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季的空气里,总飘着一股廉价啤酒、廉价香水和廉价离愁混杂的味儿。学校后街那家老地方KTV最大的包厢里,烟雾缭绕,鬼哭狼嚎的歌声震得人耳膜发颤。林深缩在角落的沙发里,手里捏着一罐早就没了气泡的啤酒,冰凉的铝罐外壁凝结的水珠濡湿了他的掌心,黏腻腻的,像他此刻的心情。
他的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穿过攒动的人头和弥漫的烟雾,牢牢地钉在包厢正中央那个身影上。
苏晚。
C大公认的校花,无数男生午夜梦回的主角。她今天穿了条简单的白色连衣裙,长发松松挽起,露出天鹅般优雅的脖颈。在光怪陆离的KTV灯光下,她整个人像是在发光,周围喧嚣的一切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板。几个男生围着她献殷勤,递水果,递话筒,她浅笑着,礼貌地应对,眼神却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疏离,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玻璃。
林深看着她,心脏在胸腔里笨重地擂鼓。暗恋苏晚三年,像一场漫长而隐秘的疾病。他收集过她无意间掉落的发卡,记得她最爱喝校门口那家奶茶店的三分糖波霸奶绿,甚至能默写出她所有选修课的课表。他像个影子,远远地、沉默地跟着光,从未奢望过触碰。
深哥,还看呢死党赵磊一屁股挤到他旁边,带着一身酒气,胳膊肘不轻不重地撞了他一下,压低声音,带着怂恿,三年了,怂了三年!毕业了,再不说真没机会了!你看她身边那些苍蝇,你再不冲,黄花菜都凉了!
林深喉结滚动了一下,灌了一大口啤酒。苦涩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像浇在炭火上,反而激起一股孤勇。是啊,毕业了,天南海北,可能这辈子都见不到了。说一句,就一句,至少让她知道,曾经有个人,这样卑微又炽热地喜欢过她。被拒绝那太正常了,他早就排练过无数次。
去啊!是男人就上!赵磊用力推了他一把。
林深被那股力量推得踉跄了一下,几乎是同手同脚地站了起来。包厢里震耳欲聋的音乐和嘈杂的人声瞬间像是被调低了音量,世界只剩下他擂鼓般的心跳和苏晚在光影里模糊又清晰的侧脸。他一步步走过去,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
围在苏晚身边的男生看到林深过来,眼神里带着点探究和看好戏的意味,下意识地让开了一点空隙。苏晚抬起头,那双漂亮的眼睛看向他,带着一丝询问。
苏…苏晚…林深开口,声音干涩发紧,像砂纸摩擦木头。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把目光聚焦在她脸上,而不是她裙摆的褶皱,我…我喜欢你!喜欢三年了!声音不大,却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突兀,周围瞬间安静了几分,连鬼哭狼嚎的歌声都恰好切到了下一首的间隙。
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过来,有惊讶,有戏谑,更多的是等着看笑话的玩味。林深的脸颊火烧火燎,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他不敢看苏晚的眼睛,视线慌乱地落在她放在膝盖上的手,那手指纤细白皙,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林深几乎要为自己的莽撞落荒而逃。
然后,他听到一个声音,清泠泠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飘忽的笑意。
好啊。
林深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苏晚。她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嘴角微微弯着,眼神却似乎飞快地掠过了包厢门口的方向,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我说,好啊。苏晚又重复了一遍,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重新响起的背景音乐。
轰——
整个包厢炸开了锅。口哨声、起哄声、难以置信的惊呼声几乎掀翻了屋顶。赵磊冲过来,激动地勒住林深的脖子,差点把他勒断气。无数道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打在林深身上,震惊、嫉妒、羡慕、鄙夷……五味杂陈。林深整个人懵了,巨大的狂喜像海啸一样瞬间淹没了他,冲得他头晕目眩,手脚发麻。他呆呆地看着苏晚,看着她唇边那抹浅淡的笑意,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发光。
