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二十七年,燕王以侍疾之名,夜袭京师。
东宫。
漫天残雪纷飞,映射在刀锋上瞬瞬发亮。刀刃挑破蟒团,横架在太子绯红的朝服上。重兵把守在此,他逃不掉,也不会逃。
雪并不大,落在地面只是薄薄一层,彩缎的福字履踩上去更是悉嗦作响。
燕王殿下,子时七刻半,萧将军便围住了东宫,呵呵,虽然贵为东宫,地域亦不过一隅之大,玉玺不久将被寻出,我就先行恭贺殿下了。秉笔太监王格尖细谄媚的音调在寂静中响起。
谢庭脸上终于划过一抹轻快,他未几就能继承大统,不用过心惊肉跳的生活,不用再困于辽东,更重要的是不用在皇帝手下讨日子,在朝臣之间周旋,还有…他那万人瞩目的皇兄…
谢庭理了理套袖,撩袍步入德和园,往日这里是摆戏台听曲儿的好地方,今日也不例外,台上的伶管仍是嘀嘀哎哎地唱戏,台下火光冲天,仆妇跪了满地,再无往日显贵的模样。他远远地看向其间稳坐的人,火光模糊了谢庭的视线,他大约看到的是那人的背影——就算身陷囹圄,也依然从容自得。
谢庭深吸一口气,再抬眼望去,火光熏得人流泪,太子服红得刺眼,绛红氲开一大片,他记得,那年是建康七年初春。
建康七年,谢庭五岁,谢宸七岁。那时他还是叫他太子哥哥。
谢庭最期待的就是每月的朔望之际,因为这两日文华殿停讲。春寒料峭,但并不妨碍他甩掉仆从,到处游逛。将近午时,谢庭往坤宁宫走,母后惯常是会和他一共用膳。
只是今日不同往常,谢庭站在宫门外就发现了,站岗的侍卫都少了几个。不等他走进去,殿内传出歇斯底里的喊叫。
皇家薄情寡义…我们英国公…五年前…在大牢里不明不白冤死…让天下士人寒心…声音断断续续,谢庭听得心惊,忙往前走想看得真切,殿内声音也大了起来,侍卫把人从殿内拽了出来,那人摔在庭院里。刃身与剑鞘摩擦发出声响,那人猛然一声呼嚎,谢庭睁大了眼睛,剑锋甩落的血,滴在他脚旁的花蕊上,花朵备受滋养,开得腥红。
一种莫名的恐慌袭来,他张开嘴,却叫不出来,花间一点的红却好像占据了他整个视网膜,眼前全是红色,包裹得他窒息。
清冷的梅香将他包裹起来,正如谢宸在他生命中淡淡的一笔,细微的不经意,当猛然惊醒时,才发现早已渗进了灵魂,纠缠着、斩不断的宿命。
忽然,谢庭看不见了,一双手覆在了他的眼睛上,世界被宁静的黑淹没。
谢庭。太子温润的呼喊将他扯了回来,袖口有幽幽的梅香。太子不高,手还在抖,两个人却贴在一起,相互依偎着。半晌,谢宸撤开手,他重见光明。
整个皇宫有两个皇子,谢庭排老二;整个建康年有过两位皇后,谢庭的母亲是继后。
他和谢宸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因此,自记事起,皇后就耳提面命太子是他最大的对手。
那些个敌意却就在此刻消散地无影无踪。
直到多年后,当他得知父皇意欲打压功臣,来为太子助势时,皇后才告诉他,皇祖父更是杀害权臣,为皇帝解决后患,事发后,英国公府也一直缄默不言。当年,应是英国公世子才从长辈处听闻了此事,少年人年少气盛,鲁莽从事,英国公这一脉本就势单力薄,不足为惧,干脆就把人杀了,以绝后患。
可他那时根本不关心这场血案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没想过太子怎么也在这里。
但从此以后好长一段时间,他和谢宸的关系一下子缓和了许多,他会跟在谢宸背后,逢人便提及他的太子哥哥。皇后的斥责,心腹的警示,都无从顾及。谢庭总喜欢拽着谢宸的衣袖,谢宸会将他的手指一根根从衣袖上掰开,然后春风和煦地看着他。
时光和煦,皇帝对他的从不上心,对太子的信重,时有时无,若有若无的偏袒让他酸心。
谢庭也曾怀疑过,谢宸的笑有几分真意,有几分猜忌。
但那时他并没有什么夺嫡的心思,他只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毕竟谢宸对其他人好像和对自己并没有什么差别,除了弟弟这个身份好像更亲近些。
谢宸做的许多事情,纵有百般不顺谢庭的心意,但每当他嗅见那一缕梅香,万般种种都飘散心头。
他觉得自己疯了,好像被什么下了蛊,上了瘾。
但无论如何,谢庭仍然觉得父皇和皇兄是值得珍重的人,他和皇兄会成为佳话,君臣相得,兄友弟恭,青史留名。
