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三周年纪念日,沈砚在茉莉花丛里等到凉透的茶。
林晚秋挽着年轻画家余辰的手:他比你懂艺术。
我默默咽下心脏药,看着他们用我的卡刷下百万画具。
当余辰故意打碎母亲遗物,她轻飘飘一句别计较时,我终于签了离婚协议。
结婚三周年纪念日那晚,沈砚在花园的茉莉花丛里坐了很久。
他脚边那张小藤桌上,放着一壶新煮的茉莉花茶,白瓷杯里琥珀色的液体早已凉透,失了所有温润的光泽和袅袅的热气。
空气里,甜腻的茉莉花香固执地弥漫着,几乎要凝成实质,沉沉地压在他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种细微的、针扎似的疼。
他抬手,习惯性地想去摸西装内袋里的棕色小药瓶,指尖触到硬冷的瓶身,又慢慢缩了回来。
院门那边传来细碎的说笑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凝固的沉寂。沈砚抬起头。
林晚秋回来了。她脸上漾着一种沈砚久未见过的、近乎透明的光彩,像被精心擦拭过的水晶。
她的手臂,亲昵地挽在一个年轻男人的臂弯里。
那男人很年轻,有着一头微卷的、略显凌乱的栗色头发,穿着件质地柔软的亚麻衬衫,袖口随意地挽着,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
他看人的眼神带着一种艺术家特有的、毫不掩饰的打量和自信,甚至有些放肆。
阿砚林晚秋似乎没料到沈砚会在花园里,脸上的笑容短暂地凝滞了一瞬,随即又自然地漾开,她拉着年轻男人走近几步,给你介绍下,余辰,新锐画家,很有才华的。
余辰的目光越过林晚秋,落在沈砚身上,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评估和某种隐晦的优越感。他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晚秋姐说你在家等我,真不好意思,我们聊得太投入了,忘了时间。他的声音清亮,带着点年轻人特有的活力,却让沈砚觉得格外刺耳。
林晚秋自然地依偎着余辰的手臂,看向沈砚时,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困惑,仿佛不明白他为什么还坐在这里,为什么面前还摆着凉掉的茶。她语气轻快,像在分享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事实:阿砚,余辰他……特别懂我。懂我的画,懂我的感觉,懂我想要表达却表达不出的东西。你知道的,艺术这东西,有时候就是需要共鸣。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只是更紧地挽住余辰的手臂,像找到了某种坚实的依靠:他比你懂艺术,真的。这句话她说得轻描淡写,却像一把淬了冰的薄刃,精准地、无声地刺入沈砚的心脏深处。
沈砚放在藤椅扶手上的手,指节微微泛白。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深潭似的眼睛,眸光似乎沉得更深了些,几乎吸不进一丝光亮。花园里只剩下晚风拂过茉莉枝叶的沙沙声,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城市喧嚣。那浓郁的、几乎令人窒息的茉莉花香,此刻闻起来,竟带上了丝丝缕缕陈腐的气息。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熟悉的、令人窒息的紧缩感,闷闷地锤打着胸腔。沈砚沉默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月光下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他没有再看林晚秋和余辰,也没有去看桌上那杯凉透的茶,只是迈开步子,径直朝着灯火通明的客厅走去。他的步伐很稳,背脊挺得笔直,只有从背后看去,才能发现他西装外套下,肩胛骨的线条绷得异常僵硬。
他拉开客厅酒柜的抽屉,动作精准地拿出那个熟悉的棕色小药瓶。拧开瓶盖,倒出两粒小小的白色药片在掌心。没有水,他就那样面无表情地、干涩地将药片直接吞咽了下去。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带来一种粗粝的摩擦感。
药片滑过食道,那阵尖锐的、令人窒息的绞痛才稍稍缓和,留下一种沉重的、挥之不去的钝痛。
他靠在冰凉的酒柜上,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客厅里只亮着几盏壁灯,光线昏黄而暧昧。玄关处传来林晚秋轻快的说话声和余辰低低的笑语,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却又无比清晰地钻进他的耳朵里。
晚秋姐,你这品味真是绝了!这款限量版的手工水彩盒我眼馋好久了,就是太贵了……余辰的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喜和渴望。
喜欢就拿着。林晚秋的声音带着一种宠溺的纵容,像在安抚一个要糖吃的孩子,刷我的卡。
沈砚猛地睁开眼。他的目光穿过客厅半开的门,落在玄关的鞋柜上。林晚秋那只精致的鳄鱼皮手袋敞开着口,她纤细的手指正从里面抽出一张熟悉的黑色信用卡,动作流畅而自然,没有丝毫犹豫。
密码你知道的。她笑着把卡递给余辰。
余辰接过卡,指尖状似无意地擦过林晚秋的手背,笑容灿烂得晃眼:晚秋姐最好啦!我保证,用这套宝贝画出来的作品,绝对惊艳!他拿着那张属于沈砚主卡的附属卡,指尖还带着炫耀似的,轻轻弹了一下卡片边缘,发出清脆的一声微响。
沈砚靠在冰冷的酒柜上,那一声微弱的卡片弹动声,却像一根细针,狠狠扎进他刚刚被药物勉强压下的心脏区域。闷痛感再次排山倒海地涌了上来,比之前更汹涌,更沉重。他下意识地抬手,用力按住左胸口的位置,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将那股翻腾的痛楚和更深的寒意压下去。不能在这里。他转身,步履有些沉重地走上二楼书房。打开电脑,屏幕幽蓝的光映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显出几分冷硬的疲惫。他点开沈氏集团最新的季度财报。
屏幕上跳动的红色数字触目惊心。核心业务线持续低迷,几个关键项目资金链吃紧的预警信号不断闪烁,像濒死病人心电图的最后挣扎。财务总监的加急邮件赫然在列,标题刺眼:紧急!现金流压力剧增,恳请沈总尽快决策!