他成了C大当晚最大的传奇,也是所有男生眼中最该死的幸运儿。
*
恋爱的开端,美好得像一场精心编织的幻梦。
最初的几天,林深走路都像踩在云朵上。苏晚真的成了他的女朋友。他会早早起床,穿过大半个校园,去苏晚宿舍楼下等她,手里捧着热腾腾的她最爱的那家早餐店的豆浆和奶黄包。苏晚会穿着清爽的裙子走下来,自然地接过早餐,对他笑笑。那笑容,足以让林深心甘情愿再跑十个来回。
他们一起在图书馆自习。林深根本看不进书,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旁边安静看书的苏晚。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洒进来,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扇子似的阴影,鼻梁挺直,嘴唇是天然的嫣红。她偶尔遇到难题,会微微蹙起好看的眉头,林深的心就跟着揪一下,恨不能立刻化身学霸替她解决所有问题。
傍晚,他们会牵着手在操场上散步。夕阳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林深的手心紧张得全是汗,苏晚的手却总是微凉,柔软地被他握着。他会搜肠刮肚地讲一些并不好笑的笑话,苏晚会很给面子地抿嘴轻笑。风吹起她的发丝,拂过林深的脸颊,带着淡淡的、好闻的洗发水香气。那一刻,林深觉得,自己拥有了全世界。
他笨拙地学着对她好。苏晚随口提了一句想吃城东那家网红甜品店的限量蛋糕,林深逃了下午的选修课,骑共享单车来回一个多小时,满头大汗地捧着盒子回来,蛋糕的造型却因为颠簸有点塌了。苏晚看着那不成样子的蛋糕,没说什么,只是用小勺子挖了一点尝了尝,说了句还行。林深却觉得,值了。
他恨不得向全世界宣告,苏晚是他的女朋友。他偷偷拍下苏晚低头看书的侧影,在朋友圈编辑了又编辑,想发又不敢发,怕她觉得唐突。他会在宿舍熄灯后,躲在被窝里,一遍遍翻看手机里仅有的几张苏晚的照片,或者反复回味白天相处的每一个细节,然后像个傻子一样对着黑暗咧开嘴笑。
然而,幻梦的泡泡,在一个普通的午后,被苏晚轻轻戳破了。
那天天气很好,他们坐在学校湖边的长椅上。柳枝轻拂水面,阳光暖洋洋的。林深正兴致勃勃地计划着周末带苏晚去新开的游乐园,苏晚却忽然转过头,看着他,眼神平静无波。
林深,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我们在一起的事,暂时不要告诉别人。
林深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像被突然按了暂停键。……为什么
我不喜欢被人议论。苏晚的语气淡淡的,目光投向波光粼粼的湖面,而且,快毕业了,大家都很忙,没必要弄得人尽皆知。我们就……低调一点,好吗
可是……林深心里涌起一股巨大的失落和不解。他以为苏晚接受他,至少是认可他的。为什么连公开都不愿意他算什么一个见不得光的秘密
没有可是。苏晚打断他,转过头,目光直直地看进他眼底,带着一种近乎命令的意味,记住,对外,你必须说你是单身。我不想听到任何关于我们关系的传言。明白吗
她的眼神很冷,带着一种林深从未见过的疏离和强势,完全不同于平时那个浅笑嫣然的校花。林深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像坠入了冰冷的湖底。他看着苏晚漂亮却毫无温度的脸,喉咙发紧,半晌,才艰难地挤出一个字:……好。
阳光依旧明媚,湖水依旧荡漾,但林深只觉得周身发冷。那个地下男友的身份,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沉重地套在了他的脖子上。他不再是那个幸运的传奇,他成了一个需要隐藏的秘密。
从那以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苏晚对他依旧好,但这种好带着一种精确的距离感。在人前,她对他和对其他普通同学没有任何区别,甚至更加客气疏离。林深试图靠近,想牵她的手,她会不动声色地避开;想帮她拿包,她会淡淡地说不用。只有在极少数的、绝对没有熟人的场合,比如深夜无人的校园小径,或者校外偏僻的咖啡馆角落,她才会允许他靠近一点点,但也仅限于此。
林深变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他不敢再在朋友圈发任何可能泄露心情的动态,不敢在宿舍谈论苏晚,甚至在路上遇到熟人,都要下意识地和苏晚拉开距离。他像一个怀揣着巨大宝藏却必须装作一无所有的窃贼,内心充满了憋屈和不安。