记忆里太子私下总穿着蓝色的袍子,宽领窄袖,一双黑里透点棕的眸子目不别视,直直地看到人心里。他从来正经,知礼数,即使在东宫内兄弟两人在时,也不会偎慵堕懒,每当他想和长兄玩笑时,谢宸都会轻轻摇头,讲一句礼仪为先,因此就算私情也一切收敛在规矩中,他的继承之路从未停止过。
朝野上下都曾褒奖太子温良恭俭,闻融敦厚。可他也听见母亲私下里说太子不设城府,不知世故。无论如何,他知道谢宸并不是天资聪殷的人,因而他也确实勤奋,尤其是早年读书时。只是谢宸身旁选的几个伴读无一不是家学渊源的世家公子,几人暗自笑话太子愚钝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偏只要没有明面上的忤逆,谢宸端得不知道的模样。
可那时年幼的谢庭可看不顺眼这些,他自诩和皇兄关系好,又从小被皇后养得骄纵,可皇兄的伴读他也不好指摘,只得设计让几个伴读吃苦头。
谢庭确实鬼灵精怪,调皮捣蛋,让人吃暗亏的事情,他从小就没少做,那些暗地里嚼舌根、捧元后踩继后的下人他没少收拾,见血的时候太多,不声不响地教训几个没城府的公子哥,那是轻而易举。
可当他兴致勃勃向皇兄报喜时,他瞥见了太子眼里一闪而过的厌恶和痛心,只是很快被那抹透亮的瞳色遮掩,只剩下冷清。谢庭只觉自己血都凉了,厌恶这种诬陷栽赃的手段痛心自己的弟弟残忍算计别人
谢庭脑子嗡嗡的,只听见太子温润的声音传来,在耳畔,又好似响在万里之外,模糊又轻飘,谢庭,好意心领了,只是别为我做多余的事。谢宸走向远处,清风带起袖间的梅香盖住他的脸,一如当年盖住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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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月不知人事改,又一个初春,是建康十二年。皇后是有野心的,随着谢庭年岁渐长,初显锋芒,太子又没有母族帮衬,燕王党与太子党明来暗往的摩擦也不断升级。
党派的确立是需要时间的,两人的疏离也是安静的,心照不宣的。谢宸在东宫有了自己的班子后,也就不去文华殿了,两人见面的次数也是更少了。在他听闻母亲有意让他结识朝臣时,他终于确信自己和太子终将渐行渐远。
谢庭不知道谢宸是怎么想的,他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皇兄,起初他只是想知道谢宸的态度,于是他故意一段时间都躲着太子,然而谢宸却好像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也没有多余的过问,如同冷冽的泉水浇灭了他炽热的心,破没了他隐秘的期待。
最初的试探演变为真正的情形,谢庭却无意再去修复,像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场,他本打算拼尽全力,却在还没开始,便已输得一败涂地。
但谢庭并没有在意,他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他会和太子在这京城一方土地斗到天荒地老,这样永永远远地给他的兄长找麻烦,他享受现状。
建康十四年,一道旨意册封他为燕王,派去辽东监军,即刻出发。对于燕王党来说,还没来得及欣喜谢庭是开国以来最年轻的藩王,就被他外放的消息震得五雷轰顶。
谢庭接到圣旨时,正在为皇帝准备寿礼。累丝嵌玉的金如意从手中滑落,柄首摔得七零八落,镶嵌的奇珍异宝碎落一地。
殿下…殿下幕僚低声唤他。
谢庭可以说党争多年,但却从未有如今失态过。
出去,都给我出去!谢庭撑着桌子猛的站起来。
他闭上眼,这些年皇帝对自己的漫不经心,不加掩饰的敷衍,不管太子再是什么榆木疙瘩,不懂世故,连每年的寿礼都送些种子虫子,皇帝却从未失去对他的信重,太子没有母族扶持,倘若不是皇帝的授意和爱护,他能活到今天他还能守着他那迂腐的圣人之道,君子之道活到今天
谢庭不明白。谢宸要办的事儿,勾勾手指,就有大把的人前赴后继地去拼命。而他自己想要办成一件事儿,又是许诺,又是算计,最后还落得个霹雳手段的名号。
谢宸得尽了好处,凭什么还清清白白!凭什么!