他揉了揉眉心,太阳穴突突地跳着。这份压力,这份沉甸甸的责任,是他扛在肩上的山。而楼下那张被随意递出的黑卡,每一次被刷动,都像是在这座摇摇欲坠的山体上,又凿开一道新的裂缝。他点开手机银行APP,手指划过屏幕,一条条消费记录跳了出来。
威尼托高端定制画具专卖店:128,800.00
时间显示就在几分钟前。
帕加尼艺术颜料工坊:86,400.00
日期是前天。
伯恩斯坦限量版画笔套装:75,000.00
大前天。
冰冷的数字,精准地切割着他所剩无几的耐心和那点自欺欺人的温存。沈砚盯着屏幕,眼神一点点沉下去,沉入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书房的寂静被一阵由远及近的轻快脚步声打破。门没有关严,留着一条缝隙。沈砚的目光从冰冷的屏幕上抬起,透过那道缝隙,清晰地看到林晚秋和余辰正亲密地依偎着走向主卧室的方向。
余辰微微侧着头,凑在林晚秋耳边低语着什么,距离近得几乎吻上她的耳垂。林晚秋脸上飞起一层薄薄的红晕,唇角抑制不住地上扬,露出沈砚许久未曾见过的、那种带着羞涩和甜蜜的笑容。她甚至伸出手指,带着点嗔怪,轻轻戳了一下余辰的肩膀,动作间流淌着一种亲昵的、旁若无人的暧昧。
沈砚放在鼠标上的手,骤然收紧。指骨发出轻微的咔声。屏幕上的红色赤字和门外那刺眼的一幕,像两股冰冷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心中最后那道摇摇欲坠的堤坝。一种近乎毁灭的冰冷,从心脏深处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大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椅子砸在地毯上,声音被吸收了大半,却足以惊动门外的人。
林晚秋和余辰的脚步顿住了。林晚秋脸上的笑容僵住,有些诧异地回过头,看向书房虚掩的门。余辰则微微皱了下眉,眼神里飞快地掠过一丝被打扰的不悦,但随即又换上了一副无辜又略带关切的表情。
沈砚没有理会门外的动静。他大步走到书桌另一侧,那里连接着别墅安保系统的终端显示屏。他直接调出了大门入口和一楼客厅的监控回放。手指在触控屏上快速滑动,画面飞速倒退。
时间轴精准地回拨到他坐在花园里等待的那个漫长黄昏。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一辆线条流畅的银色跑车,嚣张地停在别墅大门外。车门打开,余辰先下车,绕到副驾,绅士地为林晚秋拉开车门。林晚秋下车时,余辰的手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宣告主权般的意味,揽在了她的腰侧。两人姿态亲密,有说有笑地一起走进了大门。
画面切到客厅监控。林晚秋脱下外套递给佣人,一边对余辰笑着说:你刚才在画廊讲的那个概念太有意思了,再说一遍嘛……
余辰则微微倾身,凑近她耳边低语,惹得她一阵轻笑。
时间显示:下午五点四十七分。
而沈砚清晰地记得,大约六点十分左右,他收到过林晚秋发来的信息,屏幕上的字句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眼底:阿砚,临时有个重要的策展会议,要晚些回来,别等我吃饭了。
会议沈砚盯着监控画面里那对姿态亲昵的身影,又低头看着手机屏幕上那条会议的短信。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口。谎言。如此拙劣,却又如此肆无忌惮的谎言!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是更猛烈、更混乱的疯狂搏动,带着濒临碎裂的剧痛。
呃……一声压抑的闷哼从他紧咬的牙关里逸出。眼前的世界瞬间被一片旋转的黑白噪点淹没,视野急剧地收缩、变暗。巨大的眩晕感攫住了他,让他站立不稳。他踉跄着想要扶住书桌,手指却只抓到一片虚空。
身体失去控制,重重地倒向冰冷坚硬的地板。在意识彻底被黑暗吞噬的前一秒,他模糊的视线里,似乎看到书房门口探进两张惊慌失措的脸——林晚秋的惊恐,余辰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难以察觉的异样光芒。
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无边无际地包裹着沈砚。他感觉自己在下沉,不断下沉,刺鼻的消毒水气味却像一根坚韧的丝线,固执地将他从深渊的边缘往回拉。意识在浓稠的黑暗中艰难地挣扎、浮沉。
……突发性心梗……幸好送来得及时……
……需要绝对静养,不能再受刺激……
……病人情绪极度不稳……
断断续续的声音,像是隔着厚重的水层传来,模糊不清,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感。是医生还是护士沈砚试图集中精神去听,去分辨,但每一次努力都像耗尽了他刚刚凝聚起的一丝力气,换来的是更深沉的疲惫和心脏部位绵延不绝的闷痛。
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他费力地掀开一条缝隙。
映入眼帘的首先是刺目的白——惨白的天花板,冰冷的白炽灯光。视线艰难地向下移动,模糊地捕捉到床边输液架上悬挂的药袋,透明的液体正沿着细长的管子,一滴一滴,缓慢而固执地注入他手背的静脉里。
床边似乎坐着一个人影。
视线花了片刻才聚焦。是林晚秋。她坐在那里,穿着一条柔软的米白色羊绒长裙,侧脸对着他,微微低垂着头。她似乎在……看手机屏幕幽蓝的光映在她脸上,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滑动着。
沈砚的心脏像是被那屏幕的冷光蛰了一下,猛地一缩。他喉咙干涩发紧,试图发出声音,却只逸出一丝微弱的气流。
这细微的动静惊动了林晚秋。她迅速抬起头,脸上瞬间堆满了担忧和焦虑,立刻把手机反扣在膝盖上。
阿砚你醒了她倾身过来,声音放得很轻,带着刻意放软的腔调,伸手想要去碰他的额头,感觉怎么样吓死我了……
她的指尖还未触及他的皮肤,沈砚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身力气,极其轻微地侧了一下头,避开了她的触碰。这个微小的动作耗尽了他刚刚积攒的一点力气,也让他胸口一阵窒息般的闷痛,忍不住低低咳嗽起来。
林晚秋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担忧凝固了一瞬,随即被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和委屈取代。她收回手,绞着自己的裙角,眼圈迅速泛红:你……还在生我的气吗那天……那天真的是意外,余辰他送我回来,我们只是在讨论画展的事情……我不知道你会在花园里等那么久,还……她的声音带上了哭腔,还把自己弄成这样……
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语气带上了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余辰也很担心你,一直守在外面,要不要……让他进来看看你
出去。沈砚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砂纸摩擦过粗糙的木头。他闭着眼,眉头紧锁,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和疲惫。
林晚秋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辩解什么,但看着沈砚紧闭的双眼和那拒人千里的姿态,最终还是咬着唇,默默站起身。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嗒、嗒的声响,一步步远离病床,消失在门外。
病房里重新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心电监护仪规律而冰冷的嘀、嘀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无情地切割着时间。沈砚缓缓睁开眼,目光空洞地望着惨白的天花板。那消毒水的味道,似乎比刚才更浓烈了,直直地钻进肺腑深处。
身体的恢复缓慢而磨人。沈砚提前出院了,医生拗不过他,只反复叮嘱静养和定期复诊。他回到那座空旷得如同巨大冰窖的别墅,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林晚秋常用的香水味,混合着颜料的特殊气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余辰身上的古龙水味。这混合的气味让他感到一阵阵的反胃。
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像一只舔舐伤口的困兽。巨大的落地窗外,花园里的茉莉花开得正盛,一簇簇洁白的花朵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眼的光芒,浓郁的香气无孔不入地钻进房间。曾几何时,这香气代表着他们之间最纯粹的爱恋。如今,却成了某种无声的嘲讽,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陈腐的、令人窒息的味道。
他坐在宽大的书桌后,面前摊开着一份需要紧急处理的收购案文件。目光落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和数字上,思绪却不受控制地飘远。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的实木桌面上划过,最终停留在书桌最底下的一个抽屉把手上。
那里面,锁着一个沉重的紫檀木盒。里面装着的,是他母亲留下的唯一一件遗物——一枚水头极好的冰种翡翠平安扣。那是他母亲临终前,从自己颈间解下,颤抖着放进他手心,要他平平安安的念想。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熟悉的抽痛。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眼前的文件上。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进来。沈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推门进来的是林晚秋。她今天穿了一件藕粉色的真丝衬衫,衬得脸色有些苍白。她手里端着一个精致的骨瓷托盘,上面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
阿砚,她走近书桌,将托盘轻轻放下,声音放得很柔,我让厨房炖了点参汤,你喝点吧医生说你身体还很虚……
她的目光落在沈砚脸上,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和掩饰不住的忧虑。沈砚没有看汤,也没有看她,目光依旧停留在文件上,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林晚秋在他书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显得有些局促不安。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显得格外清晰。她绞着手指,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低声开口:阿砚……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那天在书房门口,我和余辰……我们真的只是在说话。他很有才华,对艺术的理解很独特,我只是……只是欣赏他的才华,想帮帮他。你相信我,好不好
沈砚翻动文件的手指微微一顿。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终于落在林晚秋的脸上。那目光平静无波,像结了冰的湖面,映不出丝毫情绪,却让林晚秋的心猛地一沉。
欣赏才华沈砚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刷我的卡,一次一百多万,去购买那些所谓的‘顶级画具’,这就是你欣赏才华的方式他的视线扫过她手腕上那只新换的、镶钻的卡地亚手镯,那是上周的消费记录里最大的一笔。
林晚秋的脸色瞬间涨红,又迅速褪成一片惨白。她像是被戳中了痛处,猛地站起身,声音也拔高了几分,带着被误解的委屈和恼怒:沈砚!你什么意思难道在你眼里,我林晚秋就是个只会挥霍你钱财的拜金女吗那些画具是投资!余辰的画作升值空间巨大,我只是在为我们家的未来做投资!你整天就知道公司、报表、收购,你懂艺术吗你懂那种灵魂碰撞的感觉吗
她越说越激动,胸口剧烈起伏,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余辰他懂我!他懂我想要什么!你呢你除了给我钱,给我这座冷冰冰的牢笼,你还给过我什么你根本不知道我每天对着这些冰冷的数字有多窒息!