他试图理解苏晚。也许她真的只是不喜欢高调也许她家庭观念保守也许……他给自己找了无数个理由,试图说服自己接受这种畸形的恋爱关系。每次看到苏晚那张无可挑剔的脸,感受到她偶尔在人后流露出的、转瞬即逝的依赖(或许只是他的错觉),他那些翻腾的委屈和质疑就会被强行压下去。
他变得沉默,敏感。赵磊好几次拍着他的肩膀问:深哥,最近怎么了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跟校花……吵架了林深只能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含糊道:没,就是找工作压力大。
压力确实大。毕业在即,简历石沉大海,面试屡屡碰壁。家里的电话也催得紧,母亲的声音透着疲惫:小深啊,工作找得怎么样了你爸身体还是老样子,药不能停……经济的窘迫和对未来的迷茫,像两块巨石压在他心头。而唯一能带来些许慰藉的爱情,却又是如此冰冷和充满不确定性。
只有在深夜,躺在宿舍狭窄的床上,听着室友熟睡的鼾声,林深才敢放任那些阴暗的念头滋生。苏晚到底把他当什么一个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备胎一个填补空窗期的临时用品还是……一个用来挡掉其他麻烦的幌子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藤蔓一样疯狂缠绕住他的心脏,带来窒息般的疼痛。他不敢深想,只能强迫自己闭上眼,在自我欺骗和现实的夹缝中,疲惫地睡去。
*
毕业的喧嚣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现实嶙峋的礁石。林深最终没能留在繁华的大学城,他租住在城市边缘一个老旧的居民区里。房子是那种典型的握手楼,狭窄、潮湿,终年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和隔壁飘来的油烟气息。墙壁很薄,隔壁夫妻的争吵、楼上小孩的奔跑、楼下麻将牌的碰撞,清晰地如同现场直播。
他的工作也谈不上顺心。在一家小型广告公司做设计助理,说是助理,其实就是打杂。修图、排版、跑腿买咖啡、给客户送文件……工资微薄,加班是常态。老板是个精明的中年人,总爱把年轻人要多锻炼挂在嘴边,然后理所当然地把各种琐事压在他头上。
生活的重担压得林深喘不过气。房租、水电、交通、吃饭……每一分钱都要精打细算。他很久没买新衣服了,身上的T恤洗得有些发白。午餐通常是便利店最便宜的饭团或者泡面。他不敢告诉家里真实情况,每次母亲打电话来问,他都强撑着说挺好的,工作稳定,老板器重。
而苏晚,像一株被移植到更奢华土壤里的名贵花卉,迅速地适应了新的环境。她凭借出色的外形和名校光环,进了一家业内顶尖的公关公司。朋友圈里,她的照片背景从校园的林荫道变成了高档写字楼的落地窗、精致的法餐厅、衣香鬓影的酒会。她妆容精致,衣着光鲜,身边围绕着同样光鲜亮丽的同事和客户。她和林深,仿佛已经身处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他们的联系变得稀少而脆弱。林深发给她的消息,常常石沉大海,或者隔很久才收到一个简短的嗯、好、知道了。他打过去的电话,十次有八次被挂断,剩下两次接通,背景音总是嘈杂的,苏晚的语气也总是带着一种匆忙和不耐烦:我在忙,晚点说。那个晚点,往往就没有了下文。
林深感觉自己像一只被遗忘在角落的旧玩偶。他守着那个地下男友的身份,像一个可笑的信徒守着一个早已被神祇抛弃的祭坛。他试图抓住些什么,比如周末约她见面。苏晚的回复总是千篇一律:这周要陪客户、公司有活动、约了闺蜜做SPA。偶尔,极其偶尔地,她会答应出来,但地点往往是离她公司很近、消费不菲的咖啡馆。林深坐在那里,看着她心不在焉地刷着手机,或者对着小镜子补妆,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他搜肠刮肚找话题,苏晚的回应总是淡淡的,带着一种敷衍的意味。
你最近……工作累吗林深问,看着她眼下淡淡的青色。
还好。苏晚放下手机,端起咖啡抿了一口,目光扫过窗外。
那个……我们公司附近新开了家川菜馆,听说味道不错,要不……
我最近在控制饮食。苏晚打断他,语气没什么起伏,而且晚上可能还要回公司加班。
林深的话被堵在喉咙里,闷闷的,有点疼。他看着苏晚,她今天穿了一件剪裁合体的米白色连衣裙,衬得她肌肤胜雪,颈间一条细细的铂金项链闪着低调的光。很美,却美得让他感到陌生和遥远。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有些开胶的运动鞋,一股难以言喻的自卑和酸涩涌上心头。
他不再是那个在KTV里鼓起勇气告白的毛头小子了。生活的打磨和爱情的冷遇,让他变得沉默而敏感。他不再频繁地给苏晚发消息,不再试图安排那些注定会被拒绝的约会。他只是沉默地关注着她的朋友圈,像一个隔着橱窗看奢侈品的穷人。那些流光溢彩的照片,那些他完全陌生的环境和面孔,像一根根细针,扎在他心上。