谢庭又转念一想,无缘无故,皇帝为何要他就藩,这之中又有多少是太子的手笔。他就藩的事情恐怕早已传的满朝皆知,太子却连个信儿都没递来,谢庭刚从暴怒中冷静下来,不经品出一股凉意。
谢庭像失了根骨,颓然跌落在太师椅上。半晌,他缓缓坐起来,精心谋算起来。
不过还好,朝中还有母亲坐镇,辽东也是军事重镇,若能得军队助力,就算离开京城也不算吃亏。他重新将仆人招进来添上茶水,茶汤灌入,整个人才像活了过来。谢庭睁开眼,望向乾清宫的方向,藩王无召不得进京,不知下次再回来,是何年何月了。
谢庭走的那日风雨萧条,倒是很应景,来送的有朝臣还有满城想要一睹庆王风采的百姓。谢庭回望宫城,无论如何出于颜面,太子也该来送行。忽然,他看见远处有东宫的长吏仓促赶到,人群让开一条道,太子的轿身成为最鲜亮的颜色,但距离实在太远了,他也只能看见模糊的一团。
谢庭觉得自己有些奇怪,想见谢宸的是他自己,他来了,自己却不禁升起一股怯意。
他不想在谢宸面前示弱,或者说,他又有心想恶心谢宸,只差几步路,谢宸就要走到跟前。谢庭却不等了,大笑几声,扬长而去。
皇兄特意来送他,却没见着自己。是戏弄了谢宸的快意,还是没见到谢宸的悔意,只有谢庭自己心里清楚。
辽东虽是军事重镇,繁华程度却是比不上京城,随从伺候的人更是少了。谢庭从小锦衣玉食地养着,怎么受得了这种委屈,何况皇帝虽让他监军,可他毕竟十二岁,下面的人阳奉阴违,刚到辽东的日子过得十分艰苦。
一年,两年…十年。谢庭本就聪慧,会耍手腕,即使皇帝不待见他,也是承认的。随着年岁的增长,他越发奸猾,虽远在万里,朝野中却四处弥漫着燕王的踪影。燕王党势若猛虎,太子党却始终周正持重,中规中矩。
建康二十六年,皇帝病重,皇后传信告知谢庭,皇帝打算召定国公回京,并为太子铺路。谢庭心下一计,在其路途上劫持定国公,陷害太子,招揽萧岳。
果然不出一年,内有皇后干政,外有萧岳相助,皇帝病危,一路上势如破竹,攻入皇城。
燕王殿下…王格尖细的声音响起,谢庭的思绪被拉回。谢宸红色的背影在眼前闪烁,他抬步走了前去。
他站在谢宸的身后,双手搭在谢宸肩膀上,又是一股梅香袭来。
谢庭有久违的激动,也有难掩的得意,他很难得以这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对待谢宸。
太子殿下,小王来迟了,还请殿下恕罪。谢庭夹着音调阴阳怪气地笑,谢宸依然不动声色。谢庭真是恨极了谢宸这副模样,反手掐住谢庭的脸往上掰,逼迫谢庭仰着头看他,太子终于露出了些许狼狈。
谢宸你凭什么这么镇定,凭什么不慌不忙,如今父皇病危,没有人保得了你,一副高高在上的清高模样装给谁看呢谢庭一口气骂狠了,歇了几息,声音又转了几个调,哦,是了,你要守着你的道义,你是君子,你那让天下士人所敬佩的风骨涵养,呵,其实也不过如此嘛,如今我冒天下之大不韪进宫,你的君子之道、你身边跟着的那些名士,又有谁能救你吗
谢庭狠狠甩开谢宸,走到他的正面。俯身盯住谢宸,像要从谢宸眼中找到什么,后悔、恐惧、伤心、失望
但谢庭知道,如果谢宸真的流露出这些情绪,那谢宸就不是谢宸了。他自己恐怕也会觉得没意思吧。
谢宸仍是不接话,甚至没有撇过眼看他,站起身来,整理衣襟。谢庭站在他面前,多年未见,谢宸竟比他还矮,堪堪在他眉毛。谢宸向他走了几步,梅香越来越浓。
出乎意料,谢宸先开口了,声音平静,甚至带着一些疲倦的温和。
辽东的风雪,比京城的更烈吧十年了。
假惺惺做给谁看……。谢庭嗤笑一声,说着说着,他定住了,他看清了谢宸的眼眸——不是怨恨,不是恐惧,一种深沉的带着怜悯的了然。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这么多年一桩桩一件件,每一件谢宸总能泰然处之,留他一个人在熟悉的冷香中,这幽魂般的梅香中苦苦挣扎。
不必如此,谢庭。
谢宸打断了他正在酝酿的怒意。有些话,我生前无法言说,死后…更不必多言。
谢庭心中有巨大的惶恐,仿佛有许多未知的隐情。
你说啊,你说啊!