沈砚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因为激动而泛红的脸颊,看着她眼中闪烁的泪光和那份近乎偏执的控诉。心脏的位置传来熟悉的、绵长的闷痛,但奇怪的是,这一次,那痛楚似乎被一层厚厚的冰壳隔绝了,只剩下麻木的钝感。他没有反驳,也没有解释,只是那眼神,一点点地沉下去,沉入一片再也无法窥探的深渊。
说完了他淡淡地问,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波澜,说完了就出去吧,我还有事。
林晚秋被他这种近乎漠然的态度彻底激怒了,也刺伤了。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仿佛他是她所有痛苦的根源,猛地转身,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尖锐刺耳的声响,带着一腔无处发泄的怨愤,冲出了书房。
巨大的摔门声在空旷的别墅里回荡,久久不息。
书房里重新恢复了死寂。沈砚靠在宽大的椅背里,闭上了眼睛。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感觉不到暖意,只觉得一种彻骨的寒冷,从骨头缝里丝丝缕缕地渗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书房外突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闹声,夹杂着林晚秋刻意拔高的、带着笑意的声音,还有一个年轻男人清亮的、略显夸张的谈笑声。
是余辰来了。
沈砚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没有动,依旧闭着眼,仿佛外面的喧嚣与他隔绝在两个世界。
喧闹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书房门外。紧接着,书房的门被大大咧咧地推开了。
晚秋姐,你这书房真气派!余辰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叹和某种刻意为之的熟稔,他像参观艺术馆一样,旁若无人地走了进来,目光四处逡巡,带着艺术家式的挑剔和好奇。
林晚秋跟在他身后,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飞快地瞟了一眼闭目靠在椅背上的沈砚。
阿辰,小声点……她低声提醒。
余辰却像是没听见,他的目光很快被书桌旁那个玻璃展示柜吸引住了。柜子里陈列着几件沈砚收藏的古董文玩,其中最为醒目的,正是那个紫檀木盒。盒子是打开的,里面那枚冰种翡翠平安扣,在射灯下流转着温润内敛的光华,纯净得如同一汪凝固的春水。
哇哦!余辰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他几步走到展示柜前,脸几乎要贴到玻璃上,晚秋姐,你看这个!这水头,这颜色,绝了!这才是真正的艺术品!冰冷机械时代下难得的灵魂结晶!
他一边赞叹着,一边下意识地伸出手指,隔着玻璃,似乎想去触碰那枚平安扣。他看得太过投入,身体微微前倾,手肘不经意地、带着点随意的力道,撞在了玻璃柜门开合的金属小把手上。
哐当!
一声清脆刺耳的碎裂声响彻了整个书房!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余辰的手肘撞开了并未锁死的柜门,那枚躺在紫檀木盒里的翡翠平安扣,被柜门开合的力道猛地一带,从丝绒垫子上滑落,直直地砸在了坚硬的大理石地板上!
一声令人心碎的脆响。
那枚凝聚了天地灵气的平安扣,瞬间四分五裂。几块较大的碎片散落开,更多的则是细小的、闪烁着绝望微光的碎渣,如同散落的星辰,溅落在冰冷的地砖上。那温润内敛的光华,在碎裂的瞬间,彻底熄灭了。
书房里死一般寂静。
余辰脸上的惊叹和兴奋瞬间被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取代。他僵在原地,看着地上的碎片,又猛地抬头看向林晚秋,嘴唇动了动:晚秋姐,我……我不是故意的!我……
林晚秋的脸色在那一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她看着地上那枚母亲唯一的遗物化作冰冷的碎片,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下意识地看向书桌后的沈砚。
沈砚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从宽大的椅子里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灯光下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惊怒,没有痛惜,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着地板上那片狼藉的碎玉。
那目光太沉,太静,像暴风雨来临前死寂的海面,蕴藏着毁灭一切的力量。整个书房的气压仿佛骤然降低,空气粘稠得让人窒息。
余辰被他看得心底发毛,那股被纵容惯了的优越感此刻荡然无存,只剩下本能的心虚和恐惧。他下意识地往林晚秋身边缩了缩,声音带着明显的慌乱:晚秋姐……我真的不是有意的,就是不小心碰了一下……
林晚秋也被沈砚那种死寂般的眼神慑住了。巨大的恐慌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想要保护身边人的冲动瞬间攫住了她。她几乎是本能地、在沈砚那可怕的目光压迫下,猛地向前一步,挡在了余辰的身前,仿佛要为他隔绝开那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寒冰。
她抬起头,迎上沈砚的目光,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息事宁人的语气:阿砚……阿砚你冷静点!余辰他不是故意的!真的只是意外!一块……一块玉而已,碎了就碎了,你……你别跟他计较,好不好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书房里回荡,带着一种奇异的、空洞的回音。
一块玉而已
别跟他计较
好不好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剧毒的冰锥,精准无比地、狠狠凿进了沈砚心脏最深处那道早已布满裂痕的旧伤里。那冰锥带着刺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那里仅存的一点温热,冻结了所有残存的、自欺欺人的念想。
他盯着林晚秋,盯着她那张写满紧张和恳求的脸,盯着她下意识护在余辰身前的姿态。目光缓缓下移,掠过她苍白的手指,最终定格在地板上那摊刺目的碎片上。母亲临终前枯槁的面容、颤抖的手、放进他掌心时那枚温润的平安扣……那些画面碎片般闪过脑海,最后被眼前这护着意外凶手的景象彻底击得粉碎。
一股无法形容的、冰冷的洪流从心脏炸开,瞬间席卷全身,冲垮了最后一丝名为忍耐的堤坝。
沈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猛地抬手,用力撑在沉重的红木书桌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手背上暴起根根青筋,像是在极力压制着什么即将喷薄而出的东西。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冰冷,吸入肺腑,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然后,他抬起了头。
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的咆哮,没有痛心的质问,甚至连一丝一毫的悲伤都看不到。只有一种彻骨的、死寂的平静。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此刻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光,只剩下无尽的、冰冷的黑暗,沉沉地笼罩在林晚秋和余辰身上。
他不再看地上的碎片一眼,仿佛那只是一堆无关紧要的尘埃。
在两人惊疑不定的目光注视下,沈砚缓缓地、动作异常平稳地拉开了书桌最上层的抽屉。他的手指修长而稳定,没有一丝颤抖,精准地从里面抽出了一份装订整齐的文件。
洁白的A4纸,在书房明亮的灯光下,反射着冰冷而刺眼的光。
文件的封面上,四个加粗的黑体字,如同四道冰冷的判决,清晰地映入林晚秋骤然紧缩的瞳孔里——
**离婚协议书。**
林晚秋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连嘴唇都失去了颜色。她像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身体猛地一晃,瞳孔因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而急剧放大,死死地盯着那四个字,仿佛不认识它们一般。她张着嘴,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急促而紊乱的呼吸声在死寂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余辰也愣住了,脸上的慌乱瞬间被错愕取代,他看看那份文件,又看看沈砚毫无波澜的脸,再看看面无人色的林晚秋,一时间竟忘了反应。