他开始怀疑,怀疑自己这三年的暗恋和这三个月的所谓恋爱,是不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他是不是只是苏晚用来过渡的工具或者,更不堪的,一个用来应付某些追求者的挡箭牌这个念头一旦清晰,就带着蚀骨的寒意,让他夜不能寐。
*
周五的夜晚,城市华灯初上。林深拖着疲惫的身体从公司出来,拒绝了同事去撸串的邀请。他只想快点回到那个狭小的出租屋,把自己扔在床上。毕业设计遗留的一个小项目需要修改,甲方催得急,他得熬夜赶出来。
他没有回家,而是拐进了学校图书馆。这里安静,有免费的网络和空调,更重要的是,能让他暂时逃离出租屋的压抑和隔壁的噪音。他找了个靠窗的角落位置坐下,打开笔记本电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进入工作状态。
时间在键盘的敲击声中流逝。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图书馆里的人也越来越少,只剩下零星几个和他一样赶工或者备考的学生。寂静放大了疲惫感,林深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端起已经凉透的咖啡灌了一大口,苦涩的味道让他稍微清醒了一点。
他站起身,想去洗手间洗把脸提提神。走到窗边时,他下意识地往下望了一眼。图书馆楼下是一条相对僻静的林荫道,路灯昏黄,树影婆娑。
然后,他的目光凝固了。
一辆黑色的奥迪A8静静地停在路边,流畅的车身在路灯下泛着冷冽的光泽。车牌号是连号的,嚣张而醒目。这车他见过,在苏晚公司楼下,远远地见过一次。当时苏晚从车上下来,他以为是她老板或者重要客户。
此刻,副驾驶的车门打开,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钻了出来。
苏晚。
她穿着一条酒红色的吊带连衣裙,勾勒出窈窕的身段,长发微卷,披散在肩头。路灯的光线勾勒出她完美的侧脸轮廓。她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俯身,探进车内。
下一秒,林深浑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成冰。
他看到苏晚俯身,捧住了驾驶座上那个男人的脸,然后,深深地吻了上去。那个吻缠绵而投入,隔着几层楼的高度,林深甚至能看到她微微颤动的睫毛和男人放在她腰间的手。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林深站在高高的图书馆窗边,像一个被钉在耻辱柱上的囚徒,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小心翼翼守护了三个月、视若珍宝的爱情,在楼下那辆豪车旁,被撕扯得粉碎。他感觉不到愤怒,也感觉不到悲伤,只有一种巨大的、荒谬的、冰冷的麻木感,瞬间席卷了他。
原来如此。
什么低调,什么不喜欢议论,什么地下男友……统统都是狗屁!他只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一个被蒙在鼓里,还沾沾自喜的可怜虫!
那个男人是谁林深的目光死死锁住驾驶座。车窗缓缓升起,隔绝了视线,但林深还是捕捉到了那张脸。英俊,带着几分养尊处优的矜贵和冷漠。他见过这张脸,在苏晚的朋友圈里,在她公司的宣传报道里——陈默,苏晚公司的重要客户,也是本市某个地产集团老总的独子。
一切都串联起来了。那些推脱的约会,那些敷衍的回应,那些朋友圈里一闪而过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影子……原来,他林深的存在,只是为了掩护苏晚和陈默的地下情!
一股混杂着恶心、愤怒和被彻底羞辱的火焰,猛地从林深冰冷的胸腔里炸开!烧光了他所有的理智和怯懦。
他猛地转身,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朝着楼梯口冲去。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冲下去!撕开那层虚伪的面具!他要问问苏晚,她把他当成了什么!他要让那个叫陈默的男人看看,他玩弄的是怎样一个女人的感情!
他跑得太急,下楼梯时一脚踩空,差点摔倒,拖鞋都飞出去一只。他顾不上捡,赤着一只脚,踉踉跄跄地冲出图书馆大门,朝着那辆黑色奥迪狂奔而去。
夜风刮在脸上,带着初夏的燥热,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怒火和冰冷。他冲到车边,车门还没来得及锁上。林深喘着粗气,双眼赤红,猛地一把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
苏晚!