说了又如何母后之志,父皇之心,辽东之局…已成定势。我所作所为,不过是想在这漩涡中,守住一点…本心罢了。对你…
他顿了顿,目光复杂,我从未想与你争,可惜命运…早已将我们放在了两端。
什么本心!就你的良心重要,别人的良心都不重要就你的本心,要拿出来显摆!要天下人都仰头看着,赞叹一声‘太子殿下光风霁月’!可你算什么!
他猛地将谢宸推得踉跄,自己却先红了眼眶。
你呢,看起来是皎洁一片月,实际呢是冰!是裹着锦绣的刀!你高高在上地怜悯众生,连施舍一点温情都要算着分寸——当年坤宁宫外捂住我的眼,是可怜我还是像费心思拉拢我我替你收拾那些嚼舌根的伴读,你嫌我手段下作,可你呢你连一句道谢都懒得说全,只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像看一条不懂事的狗!
谢庭忽然笑起来,眼底一片狠戾。
你清高,你不争,你守着你那点梅香当救命稻草——可你心里比谁都清楚,这深宫里哪有什么干净人你不过是……不敢承认自己和我们一样脏!
两人贴得近极了,一丝一毫的变动都能看得仔仔细细。
你连恨都不敢恨我,谢宸。你只会用那种……慈悲的、疲倦的眼神,像看一个误入歧途的孩子。可我告诉你——
他骤然掐住谢宸的下颌,逼他直视自己。
我走到今天,全是拜你所赐。你的‘不争’,你的‘宽容’,你的‘无可奈何’……统统是刀子!是你亲手把我推进辽东的风雪里,现在却想说几句话就能抵销一切做梦!
谢庭的话像刀子般掷出,殿内霎时死寂。烛火在穿堂风中剧烈摇晃,将两人的影子扭曲在朱墙上,如同纠缠的恶鬼。
谢宸脸色苍白,嘴唇颤抖,他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想为自己辩驳。
是…是…你总说我装模作样。谢庭,你说的没错,身处这权力的风暴眼,何来真正的清白我不争,是因为我深知储君之位如履薄冰。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我信守的道,哼…你总说我迂腐,那是我在这污浊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是
守心。我勤勉,我持重,我宽容,非为沽名钓誉,而是想告诉天下,告诉陛下,也告诉自己:这位置,我坐得正,行得稳。至于你…我从未视你为敌。你是我的弟弟,血脉相连。我防备你的手段,忌惮你身后的势力,但我从未想过要置你于死地。我总想着,或许有一天,待尘埃落定,我们还能…回到最初!
我就说一件事,当年伴读之事,我知道你为我教训他们。你的手段…确实令人心惊。他们私下议论我愚钝,捧高踩低,我并非不知。
只是他们的父辈在朝中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我若因几句轻狂之言便发作,非但不能立威,反显得储君心胸狭隘,更会授人以柄,连累东宫属官。
你的好意,替我出了气,却也埋下了更深的祸根。他们家族岂会善罢甘休事后我花了多少心力去安抚、去补偿、去化解他们对你的怨怼我在陛下面前为你周旋,压下多少弹劾。
我痛心于这宫廷的倾轧竟如此之早地浸染了你,让你学会了这些阴私手段。我更痛心,我无法护你周全,让你只能用这种方式来…维护我。
谢庭面色复杂,这些事情他后来有听说过,但那时这根刺已深深扎进了骨肉中,成为两人情感的底色,再也回不去从前。他们都对彼此善待过,也都被彼此算计过,谁都无法一直占据上风,谁也没法问心无愧,没有谁真心想让谁死,他们的恩怨理不清、斩不断,他们要永远这样纠缠着……
事到如今却是无话可说,谢庭在思索如何处置谢宸,总不能真让人去死。
谢庭没想好,只觉肩头一阵暖意传来。
百姓何其无辜,在其位,谋其政,我信你,谢宸温润的嗓音传来。
谢宸又替他理理领巾,带着从未分开的熟稔。
谢庭,我从未如此恶劣地想过你。
话音刚落,谢庭心觉不妙,只见谢宸跑向官兵,抽出白刃,蝴蝶般地飞舞,快速坠落,倒在雪地里。又是这样的红,浑了一片。他手里紧紧抓着刚刚从谢宸衣袖上拽下来的布匹,是他从小拽住的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