沈砚没有理会他们的震惊。他拿起桌上的钢笔,拔开笔帽的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笔尖悬停在签名栏上方,那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名字还空着。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笔尖落下,划过纸张。沈砚的名字,在他手下被一笔一划、极其平稳地书写出来。没有愤怒的潦草,没有悲伤的颤抖,只有一种冷硬如铁的决绝。那字迹清晰、锐利,如同他此刻的眼神,带着斩断一切的冰冷锋芒。
最后一个笔画完成。沈砚放下笔,将那份签好字的协议书轻轻推到书桌靠近林晚秋的那一侧边缘。
他没有再看林晚秋一眼,也没有看地上那堆象征着母亲最后温情的碎片。他转过身,脊背挺得笔直,像一座沉默的孤峰,径直朝着书房门口走去。脚步沉稳,没有丝毫停顿,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清晰而沉重的回响,如同敲打在林晚秋濒临崩溃的心弦上。
那决绝的背影,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消失在书房门外。只留下那份冰冷的协议书,静静地躺在书桌边缘,像一个无声的句号。
不……沈砚!你等等!林晚秋像是突然从噩梦中惊醒,发出一声嘶哑的尖叫。她不顾一切地想要冲出去,却被脚下的翡翠碎片绊了一下,踉跄着差点摔倒。等她稳住身形,不顾被碎玉边缘划破的脚踝传来的刺痛追到门口时,走廊里早已空无一人。
只有那沉稳的、毫不回头的脚步声,沿着楼梯,一路向下,越来越远,最终彻底消失。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搬离的日子定在一周后,一个阴沉的下午。天空是铅灰色的,压得很低,仿佛随时会倾泻下冰冷的雨水。
沈砚的东西并不多。他向来生活简素,真正属于他个人的物品,几个大纸箱便足以装下。陈助理带着几个训练有素、动作麻利的工人,沉默而高效地将那些箱子搬上停在别墅门口的黑色商务车。整个过程安静得近乎压抑,只有纸箱摩擦和偶尔的低声确认打破沉寂。
沈砚站在客厅巨大的落地窗前,身影显得有些孤峭。他没有回头去看这生活了三年的地方,目光落在窗外花园里那些依旧开得热烈的茉莉花上。白色的花朵在灰暗的天色下,显得有些惨淡。浓郁的香气固执地透过玻璃缝隙钻进来,此刻闻起来,却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
沈先生,陈助理走到他身后,声音压得很低,您的私人物品都整理好了,书房里……那份文件,林小姐还没有签。他指的是那份离婚协议。
沈砚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窗外,没有任何波动,只淡淡地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流程。
就在这时,别墅玄关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余辰的身影出现在客厅门口。他今天穿了一件设计感很强的黑色皮夹克,头发精心打理过,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焦虑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急切。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客厅里搬运行李的工人,最终落在窗边的沈砚身上。
沈先生!余辰快步走上前,脸上努力挤出一个看似关切的笑容,但那笑容显得十分僵硬和刻意,您……您这就要搬走了
沈砚缓缓转过身。他的眼神平静无波,像深秋的寒潭,没有任何情绪地落在余辰脸上。
余辰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目光,搓了搓手,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熟络和讨好:晚秋姐她……她最近心情很不好,一直把自己关在画室里。您看,这……这别墅这么大,她一个人住着也冷清,怪害怕的。
他顿了顿,像是终于鼓起勇气,说出了真正的目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试探:沈先生,您看……您这搬走了,别墅的钥匙……是不是可以留一套给晚秋姐或者……或者给我也行这样万一她有什么事,我也好及时过来照应一下。
他的话语里,那份觊觎和迫不及待,几乎要溢出来。
沈砚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甚至连一丝嘲讽的弧度都没有勾起。直到余辰说完,带着期待和忐忑看着他时,沈砚才极其缓慢地、动作清晰地,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了一样东西。
不是钥匙。
是一个小小的、半透明的密封袋。袋子里面,装着几朵早已干枯、失去了所有鲜活色泽的茉莉花。花朵蜷缩着,呈现出一种陈旧的深褐色。袋子的封口处,贴着一张小小的白色便签纸。上面,是沈砚那遒劲有力的笔迹,只写了三个字:
**戒掉吧。**
他捏着那个小小的密封袋,没有看余辰瞬间变得难看至极的脸色,也没有任何解释。只是手臂越过余辰的肩膀,精准地将它放进了旁边一个敞开的、装着林晚秋一些零散物品的收纳箱里。动作随意得像在丢弃一件无用的垃圾。
然后,他收回手,整理了一下没有丝毫褶皱的西装袖口。目光越过呆若木鸡的余辰,看向门口已经准备就绪的陈助理。
走吧。沈砚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
他迈开步子,径直朝着别墅大门走去。步伐沉稳,没有丝毫留恋,也没有再看余辰一眼。高大的背影穿过玄关,消失在门外铅灰色的天光里。
余辰僵硬地站在原地,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看着那个被随意丢进收纳箱里的干枯茉莉花袋,看着便签上那三个冰冷的字,一股难以言喻的羞愤和寒意瞬间窜遍全身。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黑色的商务车缓缓驶离了别墅区,汇入城市傍晚的车流。
林晚秋站在二楼画室的落地窗帘后面,只露出一道缝隙。她的手指紧紧攥着厚重的丝绒窗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她死死地盯着那辆载着沈砚的车,看着它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道路的尽头,融入一片模糊的车灯光影里。
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带来一阵窒息般的剧痛。她猛地弯下腰,另一只手死死地按住胸口的位置,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却感觉不到一丝氧气进入肺腑。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恐慌和失去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吞没。那感觉如此清晰,如此沉重,压得她几乎要跪倒在地。那个决绝离去的背影,那袋被随意丢弃的干枯茉莉花,还有那句冰冷的戒掉吧,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反复刺穿着她的心脏。
原来,他真的走了。不是赌气,不是试探,是彻彻底底地、斩断了所有联系地离开。这个认知带来的灭顶般的绝望,让她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沈砚离开后的别墅,彻底变成了一座华丽而冰冷的坟墓。巨大的空间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寂静,曾经无处不在的茉莉花香,如今闻起来只剩下陈腐和凋零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林晚秋的胸口。
最初的几天,她被一种巨大的恐慌和灭顶般的悲伤淹没。她把自己关在画室里,试图用颜料和画布来麻痹自己,但画笔落在画布上,却总是勾勒出那个决绝离去的背影,或者那片冰冷刺目的翡翠碎片。她疯狂地给沈砚打电话,发信息,从一开始带着哭腔的质问和哀求,到后来语无伦次的忏悔和保证,再到最后只剩下空洞的、一遍遍的对不起。
所有的信息都石沉大海。那个熟悉的号码,永远提示着关机。他像一滴水蒸发在烈日下,彻底消失在她的世界里,连一丝可供追寻的痕迹都没有留下。
恐慌渐渐被一种更深的、冰冷的绝望所取代。随之而来的,是生活的骤然崩塌。沈砚冻结了所有联名账户和他名下的附属卡。林晚秋从未真正在意过金钱,她习惯了随心所欲地刷卡,直到那天她习惯性地走进常去的高定服装店,看中了一条当季新款的裙子。
抱歉,林小姐,店员脸上挂着职业化的微笑,眼神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和怜悯,这张卡显示额度不足了。
额度不足林晚秋愣住了,随即有些恼怒,怎么可能刷另一张!