车内的景象让他目眦欲裂。苏晚正侧着身,手里拿着一支口红,对着遮阳板上的小镜子,慢条斯理地补着唇妆。刚才那个热烈的吻似乎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除了唇色被蹭掉了一些。驾驶座上的陈默,一手随意地搭在方向盘上,一手搁在车窗边,指尖夹着一支烟,姿态闲适,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看到林深突然出现,他英挺的眉毛只是微微挑了一下,眼神里掠过一丝惊讶,随即被一种饶有兴味的、居高临下的审视所取代。
苏晚的动作顿住了。她缓缓转过头,看向车门外形容狼狈、喘着粗气的林深。她的眼神里,没有惊慌,没有愧疚,只有一丝被打扰的不悦,以及一种冰冷的、看陌生人般的漠然。
林深她的声音很平静,带着一丝被打断的不耐,你怎么在这里
我怎么在这里林深的声音因为愤怒和激动而剧烈地颤抖,他指着陈默,又指向苏晚,苏晚!你告诉我!他是谁!你他妈把我当什么了!地下男友挡箭牌还是你苏大小姐无聊时逗着玩的哈巴狗!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林荫道上显得格外刺耳。几个晚归的学生被惊动,好奇地驻足观望。
苏晚的脸色沉了下来。她合上口红盖子,动作优雅地放进手包里,然后推开车门,走了下来。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她站在林深面前,路灯的光线照亮了她毫无表情的脸。
林深,你跟踪我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侵犯的愤怒和难以置信的委屈,你疯了吗!我们早就分手了!是你一直纠缠不清!我念在同学一场,不想把事情做绝,没想到你竟然这么变态!跟踪我到这里来!
分手纠缠不清变态跟踪
林深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他看着苏晚那张漂亮的脸,此刻因为愤怒而微微涨红,眼睛里甚至迅速蓄起了泪水,在路灯下闪着楚楚可怜的光。她的表演如此逼真,如此理直气壮,仿佛他真的是那个死缠烂打、心理扭曲的前男友。
你……你说什么林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分手我们什么时候分手了就在上周,你还……
够了!苏晚厉声打断他,泪水恰到好处地滑落,林深,我求你要点脸行吗毕业聚会那天我喝多了,才会答应你!第二天我就跟你说清楚了!是你自己不死心,一直给我发消息,打电话!我已经拉黑你了,你还想怎么样!现在居然跟踪我你是不是有病啊!
她的话语像淬了毒的冰锥,一根根狠狠扎进林深的心脏。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荒谬感和被彻底颠倒黑白的愤怒,让他浑身都在发抖。他看向车里的陈默。
陈默不知何时也下了车,斜倚在车门上,好整以暇地看着这场闹剧。他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充满讥诮的笑意,眼神轻蔑地扫过林深赤着的一只脚和因为奔跑而凌乱的头发。他伸出手,自然地揽住苏晚微微颤抖的肩膀,动作亲昵而充满保护欲。
晚晚,别跟这种人多费口舌。陈默的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种天然的优越感,他看向林深,眼神像在看一堆碍眼的垃圾,保安呢或者直接报警处理骚扰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嘴角的笑意加深,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戏谑,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林深脸上:
哦,对了。晚晚之前还跟我提起过你,说你……他故意拖长了语调,欣赏着林深瞬间惨白的脸色,像条听话的狗,挺有意思的。
听话的狗……
这四个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带着巨大的侮辱性,狠狠地抽在林深脸上。他所有的愤怒、委屈、不甘,在这一刻被彻底碾碎,只剩下铺天盖地的、冰冷的耻辱。他感觉自己像被扒光了衣服,扔在众目睽睽之下,任人嘲笑唾骂。
周围聚集的学生越来越多,指指点点,窃窃私语。那些目光,充满了鄙夷、同情、看热闹的兴奋……像无数根针,扎得他体无完肤。苏晚依偎在陈默怀里,肩膀微微耸动,还在啜泣,仿佛承受了天大的委屈。
林深站在那里,赤着一只脚,头发凌乱,脸色惨白如纸。他死死地盯着苏晚,盯着那个他曾经奉若神明的女孩,此刻却用最恶毒的方式将他推入深渊。他想怒吼,想质问,想撕碎这虚伪的一切,但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无力感和冰冷的绝望,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就在这时,他裤兜里的手机,突兀地震动了一下。
嗡嗡——
这震动在死寂般的对峙中显得格外清晰。
林深像是被这震动从噩梦中惊醒,他动作僵硬地、近乎麻木地掏出手机。屏幕亮着,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静静地躺在通知栏里。
没有称呼,没有落款,只有一行冰冷刺骨的字:
【游戏才刚开始,你会后悔的。】
短信显示的瞬间,林深瞳孔骤缩。他甚至来不及看清发信人号码的全部数字,那条信息就在他眼前,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迅速抹去——已撤回。
