——
声音被风撕得七零八落,却像火星溅进干柴堆。一盏盏煤油灯从土墙窗洞里亮起,女人们披着蓑衣、顶着塑料布,赤着脚往渠边跑。男人们蹲在自家门槛上抽烟,烟被雨点打得火星四溅,他们嘟囔:女人就是大惊小怪,一条小沟能淹死人
灌溉渠本只有丈余宽,此刻却因上游闸门未闭,暴涨成一条怒吼的河。水面漂着麦秸、枯枝、破草帽,还有一只被冲散的鸡笼,笼里的鸡扑腾着翅膀发出凄厉的叫声。
阿秧被冲得时沉时浮,手里还攥着那把备用琴的背带。琴早被水卷走,背带却像一条不肯松口的蛇,缠在她细瘦的手腕上。她的脸白得像纸,嘴角不断吐出气泡。
女人们赶到渠边,灯光被雨打得支离破碎。桂花婶第一个跳进水里,铝盆往岸上一扔,发出清脆的咣当。接着是秀英嫂,她左脚的塑料拖鞋被水冲走,右脚的布鞋陷进淤泥,干脆甩掉,赤脚趟水。
她们排成两行,像两条伸进急流的手臂,脸盆、铁桶、筛子、葫芦瓢,所有能舀水的家什都成了武器。雨点砸在桶底,发出密集的鼓点,女人们跟着节奏喊号子:一、二——起!
男人们终于慢吞吞来了,却站在田埂上抽烟,看热闹。葛半仙——老葛的亲弟弟——掐指一算,尖着嗓子喊:女人动渠水,冲了龙王,今年庄稼全烂!几个老太太吓得要往回走,桂花婶回头骂:烂就烂!老娘不想闺女再被卖掉!
雨越下越大,女人们浑身湿透,头发贴在脸上,像一条条黑色的水草。她们的手臂被麦秸划出细密的血痕,却没人停。水一寸一寸降下去,露出渠底的淤泥与碎砖。
突然,大愣子妈咦了一声,铁桶碰到硬物。她弯腰一摸,捞出一块生满绿锈的秤砣,上面1962的字样仍清晰可见。女人们面面相觑——那是当年分地时老葛家多占一亩地的证据。
桂花婶高举秤砣,雨水顺着她的手臂往下淌,像一条蜿蜒的小溪:老葛,你家的理,今天还给大家!秤砣被传着看,女人们的手掌沾满泥水,却把锈迹擦得发亮。
水降到腰部时,阿秧被拖上来。她像一条被掏空的布袋,软软地趴在桂花婶背上。女人们把她倒挂在背,控水,阿禾被从柴房放出来,跌跌撞撞冲到渠边。
她跪在泥水里,手指颤抖地探妹妹的鼻息——微弱,却还在。她用手背一下一下拍妹妹的背,拍的是《让世界充满爱》的节拍。
噗——一口黄水从阿秧嘴里喷出,接着是撕心裂肺的咳嗽。女人们齐刷刷松了口气,才发现自己浑身泥水,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却又笑得像一群孩子。
阿禾的右手被玻璃划开一道口子,雨水冲淡了血,却在她掌心留下淡粉色的纹路。她抬手,在渠岸的泥壁上按下一个血掌印,五指张开,像一面小小的旗帜。
凌晨四点,雨停了。乌云散开,天幕被洗得漆黑,星星像撒落的盐粒。女人们抬着阿秧,像抬着一面胜利的旗帜,走在回村的土路上。
孩子们跑在前面,用树枝敲打捡来的破脸盆,发出咣咣的声响。桂花婶把秤砣挂在槐树枝上,用木棍敲击,声音低沉,却传得很远。
老葛蹲在自家门槛上,手里攥着那根麻绳,眼睛直直地盯着秤砣。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父亲用这杆秤称租粮,秤砣落下去,砸疼了他的小脚趾。那疼,他现在还记得。
女人们经过他身边,没人看他一眼。她们浑身湿透,却走得昂首挺胸,像一列从战场上归来的兵。