她接连试了几张卡,无一例外地被冰冷的POS机吐出交易失败的提示。店员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尴尬。林晚秋站在明亮的灯光下,周围是华美的服饰和店员们窥探的目光,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赤裸裸的难堪。她几乎是落荒而逃。
回到空荡荡的别墅,看着镜子里那个脸色苍白、眼神空洞的自己,她才真正意识到,她所依仗的一切,不过是建立在沈砚无声的纵容之上。这纵容一旦收回,她立刻变得一无所有,甚至……负债累累。
她颤抖着打开手机银行APP,查询自己的个人账户。余额栏里那个可怜的数字,让她眼前一阵发黑。而信用卡的待还款额,赫然是一个让她心惊肉跳的天文数字!其中绝大部分,都是余辰以艺术投资为名刷下的消费!
巨大的财务压力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了下来。恐慌再次攫住了她,比之前的悲伤更具体,更锋利,带着生存的威胁。
她不得不开始面对现实。曾经光鲜亮丽的画廊策展工作早已因她后期的心不在焉而名存实亡。她需要钱,迫切地需要。她开始四处联系以前认识的艺术品经纪人,试图出售自己以前收藏的一些画作和珠宝。
然而,现实给了她更沉重的一击。
林小姐,您这幅画……市场价值最近波动很大,恐怕卖不到您预期的价格。
这只镯子哦,品相是不错,但这个牌子最近行情不太好,二手折价很厉害……
抱歉,林小姐,您这件藏品……我们这边暂时没有合适的买家。
电话那头传来的,要么是委婉的拒绝,要么是远低于预期的报价。墙倒众人推。林晚秋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人情冷暖。曾经围绕在她身边、对她毕恭毕敬、阿谀奉承的那些人,此刻都换上了一副公事公办、甚至略带审视和同情的面孔。
焦虑和巨大的压力让她夜不能寐,脾气也变得异常暴躁。别墅里负责日常打扫的阿姨被她无缘无故地斥责了几次后,也委婉地提出了辞职。偌大的房子,只剩下她一个人,像一个被遗忘在繁华角落的孤魂。
这天傍晚,她疲惫地坐在空荡荡的客厅沙发上,看着窗外渐渐暗沉下来的天色,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和恐惧紧紧缠绕着她。她下意识地拿起手机,手指不受控制地点开了通讯录里那个被置顶、却早已变成空号的联系人——沈砚。指尖悬停在屏幕上,最终无力地垂落。
就在这时,玄关处传来钥匙转动门锁的咔哒声。
林晚秋猛地抬起头,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难道是……沈砚回来了一丝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希冀瞬间点亮了她的眼眸。她几乎是跳起来,朝着门口冲去。
门开了。
站在门口的,是余辰。
他穿着一件崭新的、剪裁考究的深灰色大衣,手里拎着一个印着某顶级男装品牌Logo的购物袋,脸上带着一种春风得意的笑容,整个人显得意气风发,与这栋别墅里弥漫的颓败气息格格不入。
晚秋姐!余辰看到林晚秋,笑容更加灿烂,熟稔地走进来,随手将购物袋和车钥匙丢在玄关柜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像回到自己家一样,径直走向客厅,目光扫过略显凌乱的房间,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你怎么来了林晚秋的声音有些干涩,眼底那点亮光在看到余辰的瞬间彻底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和隐隐的不安。她注意到余辰那一身价值不菲的行头,还有那个购物袋,心头疑云顿生。
余辰像是没察觉到她的情绪,自顾自地在沙发上坐下,舒服地往后一靠,长腿随意地搭在茶几边缘,姿态放松而随意。
想你了呗!他语气轻佻,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亲昵,目光却带着审视扫过林晚秋略显憔悴的脸,晚秋姐,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沈先生走了,一个人住不习惯他刻意提到沈砚,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和……幸灾乐祸
林晚秋的心沉了沉,没有接话。
余辰似乎也并不在意她的沉默。他身体微微前倾,脸上露出那种林晚秋曾经无比欣赏的、带着点艺术家式天真的笑容,眼神却闪烁着一种毫不掩饰的贪婪。
对了,晚秋姐,他语气轻松,仿佛在谈论天气,我最近看中了北城那边一个新开的艺术工作室,地段和空间都绝佳!特别适合我做创作基地和作品展示。就是租金嘛……稍微贵了那么一点点。他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个一点点的手势。
林晚秋的心猛地一紧,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了上来。
你看……余辰的笑容越发灿烂,带着一种笃定的自信,你之前不是一直说支持我的艺术梦想吗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前期投入大概需要……他报出了一个让林晚秋眼前一黑的数字。
晚秋姐,你手里现在能动的资金还有多少余辰身体前倾,眼神灼灼地盯着她,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索取,都转给我吧!等工作室运转起来,我的画一出手,绝对翻倍赚回来!到时候连本带利还你!
他的语气是那么理所当然,仿佛林晚秋的钱就是他的钱,仿佛她为他付出一切是天经地义。
林晚秋看着他,看着他那张写满欲望和算计的脸,看着他身上崭新的、价值不菲的大衣,再想起自己账户里那可怜的余额和巨额待还账单……一股冰冷的寒意,混合着被愚弄的愤怒,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
我……没钱了。林晚秋的声音干涩而冰冷,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陌生的疲惫和麻木。她看着余辰,眼神里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欣赏和迷恋,只剩下审视和一种逐渐清晰的、冰冷的怀疑。
余辰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他像是没听清,又像是无法理解,眉头紧紧皱了起来:没钱了晚秋姐,你开什么玩笑沈砚他……他猛地收住话头,似乎意识到什么,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换上了一副略带责备和委屈的表情,晚秋姐,你是不是不相信我觉得我在骗你我对艺术的心是真诚的!那些投资,都是为了更好的未来啊!
他的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艺术家的激动和被误解的愤怒。
林晚秋没有再看他表演。她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恶心感翻涌上来。她转过身,不再理会余辰在身后的喋喋不休和情绪激动的辩解,一步一步,沉重地朝着楼梯走去。她需要安静,需要一个人待着,需要理清这团混乱的思绪。
余辰看着她决绝上楼的背影,脸上的委屈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沉和恼怒。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低声咒骂了一句什么,目光扫过这间奢华却已显颓势的客厅,眼神闪烁不定。
林晚秋把自己锁在画室里。窗外,夜色浓重如墨。她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墙壁,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巨大的财务压力像冰冷的铁钳,紧紧夹住了她的心脏。余辰那张写满索取和理所当然的脸,反复在她眼前晃动。
不行,她必须自救!她猛地坐直身体,眼神里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她需要钱,需要尽快弄清楚自己名下到底还有什么可以变现的资产!她跌跌撞撞地冲到书房,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了那个被她遗忘在角落的私人保险柜钥匙。
保险柜里,除了几份早已过期的保险合同和几张价值不大的基金凭证,最重要的就是几本厚厚的银行存折和一张被遗忘的、属于她个人名下的储蓄卡。她颤抖着手指,拿起那张卡。这是她婚前父母留给她的、为数不多的私房钱账户,婚后几乎没怎么动用过。
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打开笔记本电脑,手指颤抖地输入了这张卡的网上银行账号和密码。页面跳转,加载的圆圈缓慢地转动着,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账户信息加载出来。
林晚秋的呼吸骤然停止!