撤回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那行字,像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烫在了他的视网膜上,烙印在他的脑海里。
游戏才刚开始……
你会后悔的……
一股寒意,比刚才被当众羞辱时更甚百倍、千倍的寒意,猛地从林深的脚底板窜起,顺着脊椎一路炸开,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他猛地抬起头,赤红的双眼死死盯向陈默。
陈默依旧斜倚在车门上,揽着苏晚。他脸上那抹讥诮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些许,眼神里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的玩味。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偏了偏头,对着林深,极其缓慢地、无声地做了一个口型。
那口型分明是——
晚、安。
然后,他不再看林深,仿佛多看一眼都嫌脏。他绅士地拉开车门,护着苏晚的头顶,让她坐进副驾驶。苏晚自始至终没有再看林深一眼,仿佛他只是一团碍眼的空气。
黑色的奥迪A8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车灯划破昏暗的林荫道,绝尘而去,只留下刺鼻的尾气和一地冰冷的灯光碎片。
林深僵立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弃的石像。周围看热闹的学生见主角走了,也渐渐散去,只留下几声意味不明的议论和叹息飘散在夜风里。
夜风吹过,带着初夏的暖意,却吹不散林深骨子里的冰冷。他赤着的那只脚踩在粗糙的水泥地上,被细小的砂砾硌得生疼,但这疼痛远不及心口那被反复撕裂的万分之一。
他缓缓低下头,手机屏幕因为长时间未操作已经暗了下去,变成一片死寂的黑色。但那行被撤回的短信,却如同鬼魅般清晰地悬浮在黑暗之上,每一个字都带着剧毒,侵蚀着他的神经。
游戏才刚开始,你会后悔的。
陈默。
是陈默发的。
那个眼神,那个口型,那种掌控一切、视他如蝼蚁的姿态……除了他,不会有别人。
后悔林深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只尝到满口的苦涩和铁锈味。他后悔什么后悔不该在毕业聚会上鼓起那点可怜的勇气后悔不该像个傻子一样相信苏晚的谎言后悔不该在今天晚上出现在图书馆,撞破这肮脏的真相
不。他唯一后悔的,是这三个月来像个彻头彻尾的蠢货,被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
愤怒的余烬还在胸腔里燃烧,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毒蛇盯上的、毛骨悚然的寒意。陈默那句游戏才刚开始是什么意思他还要做什么以他的身份和手段,碾死自己这样一个小人物,比碾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工作他刚转正不久的那份工作,薪水微薄,却是他目前唯一的稻草。陈默会不会……
家庭他远在老家、身体不好的父亲,还有操劳的母亲……
林深不敢再想下去。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愤怒的火焰,让他手脚冰凉,牙齿都控制不住地微微打颤。
他失魂落魄地转过身,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踉踉跄跄地往回走。图书馆的灯光在他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扭曲的影子。他忘了自己还赤着一只脚,忘了那只被遗落在楼梯间的拖鞋,也忘了那个还在图书馆角落里亮着屏幕、等待修改的毕业设计项目。
他只想逃离这个地方,逃离这个让他尊严扫地、让他恐惧丛生的夜晚。
回到那个狭窄、潮湿、散发着霉味的出租屋,林深反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缓缓滑落,跌坐在肮脏的地面上。黑暗中,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
他颤抖着手,再次点亮手机屏幕。幽蓝的光映着他惨白如纸、毫无血色的脸,额头上还有刚才奔跑时留下的汗迹和灰尘,混合在一起,显得狼狈不堪。他死死盯着那个短信界面,盯着那个显示着已撤回的空白位置。
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证据。
刚才发生的一切,除了那几个围观的学生,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据能证明苏晚的谎言和陈默的威胁。而他,林深,在所有人眼中,只是一个被校花拒绝后因爱生恨、心理扭曲、跟踪骚扰的失败者。
陈默那句你会后悔的,像一把悬在头顶的、淬了剧毒的利剑。他不知道这把剑什么时候会落下,会以何种方式落下,但他知道,它一定会落下。
寂静的出租屋里,只有老旧冰箱压缩机发出的嗡嗡噪音,单调而沉闷,如同丧钟的预鸣。
林深蜷缩在门后的阴影里,看着手机屏幕的光映出自己那张写满恐惧和绝望的脸。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像一只掉进蛛网的飞虫,无论怎么挣扎,都逃不过被吞噬的命运。
游戏才刚开始。
而他,连对手的牌面都看不清。