阿禾走在最后,怀里抱着妹妹,手里拎着那只被泥水泡得发胀的手风琴背带。她回头,看了一眼仍在滴水的广播匣子,心里第一次生出清晰的念头:
我要用声音,把这秤砣敲进每个人的骨头里。
第四章 公社礼堂·无声指挥与红章封条
五月十五,天刚蒙蒙亮,盐碱村外的土路上响起突突突的拖拉机声。车头挂着一盏汽灯,灯罩被震得嗡嗡作响,像一颗不肯安分的心脏。女人们把阿禾姐妹俩围在中间,像护送一件易碎的瓷器。桂花婶用旧化肥袋缝成的斗篷给阿秧披上,斗篷上绣着一朵歪歪扭扭的向日葵,针脚粗大,却带着滚烫的温度。
拖拉机是借的,驾驶员是村里唯一会开机器的退伍兵老梁。他穿着褪色的军装,袖口磨得发亮,扣子缺了两颗,露出里头线头。老梁把油门踩到底,黑烟从排气管里喷出来,像一条愤怒的龙,卷着尘土往县城冲。
土路坑洼,车厢板咣当咣当响。阿禾抱着裂成两半的手风琴,用麻绳捆了又捆,像捆住自己不肯散架的骨头。阿秧靠在她肩头,脸色苍白,却睁着一双黑得发亮的眼睛。
县城文化馆是一栋三层小楼,外墙刷着
1976
年批林批孔时留下的石灰标语,如今剥落得像长了癣。门口排着长队,都是送孩子来参加农村新声决赛的家长。男孩们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裤,女孩们扎着红头绳,手里攥着用作业本纸抄的简谱。
广播里放着《在希望的田野上》,声音从高音喇叭里飘出来,带着电流的杂音,像被风撕碎的旗帜。阿禾抬头,看见文化馆门口贴着大红纸公告:因财政紧张,决赛取消奖金,只发荣誉奖状。
她的心猛地一沉。荣誉奖状不能换成学费,不能换成妹妹的书包。阿秧却悄悄拉拉她的衣角,指向另一张黄纸启事:省广播电台早间童声招募农村小歌手,每月补贴
15
元,为期一年。
15
元,足够阿秧读完小学。阿禾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暗下去——要交
2
元报名费,还要户口证明。她摸遍口袋,只有桂花婶塞给她的
5
毛车费。
报名桌前,文化馆主任戴着黑框眼镜,镜片厚得像酒瓶底。他接过阿禾递上的报名表,眉头皱得像被犁过的田。表格被雨水泡得发皱,边缘卷起,像一片枯萎的树叶。
手怎么弄的主任指着阿禾指尖的血迹。
阿禾张嘴,发不出声音,只能用手比划:割麦时伤的。
主任摇摇头:报名费两块,户口证明。
阿秧突然从姐姐身后钻出来,扑通一声跪在水泥地上。额头重重磕下去,咚一声,血珠顺着鼻梁滴在报名表上,像一枚小小的红印章。
周围瞬间安静。主任愣住了,旁边一位省电台来的女记者举起相机,咔嚓一声,把这一幕定格。闪光灯亮起,阿禾看见妹妹的睫毛上沾着血,像两粒细小的红宝石。
试音室在二楼,狭小,闷热潮气。墙上贴着半张褪色的《少林寺》海报,李连杰的眉毛被雨水晕开,像两条蠕动的黑虫。一台老式开盘录音机,蒙着灰,像退役的老兵。
阿秧嗓子因呛水沙哑,第一句就跑调。台下响起窃笑,像一把碎玻璃撒进油锅。阿禾冲到侧幕,用那只被玻璃划伤的右手,在空气中划出节拍:
一、二、三、四——
孩子们坐在第一排,跟着她打拍子,渐渐把阿秧拉回正轨。沙哑的童声在屋里回荡:轻轻地捧着你的脸,为你把眼泪擦干……
唱到最后一句,阿禾张开嘴,无声却比谁都用力,仿佛替妹妹、替自己、替全村女人发出第一声呐喊。全场安静三秒,随后掌声像暴雨倾盆。
主任红着眼宣布:录取!