账户余额栏里,赫然显示着一个让她头晕目眩的数字——比她记忆中父母留下的本金,高出了数十倍!而且就在最近几个月,每个月都有数笔金额不菲的款项定时汇入!
这不可能!父母留下的钱绝没有这么多!而且……而且她从未打理过这个账户!这些钱从哪里来的
一个名字,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猛地撞进她的脑海——沈砚!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颤抖着手,点开交易明细。一笔笔清晰的入账记录映入眼帘。最早的一笔大额转入,是在他们结婚一周年纪念日之后。最近的一笔,就在沈砚搬走的前一周!金额规律,备注栏里永远只有简洁的两个字:家用。
家用……他默默地,在维持着她早已习惯的、远超她个人能力的奢侈生活!在她为了余辰一掷千金的时候,在她一次次用冰冷的言语和背叛刺伤他的时候,他竟然还在用这种方式,笨拙地、沉默地,试图维系着这个早已名存实亡的家!
巨大的冲击让林晚秋眼前阵阵发黑,她猛地捂住嘴,压抑的呜咽声从指缝中溢出,泪水汹涌而出,模糊了屏幕上那冰冷的数字和那两个字。
悔恨。铺天盖地的悔恨,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那悔恨里掺杂着尖锐的刺痛,刺得她五脏六腑都仿佛在抽搐。她像个溺水的人,徒劳地抓住桌沿,大口喘息,却吸不进一丝氧气。
就在这灭顶般的情绪浪潮中,一个更加尖锐、更加冰冷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猛地窜了出来——余辰!
他那些动辄百万的艺术投资,他那些信誓旦旦的升值保证,他那些天花乱坠的灵魂碰撞……还有,他今天那身崭新的行头,那个购物袋,以及他理直气壮索要北城工作室租金的嘴脸!
一股寒意瞬间从脊椎骨窜上头顶!林晚秋猛地打了个寒颤,泪水还挂在脸上,眼神却骤然变得锐利而冰冷。她被巨大的愤怒和一种被愚弄的羞耻感攫住了!沈砚的沉默付出,像一面巨大的、冰冷的镜子,瞬间照出了余辰所有的贪婪、虚伪和丑陋!
她必须弄清楚!余辰到底做了什么!
林晚秋猛地站起身,眼神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她冲出书房,像一阵风一样冲进余辰之前短暂居住过的那间客房。房间里还残留着余辰常用的那款古龙水味,此刻闻起来却令人作呕。
她开始疯狂地翻找。抽屉、衣柜、床底、甚至垃圾桶……她的动作粗暴而急切,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狠劲。枕头被她掀开,几本装帧精美的艺术杂志散落在地。她粗暴地翻开,里面夹着一些余辰随手画的速写草稿,线条凌乱,毫无灵气可言。
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堆无用的垃圾!
林晚秋气得狠狠将一本杂志摔在地上。难道他就这么干净难道真是自己蠢到了家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的时候,目光无意间扫过衣柜最底层的角落。那里似乎有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硬壳笔记本,被塞在几件皱巴巴的衣服下面,只露出一个暗红色的边角。
她立刻扑过去,将那本笔记本拽了出来。笔记本很厚,是那种廉价的硬壳速写本,封面已经有些磨损。她急切地翻开。
映入眼帘的,并非什么艺术灵感,而是一页页密密麻麻的、潦草的手写记录!日期、人名、金额、艺术品名称、交易方式……甚至还有一串串疑似银行账号的数字!
林晚秋的心跳骤然加速,几乎要冲破胸膛!她颤抖着手,一页页飞快地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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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5,王总,收《塞尚静物》(仿),款500,000.00,现金。
7/22,李女士,收《莫奈睡莲》(高仿),款800,000.00,转账至XX银行尾号****。
8/10,张老板,出《梵高向日葵》(精仿),谈价1,200,000.00,定金已收300,000.00。
9/5,陈董,承诺投资‘北城工作室’项目,预期注资5,000,000.00(需林晚秋担保或前期投入证明)。
触目惊心的记录!一笔笔,一条条,清晰地指向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实——诈骗!余辰利用她的信任和人脉,打着新锐艺术家、升值潜力巨大的幌子,向她身边那些对艺术一知半解、却又附庸风雅的富商名流们,兜售着高仿、精仿的名画赝品!甚至以虚假的艺术工作室项目进行融资诈骗!
而其中最大的一笔投资,那个所谓的北城工作室,赫然列在最新的一页,正是他今天向她狮子大开口索要的启动资金!备注里还清晰地写着:需林晚秋担保或前期投入证明!
笔记本从林晚秋颤抖的手中滑落,重重地砸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她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后退一步,背脊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巨大的震惊和愤怒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她,让她浑身冰冷,四肢百骸都在颤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让她几乎要呕吐出来!
骗子!彻头彻尾的骗子!她掏心掏肺、甚至不惜背叛婚姻去欣赏的才华,竟然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而她,林晚秋,就是这场骗局里最愚蠢、最可笑的帮凶和垫脚石!她用自己的婚姻、自己的财产、甚至自己的名声,为这个卑劣的骗子铺就了一条康庄大道!
悔恨、愤怒、羞耻、被愚弄的痛苦……无数种情绪疯狂地撕扯着她的神经。她顺着墙壁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双手死死地抓住自己的头发,指甲深深陷入头皮,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一种灭顶般的绝望和冰冷,将她紧紧包裹。
沈砚……那个被她亲手推开、用最残忍的方式伤害的男人……他早就知道了吗他留下的那袋干枯的茉莉花,那句冰冷的戒掉吧……是不是在提醒她,戒掉这愚蠢的迷恋,戒掉这致命的毒药
她猛地抬起头,布满泪痕的脸上,那双曾经被蒙蔽的眼睛里,此刻燃烧起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她要揭穿他!她必须揭穿这个骗子!不是为了挽回什么,而是为了……赎罪!为了那被她亲手打碎的翡翠平安扣,为了那个沉默付出、最后心死离去的男人!
半年时光,如同指间流沙,无声滑落。
沈氏集团耗资数亿打造的新艺术中心,终于在市中心最璀璨的地段揭开了神秘面纱。开幕首展——新生·万象当代艺术大展,汇集了国内外炙手可热的艺术新星和重量级大师作品,甫一发布便引爆全城,成为这个初冬最受瞩目的文化盛事。
开幕酒会定在艺术中心恢弘的主展厅举行。巨大的水晶吊灯将空间映照得亮如白昼,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地面倒映着衣香鬓影。空气里弥漫着香槟的微醺、高级香水的芬芳,以及一种属于艺术殿堂的、矜持而热烈的氛围。西装革履的绅士、裙裾摇曳的名媛、目光敏锐的收藏家、指点江山的评论家……各界名流云集,觥筹交错,谈笑风生。
沈砚站在展厅中央,被几位重要的合作伙伴和艺术顾问簇拥着。他穿着一身量身定制的深灰色暗纹西装,剪裁完美地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比起半年前,他清瘦了些许,但眉宇间的沉郁和疲惫已被一种沉静内敛的气场所取代。眼神深邃平和,唇角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疏离而礼貌的微笑,从容地应对着各方的寒暄与祝贺。手腕上那只低调的百达翡丽,在灯光下偶尔闪过一道内敛的光泽。
沈总,恭喜恭喜!这次开幕展堪称盛举啊!
沈先生,您对艺术市场的眼光真是独到!这次展出的几位新锐,前途不可限量!
沈氏艺术中心,必将成为我们这座城市新的文化地标!
赞誉声不绝于耳。沈砚微微颔首,笑容得体,眼神却平静无波,仿佛这一切喧嚣繁华,都与他隔着一段安全的距离。
就在这时,展厅入口处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伴随着安保人员压低的劝阻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只见入口处,一个纤细的身影正不顾一切地想要闯进来。是林晚秋。
她穿着一件半旧的米白色大衣,头发有些凌乱,脸上脂粉未施,眼圈红肿,显得异常憔悴和狼狈,与这衣香鬓影、光鲜亮丽的场合格格不入。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文件袋,眼神里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急切和疯狂,死死地盯着人群中央的沈砚。
沈砚!沈砚你听我说!她用力推开试图阻拦她的安保,声音嘶哑地高喊着,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绝望,余辰他骗了我!他骗了所有人!那些画……那些他卖出去的所谓‘名作’,全是赝品!全是假的!他是骗子!彻头彻尾的骗子!
她的声音尖锐而突兀,像一把利刃,瞬间划破了酒会优雅和谐的氛围。所有的交谈声戛然而止,整个展厅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无数道目光,带着惊讶、探究、鄙夷、看好戏的复杂情绪,齐刷刷地聚焦在林晚秋和沈砚身上。长枪短炮般的媒体镜头,也敏锐地对准了这突如其来的戏剧性一幕。
沈砚身边的那位气质温婉、穿着一身简洁干练的香槟色套裙的年轻女子——正是此次展览的总策展人苏晴——微微蹙了下眉,担忧地看了沈砚一眼。
沈砚脸上的笑容缓缓敛去。他平静地看着那个不顾一切冲到他面前、形容枯槁的女人,看着她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悔恨和急于证明什么的疯狂。他的眼神深邃如古井,没有震惊,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她口中那个惊天动地的骗局,早已是尘埃落定的旧闻。
林晚秋被他这种近乎漠然的平静刺伤了。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她更加急切地挥舞着手中的文件袋,声音带着哭腔和绝望的颤抖:我有证据!沈砚你看!你看啊!这些都是他诈骗的证据!交易记录!转账凭证!还有那些画的鉴定报告!你看!我没有骗你!我……
她手忙脚乱地想要打开文件袋,手指却因为激动和紧张而不听使唤,文件袋的扣子怎么也解不开。几页纸被她慌乱地扯了出来,散落一地。其中一张清晰地露出XX司法鉴定中心的字样和仿品认定的结论。
周围的闪光灯瞬间亮成一片,咔嚓声不绝于耳。记者们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兴奋地捕捉着这爆炸性的丑闻和沈砚的反应。
在所有人屏息凝神的注视下,在无数镜头的聚焦下,沈砚终于动了。
他没有去看地上散落的证据,也没有回应林晚秋语无伦次的控诉。他微微侧过身,动作自然而轻柔地,伸出了手臂。
手臂环过身边那位温婉策展人苏晴纤细的腰身,以一种清晰无误的、宣告主权般的姿态,将她轻轻搂向自己身侧。
苏晴似乎微微怔了一下,脸上飞起一丝淡淡的红晕,但并未抗拒,只是温顺地依偎在他身旁,眼神沉静而带着一丝关切地看着他。
沈砚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惊愕的宾客和疯狂的媒体镜头,最后,才落回到林晚秋那张瞬间褪尽所有血色、写满难以置信和巨大绝望的脸上。
他的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却异常清晰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嘲讽,没有报复的快意,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疏离与平和。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骤然寂静下来的整个展厅,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
各位,他微微颔首,姿态从容而矜贵,借此机会,向大家正式介绍一下。
他顿了顿,目光温柔地落在身侧苏晴的脸上,那眼神中的暖意,是林晚秋从未见过的温度。
这位是苏晴小姐,他的声音沉稳而清晰,此次‘新生·万象’展的总策展人,也是……
他的目光重新抬起,迎向林晚秋彻底破碎的眼神,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落下:
**我的未婚妻。**
嗡——!
整个展厅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炸弹!短暂的死寂之后,爆发出巨大的哗然!闪光灯瞬间亮如白昼,疯狂地捕捉着沈砚搂着苏晴的画面,以及林晚秋那副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惨白如纸的绝望表情!
未婚妻
沈总订婚了
天啊!这反转……
那林晚秋……
议论声、惊呼声、相机快门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巨大的噪音漩涡。
林晚秋像一尊瞬间被风化的石雕,僵立在原地。她手中的牛皮纸文件袋,啪嗒一声,无力地掉落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里面的纸张散落出来,像一堆无人在意的废纸。
她所有的力气,所有的悔恨,所有想要证明什么的急切,都在沈砚那句平静的未婚妻面前,被彻底击得粉碎!她死死地盯着沈砚搂在苏晴腰间的那只手,盯着他看向苏晴时眼中那从未给予过她的温柔暖意……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然后被冰冷的钝器反复碾磨,痛得她无法呼吸,无法思考,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和黑暗。
就在这时,一张设计极其精美、带着淡淡茉莉花暗纹的请柬,从沈砚西装的内袋里滑落出来,飘飘荡荡,像一片凋零的秋叶,轻轻落在了林晚秋脚边散落的证据之上。
请柬的封面,一朵盛开的、线条优雅的白色茉莉花图案,在展厅璀璨的灯光下,清晰得刺眼。
那图案,林晚秋至死都不会忘记——和当年沈砚单膝跪地、向她求婚时,捧着的那个丝绒戒指盒上镌刻的茉莉花样,一模一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又被狠狠地压缩。林晚秋的视线凝固在那张飘落的请柬上,那朵洁白的茉莉花像一根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她的瞳孔深处。
未婚妻……茉莉花请柬……
这两个词,如同两把淬了剧毒的匕首,同时刺穿了她摇摇欲坠的神经。她猛地弯下腰,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野兽般的嘶鸣,紧接着是无法控制的剧烈干呕。胃里空空如也,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食道,带来一阵阵火辣辣的痛楚。
周围的一切声音——惊呼、议论、刺耳的闪光灯声——都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只有沈砚那句平静的宣告,还有眼前那朵刺目的茉莉花,无比清晰地烙印在她濒临崩溃的意识里。
她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根支撑的稻草,身体软软地晃了晃,眼前骤然一黑,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林小姐!
快!叫救护车!