傍晚,文化馆门口围了一圈人。省电台的女记者把话筒递到阿禾面前,她摆摆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又指了指妹妹。女记者会意,转向阿秧:小妹妹,你最想说什么
阿秧吸了吸鼻子,声音不大,却清晰:我想让姐姐也上学。
人群一阵骚动。老葛不知何时挤到前排,手里攥着那枚
1962
年的秤砣,秤砣上1962的字样被雨水冲得发亮。他走到公社干部面前,把秤砣往地上一放:当年多占的一亩地,今天还了。
赵瘸子想溜,被老梁一把揪住后领:公家封条是你撕的吧公社下午来人,说查到你私开仓库。赵瘸子脸色煞白,腿一软,差点跪下。
回村的拖拉机上,老梁把汽灯挂在车厢前,灯光照得土路发白。女人们坐在车厢里,怀里抱着阿秧,像抱着一面胜利的旗帜。
阿禾坐在车尾,怀里抱着那只被重新捆好的手风琴。风箱裂口处被老梁用军用胶布粘了一道又一道,像一条丑陋却结实的蜈蚣。
车灯扫过麦田,麦浪起伏,像一片金色的海。阿禾低头,把脸贴在琴键上,轻轻按下三个音——叮、咚、叮。
那是母亲留给她最初的节拍,也是她要给世界的回答。
第五章 童声穿过大喇叭,盐碱地开出第一朵花
五月十六,天还没亮透,盐碱村的上空却已被一道清亮的童声划开。
县广播电台的试播信号,沿着四十米高的水泥电线杆,一路火花带闪电地冲进村子。
轻轻地捧着你的脸,为你把眼泪擦干……
阿秧的声音带着微微的沙哑,却像一粒火种,落在干透的麦秸上。
村口老槐树下,那只平日只会喊上工的高音喇叭,第一次唱歌。
声音在土墙与土墙之间来回碰撞,惊醒了狗,惊醒了鸡,也惊醒了那些习惯了沉默的人。
老葛蹲在自家门槛上,手里攥着那张被汗水泡软的火柴头纸条——
希望有一天,你能用它说话。
此刻,纸条上的字迹被晨雾打湿,墨迹晕开,像极了他眼角突然涌出的泪。
广播匣子里,阿秧唱到最后一句:
让这世界,充满爱。
老葛的喉结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他想起二十年前,自己用同一杆秤称租粮,秤砣落下砸疼脚趾,那时他咬牙没哭;
如今,一句童声却让他溃不成军。
上午九点,公社的飞鸽自行车叮叮当当驶进村口。
后座夹着红头文件:
一、老葛家多占的一亩地,划归集体,抵偿手风琴赔偿;
二、赵瘸子私开仓库、挪用公物,即日起停职检查;
三、盐碱村成立童声合唱队,每月十五元补贴,由公社直接发放,队长——阿禾。
文件在碾盘上摊开,鲜红公章像一枚熟透的番茄。
老葛颤颤巍巍按下指印,红泥沾在他常年裂口的大拇指上,像一枚迟到的印章。
赵瘸子拖着瘸腿想溜,被桂花婶一把按住肩:
听见没公家的封条,你撕得起,赔不起!
他抬头,看见孩子们围成一圈,齐声唱起《让世界充满爱》,
声音不高,却逼得他一步一步后退,最后退到槐树根下,蹲了下去。
午后,日头毒辣,打谷场却挤满了人。
女人们用旧尿素袋缝成新书包,暗绿的袋身上绣着歪歪扭扭的向日葵;
男人们把自家孩子往前推,像推一面面小小的旗帜。
阿秧背着书包,辫子重新扎得光滑,红头绳是桂花婶连夜染的,颜色鲜艳得像要滴出血。
她牵着姐姐的手,走向邻村小学。
村口,老梁把拖拉机发动,轰隆隆像一头喘气的老牛,
车厢板上用红漆写着歪歪扭扭的字:
盐碱村——希望站。
阿禾站在车尾,怀里抱着那只重新拼好的手风琴。
风箱裂口处,老梁用军用胶布缠了一道又一道,像一条丑陋却结实的蜈蚣。
她抬手,按下三个音——叮、咚、叮。
孩子们立刻跟上节拍,像一群训练有素的小兵。
傍晚,打谷场亮起汽灯,灯罩被飞蛾撞得啪啪响。
手风琴被女人们用鱼胶、铜丝、旧竹片重新拼好,缺键的地方嵌进三枚光滑的河卵石,敲下去会发出清脆的叮叮。
阿禾站在中央,右手打着节拍,左手示意起音。
孩子们、女人们、甚至几个红着眼的男人,围成一圈。
歌声飘起,不再是童声独唱,而是整片土地的合唱:
轻轻地捧着你的脸,为你把眼泪擦干……
声音穿过麦芒,穿过盐碱,穿过二十年的沉默与眼泪,
落在每一个人肩上,像一场迟到的春雨。
夜深了,汽灯熄灭,星星像撒落的盐粒。
阿禾独自坐在槐树下,把脸贴在重新缝合的手风琴上。
指尖在河卵石键上敲出轻轻一声——叮。
那是母亲留给她最初的节拍,也是她要给世界的回答。
她低头,看见胸前那粒塑料红扣子,在月光下泛着微光。
扣子很小,却在夜色里亮得惊人,像一盏不肯熄灭的灯。
远处,麦浪起伏,像一片金色的海。
风从东面吹来,带着久违的湿润与温柔。
阿禾闭上眼,听见风里传来母亲的声音:
希望有一天,你能用它说话。
她轻轻回答:
我不用说话,我让整片土地替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