混乱的惊呼声在她耳边炸开,却又迅速远去。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的深渊前,她模糊的视线里,只看到沈砚依旧平静地站在那里,搂着他温婉的未婚妻。他的目光似乎在她倒下的方向停留了一瞬,但那眼神里,没有关切,没有紧张,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俯瞰尘埃的漠然。
冰冷。无边无际的冰冷,彻底将她吞噬。
救护车尖锐的鸣笛声由近及远,带走了展厅里最后一丝混乱的痕迹。工作人员训练有素地清理了地面散落的文件和请柬,悠扬的古典乐重新流淌在空气中,宾客们脸上的惊愕迅速被得体的微笑和新的谈资所取代。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闹剧,不过是一段微不足道的插曲。
酒会继续进行。沈砚依旧是众人瞩目的焦点,他从容地应对着各方或试探或恭维的言语,脸上的笑容温和而疏离。苏晴安静地陪在他身侧,偶尔低声与他交谈几句,姿态默契而和谐。
直到夜深,宾客散尽。
巨大的展厅只剩下璀璨的灯光和艺术品的静默。沈砚没有立刻离开。他独自一人,缓缓踱步到一面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城市的万家灯火如同散落的星辰,在冬夜里闪烁着冰冷的光。
苏晴拿着一件厚实的羊绒大衣,轻轻走到他身边,为他披上。
还好吗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真切的关心。
沈砚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落在窗外的夜色里。他沉默了片刻,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都处理好了。苏晴的声音很平静,余辰那边,警方已经介入。证据链很完整,他跑不掉。林小姐……刚医院那边来了消息,是情绪过于激动导致的暂时性昏厥,身体没有大碍,已经醒了。
沈砚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窗玻璃上,映出他模糊的轮廓,眼神深不见底。
那……这张请柬苏晴从手包里拿出那张印着茉莉花纹的请柬,正是林晚秋昏倒时掉落的那张。她看着沈砚,眼神带着一丝询问。
沈砚的目光终于从窗外收回,落在苏晴手中的请柬上。那朵洁白的茉莉花,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他伸出手,接了过来。
指尖在冰凉的纸面上轻轻拂过,拂过那朵他曾倾注了所有爱恋与希冀的花朵。
然后,他走到窗边一个造型简洁的金属垃圾桶旁。
手松开。
那张精美的请柬,如同断翅的蝴蝶,飘飘荡荡,最终落入了冰冷的、空无一物的桶底。
走吧。沈砚转过身,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只是丢弃了一张无用的废纸。他自然地牵起苏晴的手,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
好。苏晴微微一笑,握紧了他的手。
两人并肩,身影消失在空旷展厅尽头的光影里。脚步声在寂静中回响,渐行渐远。
窗外的夜色,更加深沉了。
时间如同一条沉默的河流,裹挟着城市的光影与尘埃,无声流淌。深冬的寒意一日重似一日,枝头最后几片枯叶也在凛冽的风中打着旋,不甘地落下。
城郊,一座被精心打理的老宅花园里,却孕育着截然不同的生机。透明的玻璃花房隔绝了外界的严寒,温暖湿润的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植物根茎特有的清新气息。阳光透过洁净的玻璃顶棚洒落,在绿意盎然的叶脉上跳跃。
沈砚穿着一件半旧的米白色高领毛衣,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他蹲在一排嫩绿的茉莉花幼苗前,手里拿着一把小巧的园艺铲,正专注而细致地为它们松土。动作轻柔,神情平和,额角甚至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暖阳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沉静的轮廓。
花房的门被轻轻推开,几个穿着厚厚棉衣、脸蛋红扑扑的小孩子叽叽喳喳地涌了进来,打破了花房的宁静。他们是附近社区公益绘画班的孩子,由苏晴带来参观温室植物写生。
沈叔叔!沈叔叔!你看我画的太阳花!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举着画板,兴奋地跑到沈砚面前。
沈砚放下园艺铲,站起身,脸上自然地漾开温和的笑意。他接过画板,认真地看了看,点点头:嗯,颜色很大胆,花瓣的形态也抓住了,画得很棒。他伸手,轻轻揉了揉小女孩的头发。
孩子们立刻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展示着自己的画作,小小的花房里充满了童稚的欢声笑语。沈砚耐心地回应着每一个孩子,眼神温和,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被生活重新滋养出来的平静暖意。
苏晴站在花房门口,穿着温暖的驼色大衣,围巾松松地搭在颈间,看着这一幕,脸上带着恬静满足的笑容。她的目光落在沈砚身上,看着他无名指上那枚简洁的铂金素圈戒指,在阳光下闪烁着温润的光泽。戒指的造型很特别,并非传统的圆环,戒圈上巧妙地镶嵌着一枚小小的、翡翠质地的嫩芽,象征着破土而出的新生。
沈砚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抬起头,隔着花房里嬉闹的孩子们,与她的视线在空中交汇。没有言语,只是一个眼神的交汇,便流淌着无声的默契与暖意。
花房外,隔着一条覆盖着薄雪的寂静小路,停着一辆不起眼的灰色轿车。
车窗缓缓降下一道缝隙。
林晚秋坐在驾驶座上,脸色依旧带着病后的苍白,眼窝深陷。她隔着冰冷的玻璃和花房朦胧的水汽,怔怔地望着里面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她看着他被孩子们簇拥着,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毫无阴霾的温和笑意。看着他无名指上那枚象征着新生的戒指。看着他与门口那个温婉女子无声对视时,眼中流淌的暖意。
那暖意,曾经是她唾手可得、却又被她亲手碾碎的东西。如今隔着玻璃望过去,却像隔着千山万水,隔着无法跨越的时光鸿沟。那花房里的温暖、生机、欢声笑语,构筑成了一个坚固而透明的堡垒,将她彻彻底底地隔绝在外。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熟悉的、绵长的闷痛,但这一次,那痛楚里不再有歇斯底里的不甘,只剩下一种冰冷的、钝重的绝望。她终于无比清晰地认识到,那个曾将她视若珍宝、为她燃尽滚烫心火的男人,早已在她一次次的伤害和背叛中,心死成灰,抽身离去。
而如今,那灰烬之下,已悄然萌发出了新的、坚韧的绿芽,在另一片温暖的土壤里,找到了属于他的春天。他的世界,早已不再需要她,甚至不再有容纳她的角落。
滚烫的心,终究暖不了万载的寒冰。是她自己,亲手将那颗心,彻底冻僵,彻底推远。
一片细小的雪花,从铅灰色的天空中飘落,无声地粘在冰冷的车窗玻璃上,瞬间融化成一滴小小的水珠,蜿蜒滑落,像一道无声的泪痕。
林晚秋缓缓升起了车窗,将那温暖却遥不可及的画面彻底隔绝在外。她发动了车子,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驶离了这条寂静的小路,驶向城市更深处无边无际的寒冷与孤寂。
花房内,孩子们的笑闹声渐渐远去,被苏晴带到了旁边的画室。
沈砚重新拿起园艺铲,准备继续侍弄那排茉莉幼苗。目光无意间扫过花房门口的小路,只看到一片空寂,和路边薄雪上留下的两道浅浅的车辙印,很快又被新的细雪覆盖。
他收回目光,神情没有丝毫变化。
他走到花房角落一个古朴的红泥小炭炉旁。炉上,一把提梁陶壶正发出轻微的咕嘟声,白色的水汽袅袅升起。
沈砚拿起水壶,滚水注入素白的瓷杯。
几片嫩绿的茶叶在沸水中沉浮、舒展,散发出清幽微涩的香气,渐渐弥漫开来,驱散了空气中残留的泥土气息,也驱散了窗外凛冬的寒意。
他端起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面容。
新茶的香气,清新而微涩,在温暖的玻璃花房里静静萦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